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庆节[49]这一天,戏剧演出旺季行将结束,在此之前的一个七月的晚上,我由于又享受到两周一次的公休假,于是决定像以往几次一样,到座落在圣日耳曼林荫大道上的“大使大饭店”的华丽的、装饰得像花园一样的屋顶餐厅去用餐。从这个空气流畅的高处,越过围墙上的花坛从一侧可以看到巴黎市,越过塞纳河一直可以眺望到协和广场和玛德莱娜庙,从另一侧则可以眺望到一八八九年世界博览会的奇迹——埃菲尔铁塔。乘电梯上五六层楼就可以来到屋顶,这是一个静谧的场所,周围都是些讲话轻声柔和的上等宾客,他们投出的目光不怀任何好奇心,对此我是很容易适应的,并且感到如鱼得水。在配有罩灯的餐桌周围布满了藤椅,坐在椅子上的女士们身穿浅色服装,头戴卷边帽子,留着胡髭的先生们,像我一样身着合体的晚礼服,有的甚至穿着燕尾服。当然,我没有燕尾服,不过我的穿着已够讲究的了。于是,我也就无所顾忌地在一张空桌子旁坐了下来,这是主管这一片的招待员指给我的,接着他就让人把桌上的第二副餐具取走了。吃过这顿可口的晚饭后,我将度过一个可以得到充分消遣的夜晚,因为在我的口袋里已经装着一张喜剧歌剧院的票,今晚演出的是我所喜爱的《浮士德》,这是已故的古诺的一部旋律多变的杰作。我已经听过一次了,今晚能重温当年的美好记忆,我感到很高兴。

然而,事与愿违。在这个晚上,命运为我安排了一件完全不同的事,它对我的生活具有更重要的意义。

我刚刚指着菜单向弯着腰对着我的招待员订了菜,并请他再拿酒单来,眼睛漫不经心地、有意慢慢地转向其他来就餐的顾客时,就同另一双眼睛,那年轻的威诺斯塔侯爵的活泼机智的目光相遇了。这位侯爵穿着同我一样,正坐在一张距我相当远的单人桌子旁进餐。当然,我发现他比他看到我要早一些。对我说来,相信自己的眼睛比他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得更准一些,那不是更容易些吗?他皱了几下眉头后,脸上流露出极为兴奋和惊诧的表情,因为,尽管我还在犹豫是否招呼他(对这样做是否适宜,我还没有十分把握),但是我还是以不由自主的微笑迎接了他那探寻的目光,使他肯定了我的身份——既是一位绅士,又是一个服务员。他向后仰了仰头,双手向前微伸,表现出他那意外高兴的心情,丢下餐巾,穿过几张餐桌向我走来。

“亲爱的阿尔芒,真的是您,或者不是您?请原谅我刚才一时的怀疑!也请您原谅我总是习惯地叫您的名字——可惜,我还不知道您姓什么,不然就是把它给忘记了。对我们说来,您永远简单地叫阿尔芒……”

我站起身来,握了他那只迄今还从未伸给我的手。

“就是这个名字,”我笑着说道,“侯爵,也不完全确切。阿尔芒只是我的nom de guerre oder d’affaires[50]确切地说,我叫菲利克斯,菲利克斯·克鲁尔。见到您,非常高兴。”

“亲爱的克鲁尔,当然喽,可我怎么会把它给忘记了呢?向您说实话,见到您,我也感到非常高兴!您生活得好吗?从气色上看,很好,尽管只是气色……我的气色也同样好,尽管如此,我生活得糟透了。确实,确实很糟。不过,算了,不提这个了。可您——您已经辞掉了在‘圣詹姆斯和阿尔巴尼’饭店的那个使我们感到舒适愉快的工作,我可以这样认为吗?”

“没有,侯爵。我在那里的工作是附带的,或者也可以说这里的活动是附带的。我既到这里来,也到那里去。”

“真有趣儿。您是一位魔术家。不过,我打搅您了,我给您添……不,我们应该凑到一起来。我无法请您到我那边去,因为那张桌子太小了。我看您这儿还有地方。我虽然已经用过饭后点心了,不过,您若是觉得合适的话,那我就在您这儿喝咖啡。或许您希望独自一个人呆着?”

“不是的,欢迎您,侯爵,”我冷静地回答说,并朝服务员说了句:“您给这位先生搬把椅子来!”我有意既不表示献媚,也不讲感到荣幸光彩的话,只是称他的建议是个好主意。他在我的对面坐下来,并在我为自己订菜和为他订一杯无糖咖啡和一杯白兰地时,把身子微微探向餐桌,不停地仔细端详着我。显然,他是在揣摩我的这种双重存在形式,急于想进一步弄明白。

“我在这里,”他说,“不会妨碍您吃饭吧?倘若我给您增添了麻烦,那我会感到很不安的,我尤其不愿以强求的方式这样做,这是儿时家教不良的表现。一个有教养的人,总是泰然自若地应付着一切,不假思索地承认既成事实。这是一个深通人情世故的人的特征,人们说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其实,在某些场合下,比如今天,我就发现自己是一个不懂人情世故、没有生活阅历的人。然而,一个人只有具备了生活阅历,才真正有可能按照深通人情世故的方式去处置各种事务。一个处于愚昧无知状态的人,却要去扮演一个深通人情世故的人,这确实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您一定能够理解,我们在这里的相遇使我不但感到高兴,而且觉得奇怪,从而激起了我追根问底的兴趣。您一定会承认您说的‘附带的’和‘既来这里又去那里’这样一些话,可以引起一个缺乏经验的人很大兴趣的。天啊,请您继续吃饭,一句话也不要再讲了。让我一个人唠叨下去,并尝试着去理解一个显然远比我更通晓人情世故的同龄人的生活方式。让我深入地观察一下。您一定是一位良家之后,这不仅从今天和这里,而且从平时就可以看得出。——不过,请您原谅我使用了‘良家’这个粗俗的字眼,因为对我们贵族,人们总是直截了当地称‘名门望族’,而出自‘良家’只能是平民。这世界真奇怪!您是出自良家,并且选择了一条合适的生活道路,使您肯定可以达到与您的出身相适应的目的,因为这样出身的人特别注重靠个人奋斗寒微发迹,因此您也就暂时接受了这样一些职务:它们很容易使目光不很敏锐的人以为自己所结交的这个人不是一个出身下等阶层的人,而是一个隐蔽的绅士。我说得对吗?——附带说一句:英国人把‘绅士’这个词在世界上广为传播,这太好了。这样,一个尽管不是贵族,然而却称得上、甚至比某些贵族更配称得上是贵族的人就有了称呼了。贵族在信件往来中是以‘大人’相称的,而绅士则只被称为‘阁下’——一个‘只是’和多了一个‘Wohl’……为您的健康[51]干杯!我让人马上给我送酒来。也就是说,您把您那半瓶喝完了,我们就一起再要一整瓶……‘大人’与‘阁下’同‘名门望族’与‘良家’是一样的,非常近似……但愿我讲的这些不是废话!我只是为了使您能安安静静地吃饭,不必来应酬我。请您不要在这里订鸭子,烤得很坏,最好要羊腿,我亲自尝过,确实像老板所推荐的那样,在奶里浸泡了足够长的时间……真好吃!关于您本人我都说了些什么?当您为了个人奋斗而不得不以下等阶层人的身份出现时——我想这恰恰是您的乐趣所在,您当然在内心仍始终不渝地固守着您的绅士身份,并且有时就像今晚这样也从外表上再现这种身份。妙极了!但是,对我说来,这是非常新奇的,意外的——这表明即使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对人生的了解也是多么肤浅。请原谅,从技术上讲,‘既来这里又去那里’可不简单。我猜您生来就非常富有——请注意,我并不是有意要打听这点,而只是猜测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这样,您才有条件除工作服外还购买一套绅士行头,有趣的是,您不论穿上哪一套都令人感到如此信服。”

“人仗衣裳马仗鞍,侯爵,或者反过来说可能更恰当些:人造衣裳。”

“这就是说,我对您的生存形式的解释大体上是符合实际的,是吗?”

“相当确切。”另外,我还告诉他,我手中有一些钱,当然为数微不足道,在城里租了一间私人小屋,以便在那里进行外表的变换,从而使我现在有幸能同他相对而坐。

我发现他在观察我的吃饭方式,于是我就以某种训练有素的严格方式吃起来,身子挺直,两肘微弯,手持刀叉,当然我也竭力避免装腔作势。他对外国人的用餐方式发表了一些议论,这说明我的这种举止确实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听说,在美国,人们辨认欧洲人就是看他是否用左手握叉往嘴里送食物。美国人总是先把所有食物切碎,然后放下刀子,用右手往嘴里送。“有点幼稚可笑,是吗?”不过,他也是道听途说的。他没有到过美国,而且毫无兴趣外出旅行——毫无兴趣,一点兴趣没有。他问我是否已到过世界的一些地方?

“我的上帝,没有,侯爵——也可以说到过,不过还是应该说没有。除了几个美丽的陶努斯温泉疗养地外,还到过美因河畔的法兰克福,后来,就来到巴黎,而巴黎是有很多可看的。”

“巴黎就是一切!”他加重了语气说。“对我说来,巴黎就意味着一切,要我的命,我也不想离开它,可又不得不离开,不得不去旅行,真倒霉,完全违背我的愿望与意志。我是一个名门望族之子,亲爱的克鲁尔,我不知道您已经独立自主到什么程度,还受大人管制到什么程度。是啊,您只是出身于良家,可我,唉,却是名门望族的后代……”

没等我喝完我那瓶桃子甜酒,他又要了一瓶他早就有意为两个人要的拉菲特酒。

“我先开始喝这个,”他说。“等您喝过咖啡之后,就跟我一起喝。要是我已经把这一瓶喝得差不多了,那我们就再要一瓶。”

“不过,侯爵,您可要当心!在‘圣詹姆斯和阿尔巴尼’饭店我侍候您时,您总是很有节制的。”

“忧虑,苦闷,伤心啊,亲爱的克鲁尔!除了以酒解愁之外,您说该怎么办?现在,我才领略了酒神巴克斯的这一恩赐。酒神是这么叫吧?叫‘巴克斯’,而不像大多数人图方便那样叫‘巴库斯’。我说这是为了图方便,且不用更粗俗的词儿来说它了。您对神话很熟悉吧?”

“不很熟悉,侯爵。比如我知道赫耳墨斯神,除此之外,就几乎一无所知了。”

“这对您又有什么必要!做学问,尤其是强加于人的学问,这不是绅士要做的事,这是从贵族那儿学来的。过去,贵族只需要骁勇善战,根本不需要学习,连读书写字也用不着,这个传统一直流传到现在。贵族把书留给僧侣去读。在我们贵族当中,至今还残存着不少这样的影响。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是仪表堂堂的蠢货,连一点温文尔雅也谈不上。——您会骑马吗?——请允许我给您斟一杯这种解愁酒!再次为您的健康干杯!噢,为我的健康,这您可得好好祝愿一番,多喝点。我可不是轻易能得救的。——您不会骑马?我看您的体格最适合于骑马,可以说是天生的骑手,能在布洛涅公园[52]战胜所有的骑手。”

“侯爵,老实说,我自己差不多也这样相信。”

“这无非是一种正常的自信心,亲爱的克鲁尔。我说它是正常的自信心,因为我也有这种自信心,我本人也相信您,不仅仅在这一点上……请允许我实话实说。我的印象,您不是一个可以信赖和推心置腹的人。您最后还是有保留的,您还有自己的秘密。请原谅我直言不讳。从我的这种谈话方式中,您可以看到我的无拘无束和有口无心的性格,看到我对您的信赖……”

“对此,我由衷地感激您,亲爱的侯爵。请允许我冒昧地打听一下莎莎小姐的近况如何?在这里没有见到您带她一起来,几乎使我感到惊奇。”

“您问起她,这太好啦!您认为她是迷人的,是吧?您为什么不可以这样认为呢?我允许您这样做。我允许全世界都认为她是迷人的。但是,我还是要把她从全世界面前拖走,让我独自占有她。这个可爱的小东西今晚在她那个‘音乐厅’小剧院里演出。她是歌剧配角女高音演员,您不知道吗?她最近参加了《仙女的施舍》一剧的演出。可是,这个剧我已经看过多次了,所以不想每次都陪伴在场。另外,她在唱的时候很少喘气,这使我感到有点神经紧张——是啊,物以稀为贵,但是毕竟是吸气太少啊!现在,我尝到了苦头,开始时完全怪我如痴如狂地爱上了她。您曾经狂热地恋爱过吗?”

“我根本没有能力仿效您的榜样,侯爵。”

“您在爱情问题上是个行家能手,这无需您做出保证我也相信。不过,在我看来,您是这样一个类型的人:比起您对女人的爱,您更容易讨女人的喜欢。我说的不对吗?好吧,让我们把这一点先搁置起来不谈。莎莎在第三幕中还要出场,然后我就去接她到我为她安置的小住宅里去一起吃茶点。”

“我祝福您!可这意味着我们得赶快喝完这瓶拉菲特酒,尽快结束在这里的美好会晤。我在口袋里也有一张喜剧歌剧院的票。”

“真的?我不喜欢匆匆忙忙。我可以给那个小东西打个电话,告诉她晚一点在家等我。要是您在演第二幕时才去您的包厢入座,您会不高兴吗?”

“不会十分不高兴的。《浮士德》是一部吸引人的歌剧,不过它对我的吸引力怎么能同莎莎小姐对您的吸引力相比啊!”

“因为我还想同您更深入地谈谈,向您倾述我的忧愁。我现在处于进退两难之中,处于沉重的、令人伤心的窘境之中,这您从我今晚所讲的话中一定有所察觉了。”

“是这样的,亲爱的侯爵,我一直在等待着您做出表示,允许我以同情的心情询问您的难处。事情同莎莎小姐有关吗?”

“不是她又能是谁?您已经听说我要外出旅行的事吧?要去一年。”

“一下子去一年!为什么?”

“啊,亲爱的朋友,事情是这样的:我的可怜的父母双亲——有时我也向您提到过他们,他们知道了我同莎莎已有一年之久的关系,为此他们既不需要他人多嘴多舌,也不需要有人写匿名信,我本人就够幼稚和诚实的了,在写信给他们时透露了自己的幸福和对未来的种种憧憬。您知道我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而从心到笔也就只有一段很短、很平坦的路了。这二老双亲很准确地看出我是真想这样干:我准备娶这个姑娘——用他们的话说这个‘玩艺儿’,因此,不出我之所料,这激起了他们勃然大怒。他们在这里一直呆到前天,我挨过了一些难熬的日子,无休止地进行了一周时间的争吵。父亲讲话声调很低沉,母亲则是高嗓门,声音颤抖地哭泣着;父亲讲法语,母亲讲德语。不过,他们没有说出任何过激的话,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了‘玩艺儿’这个字眼。可是,这个字眼比说我是一个傻瓜和窝囊废、一个家族荣誉的败坏者更使我感到伤心。他们没有这样称呼我,只是一再告诫我不要使他们和社会有理由用这样一些名称来称呼我,而我只能以同样低沉的和颤抖的声音向他们保证说,给他们增添了烦恼,这使我感到非常难过。他们是爱我的,而且希望我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只是他们不理解我。确实,他们根本不理解我,所以他们说,倘若我按照自己的可怕想法一意孤行,那他们甚至就要取消我的继承权。当然,他们没有说出这个字眼——既未用法语也未用德语说出来,我说过,他们出于对我的爱竭力避免使用过激的语言。但是,他们还是转弯抹角地暗示出这一点,把它视为一种后果、一种威胁。靠父亲的产业及其在卢森堡钢铁业中的权势,只要分给我应得的部分财产,我相信还是足够保证我的生活的,但是,如果被剥夺了继承权,这对我和莎莎都是不利的。嫁给一个被剥夺了继承权的男人,不会使她感到很愉快的,这您是可以理解的。”

“差不多。我可以设身处地地从莎莎小姐的角度来考虑。可为什么要外出旅行呢?”

“关于这次可诅咒的旅行,是这样的:父母亲想借此使我冷却下来[53]。‘一定得让你冷却下来’,父亲讲着讲着法语突然使用了这个德语字,这是一个非常不恰当的字,也不知道是来自‘冰’还是‘铁’,因为我不是像两极探险者处于冰雪包围之中——莎莎的床及其身体散发出的温暖,使这一比喻简直可笑到了极点,另外,缠绕着我的也不是什么铁制的绳索,而是最可爱的玫瑰花环——对其坚固性我丝毫不怀疑。但是,我必须扯碎这些花环,至少得尝试一番,这就是他们的主意,这就是我的父亲不惜慷慨解囊为我安排的这次周游世界的旅行所要达到的目的。他们想得如此美妙!我应该离开这里,而且是很长一段时间——从巴黎、从‘音乐厅’小剧院、从莎莎身边走开,去观赏异国他乡的风土人情,从而产生另外的想法,‘从脑子里排除那些奇怪的邪念’——他们称这为‘邪念’。返回来时应变成一个迥然不同的人,一个迥然不同的人!您愿意成为一个不同的人,一个不同于您自己的人吗?您不加可否,可是我,我根本不愿意。我愿意继续做我本来的我,不想通过一次他们为我安排的旅行疗法弄得自己神魂颠倒,连自己都辨认不出,从而把莎莎忘掉。这当然是有可能的,通过长时间的分离、各地气氛的变换和成千上万新的经历,这是完全可能的。恰恰由于我认为这在理论上是可能的,所以我才如此深恶痛绝这个尝试。”

“您还是担心,”我说,“一旦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时您就不会因失去过去的您——目前的您而感到惆怅、悲伤,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因为您已不再是过去的您了。”

“我保持像现在这样,这对我总算是一个慰藉吧?有谁愿意忘掉自己?忘却——这是世上最令人痛苦、最违背心愿的事。”

“可是,虽然您讨厌这次尝试,但是这实际上并不能证明它不会成功。”

“从理论上讲,是这样。不过,从实际上,这个尝试是根本不能予以考虑的。我的父母想用慈爱来扼杀我们之间的爱情。他们注定是要失败的,对此我像对自己一样有把握。”

“这话是很有分量的。请允许我问一句,您的双亲是否想把这一尝试也仅仅看做是一次尝试而已?一旦失败了,他们还是愿意屈从于您的愿望和顺从您经受了考验的反抗吧?”

“这个,我也曾经问过他们,但是没有得到明确的肯定。他们最关心的是使我先‘冷却下来’,除此之外,他们还没有考虑。我不得不先做出保证,但却没有得到他们的任何许诺,这正是不公平之处。”

“您表示愿意去做这次旅行了?”

“我又能怎么办?我也不能让莎莎蒙受被剥夺继承权之苦呀。我把答应去旅行的事也告诉了她,她哭得很伤心,一方面是由于这么久的分离,另一方面当然也是担心我父母的这一疗法会奏效,怕我改变初衷。我理解她的这种担心,我自己有时也有这种恐惧。啊,亲爱的朋友,真是进退两难啊!我不得不去旅行,而又不愿意;我承担了去旅行的义务,而又做不到。我该怎么办?有谁能帮我一把?”

“确实,您真可怜,亲爱的侯爵,”我说。“我非常同情您,但是您肩上的担子,没有人能替您挑。”

“是的,没有人。”

“没有人。”

谈话中断了片刻,他用手转动着酒杯,骤然站起来,说:

“我差点给忘了……我还得给我的女朋友打电话。您等我一会儿……”

他走了。屋顶平台上已经变得空空荡荡了,只有另外两张桌子上还坐着客人。大多数招待员都已闲散无事了。我点燃了一支香烟消磨时间。威诺斯塔回来后,又要了一瓶拉菲特城堡酒,接着又说道:

“亲爱的克鲁尔,我同您谈了我同父母的冲突,这是一个使双方都感到痛心的冲突。至于我对他们应表示的孝顺与尊敬,对他们给予我的充满慈爱的关心以及他们用来体现这种关心的慷慨的旅行建议(尽管具有某种强加于人的强制性质)应表示的感激,我想我在自己的言谈中是没有少说的。只是我的特殊处境使得这次本来非常舒适的周游世界的旅行安排,变成了一种如此难以忍受的强求,以致我几乎不能理解我怎么会最终对此表示了同意。其他任何一个年轻人,不管是出自名门望族,还是良家之后,都会感到这一安排简直是一个天降的恩赐,闪烁着新奇与冒险的异彩。而我处于这种境地,却感到垂头丧气,像是因出卖了莎莎和我们的爱情而感到颓唐、沮丧。我凭藉自己的想象力也能够勾画出这样一年之久的旅行中各种五彩缤纷的诱人情景,这样一次旅行中遇到的丰富多彩的景物、会晤、经历、娱乐,无疑都是人们所乐于接受的。您想想——那广袤的世界、东方、南北美、东亚。据说,在中国,人们可以拥有成群的仆人。仅一个欧洲单身汉就有十二个仆人,其中有一个只管替他递名片,因此总是走在他前面。我听说,有一个热带国家的苏丹,他从马上跌下来时磕掉了门牙,因此来巴黎镶牙,在每颗假牙中间都装了一块宝石。他的情人身穿民族服装,就是说腿上裹着贵重的料子,在身前打成结,袒露着扭转起来极为灵便的臀部,总之她像仙女一般美丽多姿。她的颈上还系着三四串珍珠项链,在项链下边还挂着同样数量大得罕见的宝石链。”

“这是您的尊敬的双亲告诉您的?”

“不是他们,他们当时不在这里。但是,看来这不大完全可能,不完全像人们所想象的那样,尤其是关于臀部的说法,您说呢?我还要告诉您:据说,这位苏丹有时还把自己的情人奉献给嘉宾贵客。这个,当然我也不是从父母那里听来的。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们所安排的这样一次周游世界的旅行会给我提供哪些可能性。不过,即便我再难以接受这一切,在理论上对他们的这样慷慨大方的安排表示一点谢意,总还是应该的吧?”

“当然应该,侯爵。不过,请您扮演一下我的角色,也就是说用我的嘴来讲话。我殷切地希望,您能同这个为您所厌恶的旅行的主意尽可能妥协,我的办法就是请您看到已向您和将要向您提供的一切有利之处。在您去打电话时,我想到要这样试一试。”

“您这话,我才不要听呢。您必须老老实实向我承认,您是多么羡慕我,仅仅为了那些臀部。”

“羡慕,侯爵,您说的这不完全对。假如我是出于羡慕的话,那我就不会向您提出这个善意的建议了。我这个人不怎么特别喜欢旅行。一个住在巴黎的人,有什么必要到世界其他地方去呢?世界各地都在向它涌来,来到我们的饭店里。如果我在剧院散场时坐到‘马德里咖啡馆’的平台上,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目睹和接触到整个世界。这我无须向您啰嗦了。”

“不然,在我如此厌恶这次旅行的情况下,您以为可以把这次旅行说成是有道理的,那您就是有点太自不量力了。”

“亲爱的侯爵,尽管如此,我还是要试一试。难道我不应该想方设法报答您对我的信任吗?我想建议您干脆带上莎莎小姐一同去旅行。”

“这不可能,克鲁尔,您想到哪儿去了?您的意思是好的,但是您想到哪儿去了?至于莎莎同‘音乐厅’小剧院的关系,暂且不谈,关系可以中断,但是我不能带莎莎一起去旅行,同时又让她隐蔽不露面。带着一个尚未娶进门的女人周游世界,这本身就够麻烦的了,况且我不会不受到监视的,我的父母到处都有关系,有的还是官方关系。如果我由于带上莎莎而破坏了这次旅行所要达到的目的,那他们肯定会知道的。他们会大发雷霆,会冻结我的信用证的!比如,按计划要到阿根廷的一个庄园去逗留较长时间,这家人是我的父母在法国的温泉疗养地认识的。把莎莎一个人留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几个星期时间,让她承受这个城市的各种危险,我能这样做吗?您的建议是没有商量的余地的。”

“我在提出时差不多就估计到会是这样的。我收回我的话。”

“这意味着您丢下我不管了。您得出的结论是:我只能一个人去旅行了。您的结论真好啊!但是,我做不到。我必须去旅行,但是又想留在这里。这就是说,我必须去追求一种无法统一的东西:既去旅行,又能留在这里。这又意味着:我必须把自己双重化,或者一分为二;路易·威诺斯塔的一半必须去旅行,而另一半却可以留在巴黎的莎莎身边。我非常希望后一半是真正的我。简而言之,旅行必须并行不悖地进行。路易·威诺斯塔必须既在这里又去那里。您能理解我的想法吗?”

“我想力争做到,侯爵。换句话说,事情应该办成这样:看起来您是在旅行,实际上却留在家里。”

“绝对正确!”

“绝对难办的是没有人长得像您。”

“在阿根廷,没有人知道我的相貌。如果我的相貌在别的地方有所不同,这我倒也不介意。倘若我在别处能比在这里更好看一点,那正合我意。”

“这就是说,要去旅行的是您的名字,同一个不是您本人的人结合在一起。”

“但是,这个人不能是随便任何一个人。”

“我要说的正是这点。在这方面,怎么精心挑选都是不过分的。”

他又斟满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把酒杯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

“克鲁尔,”他说道,“从我这方面来说,人选已定。”

“这么快?这么不假思索?”

“我们已经面对面坐了这么长时间了。”

“我们?您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克鲁尔,”他重复说,“我在呼唤您的名字,这是一个良家出身的人的名字——这个名字是不会轻易受辱的,即使可以用它换来一个名门望族之后的声威,哪怕是想暂时把它埋没掉,也是办不到的。您能够帮助一个朋友从困境中摆脱出来吗?您对我说过,您不喜欢旅行。但是,只要您有哪怕是很小的旅行兴趣,都会对帮助我克服害怕离开巴黎的情绪有多大的作用啊!您还说过,我们一致认为没有人能帮助我去履行我向父母承诺下的事。倘若是让您来履行,您看怎样?”

“我仿佛觉得,亲爱的侯爵,您陷入了梦幻之中。”

“为什么?您为什么把梦幻看作是一个使您感到完全陌生的领域?您身上有某种特殊的东西,克鲁尔!我曾经把您的这种特殊之处称作是有迷惑力的,甚至是诡秘的。假如我称它为‘梦幻般的’,您会生气吗?”

“不会的,因为您没有恶意。”

“绝无恶意!因此,如果我说,正是您本人使我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在我们的这次会晤期间经过非常精心的挑选而选中了您,我想您大概不会感到恼火吧!”

“选中我在别处去冒充您的名字,顶替您,在其他人的眼睛里就是您、您父母的儿子,不是您家族某个后代,而是您本人?对此,您做过必要的充分考虑吗?”

“我在我实际所呆的地方仍旧是我本人。”

“但是,在世界其他地方,您就是另外一个人,就是我。应该让人把我看成您。您把您的身份让给我,是为了做给世界看的。您说‘我实际所呆的地方’,可您将实际呆在哪儿?这难道不会变得不论是对您还是对我都很不妥当吗?如果说这种不妥当对我说来还是可以应付的,那么,对您又会怎样呢?如果您只能在一个很有限的范围内保持自己的身份,而在世界的其他地方,也就是说在大部分地方主要都是作为我、通过我和在我身上存在着,您难道不会感到不舒服吗?”

“不会的,克鲁尔,”他亲热地说道,并越过餐桌把手伸向我。“这不会的,您不会给我带来任何不愉快。假如您把自己的身份让给路易·威诺斯塔,让他以您的形象出现在各处,也就是说,如果您觉得恰当的话,就像现在要做的这样,把他的名字同您的形象结合起来出现在外边,这对他说来没有什么不合适的。我有这样一个模模糊糊的感觉:假如这种结合天生就存在的话,其他人也不一定会感到不悦的。他们只能承认现实存在。至于现实中的一些难以预测的变幻,我并不怎么感到担心,因为我实际上所呆的地方就在莎莎身旁。但是,您在其他地方以路易·威诺斯塔的身份出现,我觉得倒是很合适的。我也将极其愉快地以您的身份出现在人们的面前。无论在这里还是那里,无论是作为绅士还是作为服务员这两种形象,您的表现都是非常出色的。您的确具备我认为只有我的某些同阶层的人具有的风度。您会讲几种语言,当谈到神话时(这几乎是永远不会出现的),您所掌握的关于赫耳墨斯的知识就足够了。任何人都不会要求一位贵族知道得更多,有人甚至会说,倘若您是一位市民阶层的人士,那当然应该知道得更多一些。眼前,您在下决心时也应该把这种便当估计在内。这么说您同意了?您愿意帮我这个大忙了?”

“您是否意识到,”我说,“亲爱的侯爵,迄今为止,我们一直是在半空中飘荡着,根本没有触及到任何具体问题和将会遇到的数以百计的困难中的任何一个?”

“您说得对,”他回答说。“您提醒我再去打一次电话,这您做得尤其对。我必须向莎莎解释一下,我不能很快回去,因为我正在进行一次关系到我们今后幸福的谈话。请您原谅!”

他又去了,比上一次时间要长一些。夜幕已降临巴黎。屋顶平台也已沐浴在弧光灯的白炽光芒中,此时客人早巳走空了,等到剧院散场后,这里才会重新活跃起来。我感到自己口袋里的歌剧票已经作废,不过,我没有特别重视这件悄悄发生的事,而在其他情况下,这件事肯定会使我感到非常痛苦的。在我的脑际里,思绪万千,不过我可以说,这些思想还是受理智控制的,理智尽管花费了不少力气,但是仍能使它们审慎从事,不致陷入如醉如痴的状态。我很高兴能够单独呆一会儿,以便不受干扰地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并预先准备好在进一步谈话中需要澄清的问题。由于他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出乎意料地在我面前展现出一条岔路,这是一条幸运的岔路,但是偏离了教父为我开拓的道路。可是,这条岔路又是如此令人神往,以致考察一下吸引着我的这条路是不是一条死胡同,理智都会觉得是多此一举。理智没有告诉我,我将要踏上的是一条充满危险的路,一条需要有坚定的双脚才能走下去的路。理智竭力这样隐瞒,只是起到了进一步增强冒险的吸引力的作用,召唤着我使出自己的全部本领去进行一次大胆的尝试。对于一个勇敢的人,人们企图以指出做某件事需要有勇气这种办法,来告诫他不要去从事这件事,那是毫无用处的。我可以毫不迟疑地说,早在我的这位伙伴回来之前,我就已下定决心投身于这一冒险之中,甚至可以说,在我对他说没有人能帮助他履行他的诺言时就已下定了决心。我所担心的与其说是在具体实施这项计划时会遇到的实际困难,毋宁说是这样一种危险:我用来应付这些困难的本领会使他对我产生疑心。

本来,他就在以怀疑的目光观察我;他用来描绘我的存在的词,如“有迷惑力的”、“诡秘的”、“梦幻般的”等,就足以说明这一点。至于他说他没有向其他任何人提过这一建议,这也没有使我产生任何错觉;他只向我提出来,这当然使我感到很荣幸,但也使我觉得有点可疑。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忘记他同我握手时那种亲热劲儿以及此时他所说的话:在其他地方以我的身份去生活,这对他说来“没有什么不合适的”;而我暗自说道,如果说这里进行的是一次欺骗,那么,千方百计想蒙骗其父母的他,在其中所起的作用肯定比我大,即使我是两者中的较为主动的人。在他打完电话返回来之后,我非常清楚地觉察到,进行一次欺骗这一主意本身就使他感到兴高采烈、欢欣鼓舞。他那散发着稚气的面颊显得通红,不单单是由于喝了酒的缘故,在他那小眼睛里还闪烁着机灵的神情。莎莎在回复他的这项计划时所发出的爽朗笑声,很可能还萦绕在他的耳际。

“亲爱的克鲁尔,”他说着话又坐到我这里来,“我们一直相处很好,但是直到前不久,有谁能想到我们会这样亲近起来,直至相互做替身!我们已经设计出如此有意思的方案,如果还不能说已设计出,那至少也可以说已初步商定妥,以致我感到由衷的高兴。您说呢?请不要再这样一本正经!我希望您表现出您那幽默感,拿出您那擅长开善意玩笑的本事,开一个十分圆满的玩笑,这样,为策划好这一玩笑做出任何努力都是值得的,更何况一对正在眷恋的情人是需要玩笑的。这件事对于作为第三者的您一无所获——恐怕您也不会这样说吧?这对您会大有益处的,会给您带来种种乐趣,您能否认这一点吗?”

“我根本不习惯把生活理解为儿戏,亲爱的侯爵,轻率不是我的本性,恰恰在对待玩笑这种事情上,因为有些玩笑是需要非常认真加以对待的,否则就是这些玩笑毫无意义。只有当人们非常认真加以对待了,才可能产生好的玩笑。”

“说得好极了。我们就这么干。您提到了问题和困难,您认为主要存在于哪些方面?”

“侯爵,最好是您允许我来提几个问题。强加于您的这次旅行都要到哪些地方?”

“啊,我的那位好心的爸爸已经精心安排了一条非常好的、对除我之外的每一个人都会有极大吸引力的路线:南北美洲、南太平洋诸岛和日本,然后乘船去埃及、君士坦丁堡、希腊和意大利等地,很有意思。正像书本上所说的那样,这是一次进修旅行,假如没有莎莎牵扯,这对我真是一次再好不过的旅行了。而现在,只有向您表示祝贺了。”

“费用由令尊大人负担?”

“那是不言而喻的。他为此掏出的钱不少于两万法郎,希望使我能做一次不失身份的旅行。去第一站里斯本的火车票和阿根廷的船票,还不包括在内。这两张票,爸爸已亲自替我买妥了,并在‘阿尔科纳角号’船上为我订了一个包房。他把那两万法郎存到法兰西银行里,以所谓流通信用证的形式交到我的手中,在旅途各大站指定的银行都可以兑换。”

我等着他继续讲下去。

“信用证,当然给您,”他补充说道。

我始终沉默不语。他又补充说:

“已买妥的车票和船票,当然也给您。”

“而您,”我问道,“当您以我的身份生活需要用钱时,您靠什么活啊?”

“我靠什么活——啊!您使我真够难堪的了。您的这种提问方式,仿佛要使我陷入束手无策的境地。是啊,亲爱的克鲁尔,我们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啊?我确实没有养成考虑今后一年怎么生活的习惯。”

“我只是想提醒您注意,把自己的身份借出去并不是一件如此简单的事。不过,让我们把这个问题先放下吧!我也不愿意让人催促着作出答复。这就是说,我身上需要具备某种类似狡猾的品质,而我这个人在需要运用狡猾手段的时候,是很不中用的。狡猾与绅士派头,水火不相容。”

“亲爱的朋友,我相信,您一定能成功地从您的另一种存在中将狡猾转移一点到绅士存在中来。”

“可是连接这两种存在的,那是某种庄重得多的东西,是一个平民的点滴积蓄,一小笔银行存款……”

“无论如何,我绝不允许自己去动用它!”

“看来,不管以什么方式,我们总得把它纳入我们的规划。顺便问一句,您身旁有笔和纸吗?”

他立即去摸自己的口袋。

“有,有钢笔,但是没有纸。”

“这儿有纸。”我从自己的小本子上扯下一张纸给了他。“我很想看看您的签名。”

“为什么?——那好吧。”他把手和笔都向左倾斜得很厉害,画出了他的签名,递给我。这个签名,我从反方向看上去就已经觉得好笑。他根本不顾字母的结尾笔划,从结尾开始,把那个像在画家笔下夸大了的L[54]的下边的一笔向右拉得很远,绕了一个圆圈又回到原处,在这个开头的字母上又左右横画了一下,最后在这个椭圆圈内用既紧凑又向左倾斜的字体写下了ouis Marquis de Venosta. 我禁不住轻声笑了出来,不过还是频频点头表示赞赏。

“这是承袭下来的,还是自己发明的?”我一边将钢笔拿到手中,一边问道。

“承袭下来的,”他说。“爸爸也是这样签名,只不过没有这么好罢了,”他补充说道。

“那您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我不假思索地说道,因为我已经在尝试着进行第一次摹仿,而且相当成功。“天哪,我不需要比您签得更好,那样甚至是一个错误。”这时,我已经进行了第二次摹仿,我还不太满意。然而,第三次则完美无缺。于是,我勾掉了上边的两个,把纸又递给了他。他感到惊诧。

“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他喊道。“这是我的签名,像是刻下来的!而您还说自己与狡猾毫不相干!不过,我也不像您所以为的那样毫不狡猾,我完全懂得您为什么要练习这个。您需要用我的签名去提取信用证上的款项。”

“您给您的父母写信怎样签名?”

他感到有些吃惊,并喊道:

“当然喽,我至少在几个大的停留地点得给老头儿和老太太写封信,或者至少寄张明信片。真行,您把一切都想到了!我在家里叫路路[55],从儿时起他们就是这样称呼我的。我是这样签名的。”

他签这个名同签全名没有什么两样的:先画出了一个膨胀开来的L,然后画了一个椭圆,并在开头的字母上画了个花纹,接着在这个圈内向左倾斜着写出了Loulou。

“好,”我说,“这就行了。您身边还有随便一张什么纸吗?”

他因没有而感到遗憾。

“那就请您写吧!”我递给了他一张白纸。“请您写:‘亲爱的爸爸,最亲爱的妈妈,我从旅途中的这个重要的一站——一个非常值得一游的城市,向你们致以充满感激的问候。我正沉湎于新获得的印象中,它们使我忘却了我在过去认为是不可缺少的东西。你们的路路。’大致差不多。”

“不,就是这个样子!这妙极了,克鲁尔,vous êtes admirable![56]您做得易如反掌。”于是,他写下了我上述的话,写的时候仍然是右手向左,写出的字是倾斜的,字母挨得紧紧的。而我的先父的字却是拉得非常松散,父亲的字也并不比这种字体难以摹仿。我把这些模式收了起来。我还询问了侯爵府邸的佣人的名字,问到厨师和马车夫,前者叫费尔布兰梯尔,后者叫克罗斯曼;还了解到侯爵的侍从——这是一位已经年逾花甲颤颤巍巍的老人了,他叫拉迪库雷,以及侯爵夫人的侍女,人们都叫她阿德莱德。我甚至仔细打听了饲养的家畜、马匹、猎犬伏利朋、侯爵夫人的马耳他种哈叭狗米尼米——这种狗易患腹泻症。我们在一起坐的时间愈长,我们愈是感到心旷神怡,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路路的神态清醒程度和判断力都有一定程度的下降。我感到奇怪的是,他不去英国和伦敦,原因是他已经了解英国,作为一家私立学校的寄宿生在伦敦住了两年。他说:“尽管如此,倘若能把伦敦也纳入旅行计划,那就太好了,那我就可以多么轻而易举地骗这两个老家伙一下,在旅途中间跑回巴黎来找莎莎!”

“可您全部时间都是在莎莎身边啊!”

“对啊!”他喊道。“这才是真的欺骗,我刚才想的是一次假的欺骗,不能用它来代替真正的欺骗。对不起。我恳求您原谅。要进行的欺骗应该是:我表面上沉醉在新的印象中,实际上却留在莎莎身边。您知道,我必须小心从事,不能从这里打听拉迪库雷、伏利朋和米尼米的情况,而同时又从桑给巴尔写信询问他们的近况。这当然是无法协调一致的,这两个人纵然相距万里,还是统一的……请您听我说,情况要求我们相互以你相称!您赞成不?当我自言自语时,我也不再称您了。就这样商定了吧,让我们为此而干杯!为您的健康,阿尔芒——我指的当然是菲利克斯,而我则叫路路。请你记住:绝不能从巴黎,而只能从桑给巴尔写信询问克罗斯曼和阿德莱德的近况。顺便说一句,据我所知,我根本不去桑给巴尔,也就是说你也不去。不过,只要我留下来不走,不论大部分时间是呆在哪里,反正必须从巴黎销声匿迹。你看,我想得多么周到。用一句小偷的行话来说,就是莎莎和我必须猫起来。小偷不是常说‘猫起来’吗?不过,你作为绅士和名门望族之后怎么会知道这个!我必须把房子退掉,莎莎也得退。我们将一起搬到市郊去,不管是布洛涅还是塞夫勒区,反正找一个漂亮的郊区。至于我还有什么想法,够了,因为可以留在莎莎身边了,不过也许换一个名字是适宜的,按理我应该称自己为克鲁尔,可是,为此我必须学会你的签名,但愿我有足够的滑头本领学会这个。这就是说,不管我到哪里——凡尔赛还是更远的地方,我都将为莎莎和我自己安置一个洋溢着爱的安乐窝,一个幸福的、隐蔽的……不过,阿尔芒,我指的是:亲爱的路易,”他把他那双小眼睛睁得尽可能大大的,“如果你能够做到,那就请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们靠什么活着?”

我回答他说,当我们刚才提到它时就已经解决了。我在银行里有一万二千法郎的存款,可供他支配,用来换取他的信用证。

他感动得流了泪。“真是一位绅士!”他喊着说,“一位彻头彻尾的贵族!假如你没有权利表达对米尼米和拉迪库雷的问候,那又有谁应该有这种权利呢?我的父母将代表他们非常诚挚地回敬你的问候。为我们两个绅士的健康,干最后一杯!”

我们坐在一起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剧院演出期间饭店里冷冷清清的时间。当屋顶平台在温煦的夜晚又开始宾客盈门时,我们起身走了。尽管我表示反对,他还是付了两个人的饭费和四瓶拉菲特酒钱。他的神志已经很不清醒了,既是出于高兴,又是酒在作祟。“一起算,所有的一起算!”他这样命令着正在收费的服务员。“我们俩是一个人。我们叫阿尔芒·德·克鲁罗斯塔[57]。”

“遵命,”服务员非常耐心地微笑着说道,当他看到小费给得很多,更是满面堆起了笑容。

威诺斯特叫了一辆马车把我送到我的住地,让我下了车,他继续走了。在途中,我们商定再会晤一次,我把自己的现金存款交给他,他则把信用证连同已购妥的车票和船票给我。

“Bonne nuit,a tantôt,monsieur de Marquis,”[58]当他同我握手告别时,虽然已略有醉意,但却极其郑重地对我这样说,我还是第一次从他的嘴里听到他这样称呼我。当想到生活将给我带来的存在与外表之间的这种协调,想到生活将给存在恰当地补充的这种外表,我就感到无比欢欣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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