的确,生活是多么富有创造性,它能使我们童年的梦想变成现实——使这些梦想仿佛从一种捉摸不定的朦胧状态转化为坚实的实际存在!目前,我由于还要继续从事一小段时间的服务员工作,所以还处于一种隐匿状态——早在我还是一个翩翩少年时,不就曾借助于幻想领略过这种隐匿状态的诱人魅力吗?当时不曾有任何一个人发现我的这种喜欢充当王侯的心情。当年,这只是一个令人感到既快活又甜蜜的儿时游戏,而今却变成了现实。当然,只实现到这样的程度:在我拒绝延长的期限即一年的时间内,我在自己的口袋里可以揣着一个侯爵的贵族封书四处遨游了。这是一种多么令人兴高采烈的意识,仿佛一觉醒来见到阳光一样,当然我周围的人、我身穿蓝色制服充当服务员的饭店,对此都毫无觉察。

富有同情心的读者们!我感到十分幸运,也很自珍自爱,而且采取了一种对社会有益的方式,也就是说,在对待其他人时,这种自爱就表现为和蔼可亲。我当时内心中的这种感情,也许会使一个缺乏头脑的人变得十分傲慢自负,对上显示出不恭顺和无礼,对下则表现出鄙夷和不合群的态度。至于我,在餐厅接待客人时,殷勤态度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讨人欢心,同客人讲话的语调比任何时候都轻柔,对那些把我视为自己的同类的人,即服务员同事们或楼上同房间人的态度,从来没有像在那些日子那样亲切和热情。这也许是由于内心的这个奥秘的缘故。我的脸上常常堆着笑容,但是这种微笑与其说有助于揭示不如说更有助于保守我的秘密:我利用这种笑脸来保守秘密,完全出于谨慎的考虑,因为我认为至少在初期不敢绝对肯定,将要顶替我的真名的那个人会不会在我们的那次会晤之后,经过清醒的思考,一觉醒来后突然对我们之间商定妥的事感到后悔,从而变卦。我十分小心谨慎,没有立即向老板辞掉工作,不过,实际上我对我的这件事还是有把握的。威诺斯塔对这个由我比他更早找到的解决办法,感到非常满意,而莎莎对他的吸引力,对我说来则是促使他信守不渝的保证。

他没有使我失望。我们的那次长时间的会晤是在七月十日进行的,大概在二十四日之前,我找不到时间再同他进行最后一次会面。但是,在不是十七日就是十八日,我就又见到了他,在这一天的晚间他偕同他的女友来我们的餐厅吃晚饭,他借此机会一方面要求我肯定对这件事的承诺,另一方面也没有忘记使我相信他也是信守诺言的。“Nous persitons,n’est-ce pas?”[59]他在我上菜时对我低声耳语道,而我对他的回答既谨慎又肯定,“C’est entendu. ”[60]我在为他服务时抱着一种实际上可称得上是自尊的尊敬态度,并且不止一次地称呼那位在一旁不断用不规矩的眼神和隐蔽的目光注视着我的莎莎为“侯爵夫人”——实际上不过是一种表示感激的称谓。

在此之后,最无聊的事情莫过于通知马夏切克先生:我的家庭情况迫使我不得不于八月一日辞去在“圣詹姆斯和阿尔巴尼”饭店的工作。他非但听不进这些话,而且声称说,我已经错过了合同规定的废除日期,我在这里是不可缺少的,我这样辞掉之后将永远再也找不到工作,他将扣发我这个月的工资等等。他这样一来所取得的结果,无非是逼使我向他鞠了一躬,表面上对他做了让步,实际上下定了决心在一号之前,立即离开这家饭店。因为,倘若拖长我开始新的高级生活之前的这段时间,那么,实际上时间是太短促了,我还要做一些旅行的准备工作,购置一些同我的身份相适应的东西。另外,我已经知道:我将要乘坐的船“阿尔科纳角号”于八月十五日离开里斯本。我认为自己必须提前一周到达那里。这样一算,人们就可以看出,给我剩下的可以用来进行一些必要的准备和采购的时间是多么有限了。

我在取出我的那些现金存款,也就是说把存款转到他的、即我的名字上之后,从我的那所个人隐蔽处来到他的那套座落在小园十字架街、有三居室的漂亮住宅,同这位实际上留在家里的旅行者也商谈了上述这一切。这天清晨,当万籁俱寂之际,我怀着藐视的心情丢下我那身号衣,满不在乎地放弃了最后一个月的工资,离开了这家饭店。来到威诺斯塔住处后,向那位为我打开大门的仆人通报了我的那个早已使我感到厌恶的老名字,这我是经过了一番内心斗争的,只是由于想到是最后一次使用这个名字,才把它说了出来。路易非常热情地接待了我,并且迫不及待地首先把那本对我的旅行极端重要的流通信用证交给了我。这是一种双重证件:其中一部分是真正的信贷证明,表示银行确认这位旅行者有权提取存款,直到全部数额取完为止;另一部分列举了信用证持有者打算去的各城市的有业务联系的银行。在这本小册子的内侧,还必须有持证人的签名,作为验证的一种办法。这个,路路用他那已为我完全熟练掌握了的方式签上了。然后,他不仅把赴葡萄牙首都的火车票和去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船票给了我,而且这位心地善良的青年人还为我准备了几样非常讨人喜欢的临别赠礼:一块刻有他的名字起首字母的、扁平状的金怀表,一串编织得十分精巧的白金项链,一条用黑丝绸做的、同样绣有L. d. V. [61]金字样的晚间用的腰带以及一条与此相配套的金链子——在当时,人们一般喜欢把它系在马甲下面,一直通到裤子的后兜,用来挂打火机、小刀、笔、精制金香烟盒等。这一切尽管已经够使人感到高兴的了,但是当他将他的印章戒指戴到我的手指上时,一时间形成了某种庄严的仪式。这个戒指是他特意让人按原样复制的,非常逼真,上面有用孔雀石刻成的他的家族族徽——一个有尖塔陪衬和狮身鹰头怪兽守卫的古堡大门。他的这一举动,仿佛用哑剧方式对我说了句“让你同我一模一样!”,唤起了我对很多深深埋藏在我童年心灵中的玩乔装打扮和抬高身份的游戏的回忆,使我无法不感到十分激动。可是,路路的小眼睛笑得比从前任何时候都不动声色,令人十分清楚地感觉到,他非常关心使这场戏的任何一个细节不致被忽视,看来,除了他所要达到的目的外,其实使他感到最开心的莫过于此了。

我们一边饮着贝内蒂克廷烈性甜酒,吸着上等的埃及香烟,一边又商谈了一些事情。他对我摹仿他的笔迹的本事不再有丝毫的担心了,不过还是非常欢迎我提出的这样一个建议:由我把在途中收到的他的父母来信,寄到他的新的固定通讯处(塞纳瓦兹省,塞沃尔市,布朗卡大街),这样,我就可以根据他的旨意来处理一些可能出现的、事先预料不到的具体家庭和社会问题,即使时间要晚一些,而且只能是放马后炮。他还想到的一点是,他练习过绘画,当我处于他的地位时至少必须有时在这方面有所表现。Nom d’un nom[62],这可怎么办!我说,我们千万不可因此而泄气。我让他把他的素描本子给我看看,其中除了几幅用软铅笔或木炭画在粗纸上的风景画外,还有几幅女人头部、半身和全身素描像——显然是莎莎站着或躺着为他提供的模特儿。那些头像,我认为,构思相当大胆,而且不太合理,不过还是有相似之处——不多,但是还是可以看得出来的。至于那些风景素描,可以说都是难以检验的、模糊不清的,几乎无法辨认出画的是什么东西,原因很简单,就是由于所有的线条几乎不像是用笔画出来的,而是用一种涂抹工具涂上去的,使得所有线条连成模糊的一片。这究竟是一种艺术手法还是一种骗人的手段,我没有必要对此做出判断,不过我可以立即肯定地说,不管是否可以把这称作骗术,反正我也能画。我请他给我一支软铅笔和一根带毛的小棍,毛头由于用得很多,已经完全变成黑色的了,这就是他用来使他的作品这样模糊不清的工具。我向窗外急促地看了几眼,就动笔画起来了,当然是画得非常粗糙。我画了一座农村教堂,旁边还有一棵被风雨折弯的树,在画的过程中,可以说我用这根小毛刷子把这种儿戏变成了天才的创作。当我把画交给路易看时,他显得有点吃惊,不过还是很高兴的,并且声称说,我可以毫无顾忌地拿出来供人观赏。

为了显示自己的荣华富贵,他还带着惋惜的口吻说,这次没有时间让我到伦敦去找那位他本人经常去光顾的名裁缝罗保,做几身必要的服装,如燕尾服、大礼服、连同有细条纹的裤子一起穿的日常礼服、各种浅色、深色、海军蓝色的普通西服等。不过,当他发现我在配备与身份相符的服装方面非常在行时,比如我购置了绸料和亚麻料的内衣、各种鞋帽和手套等,他感到尤为高兴。其中很多东西都是我在巴黎从容购置的,本来也完全可以在这里定做几身立即要穿的西服,但是我没有去找这个麻烦,理由就是一身普通的成衣,穿到我身上也会像一身手工极贵的特制服装一样合体。

一部分必要的东西,尤其是那些白色的热带服装,我可以推迟到里斯本去购买。为了让我在巴黎买东西,威诺斯塔把他父母留给他筹备旅行用的几百法郎给了我,并且从我带给他的那笔钱中又添上了几百法郎。我出于礼貌主动承诺从我旅行期间节省下来的钱中还他。除此之外,他还把他的素描册子、画笔和那把很有用的毛刷子,以及一小盒装有印着我的名字和他的住址的名片都给了我。他拥抱着我,止不住地笑着,拍打着我的后背,祝愿我从各地观光的新印象中得到最大的快乐,然后松开我,让我走了,走向遥远的地方……

尊敬的读者,时间又过了两周多一点,我就踏上了奔向这个远方的旅途:我搭乘的是南北特别快车,坐在一等车的装有镜子的、灰色绒料包的单间车厢里,身靠车窗,手臂放在沙发软座的活动扶手上,将头靠在舒适的靠背的上端,两腿交叉在一起,穿着一身熨得十分平整的英国法兰绒服,漆皮靴上套着一层浅色鞋罩。我的那件塞得满满的皮箱已交付托运了,我的这件用牛皮和鳄鱼皮做的手提箱,镶刻着我的名字的起首字母L. d. V. 和九齿形的王冠,就放在头顶上的行李网架上。

我没有心思做事情,也不想看书,就这样坐在那里,无所事事,——除此,还需要什么其他消遣?我在精神上感到十分惬意,犹如陷入梦境,不过,如果有人以为我的心满意足的情绪,完全或者至少主要是由于我现在成了如此高贵的人,那他就错了。不,恰恰是我的这个已被糟踏得不堪设想的自我的改变和更新,也就是我有了改邪归正、重新做人的可能性——正是这一点使我感到内心这样充实和幸福。我还发现,随着我的存在的这种改变,不仅感到十分惬意和愉快,而且内心也感到某种空旷——这就是说,我有可能将所有属于那个已不复存在的自我的回忆,从我的灵魂中驱散掉。像我这样坐在这里,我已无权再占有它们,这当然不是什么损失。我的回忆!它们已不再属于我了,这当然根本不是什么损失。只不过,用其他的、现在应属于我的所有回忆来代替这些旧的回忆,并不很容易就是了。在这个奢侈豪华的角落里,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感到记忆力在衰退,甚至感到记忆空虚了。我发现,除了知道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是在一座卢森堡贵族庄园里度过的外,我对自己可以说是一无所知,最多有几个名字如拉迪库雷、米尼米,还能帮助我对自己的这一段新的往事产生某种确切的观念。是的,即使我只想比较精确地想象出我生长的那座宫殿的外观,也必须借助瓷器上绘制的英国古堡的图像——那是当初我作为身份低下的人在倒残羹剩饭时得到的印象。这当然等于是将那些已经被抛弃的印象重新同现在只属于我个人的新印象混杂在一起,然而这是根本办不到的。

伴随着火车的有节奏的奔驰和震荡,这样一些想法或思虑在我这个正在做着梦的人的脑子里闪过,不过,绝不能说,它们使我感到苦恼。恰恰相反,我仿佛觉得,我的那种内在的空旷,那些朦胧模糊的回忆,在以某种抑郁伤感的、却很恰当的方式同我现在的高贵身份融汇在一起,而且我很乐意让这一切赋予我向前凝视的目光一种处于静静梦幻中、心情略显沉重的表情,显得无知,却很高尚。

火车是六点钟离开巴黎的。黄昏降临,四处灯火通明,我的这间单间车厢显得更加富丽堂皇。一位稍微上了点年纪的乘务员轻轻敲了敲门,请求允许他进来,把一只手举到帽檐前敬了一个礼,当他把车票还给我时,又重复了一次这个礼节动作。这是一个憨厚的人,从他的脸上就可以看出,他有一种忠心耿耿和沉着稳健的性格,他穿过车厢,在履行职责时有机会同社会的各个阶层,包括同那些可疑分子发生接触;显然,他为自己能接待我而感到高兴,因为他把我看作是社会上有教养的高贵的人,是一个仅仅从外表就能断定其心灵纯洁的社会精华。确实,他不必为我下车后不再是他的乘客时的生计担忧。至于我,并没有关切地询问他的家庭情况,而是用一种上层对下层的恩慈的微笑回敬了他,这无疑使得一向沉稳保守的他受到很大鼓舞,甚至充满战斗的激情。

来送餐车晚饭座位票的人,敲门的声音也很轻。我从他那里定了一个号;过了不大一会儿,外边敲起了用餐的锣声,为了使精神焕发,我取下那个装有过夜和盥洗用品的应有尽有的手提包,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领带,穿过几节车厢来到餐车。毕恭毕敬的餐车长用请求的手势将我引到我预定的座位上,并把椅子向我的身子下边推了推。

这张小餐桌上,已经坐着一位上了点年纪的先生,正在吃冷盘中的菜。这个人身材瘦小,衣着有点旧式(我觉得,他穿的是一种类似硬高领衬衣),留着一撮花白胡子。当我很有礼貌地向他致晚安时,他抬头用那星星般明亮的眼睛看了看我。我真说不出,他的目光中的这种星星般的明亮是从何而来的。是他眼睛的瞳孔特别亮、特别柔和、特别光芒四射?毫无疑问,是这样的,但是因此就能说这双眼睛是星星般明亮吗?“瞳孔”是一个常用的字眼,表明的只是肉体方面的东西,同我所想到的这个名称毫无共同之处,因为瞳孔是每个人都有的,若能变成星星般明亮的眼睛,必然有某种特殊的精神因素在起作用。

他的双眼的目光没有很快就离开我,注视着我坐下,盯着我的目光,如果说他的这种目光起初还只是一种略带严肃表情的观察,那么,时隔不久就变成了某种肯定的、或者应该说是赞赏的微笑,与此同时,嘴上的小胡子也隐约地显出微笑。当我坐定,并拿起菜单时,他才回答我对他的问候。事情竟变成了这样:似乎是我忽略了他的这一礼貌的表示,是这位长着星星般明亮眼睛的人在这方面成了我应效仿的榜样。于是,我无意识地重复讲了句:“Bonsoir,monsieur. ”[63]他接着说道:

“祝您胃口好!先生。”随后,又补充说:“您这么年轻,胃口一定不会坏的。”

我心里在想,这位长着一双星星般明亮眼睛的人竟能做出这种不寻常的举动,于是以一种微笑的点头回敬了他,同时也就将注意力转向已经端上来的油焖沙丁鱼、蔬菜色拉和芹菜头。我由于感到渴,要了一瓶淡色啤酒,这又促使他不顾多管闲事的指责,又说了几句表示赞赏的话。

“很有理智,”他说道。“您要了一瓶有劲儿的啤酒配晚饭喝,这很有理智。这可以使人平静,有助于睡眠,相反葡萄酒多数都有刺激作用,影响睡眠,当然,除非喝得酩酊大醉。”

“这很不合我的口味。”

“我也这样猜测。——不过,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延长这一夜的睡眠,没有什么可以妨碍我们,因为我们在明天中午之前是不会抵达里斯本的。或者,你的目的地更近些?”

“不,我就是要到里斯本,是一次长途旅行。”

“可能是您迄今为止所从事的旅行中最长的一次,是吧?”

“不过,同我还要从事的旅行比较起来,这只不过是短短的一段路程而已。”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嘿,瞧!”他吃惊地晃了晃头,皱了皱眉,诙谐地回答说。“您是正在对这个星球及其目前的居住者进行一次认真的视察吧!”

他把地球称作“星球”,这使我感到很特殊,尤其是同他的眼睛的特征联系起来一想。除此之外,他给“居住者”加上去的“目前的”这个附加语,使我立即产生了一种巨大的遥远无际的感觉。他讲话的方式以及伴随着的面部表情,很像是人们对孩子——当然是一个有教养的孩子讲话时用的方式,带有某种温和的诙谐的口吻。这使我意识到自己的外貌比实际年纪还年轻,所以我对此也就不介意了。

有人给他端汤来,他没有要,因此无所事事地坐在我对面,至多是有时从瓶子里倒出些维希矿泉水,这是需要小心翼翼的,因为车厢摇晃得很厉害。我在吃饭时只是偶尔惊异地抬起头来看看他,没有再搭腔。然而,他显然不愿使谈话中断,于是又开腔说道:

“不管您的这次旅行将把您带到多么遥远的地方,您可千万不要因您现在所去的地方是第一站就不重视它。您将要看到的是一个非常有趣味的国家,它有着光辉灿烂的过去,每一个喜欢旅行的人都应该感激它,因为它在过去的几世纪中首先开辟了这么多条航线。到了里斯本,但愿您不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一看,这个城市当年由于那些地理大发现的航行成了世界上最富有的城市。真可惜,您不是在五百年前去那里的;您若是那个时候去了,一定会发现自己被来自东方帝国的香料的芳香所笼罩着,看到用蒲式耳[64]计量黄金。历史已使这个国家的海外富饶的领地大为减少,但是,您还会看到,这个国家及其人民一如既往,始终是富有魅力的。我特别提到人,这是因为在人们的旅行兴趣中有一大部分是渴望观赏从未见到过的人,是这样一种猎奇的愿望:观看陌生人的眼睛、面孔,欣赏未曾见过的人的体形和生活方式。或者,您有什么不同的看法?”

我能有什么不同的看法?我说,他把人们旅行兴趣的一部分归结到这种类型的好奇心或者“猎奇的愿望”,毫无疑问是很恰当的。

“您在您将要到达的这个国家里,”他继续说道,“将会看到五颜六色的种族混杂情况,这是十分有趣的。当然,您一定晓得,这里的原始居民——伊比利亚人就是混合种,有凯尔特族成分。不过,在长达两千年的历史过程中,腓尼基人、迦太基人、罗马人、汪达尔人、苏维汇人、西哥特人以及阿拉伯人和摩尔人,共同塑造了您将要遇到的那种类型的人——当然,还不应忘记的是,在他们身上还混杂着黑人的血液,这是来自那些为数众多的黑皮肤的奴隶,他们是在人们还控制着整个非洲沿海地区时输入进来的。因此,当您有时看到某种特殊质地的头发、特殊形状的嘴唇以及某种忧郁的、动物般的眼神时,千万不要大谅小怪。不过,您会发现在这些人身上摩尔人和柏柏尔人的成分是占主导地位的,这是长期的阿拉伯人统治造成的。最终的结果就是形成了一种虽不十分英勇善战、却很可爱的人种:乌黑的头发、稍呈黄色的皮肤、纤巧的体形、漂亮而又聪颖的棕色眼睛……”

“我为自己能看到这些感到由衷的高兴,”我说道,并且补充了一句:“我可以问一下,先生,您本人是不是就是葡萄牙人?”

“不是,”他回答说。“不过我早已在那里扎根了。现在,我只不过是临时到巴黎来一趟,办点事,出公差。我还想告诉您的是,这种阿拉伯和摩尔人的特征,您只要在这个国家到处稍微观光一下,就会发现在建筑艺术上也有表现。至于里斯本,我不能不告诉您,使您思想上有所准备,这里具有历史意义的建筑物是很少的。您知道,这个城市处在地震中心,仅仅上世纪的那次大地震就使城市的三分之二都化为瓦砾。不过,现在这里又建设得相当宏伟壮观了,又可以向人们提供我向您无论如何也介绍不全的名胜了。座落在城西高地上的那所植物园,应该是您去观赏的第一景。这所植物园由于气候的原因,可以说在全欧洲都是独一无二的,那里既生长着热带植物,也有温带的花草树木。园里长满了南洋杉、竹子、纸莎草、丝兰花和各种棕榈树。您一定会亲眼看到,在那里有一些植物根本不属于我们星球目前的植被,而是属于从前某一时期,我指的就是灰白水龙骨[65]。希望您能在到达后立即就到那里去看看这些石炭纪的灰白水龙骨!它告诉给您的比一部简短的文化史还要多。那是地球的远古时期。”

他的这番话在我的身上又引起了一种难以断定的遥远无际的感觉。

“我一定不会错过机会去看看,”我向他保证说。

“请您务必原谅,”他认为有必要补充说,“我以这种方式来向您提供启示,并力图影响您的活动。不过,您知道您使我想起了什么吗?”

“请您讲给我听,”我微笑着回答说。

“一种海百合。”

“这听起来确实令人感到很舒适。”

“这仅仅因为您听起来感到像一种花的名字。可是,海百合并不是一种花,而是一种固定在海底深处的动物体,属于棘皮动物类,而且可能是最古老的一种。我们已经收集了大量的这类化石。这种固定在某一地的动物,都呈现出花一般的形态,也可以说是一种星星状和花蕊状的圆形对称体。今天的海百合是从前的海百合的后裔,只是在其幼年时期还固定在海底的某一植物梗上,一旦长大后就开始活动,脱离海底,游出去历险了,在海岸各处攀登。请您原谅我的这种联想:您就像一个现代的海百合,离开了固定地,踏上了游历的征途。现在,又有人在竭力设法向这个新手提供一点外出活动的建议……这个人就是库库克。”

我思索了一会儿,仿佛觉得这个人不太正常似的,但是很快我就明白了,他虽然比我年纪大这么多,但却主动先向我做了自我介绍。

“威诺斯塔,”正当服务员从左边给我端上鱼时,我急忙侧身冲着他回答说。

“是侯爵威诺斯塔吗?”他眉梢向上翘着问道。

“是的,”我有点漫不经心地,甚至是有点嫌恶地回答说。

“是卢森堡那一系的,我猜。我曾有幸结识您的一位居住在罗马的姑姑,她叫康岱莎·保琳娜·琴图利奥内,父姓威诺斯塔,是属于意大利系的。而这一系又同维也纳的斯切琴伊斯,即加兰塔的埃斯特哈齐结亲。正像您所了解的那样,侯爵先生,您到处都有堂兄弟和亲戚。您千万不要对我在这方面的知识感到惊奇。研究家族史和家谱是我的爱好,说得更确切点,是我的职业。我就是库库克教授,”他就这样对自己做了全面的介绍。“现任里斯本自然历史博物馆的古生物学专家和馆长,这是一所尚不很闻名的机构,我就是它的创始人。”

他掏出自己的小皮包,取出一张名片递给我,这促使我也把我自己的、即路路的名片给了他一张。从他的名片上,我看到他的前名叫安东尼奥·约瑟、职称、官职和里斯本的住址。至于古生物学,他的谈话已经给了我一些有关这方面的暗示。

我们相互又表示了一番尊敬和愉快,然后稍微向前探了探身子表示感谢,各自将对方的名片塞进了口袋。

“我完全可以这样说,教授先生,”我很有礼貌地补充说,“我被安排与您同桌,这是我的幸运。”

“也完全是我的一件幸运之事,”他回答说。——迄今为止,我们一直是讲法语;这时,他探询说:

“我猜测,威诺斯塔侯爵,您一定会讲德语。据我所知,您的母亲是戈塔地区人,——顺便提一句,这也是我的故乡。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她曾是普勒滕贝格男爵小姐,是吧?您看,我是了如指掌的。所以,我们可以讲……”

路易怎么会忘记告诉我,母亲的娘家姓普勒滕贝格呢!我把这作为一个新情况接受下来,并充实到我的记忆中去。

“好啊,”我改用德语回答了他的建议。“我的天啊,好像我的整个童年不都是讲的德语似的!其实我不仅同妈妈讲,而且同我家的马车夫克罗斯曼都是讲德语。”

“而我,”库库克回答说,“几乎已经根本不习惯讲自己的母语了,因此只要有机会,我就喜欢利用这种机会再一次讲这种语言。我今年五十七岁了,已经有二十五年没能到葡萄牙了。我娶了一个当地人,因为我们刚刚谈到姓名和出身,所以我告诉您,她娘家姓达·克鲁兹,这是一个古老的葡萄牙家族。当需要讲外国语时,对他们说来法语要比德语方便得多。就连我们的女儿,尽管对我非常亲近,但是在语言上并不迎合我这个爸爸,而是除了葡萄牙语外最喜欢用法语谈话。总的说来,她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我们大家叫她佐佐。”

“不是莎莎?”

“不是的,而是佐佐。这是来自苏姗娜。而莎莎是从哪儿简化来的?”

“我确实说不上来,只不过是偶尔遇到过这个名字——在艺术家中间。”

“您同艺术界有来往?”

“顺便。我本人也是一个小小的艺术家、画家,画素描的。我投师于艾斯东巴尔教授门下,就是美术学院的那位阿利斯蒂德·艾斯东巴尔教授。”

“噢,还是一位艺术家。听了真让人高兴。”

“而您,教授先生,一定是受您的博物馆委托到巴黎来的了,是吗?”

“您猜对了。我这次出差的目的是想从古动物研究所弄到几块对我们说来非常重要的骨骼残骸——一种早已绝迹的貘的颅骨、肋骨和肩胛骨。我们的马就是从这种貘经过许多发展阶段演变而来的。”

“什么,马是从貘演变而来的?”

“是从犀牛演变来的。是的,侯爵先生,您骑的马经历过各种不同的生存形式。有一个时期,尽管它已形成马,但是身材非常矮小。噢,我们为这种动物的所有早期和最初时期的形态都定了学名,都是以‘hippos’(马)为结尾的——从‘始祖马’开始,因为那种原始的貘曾生活在始新世。”

“始新世。我向您保证,库库克教授,我一定要记住这个字。始新世是什么时期?”

“是前不久。从地质学来看,这是近代,大约在几十万年前,在有蹄动物最早出现时。——顺便说一句,您作为艺术家一定对这一点感兴趣:我们雇用了一些专家,他们都是能工巧匠,能够根据已发掘的骨骼将从前的动物形体,包括从前的人再现出来,形象非常生动、逼真。”

“还有人!”

“是的,包括人在内。”

“始新世的人?”

“这个时期当然很难说已有人。我们不得不承认,人形成的历史仍然有些模糊不清。人是在后来,在哺乳动物发展过程中形成的,这在科学上已经得到证实。正如我们所知,人是地球上的后来者,因此《圣经》中的《创世记》把人说成是创世的顶峰,是非常有道理的,只不过是把这一过程说得过于短暂罢了。根据粗略的计算,地球上的有机生命已有五亿五千万年之久,因此直到人形成,那是持续了很长时间的。”

“教授先生,您可以看得出,您讲这些时我是多么聚精会神。”

我当时确实是这样异乎寻常地聚精会神地听他讲,而且后来愈来愈不顾其他一切。我听这个人讲述时精神十分紧张、专注,以致几乎连饭都忘记吃了。服务员给我端来了饭菜,我从中取了点放到吃碟上,虽然也往嘴里送了一点,但是为了倾听他的话,我的上下颚却没有动,手中的刀叉也没有用,双目凝视着他的脸和他那双“星星般明亮的眼睛”。我简直无法形容我在后来聆听他讲话时的那种神情专注的情形。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假如我当年不是这样聚精会神地听他讲,那么,时隔这么多年我今天还能够将这次餐桌上的谈话主要之点几乎(我认为是完全)逐字逐句地复述出来吗?他曾经说过,构成人们旅行兴趣的最基本的成份是好奇心,即猎奇的欲望,我现在还回忆得起来,我在他这样讲述时就发现其中有某种特别刺激人的东西,某种激动着我的感情的东西。尽管他在讲述时始终是非常沉着冷静,慢条斯理,有时嘴角上还露出微笑,但是恰恰是对人的内在感情的这种刺激和触动,使得他的讲述和启示产生了无法衡量的吸引力……

“至于说生命在今后是否还会有一个像它从前那样漫长的存在期,”他继续讲下去,“这谁也说不上来。当然,生命的韧性是巨大的,尤其是其最低级的存在形式。有些细菌的孢子在太空中可以经受极其严寒的温度,在零下二百度的条件下生存长达六个月之久而不死去,您能相信吗?”

“这真令人惊奇。”

“不过,生命的产生和存在是同特定的、明显的条件密不可分的,而这些条件过去不曾永远存在过,今后也不会永远存在。一个星球的可居住的期限是有限的。生命不曾永远存在过,也不会永远存在下去。生命不过是一个片断而已,尤其是以永恒的宇宙为尺度来衡量,那更是一个非常短暂的片断啊。”

“这告诉我,要珍惜这生命,”我说。“这生命”这个词,是在我非常激动情况下脱口而出的,这也说明我力图用规范化的和书面德语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接着,我又补充说:“有一首歌曲叫:‘当生命之花还在盛开的时候,尽情地享受生命的欢乐吧。’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听到过这首歌,并且一直非常喜欢它,不过,通过您刚才讲的关于‘短暂的片断’这番话,这首歌当然也就有了更深邃的意义。”

“有机物确实非常迅速地发展了各个种系,”库库克继续讲下去,“仿佛它也知道,生命之花不会永远盛开似的。在早期,情况尤其是如此。在寒武纪——我们这样称呼最低的地层,即古生代时期的最深的地层,在寒武纪,当然植物还少得可怜:大叶藻、海藻,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生物了。生命是从咸水中,即原始的暖海中发源的,这您得知道。不过,动物王国一旦形成,就不仅有单细胞原始动物,而且出现了腔肠动物、虫类、棘皮动物、节肢动物等,也就是说,除了脊椎动物外所有的门类动物都有了。看来,在全部五亿五千万年间,经过不到五千万年就有第一批脊椎动物从水中来到当时已经露出水面的几块陆地上。接着,就开始了生物的进化过程,物种的进化完成得如此之快,以致只不过又经过了二亿五千万年就有第一个包括爬行动物在内的挪亚方舟出现,只不过还没有鸟类和哺乳动物。而这一切之所以能出现,都应归功于大自然在其初期阶段采取了一种办法:大自然利用这种办法不懈地工作着,直到人出现。”

“我恳求您告诉我是什么办法!”

“噢,这就是细胞融合法,也就是这样一种简单办法:不让那些原始生命、即最低级的有机组织的透明粘状体单个生存下去,而是让这样的有机体开始是少量几个,后来是数以亿计地结合成高一级的生命体、多细胞、大的生命个体,让它们形成血和肉。被我们称之为‘肉’的东西,也就是被宗教贬为懦弱的和有罪的东西和‘为了犯罪’而存在的东西,无非就是这样一些分门别类联合在一起的有机的小生命个体的结合体,即多细胞组织。大自然是始终不渝地采用了这种对它说来十分有效的基本办法——不过,有时也有点过分积极了,出现了几次越轨行为,后来又感到懊悔。确实,当大自然还允许生命大规模繁衍时,在哺乳动物中间就曾出现过这种越轨的情形,比如那种蓝鲸,身体有二十头大象那么大,是一种巨兽,是陆地所根本无法养育和维持的,于是大自然只好将它打发到海洋里去——在那里,这种后肢已退化的、长着鳍和小圆眼睛的巨鲸,由于身体过于庞大也只能得到有限的欢乐,它还要躲避其他鲸鱼的侵扰,只能在一种并不很舒适安逸的环境中哺育自己的后代,吞食一些小虾米之类。不过,在此很久以前,在地球的中生代的开始阶段,即三迭纪,在鸟类飞向天空或者阔叶树生长之前很久,我们就发现了一种巨型爬行动物,即恐龙——这东西所需要的空间大得仿佛地球都容纳不下它似的。一只这样的恐龙可高达大厅屋顶,长度有一列火车那么长,重达四万磅,它的颈犹如一棵棕榈树,而头部同全身相比却小得可笑。这种有着过大身躯的动物,当年必然像杆子一样愚笨,不过,像所有笨重动物一样,却很善良……”

“尽管身上有这么多肉,但是可能并没有犯下什么罪孽。”

“由于愚笨肯定不会有罪。——关于这种恐龙,我还能告诉您一些什么呢?也许还应该指出这一点:它们喜欢直立行走。”

库库克抬起他那双星星般明亮的眼睛看着我,这目光使我有某种难堪的感觉。

“这么说,”我故意以一种漠不关心的口吻说道,“这些家伙在直立行走方面很少能同赫耳墨斯相比了。”

“您怎么会想到赫耳墨斯呢?”

“请原谅,在我的家庭教育中,人们一直非常重视神话,这是我的家庭教师的一种个人爱好……”

“噢,赫耳墨斯,”他回答说。“这是一个很标致的神。——我不喝咖啡,”他对服务员说。“请再送一瓶维希矿泉水来!——一个很标致的神,”他又重复讲了一遍。“形体适中,既不太矮小,又不过于高大,同人的大小相仿。有一位老建筑师经常这样说:谁要想建筑得出色,谁就首先必须把握人的体形美,因为在这里隐藏着调和匀称的最深邃的奥秘。谙熟对比调和之奥妙的人甚至认为,这个人,也就是这位人格化的神,从体形大小来看,恰好处在最大的东西和最小的东西中间。他们认为,宇宙中最大的物体是一颗红色的巨星,它比这个人大的程度,同原子的最微小的颗粒——一种要放大数百万亿倍才可看清的小东西——比他小的程度,恰好是相等的。”

“由此可见,在没有取得各部位的合理比例之前,只是力图直立行走,又有什么用处?”

“从所掌握的各种情况来看,他——就是您的这位赫耳墨斯,”我的这位同桌就餐的伙伴继续讲下去,“在古希腊,体形是很匀称的,也是很灵活机敏的。他的大脑——如果说对神也可以使用这样的名称的话,他的大脑的细胞组织必然已经达到了特别灵敏的程度。不过,有一点要注意:假如不把这个神想象成是由大理石、石膏或圣食构成的,而是一个具有人体形态的有生命的肉体,那么,人们就会发现,在他身上还残存着很多古代自然界的东西。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个人的手和腿,同他的大脑不同,仍然保持着非常原始的状态,仍然保留着在最原始的陆地动物身上所发现的各种骨胳。”

“这真有意思,教授先生。您讲给我听的这些虽然不能算是头号引人入胜的故事,但是也是最引人入胜的故事之一。人的手骨和腿骨竟能同最原始的陆地动物一样!这不是因为这使我感到不舒服,而是使我感到好奇。我要说的不是那种人人皆知的赫耳墨斯式的腿。可是,比如说女人的一条细长漂亮的手臂,如果我们的运气好的话,也许能得到它的搂抱……不,对不起,我并不想滥加比喻,不过人们不应该认为……”

“亲爱的侯爵,我发现,您似乎对手足有一种特殊的崇拜。当然,如果这种偶像崇拜是出于一种发达的生命对那些蠕虫动物的厌恶,那还是好的。不过,至于说到女人的一条细长的手臂,当人们看到这部分肢体时应该清醒地意识到,它同始祖鸟有利爪的翼或者鱼的胸鳍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好,好的,我今后一定记住这一点。我向您保证,我这样做将是心悦诚服的,不是痛苦的,也不是糊里糊涂的。不过,我常常听人说,人是从猿猴演变而来的,是吗?”

“亲爱的侯爵,还是这样说比较更恰当:人渊源于大自然,并且扎根于大自然之中。人体骨骼同较高级的猿猴是有近似之处,不过我们不应该为此所迷惑,有人把这一点宣扬得有些过分了。猪的带睫毛的蓝眼睛和皮肤比任何一种猩猩同人的眼睛和皮肤都更近似,甚至人的裸体都会使人联想到猪。田鼠的大脑,就其结构的发达水平来看,最接近于我们人的大脑。在人的身上,您随时随地都可以发现接近于动物外貌的特征。您可以观察一下鱼、狐狸、狗、海豹、鹰和阉羊。从另一方面来说,只要我们睁眼看一下,就会发现动物身上的一切都像伪装或魔化成为人的东西展现在我们面前……噢,的确,人和动物,它们是极为相近似的!如果要探讨起源问题的话,那么,可以说人起源于动物,大体上如同有机物渊源于无机物一样。当然,还需要掺进某种东西。”

“掺进?如果我可以问一下的话,是什么?”

“掺进去的东西,差不多就像是要从虚无中产生出存在要掺进去的东西一样。您听说过自然发生吗?”

“我非常想了解这方面的知识。”

他向四周急速地环顾了一下,然后以一种亲切信赖的口吻开始讲述起来,这显然是由于我是威诺斯塔侯爵的缘故。他说:

“自然的发生不是一个,而是有三个:存在来源于无生命虚,产生自存在以及人的形成。”

库库克讲完这些话后,喝了一口维希矿泉水。他的双手继续捧着玻璃杯,因为我们的列车正行驶在一个转弯处,摇晃起来了。餐车里的客人已经不多了,大多数服务员已经闲散在那里无事可做了。我没有顾得上认真地吃饭,却一杯接一杯地喝起咖啡来,但是我并不认为,这种情况完全是不断加剧的、使我不能自制的激动情绪所造成的。我向前微微欠着身子,听着这位古怪的同路旅伴讲述存在、生命、人以及产生了和必将结束现存一切的虚无。他说,毫无疑问,星球上的生命只是一个相对说来消失得很快的片断,甚至存在本身也不过是两个虚无之间这样一个相对短暂的片断。存在不曾是永恒的,将来也不会是永恒的。存在既然有其开端,也就必然有其结束之日,随着存在的结束空间和时间也就结束了,因为只有通过存在才可能有空间和时间,才可能使空间和时间相互结合在一起。他说,空间无非是物质的东西相互之间的次序或关系;没有占据一定空间的物质的东西,也就不会有空间,同样也就不会有时间,因为时间也只是一种由于物体存在而可能发生的变化的先后次序,即运动的结果,是一种因果关系——正是这种因果关系使得时间有了运转的方向,否则就不会有时间。既无空间,又无时间——这是虚无的特征;而虚无却是无论从哪个意义上说,都是无限的、永恒的,只是被空间和时间的存在所暂时中断而已。比起生命来,存在持续的时间要更长,长好几个地质时期;但是可以肯定地说,存在有朝一日也会结束的,同样也可以肯定地说,存在结束之后又会有新的存在开始。时间即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存在是什么时候在“形成”之后从虚无中第一次脱颖而出?而这种本身必然地、不可避免地包含着“消失”的“形成”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也许,这个形成的“时刻”距现在并不那么久,因而消失的“时刻”也就不那么遥远——开始的时刻距现在也许只有数万亿年,而消失的时刻也许……在这期间,存在在其所造成的、无法测定的空间里可以大显身手,施展其威力,在这些无法探测的空间里又造成了一些充满严寒的空间。他还给我讲述了存在大显身手的巨大舞台——宇宙,它实际上是永恒的虚无的一个存在期有限的后裔,充满无数的物体、流星、卫星、彗星、云雾、无数的恒星——这一切在万有引力的作用下相互吸引着,形成星团、星云、银河系和河外星系,而其中的每一个银河系又是由很多个炽热的太阳、旋转的行星、稀薄的星际气体、铁、石和宇宙尘埃构成的寒冷的瓦砾场等组成的……

我心情无比激动地倾听着这一切,心里明白,能得到这些知识是一种优待,我之所以能享受到这种优待,那要归功于我的优越地位,要归功于这样一种状况:我是威诺斯塔侯爵,并且在罗马有一个叫康岱莎·琴图利奥内的姑姑。

我还听他讲,我们的这个银河系只是数万亿个中的一个,我们所居住的太阳系几乎处在其边缘上,差不多就像一朵无人理睬的墙头小花一样,距离银河系的中心大约有三万光年远;在这个太阳系中有一个巨大的、相对说来却是微不足道的火球,这就是“这个”太阳,其实用不定冠词“一个”来说明它更恰当;在它的引力场内还有包括地球在内的行星,它们的乐趣和使命是以每小时一千德里[66]的速度自转,每秒钟的行程大约二十德里,同时又围绕太阳公转,以此来决定它们的日和年——说得明确点,是它们各自的日和年,因为它们各自的日和年是完全不同的。比如说水星,它距太阳最近,用我们地球的八十八天绕太阳转一圈,同时也自转一周,因此它的年与日是相同的。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重量所遇到的情形同时间的这种特性是差不多的:不存在普遍适用的重量概念。比如天狼星的白色伴星,是一个比地球只大三倍的天体,那里的物质处于密度极大状态:那里的一立方英寸的物质大约会有一吨重。相反,地球上的物质,如山上的岩石、人体到了那里就会成为极松散、极轻的泡沫。

我还有幸听他讲述说,当我们的地球环绕太阳旋转时,其他行星及其卫星也在环绕着旋转,与此同时,我们所在的整个局部性的太阳系又是在一个稍微广阔、不过仍然是极为有限的局部性的星团的范围内运动,而且运动的速度不是迟缓的,但不等于说这个相互吸引的体系不是以极快的速度在银河系之内旋转,而我们所在的这个银河系,从它同那些相距遥远的姊妹银河系来看,又是在以同样不可想象的快速驰向这样一个地方:在那里,这些距我们极为遥远的物质存在体运行得如此迅速,以致相比之下一块榴弹碎片的飞行不过是一种静止状态而已;这些存在体向四面八方冲散而去,深入到虚无之中,在疾风暴雨般的运动中把空间和时间概念也带到那里去。

这种相互插入和环绕运行和旋转、星云聚集成恒星,这种燃烧、冷却、爆发、化为尘埃、坠落、追逐——这就是存在,也称自然界,这是一种无处不有、无所不包的存在,都是从虚无中产生,又引起新的虚无,而虚无也许本来宁愿继续滞留在沉睡中,并且期待着新的沉睡到来。我不怀疑,一切存在,即自然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统一体——从最简单的无生命物体到长着细长手臂的女人和赫耳墨斯形体,无所不包。我们人的大脑、躯干和四肢都是用构成可相互转化的宇宙空间的恒星、星云和暗星云的同样基本元素组成的。生命渊源于存在,存在又产生自虚无;而生命——存在的这朵鲜花,它的基本组成物质同无生命界的一切是相同的,找不出任何一种物质是只属于生命所有。我们不能说,生命用简单的存在、即无生命的存在的区别是清清楚楚的。生命与无生命存在之间的界限是难以确定的。比如植物细胞就具有这样的天生能力:借助于太阳以太将本来属于岩石世界的物质加以改造,使之能够产生出生命来。叶绿素的自然发生力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例证,说明有机物是从无机物中产生的。不过,相反的例证也是不少的。我们也许能找到这样的例证:由动物硅酸形成石头;未来的陆地山脉很可能出现在海洋中最深的地方,由那里的无数微小的生物残骸生成。在液体的晶体的假生命和半生命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自然现象从一种转化成为另一种。因此,当自然界像变魔术似地让我们在无机物——如硫体、冰花中,仿佛看到了有机物时,这就说明,它们本来就是一回事儿。

有机物的各个种类之间的界限也并不是很明显的。动物体到植物体的过渡形式,从固定的枝干和圆的对称形态即花蕊形中间可以看出;植物体到动物体的过渡形式,在于捕捉动物,并吞食它们,而不是从矿物体吸取养分。正如人们所说,人类起源于动物体;但实际上尚通过其他附加成分,它的名称难以确定,例如可称它为生命的本质,或称之为人类“存在的本源”。不过究竟在哪一阶段人类已是人而不再是动物,或不再仅仅是动物,却难以断定。人类保留其动物的本性,正如生命保留无机物,因为在其最后的组成即原子中,它转化为不再是有机物的东西或尚未成为有机物的东西。然而在其最内在的本质中,在看不见的原子里,物质遁形于非物质,不再是物体性的,因为原子的一些组成部分在该处的运动几乎处于“存在”之下,因为它们在空间并无固定地位,也不再有正常物体在空间中所应当具有的、可数的量。存在由“尚未存在的形态”形成,又过渡到“几乎仍旧存在的形态”。

自然界的所有形态,从最早的、几乎是非物质的及最简单的形态直到发展得最高级的、和最富有生命力的形态,都始终是一种群体,一直相互共存下去——例如星云、岩石、蛆虫及人类。尽管各种动物已经绝灭,飞行的蜥蜴和猛犸已不再存在,但这并不妨碍除了人以外,还有那种已经具备固定存在形式的原生动物继续生存下来,如单细胞生物、纤毛虫、微生物等,它们的细胞体上有一个口用来撮取食物,另一个口用来排泄粪便——要想成为动物,也不需要有更多的器官,而要想成为人,在大多数情况下也不需要多得更多的器官……

这是库库克开的一个玩笑,一个颇为尖刻的玩笑。他大概以为对一个像我这样见过世面的年轻人应该开一个稍微尖刻点的玩笑。我一边用颤抖的手往嘴边送着第六杯咖啡,不,可能是第八小杯有糖的上等咖啡,一边笑着。我说过并且现在再说一遍,我的情绪非常兴奋激动,这是由于我的这位同桌就餐人关于存在、生命和人的谈话在我身上引起了一种兴奋的感情,几乎完全控制了我的身心。我这样说也许会令人感到奇怪,不过,这种兴奋情绪之所以能这样猛烈地扩展到全身,几乎是由于或者完全是由于:这种情绪不是别的东西,正是当我还是个孩子或者半个孩子时用“巨大的欢乐”这个想象出来的词所要表达的东西——这是我当年还处于童年无辜时的一个秘密用语,起初是用来表示某种用别的方式无法表达的特殊东西,不过这个用语从很早开始就具有一种无比深远的令人陶醉不已的含意。

进步是有的,库库克在开了那个玩笑之后接着说,毫无疑问,是有进步的,从直立行走的猿人到牛顿和莎士比亚,这是一条漫长的、然而却是一直向前迈进的路。正如在自然界的其他领域一样,在人类世界也是如此:在这里,也是所有的一切都始终聚集在一起、文明与道德的各种状态,从最低级的到最高级的,从最愚笨的到最聪颖的,从最原始的、最迟钝的、最野蛮的到最发达和最高尚文雅的,总之,所有的一切都并存在这个世界上,甚至常常出现这种情况:最高尚文明的东西对自己感到厌倦,反而沉醉于原始的东西,狂热地重返野蛮状态。关于这方面,他没有再继续讲下去。但是,关于人,他还是做了应有的阐述,并且对我这个威诺斯塔侯爵毫无保留,向我介绍了人类优越于自然界所有其他存在物之处——有机物和简单的生命,讲述了某种同人从动物中产生出来时所“掺入”的东西很可能相一致的东西。这就是关于开始与终结的知识。由于生命只是一个片断,所以我珍惜这生命——我的这句话说出了人们的普遍心声。尽管暂时的东西的价值是会消失的,但是恰恰是这种暂时性赋予了一切存在以价值、尊严和可爱之处。只有片断性的东西,只有那些有始有终的东西,才是有趣味的,才能引起好感,仿佛暂时性使它们有了生气似的。因此,可以说一切都是如此——整个宇宙的存在,由于是暂时的,所以也就富有生气,而虚无由于是永恒的,从而也是毫无生气的,不会引起兴趣;不过,存在还是从虚无中产生出来的,既有自己的乐趣,也有自己的义务。

存在并不意味着舒适;存在既意味着乐趣,又意味着义务,一切空间和时间的存在、一切物质,即便是处于极深的沉睡状态,也都有自己的乐趣、义务和感受——正是由于有感受,所以才使得人类这个具有最敏锐感受者对一切产生了全面的兴趣。——“全面的兴趣,”库库克重复讲了一句,同时用双手撑在桌面上使得自己能站起身来,同时又用他那双星星般明亮的眼睛看着我,向我点点头。

“晚安,威诺斯塔侯爵,”他说。“我发现,我们已经是餐车里最后两个人了,是该回去睡觉的时候了。希望在里斯本能再见到您!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给您当向导参观我的博物馆。祝您睡得舒适!做个关于存在和生命的梦吧!愿您能梦见那些纷繁杂乱的银河系,它们正是由于存在于宇宙,所以才怀着乐趣承受着自己存在的义务。还希望您能梦见那古代动物骨骼上的细长手臂和田野中的那些能够在太阳的帮助下将无生命的东西分化出来并吸收到自己的有机体内的野花!请您不要忘记在梦中想到石头,想到那些躺在山涧中数万年来一直经受着急流和浪花冲刷和洗涤的湿漉漉的石头!希望您能怀着极大兴趣去观察一下这种石头的存在,以一个最敏锐的存在者的目光去观察一种沉睡得极深沉的存在,希望您能喜欢自然界的这种造物!只要存在与乐趣能够融洽、协调,那么,一切都会感到舒适的。祝您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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