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回忆起那些后来可以说一度属于我的异常豪华美观的车辆——闪闪发光的双排座四轮敞篷马车、轻便四轮马车和丝绸包面的双座四轮轿式马车,回想在里斯本度过的那几周时光所乘坐的讲究的马车,我就感到有一种童稚般的天真愉快感浸透我的全身;这些车是我同一家马车出租站协商好经常备有一辆供我使用的,这样“萨沃伊宫”饭店的门房也就不必每次都打电话为我叫车了。其实,这些车同一辆敞篷四轮出租马车差不多,只不过加了一个向后拉起来的车篷,原来可能是属于某家的双排四座的私用车,后来出卖给了马车站。马匹和挽具都是非常考究的,我还花了有限的一点钱为车夫租了一套非常可体的马车夫的服装:带玫瑰花饰的帽子、蓝上衣和翻口长统靴。

我从饭店走出来后,就有小佣人为我打开停在饭店前的车的车门;登上车后,车夫就按照我事先嘱咐的那样,把手举到高统帽的帽檐上,从座位上微微欠起身来向我施个礼。不仅为了到公园和林荫大道上去消遣游逛,而且为了能非常庄重大方地应邀出席在那次公使举行的晚宴之后而出观的和觐见国王所引起的社交活动,我都需要有这样一辆车。比如,那位名叫索尔达沙的非常富有的葡萄酒出口商和他的那位胖得出奇的夫人,就曾邀请我到他们坐落在城郊的美丽庄园去参加一次花园聚会。由于里斯本社交界从夏季休假中渐渐归来了,所以有很多知名人士来到这里,把我团团围住。这些人我在后来的晚宴上又都遇到了,虽然其组成略有变化,为数也要少一些。这两次晚宴中的一次是希腊代办毛罗柯尔达托侯爵及其既具有古典美又极为殷勤好客的侯爵夫人举办的,另一次是荷兰公使馆的福斯·范·斯泰恩韦伊克男爵夫妇主持的。在所有这些场合,我都佩戴了我的那枚红狮勋章,每个人都走上来向我表示祝贺。在城里的饭店里,我还要接待很多人,因为我所结识的显赫人士越来越多;然而,所有这一切都只不过是肤浅的正式交往,说得更确切些:我对他们都是采取漫不经心的无所谓态度,因为我的真正兴趣都集中到城外山坡的那幢小白楼和其中的母女成双的形象上去了。

毋庸讳言,我租这辆马车,首先是为了她们起见。有了马车,我就可以使她们享受到乘车远足的乐趣,比如说去观赏那些历史古迹——对其美丽壮观,我已在国王面前预先称赞过了;另外,对我来说,最大的乐趣莫过于坐在我租用的这辆华丽马车的背向车夫的座位上,面对着她们两位:作为种族的威严代表的母亲及其迷人的女儿。有时堂米格尔也抽空同我们一起去,就坐在我旁边,比如去参观宫殿和修道院这样一些古迹,他就作为讲解者一同前往。

在这些每周进行一二次的乘车远足活动之前,总是先打一场网球,紧接着到库库克家吃顿午饭。有时,我是作为佐佐的合作者,有时又是她的对手,有时又离她远远的,在另外一个场地上练习,不管怎么样,我的球很快就打得稳健多了:不但那种靠灵机一动而打出的好球不见了,而且连那些极可笑的丑态百出的动作也统统消失了。我所倾慕的人在场注目观看,虽然给了我以更大的体力上的鼓舞——如果可以这样讲的话,应该打出高于中等水平的球,可是我只达到了还说得过去的中等水平。倘若同她单独相会不遇到这么多困难,那该有多好啊!南国的风俗对男女单独幽会的清规戒律还是很严明的,是起阻碍作用的。比如说,我想去佐佐家里接她来打球,这是根本不可想象的,我们只能在球场相会;又比如,从球场单独陪她回到她家的别墅式小楼,这也是根本不可能的,由于这是不言而喻的,所以我们始终同其他人走在一起。至于说,在她家里——不论是在饭前或饭后,在客厅里抑或其他地方,同她面对面地单独谈谈,更是不可想象的,那就更不待言了。只有在球场铁丝网外的板凳上休息时,有时才有可能同她进行一次单独的谈话,而谈话往往又都是从提到那些头部素描开始,要求我把画给她看,甚至交给她。我当然一方面不否定她专横地杜撰出来的理论,说她有占有这些画的权利,另一方面又以找不到给她看的安全场合这样有力的托词,回避了她的要求。实际上,我是在怀疑是否应该给她看这些非常大胆画出来的东西,我所以持有这样的怀疑,或者我之所以希望看到她的好奇心始终得不到满足——我真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儿来表达才好,是因为这些未给她看的画在我们之间构成了一条隐蔽的纽带,使我感到非常高兴,因而也很想使它继续保持下去。

能够同她保持某种默契,同她保持一种不为他人所知的谅解——不管她喜欢与否,反正对我说来是感到既甜蜜又重要的。于是,我就坚持在我把社交活动中的一些经历在到她家吃饭时讲给大家听之前,先单独讲给她听,而且对她讲得更详尽,更亲切,带有更多的评论,这样在后来讲给其他人听时,我就可以观察她,并且从她因回想起刚刚同她讲过的事而发出的微笑中发现我同她是心心相印的。我同毛罗柯尔达托侯爵夫人的会晤就是一个例子:这位侯爵夫人的庄重文雅的面庞和体态使人想像不到竟能有一种非但不庄重文雅的作风,而且可以说简直像是喜剧中的风流侍女一般。我向佐佐讲述了,这位雅典女人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怎样用扇子不停地在我身上轻轻地拍打着,怎样在嘴里吐出舌头尖来,又怎样向我眨眼示意和做出一些极为放肆的调情动作——毫无端庄的风度,而人们总是认为,像这样一个具有古典美的女士,天生就应该把保持这样的风度视为自己的一项义务。我们坐在板凳上对现象与实质之间的矛盾进行了较长时间的讨论,并且得出的一致看法是:不是这位侯爵夫人对自己的这种标致的外貌不满意,而是她有一种无聊的约束感,因而想通过自己的这种举止表示反抗,不然,就是她非常愚蠢,缺乏自我意识和尊严感,犹如一条漂亮的白色长卷毛狗,全身白得像雪一样,却跑到泥潭里打滚玩。

可是,当我在吃午饭时讲到在希腊公使馆度过的这个晚上、侯爵夫人及其完美无疵的教养时,根本没有再提到上述这些情形。

“她自然是给您留下深刻的印象了,”玛丽亚·瑟阿说道,身子像往常一样挺得笔直,坐在餐桌旁,既没有向后靠,也没有弯一点后背,轻轻地摇晃着煤玉制作的耳环。我回答说:

“印象,夫人?不,从我到达里斯本后的第一天起,我就深深地感受到了这里的妇女的美,我不能不承认,由于有了这样的印象,所以对其他的感受也就非常不敏感了。”我边说边亲吻着她的手,同时又微笑地望着佐佐。我始终是这样做的。这母女喜欢这样。当我向女儿献点殷勤时,我就用眼睛看着母亲,反之也是如此。而坐在小长餐桌的顶端的男主人,却用他那双星星般明亮的眼睛注视着这一切,显得既和善,又无动于衷,仿佛他是在从星际进行观察似的。我在讨好这一对母女时,尽管感到对他不必有任何顾忌,但是,我对他的尊敬并没有因此而有丝毫的减少。

“爸爸待人一向宽厚温和,”玛丽亚·瑟阿这话说得很对。我相信,这位一家之主倘若听到我同佐佐在网球场上或者在散步时单独走在一起时所进行的那些够得上是越轨的谈话,他也会以同样的漫不经心的善意和不斤斤计较的宽厚来对待我们。这些谈话之所以可能进行,是由于她坚持“沉默对人的健康没有益处”这个原则,是由于她有一种罕见的、不同寻常的爽直性格,是由于谈话的题目恰恰可以表现出她的这种直截了当的性格:有关爱情问题,对于这个题目,她曾经以“呸”了之。我所以为她煞费苦心,是因为我确实爱她,并且已经向她有所表示,她也理解了这一点,可是又是以何种方式理解的!这个具有迷人魅力的姑娘对爱情的看法是异常罕见的,对人怀疑到了滑稽可笑的程度。她似乎把爱情看作是不规矩的小青年的图谋不轨的行为,把称之为“爱情”的罪恶完全归咎于男性,认为这同女性毫无相干,因为女性天生就根本没有这种要求,只有年轻的男人才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机会把女性拖入到这种不正当的行为中去,对她们进行引诱,其办法就是献殷勤。我听她说:“您又在向我献殷勤,路易,(事情果真发展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时,她开始偶尔叫我一声‘路易’,正像我叫她‘佐佐’那样)又在玩弄花言巧语,用您的蓝眼睛盯着我——或者我应该说:紧盯着我?不,我应该说:满怀深情,可是这是一个骗人的字眼。您的那双蓝眼睛,您自己也知道,还有您那淡黄色的头发同您的褐黄色的皮肤形成了非常奇妙的对比,以致人们根本无法对您作出判断。您究竟想干什么?您讲了这么多悦耳动听的话,放出这么多充满柔情的目光,究竟是为了什么?一定是为了某种不可告人的、荒唐可笑的、既幼稚又令人嫌恶的目的。我说,不可告人,当然不等于讲不出来,我现在就把它讲出来给您听:您是指望我能同意,我们两个人拥抱在一起,一个人把另一个被大自然严格区分成为不同性别的人拥抱在怀里,同意您用嘴来亲吻我的嘴,两个人的鼻孔交叉地对着,使一个人能够呼吸到另一个人呼出来的气。这只能是一种极其粗野的下流行为,但是有人却把它称作是性的冲动带来的快活,这我知道得很清楚,而这个字眼所包含的意思无非是一个充满轻率行为的泥淖,你们就是要想方设法把我们引诱进去,从而使得我们同你们一起为所欲为地蛮干,两个不同性别的文明人却像两个野兽一般。这就是您的这些殷勤举动所要达到的目的。”

她沉默了,而且在一口气讲了这一番话之后,竟能非常心平气和地坐在那里,呼吸一点都不急促,没有一点疲倦的迹象。她的这些话虽然讲得有点像倾盆大雨,但是使人却丝毫没有这种感觉,而是使人看到她只是遵循了这样的原则:讲话应该直截了当。我也沉默了,既感到吃惊,又受感动,也感到有些困惑。

“佐佐,”最终还是我先开口说话,把手举到她的手上停了一会儿,但是没有接触到她的手,后来又用同一只手在离开她有一定距离的地方,也就是在空中,在她的头上做了一个仿佛保护她的动作,最后把手又从她身旁放下来,“佐佐,您使我感到实在伤心,您的这番话——让我怎么称呼它们:粗野、残暴、过于真实、因而也就只能半真实,甚至是不真实,总而言之,您用这样一些话撕毁了我对您的诱人魅力的好感在我心灵中所网织成的一层薄薄的云雾。请您不要对‘网织’这个字眼大惊小怪!我是有意要用这个词,因为我必须用诗的语言来维持爱情的诗意,抵御您的那些粗鲁的、歪曲性的语言。我请您想一想,您是怎样谈论爱情和看待爱情所要达到的目的的!爱情根本没有什么目的要追求,爱情不愿意、也不考虑超越自身的范围,爱情仅仅就是为了爱情,是完全交织在自身之内的——请您不要嗤笑‘交织’这个字眼,我对您说过,为了捍卫爱情我是有意使用诗的语言,简单说也就是用文雅的语言,因为爱情是最文雅的,而您使用了那些粗野的语汇,却是远远地走在一条同爱情毫不相干的道路上——爱情即便知道有这样一条路,也是不会加以理睬的。我请您考虑一下,您是怎样谈论接吻的——这是世界上最令人感到亲切的交流,像一朵鲜花一样既默默无声又充满爱!这是一种事先意想不到的、完全自发的行为,是两个人的嘴的甜蜜的接触——感情不会再去幻想超出这种接触范围的,因为这已经无比幸福地肯定了自己同另一个人的结合!”

我可以向读者保证和起誓:我当时就是这样说的。我所以要说这些话,是因为佐佐对爱情所采取的那种诅咒的态度,在我看来确实是幼稚可笑的。而且我还认为同这个姑娘的粗野相比,诗的语言却是不那么幼稚可笑的。对我说来,由于生活既飘忽不定,又富有情趣,是很容易使人诗情满怀的,我可以信口开河地说,爱情是没有任何目的的,最多是想发展到接吻,因为我的这种虚伪的存在不允许我去认真对待爱情,比如向佐佐求婚。我最多只能把诱惑她作为追求的目标,但是就是要做到这一点也会遇到极大困难,因为不仅目前的这种环境,而且她对待爱情的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直截了当的和过于讲求实际的态度都是障碍。请读者看看,她是怎样进一步对待我用来进行招架的诗的,这真令人感到痛心!

“废话!”她说道。“什么网织、交织和充满爱的鲜花般甜蜜的接吻!都是些花言巧语,无非是想诱骗我们陷入你们这些男人的罪恶圈套!呸,什么接吻是最甜蜜的交流!接吻仅仅是开始而已,也可以说是真正的开始,因为接吻实际上已经意味着一切,就是那个老一套,也可以说是最坏的一步,为什么?因为两个人所接触的是皮肤,这就是你们的爱情所追求的:身体上的一层薄薄的皮肤,嘴唇的皮肤是非常细嫩的,紧挨着皮肤下边就是血,这里的皮肤就是这么细嫩。因此,两个人的嘴唇的接触才称得上充满诗意——除此之外,两个人还想把这种亲密扩大到所有其他各处,你们所向往的无非是同我们赤裸裸地躺在一起,皮肤挨着皮肤,教会我们去享受这种荒诞的快乐:一个可怜的家伙怎样用嘴唇和手去亲吻和抚摸另一个人的湿润的外表,而对自己的这种既荒唐可笑又可怜的行为一点也不感到羞耻,更不去考虑这种所作所为会使自己毁掉什么——我在一本有关宗教的书里读到过这样两行诗:

‘人的外表有多么漂亮,多么华丽与光洁,

可腹内却是五腑内脏,废物一团。’”

“这确实是一首极其恶劣的诗,佐佐,”我回答说,有礼貌地摇摇头表示不赞同,“这首诗把自己装扮得再神圣,也是一首非常恶劣的诗。我对您的粗野语言并不感到介意,但是您读给我听的这首小诗却是骇人听闻的。您一定想知道,为什么?是的,是的,我可以肯定地说,您想知道,而我也愿意讲给您听。因为这首恶劣的小诗企图毁掉人们对美、形式、形象与梦想的信念,对每一种现象的信念——而现象,顾名思义,只能是外表与梦想,可是,倘若否定了外表和人们对外表的感受,哪里还有生命和任何乐趣?而没有了乐趣,也就不会有生命存在了。亲爱的佐佐,我想告诉您:这首圣诗,可以说比任何极端罪恶的肉欲都更加罪不容诛,因为它使人丧失乐趣,而使人们对生活失去乐趣,这就不仅仅是一种罪恶,简直就是恶魔。您想说什么?不,我不想问您,不想让您打断我的话。您讲话时尽管很粗野,我还是让您讲下去,而我现在讲话却是很文雅的,而且仿佛有了灵感似的!假如宇宙间一切都按照这首极端恶劣的小诗行事,那么,不仅具有外表形象,而且有实际存在的,恐怕最多只有那个无生命的世界,即无机的存在——我说:最多,那是因为人们只要严格地推断一下,就会发现,就连这个无机生命的世界的实际可靠性也是成问题的。因为,尽管阿尔卑斯山的日出和瀑布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不仅仅是一种外表与梦想,而是既真实又绚丽,但这只能说明:它们只是美在自身,不包括我们,既没有我们对它们的爱,也没有我们的赞美,而这样的世界是否存在,最终也是可疑的。在从前的某个时期,通过自然发生从这种无生命的、无机的存在中产生了有机的生命,不过这种自然发生的过程本身也还是一个谜就是了,而且这种有机生命的内部并不是非常洁净的,这也是不言而喻的。确实,一个怪人也许会说,地球上的整个自然界都是霉烂与腐朽的,然而,这只不过是这种怪人的一种言过其实的说法而已,最终并不能使人丧失爱与欢乐,丧失对外表的兴趣。而说这话的人恰恰是一位画家,他画出了各种形态的腐朽与没落,自称为绘画教授。他还让人为他作模特儿,充当希腊神。在巴黎,我曾请一位牙科医生为我补了一颗金牙,一次我在他的候诊室里看到一本画册,一本题为‘La beauté humaine’[94]的画册,搜集了大量表现人体美的作品,是人类在各个时期怀着极大乐趣辛勤创作的五颜六色的绘画、青铜或大理石雕刻像。这本画册为什么要搜集这样一些颂扬人体美的作品呢?那是因为在地球上各个时期都有一些怪人,他们根本不去注重‘华丽与光洁’这两个押韵的圣洁的字眼,而是从形式、映象和外表中发现了真理,并且竭力使自己成为真理的捍卫者,因而也就常常成为维护这些真理的教授。”

我向大家起誓:我当初就是这样讲的,口若悬河。而且我不止这样讲过一次,只要有这样的机会使我能同佐佐单独在一起,我还讲过多次,比如同她坐在网球场边上的长凳上,或者在午饭后的散步中,有时乌尔塔多先生也来吃午饭,所以散步往往是四个人一起进行:大家走在甘博·格朗德的林中小路上,或者漫步在王子大草地的香蕉树和热带树木之间。四个人一起去才合适,因为这样,我才能同这对母女成双的形象中的那位威严的母亲或女儿轮换着组成一对,同女儿走在稍后一点,并且同她继续就她的那种幼稚的爱情观进行争论。她始终把爱情视为男青年的一种令人作呕的罪恶,她讲得非常直截了当,而我却用文雅而又成熟的语言同她进行着争辩。

她始终顽固地坚持自己的上述观点,尽管我通过自己的能言善辩有时也使得她做出某种被打动和有所动摇的迹象,比如默默不语、若有所思地很快向我斜视一眼,令人感到我为维护享乐与爱情所做的这一切努力,给她不是一点印象没有留下。经过长时间的推延,当我们终于乘坐我的四轮轻马车来到辛特拉村时,这样的时刻来到了,而且这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我们在堂米格尔的陪同和讲解下,先去游览了村里的古老宫殿,然后来到峭岩陡壁上参观那些居高临下的古堡,最后观赏了著名的贝勒姆修道院,即贝特雷姆修道院,是那位名叫幸运的埃马努埃尔[95]的国王为表彰和纪念当年葡萄牙的那些带来了很大利益的地理新发现航行而修建的,这位国王是既虔诚又奢侈豪华。堂米格尔关于这些宫殿和修道院的建筑风格的讲解,如摩尔人的、哥特式的、意大利式的风格以及印度建筑的奇特风格,在这里怎样交织在一起,坦白地说,这些话,正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对我说来是从一个耳朵进去,又从另一个耳朵出去。我一心一意考虑的是,如何能使这位粗野的佐佐理解爱情。当一个人关心的只是人与人的关系问题时,大自然的风光再绮丽,建筑风格再奇异,对他说来,也只不过是一种陪衬而已,只能是一种足以烘托出人与人关系、值得重视的背景而已。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不承认,这座贝勒姆修道院在其石砌的四壁之间所形成的仙境着实使我入了迷,使我的想象力如虎添翼,对我选择那些讲给佐佐听的恰如其分的话语肯定不是没有帮助的。修道院屋顶上耸立着尖尖的塔楼,院内的十字形回廊真是一个绝妙的仙境,仿佛不属于任何一个时代,不是某一个时期实际建造起来的,而是一个孩子在梦幻中想象出来似的;在壁龛的两侧竖立着精工细雕的小立柱,龛里的神话形象仿佛是天使用双手从略显青铜色的白砂岩中雕琢出来的,使人感到,似乎只要用一把极细的线锯,就可以从岩石中将这些形象以及那些透雕细工的、带花边的装饰物制作出来。

我们四个人在修道院仙境般的回廊里逗留了相当长的时间,来来回回走了几遍。堂米格尔可能已觉察到,我们年轻人对他的那些讲解并不注意听,所以他宁愿同玛丽亚·瑟阿夫人凑在一起,走在我们的前边,而我们俩则跟在他们的后边,我尽力设法使距离拉得越来越大些。

“佐佐,”我说道,“我想,我们两个人的心对这里的建筑的感受是一致的。这样一条回廊,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其实,我还从来没有参观过任何一条回廊,而在这里所看到这一条就如同童年梦幻中的仙境一般。)“我感到非常幸运的是,能同您一起来参观它。让我们来一起商定一下用什么字眼来颂扬它,好吧!‘美丽’行吗?不好,不合适,尽管它并不是‘不美丽’。但是,‘美丽’这个词太严厉,也太文雅,您说呢?其实,人们只要把‘漂亮’和‘可爱’这些词的含意加以升华,推向其顶峰,达到极端,就可以找到称颂这条回廊的恰当词汇。因为,这条回廊本身就是如此:它把‘漂亮’推向了极端。”

“侯爵,您又在信口开河地胡说了。不是不美丽,但也不是美丽,而只是极端漂亮。其实,极端漂亮可能就是美丽。”

“不,还是有所不同的。让我怎么给您解释清楚呢?比方说,您的妈妈……”

“她是一位美丽的女人,”佐佐急忙插话说道,“而我最多只能说是漂亮,您就是想用我们两个人为例说明您的这个吹毛求疵的区别,不是吗?”

“您抢先把我的想法说了出来,”我适当沉默了一会儿后回答说,“不过,却有些歪曲了。我的想法尽管同您所讲的相似,但又不尽相同。我感到很高兴的是,能听到您把您母亲和您本人称作‘我们’,‘我们俩’。不过,在我高兴地听到这种联系之后,我还是要把你们俩分开,单个地加以评论。玛丽亚·瑟阿夫人也许可以作为一个例证,说明美丽为了使自己具有充实的内容,也不能完全放弃漂亮与可爱。假如您母亲的面庞不是那么大,不是由于伊比利亚的种族自豪感而显得如此严峻与可畏,而是具有一点您的这种可爱的特征,那她或许就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了。事实是,她不完全是她应该是的那样的大美人。而您,佐佐,是非常漂亮和可爱的,可以说达到了顶峰。您就像这条回廊……”

“噢,谢谢!这么说,我是一个符合埃马努埃尔国王风格的姑娘了,是一座莫明其妙的建筑物了。太谢谢您了。我说,这就是献殷勤。”

“您当然有权把我发自内心的话任意加以嘲笑,解释成为献殷勤,把自己称作是建筑物。不过,您不应感到大惊小怪的是,我把这条回廊同您相比,是因为它像您一样打动了我的心。我是第一次来参观,而您恐怕已经来看过多次了吧?”

“有几次了,是的。”

“这样,您就应该对有机会同一个根本没有来过的陌生人一起来参观感到高兴,因为这使您有可能用新的眼光,即陌生人的眼光,像第一次那样来看待已熟悉的东西。人们应该不断地尝试用新的、惊异的眼光,像初次那样去观察一切事物,包括那些习以为常的、似乎完全不言而喻的事物。这样,一切事物就会重新赢得新奇感,包括那些习以为常的事物已消失的新奇感,世界从而也就可以永远保持是新奇的。否则,一切——生命、乐趣和惊奇都会消沉下去,举例说,爱情……”

“Fi donc!Taisez-vous!”[96]

“怎么啦?关于爱情,您已经谈论过好多次了,当然是遵循您的也许是正确的原则:沉默对人的健康没有益处。您对爱情发表了那么粗野的看法,而且引用了一首拙劣的小赞美诗,实在令人感到惊诧,怎么能这样毫无感情地对待爱情呢。由于您对爱情这件事如此粗野和缺乏感情,这已经不能说是对健康有益的了,因此别人感到有义务对您作些纠正——如果您允许的话,也可以说是:使您恢复正常。如果人们能用新的眼光,犹如第一次那样来看待爱情,那么爱情会是一件多么激动人心的和令人惊异的事啊!把爱情说成是一种奇迹,是再恰如其分不过了!总的说来,一切存在都可以说是奇迹,不过在我看来,爱情是其中最大的奇迹。您不久前曾说过,大自然将人严格地区别开来,说得真是一针见血,太正确了。大自然通常是如此。不过,在爱情这件事情上,大自然做出了一个例外——人们只要用新的眼光去观察一下,就会发现,这是非常奇特的。您大概也已经注意到:允许或者说促成这种令人感到奇异的例外的,正是大自然本身。因此,如果您在这个问题上采取赞成大自然而反对爱情的态度,那么,大自然绝不会因此而感激您的,相反,您采取的这种态度是错误的,您是由于疏忽,实际上采取了反对大自然的态度。我将在下面详尽地讲到这一点。我决定使您的头脑能正常起来。的确,一个人同另外的人分开生活,感到最安逸,这不只是因为他只能这样,而且由于他不想另外的样子。人是愿意分隔成现在这个样子,愿意单独生存,同另外的人基本上没有什么关系。另外的人,任何另外一个人,对他说来,都是令人厌恶的,他感到丝毫不厌恶的只是他自己。这是一条自然法则。我要解释一下,为什么是这样。当一个人坐在桌子旁思考,把胳膊肘放到桌子上,将头托在手中时,他可能将几根手指贴到面颊上,也可能将其中的一根插到嘴唇之间。是啊,这是他自己的手指和嘴唇,而进一步又会怎样呢?如果将另外一个人的手指放到他的嘴唇之间,他会忍受不了的,他会感到恶心的。不是这样吗?他同另一个人的关系从本质和根本上来说就是厌恶。另一个人与他肉体的接近,一旦对他构成了威逼,他就会感到极其难以忍受。他恐怕宁肯窒息而死,也不愿启开自己的感官去忍受陌生人的肉体的临近。他也会不顾一切地下意识地去阻止另一个人的接近,并且会因珍惜他人的感情,从而也珍惜自己的感情。这很好,或者至少是事实。我用这番话虽简单、却十分确切地描绘了这种普遍存在的合乎情理的状况,并把以上这些作为我专门为您准备的谈话中的一节讲给您听。

“但是,现在出现了这样一种情况:大自然出乎意料地偏离了自己的这种基本原则,使得那种执意要让自己的肉体单独存在而厌恶他人的要求,也就是每个人只对自己不感到厌恶这种铁一般的法则,彻底而又奇异地废除了,以致当有人不辞辛劳想以新奇的眼光来看待这个问题——甚至把这样做视为自己的一项义务时,他会感到惊奇,甚至感动得潸然泪下。我之所以使用‘潸然泪下’这样的字眼,是因为它富有诗意,也就是说适于用来描述这个情况。‘流泪’这个字眼在这种场合,我觉得太一般化了;当眼睛里落进了一颗灰尘时,也会流泪的。但是,‘潸然泪下’这样的语汇是比较文雅的。

“佐佐,请您原谅我在这篇事前为您准备好的谈话中有时不得不停顿一下,也就是说开始新的一段。我还爱把话题扯得远一些,比如刚才就扯到了‘潸然泪下’,因而也就不得不一再强制自己集中精力去完成使您的头脑正常起来的使命。好吧!究竟是什么促使大自然做出了这样的偏离,是什么使得一个人同另一个人的肉体之间、我与你之间的隔离状态如此令人惊异地消失了?这就是爱。这是一件极其平常的事,但又永远是新奇的,只要加以悉心观察,就会恰如其分地称它为:闻所未闻。发生了什么事?两个人的目光从分离状态相遇了,而这是一般从来不会发生的事。两个人既惊恐又无所顾忌,既慌乱又因自己的目光完全不同于其他人而感到有些羞耻,然而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削弱这种差异——两个人的目光,就这样相互融合了,如果您愿意的话,我想说:是相互潜化了,其实这也没有多大必要,‘融合’这个词是同样恰当的。不过,他们在这样做的时候,确实也是怀有问心有愧的目的的——至于说是哪方面的,我不想去管它。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贵族,任何人都不能要求我透彻地揭示世上的一切奥秘。不管怎么说,这是世上所见到的问心有愧的举动中最甜蜜的。于是,这两个人,尽管在目光和心灵中还都掺杂着这种问心有愧的情绪,但是却突然摆脱了一切清规戒律的束缚,亲密无间地接近起来了。他们一起用普通的语言交谈着,然而所谈论的一切以及所使用的普通语言都无非是谎言而已,因此,他们的嘴在谈话时由于在扯谎,所以是歪的,目光里充满了甜蜜的谎言。他们先是一个人观赏着另一个人的头发、嘴唇和肢体,然后两个人都迅即低下了充满谎言的眼睛,或者将目光转移到世界上的某一处:在那里,他们既无可寻觅,也什么都看不到,因为他们的眼睛除了自身以外什么也看不见。他们之所以将自己的目光在世界的某一处隐蔽起来,那是为了能够很快地更加炯炯有神地回到他们的头发、嘴唇和肢体上来,因为所有这一切已不像通常那样令人感到陌生、不可忍受,也就是说不再是令人感到不舒适,甚至厌恶了,因为这一切不再是属于这一个或那一个人的了,而变成了乐趣、欲望和迫不及待的渴望的对象:变成了一种狂喜——那两双眼睛已经预先从此支取和窃走了那么多。

“佐佐,这是我的谈话中的一段,我把它算作一节。您是在仔细听我讲吗?就像是第一次听别人谈论爱那样?我希望能如此。过不了多久,这样的时刻就会到来:这两个无拘无束的人对谎言和用歪斜的嘴夸张这个或那个感到厌恶至极,因而把这一切像脱下的衣服一样抛掉,而讲出世界上唯一真实的话,也是对他们唯一真实的话:‘我爱你。’同这句话相比,所有其他一切都只不过是喋喋不休的空谈而已。这才是真正的自由解放,一次最大胆和最甜蜜的自由解放。于是,两个人的嘴唇相互接触了,也可以说:相互交叉到一起接吻了——这是这个各自分离而孤独生存的世界上的一件无与伦比的事,甚至会使人激动得潸然泪下的。我请您想一想,您是以怎样的粗野态度来谈论接吻的。正是接吻奇迹般地肯定了这样一点:摈弃掉各自分隔和不想了解自身以外的一切的态度!我承认,我非常高兴地承认,我同意这种看法:接吻仅仅是一个开端,是所有其他进一步接触的开始,因为它默默无声却令人信服地表明:接触,最亲密的接触,尽可能亲密无间的接触,也就是那种一般会使人快活到窒息程度的接触,已经成了世上一切令人向往的东西中的化身。佐佐,爱通过眷恋着的人是不顾一切的,它会竭尽全力、也能达到最高峰,从而使这种接触变得亲密无间,变得完美无疵,从而促成不同两性的生命真正完全融为一体,而这即使作出再大的努力,也是无法实现的,这是既古怪又可悲的。在这一点上,爱还是抗不过自然的,因为大自然尽管促成了爱,但是从根本上还是要维护隔离的。合二而一的过程,不是在爱着的人身上实现的,而是在他们之外的第三者,也就是在他们共同努力产生出来的孩子身上完成的。但是,我在这里不想谈天伦之乐和家庭幸福,这超出了我的题目范围,我不想涉猎这方面。我是在用新的和文雅的语言来谈论爱,想方设法使您能以新的目光去看待爱,佐佐,使您能够理解爱的神奇般的激动人心的力量,从而今后不再如此粗野地来对待爱了。我是分段讲的,因为我不可能一口气将所有的话都讲出来,在这里再告一段落,下边我还要继续讲下去:

“亲爱的佐佐,爱并不只是表现在相互的眷恋上——十分奇怪的是,在这种状态下,一个人的肉体对另一个人说来不再感到厌恶了,爱还在整个尘世上留下了自己存在的轻淡的痕迹与暗示。当您在街角上看到一个向您仰望的肮脏小乞丐,您不仅会给他几分钱,而且即使您没有戴手套,他的头上可能有跳蚤,您还是用手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并微笑着看看他的眼睛,这时您继续向前走去时,一定会感到比从前更幸福些——这不是爱的轻轻的痕迹又是什么?佐佐,我想对您说的是:您用未戴手套的手去抚摸这个孩子的有跳蚤的头发以及您事后会感到比从前更幸福,这同抚摸情人的肉体比较起来,或许是爱的一种更令人注目的流露。请您以初次观察的目光去看看周围的一切和人们吧!您将到处都会发现爱的痕迹、爱的暗示以及隔离状态和不愿同异体接触的状态向爱的让步。人们相互伸出手去握——这是极为平常的、司空见惯和习以为常的事!任何人都不会有什么别的想法,当然除了那些正在眷恋着的人,他们会觉得这种接触是一种享受,因为进一步的接触他们还做不到。一般人在握手时是没有任何感觉的,也不会想到这个习惯是由爱所促成的;不过,他们却在这样做着。他们的身体保持着适当的间隔——但是也不能离得太近,断断不可!不过,他们还是越过间隔,违背严格的单独生活原则,伸出了手,互不相识的人的手接触在一起,相互交叉地握在一起了——这毫无特殊之处,是极为平常的事,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看来是如此,人们也是这样认识的。但是,只要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这其实已经进入了不寻常的领域,已经是大自然偏离自己原则的一个小小的例证,是对异体相斥的说法的否定,是悄悄地无所不在的爱所留下的痕迹。”

我的居住在卢森堡的母亲肯定不会相信,我能讲得这么精彩,毫无疑问是我凭空编造出来的。不过,我要以名誉担保:我当年就是这样讲的,因为这些话仿佛像潮水一样涌来。我能够讲出这样一番颇有见地的话来,也许有一部分应归功于我们所参观的贝勒姆修道院里的回廊的异常美丽壮观和建筑风格的奇异新颖。就算是如此吧。不管怎么说,反正我当初就是这样讲的。当我讲完这番话时,发生了一件极不寻常的事:佐佐把手伸给了我!她没有看我,把头转向一侧,仿佛在观看侧面墙壁上的那些石头雕刻,她把右手伸向我;我当然是走在她的左侧,抓住了她伸过来的手,握了一下,紧接着她也握了我一下。然而,就在这同时,她把手又很快地从我的手中抽了回去,紧锁双眉,怒气冲冲地冲我说道:

“您胆敢偷着画的那些画呢?放在哪儿啦?为什么总是不交给我?”

“不过,佐佐,我一直没有忘掉这件事,我也不想把它忘记,您也知道,没有机会……”

“竟连找到这样机会的想象力都没有,”她说,“真够可怜的了。看来,对您的这股笨劲儿,要帮一把才行。只要您稍加细心,再多一点儿观察力,不用我对您讲,您也会发现,在我家房子后边的小后花园里有一条长板凳,隐蔽在夹竹桃灌木丛中——也可以说是在树阴下,午饭后我常常喜欢到那里去坐坐。当我一个人坐在那里时,我有时对自己说,这您本来应该是知道的,可是您却又不知道。您只要稍有一点想象力和机灵劲儿,就早会在我家吃过午饭喝过咖啡后,装作离开我家,并且确实走开一段路,然后再返回来,到这个树荫下来找我,把您的那些作品交给我。您感到惊奇,是吗?在您看来,是一个绝妙的主意?您愿意很快就这样做吗?”

“我一定照办,佐佐!这确实是一个既了不起又切实可行的主意。迄今为止,我还从来没有去注意夹竹桃下的那条长凳,请您原谅!板凳是在房子后边,我还从来没有去注意它。饭后,您总是一个人单独坐在树丛中?这太妙了!我一定照您刚才说的去做。我将表面上同您家人,包括同您告别,走开,装作走上返回旅馆的路,然后再返回来,把画交给您。让我以握手向您保证。”

“您还是留着您的手吧!我们可以在乘您的四轮马车回到家里之后再握手。在这之前,隔一会儿就握一次手,实在太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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