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节 车站送别

去巴登得经过曼海姆。

艾施突然想起,自己还得为朋友办几件事。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总觉得自己心头压着一块石头似的,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这桩生意越来越差了,他不能把朋友的钱扔在里面不管。到目前为止,他们所赚的利润已经超过50%了,确实挺不错的,不过现在么,是时候落袋为安了。

赶紧甩掉这桩生意。

他自己的三百马克是另一回事。就算亏了,那也没什么坏处。因为不但赚了一半,而且还有两个月的生活开销,过得滋滋润润的两个月生活开销。那么,为了拯救伊洛娜而要做出的牺牲在哪里?而且,用这笔赎罪的钱去美国拥抱自由,也同样是个错误!所以,得赶紧让摔跤表演完蛋,把钱赔光。

亨畋妈妈很有先见之明,他和这一窝子女人剧院的最终下场就是千夫所指唾沫淹。

而现在,他得帮洛贝格和爱娜把钱要回来。

跟盖纳特商量这事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经理先生晚上总是抱怨观众席空空荡荡,白天又经常见不着人影——他从没去过阿尔罕布拉剧院,而且似乎根本不去他自己的公寓,奥本海默那里有两间脏乱的空房间,但是没人住里面。

要是有人问起他在哪里解决一日三餐,他就回答说:“唉,我吃个黄油面包对付一下就行了,上有老下有小的,不能那么讲究。”

这话自然不能当真,因为那一次英国旅行团从大教堂走向酒店时,从大教堂酒店的大理石前厅里走出来的人又是谁?

正是盖纳特先生本人,一副吃饱喝足的模样,嘴里还叼着根粗雪茄。“出于仰慕,过来看看,亲爱的朋友。”他说完就匆匆离开了,生怕别人会嫉妒他租住在大教堂酒店,甚至全家都住在里面。

不过,今天就不一样了:艾施是不会让经理先生溜走的!

因此,到了晚上的时候,艾施打开了经理办公室的门,进去后就冷笑着把门锁好,把钥匙揣在裤袋里,又冷笑着向被逮了个正着的盖纳特递上一份做得工整规范的《弗里茨·洛贝格先生与爱娜·科恩小姐投资收益结算》,其中详细列出上述两位投资人

投资金额:2000马克整

收益:1123马克整

应获本金加收益合计:3123马克整

并在下方写有“以全权代表的名义亲笔确认,奥古斯特·艾施”。

此外,他还要拿回自己的钱。

盖纳特大呼救命。

首先,艾施并未获得合法授权;其次,摔跤表演尚未结束,而生意尚未结束时,无法付现。

他们吵来吵去,吵了好一会儿,在不知道多少次的长吁短叹后,盖纳特最终勉强同意把艾施为洛贝格和爱娜索要总额的一半付给艾施,剩下的一半将继续用来投资,并且仍能分享以后可能产生的收益。

而艾施自己,除了得到预支的50马克差旅费外,一无所获。

也许是因为他太好说话了,但不管怎样,这笔钱去趟巴登是绰绰有余了。

亨畋夫人穿着棕色真丝连衣裙来到火车站,小心翼翼地向四周瞄了一眼,看看是否有熟人在场,免得被人看而传出什么闲言碎语。

尽管时间还早,这里却已挤满了人。

在另一个月台上,一列反向行驶的火车正在等候旅客上车,里面进入了几节车厢,专供捷克人或匈牙利人移民乘坐,几个救世军军兵正忙着协助他们上车。

亨畋妈妈陪他来这里,这很正常;她能不能别这么傻傻地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

可在看到移民和救世军军兵时,艾施还是觉得有点心虚。“一帮爱凑热闹的蠢货!”他骂道。

天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生气。大概,他现在也染上这种爱故弄玄虚的笨毛病。

当一个救世军女孩经过时,他赶紧转头望向别处。

亨畋夫人注意到了他的举动:“是不是因为我在这里,让你觉得抬不起头?没准儿,她会和你坐一趟车吧,你的小情人?”

艾施很不客气地告诉她不要总说这种傻话。

可她随后又不知趣地说道:“所以呢,这就是对男人一味忍让的下场……跟狗睡觉满身虱。”

艾施又一次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迷恋上这个女人。

当她站在这里,站在他面前,站在阳光下时,她在昏暗里间内,渴求爱抚和爱怜时的一幕幕便全部消失不见。这一幕幕,在他的脑海中萦绕回旋着,可当他远离她时,它们便马上化作一缕青烟逝去,仿佛从未有过。

那时,他和亨畋妈妈曾乘坐同一列火车前往巴哈拉赫;始于当初——或许,终于今日。

她显然感到了他的不以为意,因为她突然说道:“要是你做出对不起我的事,我会让你好看的……”

他心中暗自得意,想继续听她说下去;同时呢,她的话也惹得他忍不住想刺激她一下:“好吧,那我今天就偷偷溜走……看你怎么让我好看?”

她张口结舌,一时语塞。

他怜意顿生,于是便抓住她的一只手,她就顺势迟拙地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里。

“哦,那么,结果会怎样呢?”她茫然地说道:“我会杀了你。”

这听起来既像发誓,又像拯救的希望;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还是强笑了一下。

她丝毫不为所动。

“那我还剩下什么?”她顿了顿又说道,“说不定,你就去奥伯韦塞尔了?……和那个女人幽会?”

艾施不耐烦地说道:“你烦不烦,我已经跟你说过一百遍了,我必须去曼海姆跟洛贝格把账结一下……我们不是要去美国吗?”

亨畋夫人并不买账:“你就说实话吧。”

艾施不耐烦地等着火车的发车信号;他死都不会透露自己这趟是去看伯特兰的:“我不是让你跟我一起去的吗?”

“你又不是认真的。”

这时,就在发出发车信号的前一刻,艾施似乎觉得,自己那时绝对是真心请她同行的;他拉着她胖乎乎的上臂,很想亲吻她,她却一把推开了他:“别这样,这里这么多人看着呢!”

可这时,他得上车了。

他原本真的打算直接去巴登维勒的,直到在看见圣戈阿的站牌时才最终决定,今天就在曼海姆稍作停留。

是的,他甚至还想在曼海姆寄信给她;这样她就放心了——想起她说“我要杀了你”时,他心中柔情顿生,不禁微笑起来;他真的会耐心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不过,巴登维勒之行像是一次孤注一掷的冒险,而在此之前,把钱送到钱主手里,则是因为受人之托,当忠人之事。

“人命关天,岂能儿戏”这句话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并随着车轮滚动的节奏重复着。

他仿佛看见亨畋妈妈举起一把左轮手枪,枪口含情脉脉地对着他,然后他又听到哈利说道:“你不要去伤害他。”这时,洛贝格、伊洛娜、爱娜小姐和巴尔塔萨·科恩也排成一排,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很惊奇自己竟然这么久没有看到他们了;或许,他们在这段时间里根本没有活着。

他们有节奏地举起双臂向他致意,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自以为了不起的木偶戏表演者,拉着金属细丝指挥着他们,而就在这时,金属细丝突然露了出来。

三等包厢就像一个牢房,在舞台的左上方,在通常坐着一个缺了一颗牙齿的人那里,出现了一个灰色的侧幕,一个用厚纸板做的侧幕,而侧幕后面除了落满灰尘的灰色舞台后墙之外什么也没有。

但侧幕上可以看到“监狱”两个字,尽管人们知道后面什么都没有,却也知道狱中有人,一个虽然不存在,却是剧中主角的人。

监狱侧幕就像一颗牙齿一样横插到舞台之中,舞台后面被一个画着秀丽园林景色的巨幅背景画遮住。

小鹿在参天大树下悠闲地吃着嫩草,一个衣服上缀着金属闪光片,闪耀着五彩光芒的姑娘正在采花。园丁戴着宽沿草帽,手里拿着洁净发亮的大剪刀,脚边跟着一条小狗,站在墨绿色的池塘边,池边的喷泉向空中喷出一道白色水柱,像一条闪光游动的鞭子,送出阵阵凉爽。从很远的地方就可以看到宫殿的灯光彩饰和富丽堂皇,看到城垛上飘扬着黑白红相间的三色旗帜。

这让某人又觉得心里不踏实起来。

第02节 重回科恩家

曼海姆越来越近了,可就在这时,他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爱娜肯定和那个纯情约瑟夫睡过。

这其实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用膝盖想想都知道,顺理成章得就像脸上有鼻子,走路用双脚一样。

没什么事,也没什么人能动摇艾施的这个想法;这对狗男女除了勾搭成奸,还能干出别的事情来?

只不过,他还是错了。

因为尽管生活简单乏味,一男一女似乎很容易走到一起,但有些东西却跟人们想的不一样,没那么理所当然。

像艾施这样仍然过着平凡生活的人,或者日子过得稍好一些的人,很容易忘记世上还有一个救世之国,它的存在使尘世的种种变成未定的种种,会让人突然怀疑自己是否用脚走路,更有甚者,还会怀疑两个人是否会行那苟且之事。

不过,现在的情况下是,洛贝格一方面因为性格内向,羞于跨越亲密而纯洁友谊的界线,另一方面因为始终保持清醒,对女人抱着怀疑的态度,尤其是在一场痛不欲生的经历之后,学会了洁身自好,不敢染上那种可怕的花柳之毒,更何况他还想到,爱娜曾和一个贪恋美色之徒比邻而居,遭到各种纠缠诱惑。

嗯,洛贝格就是这样。

他跟爱娜·科恩小姐在一起时,只是散散步,喝喝咖啡,把这种相处看成是自己的悔过自新,并认为只有自己领受天意,即真正的救赎恩典之意时,才意味着这种相处的终结。

艾施虽然知道这个傻瓜心地善良,却无从想象这个傻瓜到底有多善良,更无从知晓,他自己一直都是那个让爱娜小姐日思夜想,心神不定的混蛋,他就算不在她的心里,也会在她的血液里,她或许因此才不急着向洛贝格发出救赎恩典之意,甚至有可能故意拖延,因为她觉得,这样拖延正是一种正确的结婚准备。

是的,这一切艾施都无从知晓,更加不知道的是,这两个人喜欢揭他的短,说他的性格如何惹人讨厌,天性易动感情的他们甚至相信,如此趣味相投,正是良好的婚姻基础。

对这些情况一无所知的艾施,原以为自己会受到友好欢迎和隆重接待。但结果却恰恰相反,当他出现在门口时,爱娜小姐被他吓了一大跳。

啊哟,她很快就镇定了下来,说道,艾施先生竟然再次大驾光临,真是太好了,啊哟,艾施先生简直是太好了,竟然怀着十二分的热情屈尊纡贵,再次仁慈地想起,他自己竟然连寄一张明信片的工夫都不愿意花。

然后她又说道:“吃谁的饭,唱谁的歌。”接着就是各种挖苦嘲弄,让艾施连前厅都进不了。

听到两人说话的声音,科恩穿着衬衫从客厅里走了出来,因为他比妹妹的神经大条一些,两个月来从未想过艾施,所以根本没有怪罪艾施这段时间音讯全无的意思,对他来说,倒是艾施想起给他写信才是件怪事。他见到艾施回来非常高兴,因为他不但对自己那时跟着艾施出去荒唐的一切念念不忘,而且立刻把艾施的回归看成是生活从此丰富多彩的源泉,除此之外,艾施还是那间空房的租客,可以带来一笔不错的收入。他需要赚钱给伊洛娜花。所以,他开心得大喊起来,握着艾施的手上下晃动着,请艾施直接走回那间一直空着等主人回来住的房间。

这种扑面而来的热情顿时让刚被夹枪带棒奚落了一顿的艾施心里好受了一些,当他准备把行李拿进那间一直空着,只等他回来住的房间时,爱娜小姐却把他给拦了下来,半侧着身子对她哥哥说道:“这么做,也不知道好不好。”

嘿,这句话顿时让科恩跳了起来:“以前行,为什么现在不行!我说行,它就行!”

毫无疑问,作为一个知情识趣的人,艾施这时候应该说几句表示遗憾的话转身告辞的。不过,哪怕他以前是个知情识趣的人,可现在却绝对不是,因为他与这家人的关系太密切了,所以先把知情识趣的问题放一边,先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再说。

“这里怎么了?”他露出一副惊讶的样子,站在那里就是不走。

与此同时,一向心直口快的爱娜小姐很快就满足了他的好奇心,因为她对着哥哥骂道:“你怎么能逼着快要结婚的我和一个陌生男人睡在同一幢房子里呢?你难道想让你的妹妹在婚前落个品行不端的名声吗?让这个家伙住在这里,我的脸往哪儿搁?要不是我未来的丈夫豁达大度,我就得死皮赖脸地倒追了。”

科恩随即用家乡话反驳道:“一派胡言,你给我闭嘴。艾施就住在这里!”

爱娜小姐语焉不详的寥寥数语,让艾施把其他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他叫道:“哇,太惊讶了,衷心祝福您,爱娜小姐,到底谁是那位幸运先生呢?”

当然,爱娜小姐这时只好接受他的祝福,并说自己和洛贝格先生差不多已经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

她挽着艾施的胳膊,把他领进客厅。“对了,我的未婚夫也很快就过来了。”

当他们说起洛贝格时,科恩突然出了一个馊主意:艾施藏在黑暗的角落里,找个机会像幽灵一样突然插嘴说话,对此一无所知的未婚夫先生一定会吓得魂飞魄散。

当前厅门铃响起,爱娜过去开门时,艾施很配合地躲进了黑暗角落中。

留在桌旁的科恩,霸道地示意他再往里躲躲。因为科恩是一个在细节上追求完美的人,要是事情搞砸了,他会很生气。

不过,艾施并不是怕科恩生气,才安安静静地藏在角落里,不,他绝对不是一个轻易被人赶到角落里去的人,而且他站的地方也绝对算不上是一个惩罚和羞辱人的地方;他甚至还主动往墙边靠了靠,毫不在意自己的袖子是否会蹭掉墙上的石灰,因为在这个黑暗的角落里,他的心中突然生出一个极其古怪的念头,希望桌边的人和自己之间的距离变得越来越大。

没几分钟洛贝格就要进来了,这么短的时间还不足以让他明白过来,可他却觉得自己又一次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孤独之中,一种与曼海姆有着某种联系,让他无法与这里的其他人好好相处的孤独,一种难以满足,却让他这时感到浑身舒坦、惬意无比,进而让他感到还不够孤独的孤独,而只要他在角落里继续不停地往后退,他就会变成一个获得自在的世外高人——入自身牢笼而与世隔绝,灵魂高于桌子旁的这对亲兄妹。

当然,这不可能持续太久,因为时间不够,他无法想出个结果来,或者将想法变成现实,只能得出这样半生不熟的想法,而当洛贝格果然如期而来,并且在看到有客在场后显得又惊又喜时,艾施又早就把这些念头抛之脑后了。

当然,艾施并没有完全融入他们,和伊洛娜跟他们的关系一样疏远,但一起围桌而座时,他们就像一家人一样,彼此间问了许多事情。

他们问着问着,很快就问到了钱上面,于是艾施便很自豪地拿出了皮夹子和钱包,点出1561马克和50芬尼放在桌上。

爱娜小姐以为这是自己的本金加收益,于是开心地伸手去拿;但当艾施向她解释说,她虽然最终会得到这么多钱,但眼下这笔钱需要和洛贝格对分,因为另一半的钱被留了下来时,她不禁大声惊呼起来,说她现在不是赚了,而是亏了。

无论他怎样解释,她就是不肯冷静下来,叫嚷着,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不信,因为她自己也会算,而且也算得很清楚:“看着……”——她拿出便条和铅笔——“……我亏了219马克和25芬尼,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她一边尖声骂着,一边把便条拿到艾施那充满悲伤的鼻子下面。

洛贝格闭口不言;他是个生意人,对这笔账怎么算一定非常在行。

不就是不想和未婚妻小姐弄僵关系嘛,这个没胆的傻瓜。

艾施不耐烦地说道:“我们这样的人做事也是讲规矩的——显然远比这里默不作声的人要规矩。”

他伸手抓向爱娜的胳膊,但不是出于爱情,而是出于愤怒,他十分粗暴地把她的胳膊连同便条一起推回桌上。

或许是因为她其实心知肚明,或许是因为艾施抓得太紧,总之,爱娜小姐不再吭声了。

科恩之前一直都在作壁上观,这时也只是说了声“那个特尔切尔,是个犹太人,本来就个骗子”。

“那您就该去告发这个家伙,”艾施说道,“不放过任何骗子,不让无辜之人锒铛入狱。”看着洛贝格一副胆小怕事,不敢仗义执言的样子,艾施觉得有必要教训他一下,于是便拿话刺他:“谁还记得无辜之人!就比如,洛贝格先生可曾去探望过可怜的马丁?”

爱娜仍然低头坐着,心里充满了怨恨,她回答道:“我知道,有的人不但会忘,甚至还会伤害自己的朋友;而为盖林先生操心,大概是艾施先生的责任吧。”

“我正是为此而来。”艾施说道。

“啊哈,”爱娜小姐说道,“要不是这样的话,我们根本连艾施先生的人影都见不着了,”带着几分犹豫,又像带着一丝胆怯,似乎为了保持吵架不认输,吵就吵到底的习惯,她补充道:“还有我们的钱,也一样见不着影子了。”

科恩还在慢吞吞地想着,这时却说道:“您该把那个犹太人送进牢房。”

这确实是一个奇招,尽管艾施自己也曾这么提议过,但他很想反驳说,这不过是一个扬汤止沸的笨办法而已,又不是说没有更好、更彻底,甚至可以说很有智慧的办法,而他快要想到那个好办法了。

如果伊洛娜依然会再次面对飞刀加身之险,那把特尔切尔关上几个月又有什么用?

他这时才突然意识到,应该在这里的她竟然不在;似乎,在他自己的使命完成之前,他不应该出现在她的眼前。

不过,使命又如何,——他要考虑即将做出的重大牺牲,同时还要承诺会把剩下的收益补给他们!

如果秩序之梦成真,那摔跤表演就必须完蛋。

一想到都到这个时候了,自己还如此过分地要求骂骂咧咧的爱娜,把钱放他那儿做投资,他的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丝他其实根本不讨厌的负罪感;不过,这丝负罪感与其他人无关,所以他说话的嗓门就大了起来:“您就是这样谢我的,您竟然会如此对我,我真的很后悔带着钱来这里。另外,我会就余款一事写信给盖纳特的。”

“您想怎样就怎样咯。”爱娜小姐尖刻地说道。

“那还是请您自己写吧,因为我明确表示过,不承担任何责任的。”

“我可不写。”

“很好,那么我来写,因为我是个正直诚实的人。”

“切!”爱娜小姐不屑地说道。

于是,艾施要了墨水和信纸,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不再关心在场的其他人。

他在房间里大步来回踱着,就像他心里烦躁不安时经常做的那样。

然后他吹了声口哨,这样其他人就不会觉得他在生气了——也许,他吹口哨是因为自己感到孤独。

不久,他便听到爱娜和洛贝格在前厅里的谈话声。

他们的声音很小;显然,生性胆小的洛贝格还在担心艾施余怒未消,一对四白眼无助地左右转动着。

洛贝格的样子经常让他想起亨畋妈妈。她现在也很无助,只能听天由命。唉,可怜的女人。

他在偷听洛贝格和爱娜的谈话,想知道他们是不是在骂他自己。

情况不妙啊,都怪亨畋妈妈,都怪她那愚不可及的嫉妒之心;来这里真是多此一举,否则他早就到巴登维勒了。

前厅里静悄悄的,洛贝格已经走了;艾施坐了下来,用会计风格的笔迹工工整整地写着:

“致科隆阿尔罕布拉剧院

现任经理

阿尔弗莱德·盖纳特先生:

请您按随信附上的决算账单,

汇出我的结存款项780.75马克。

顺致崇高敬意!”

他一手拿着信纸,一手拿着墨水瓶和自来水笔,直接走进了爱娜的房间。

爱娜穿着毡拖鞋趿拉趿拉地来回走着,这时刚躺倒在床上。

艾施惊讶地发现,她换鞋子的速度竟然这么快。

她正要对他的不告而入发火时,看到了他手里拿着的东西,于是问道:“您拿这张废纸干什么?”

他用命令的语气说道:“签名。”

“我再也不会给您签名了……”她嘴里这么说着,眼睛却盯着那封信,然后走到桌边说道,“好吧……虽然一点用都没有,钱已经飞了、打水漂了、挥霍掉了,我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了;当然了,这种小事,怎会放在艾施先生这种人的眼里。”

在她的嘲讽声中,他的心里又升起这种古怪的负罪感;“得了吧,我会帮您拿到钱的。”然后他抓住她的手,告诉她该在哪里签名。

当她想甩开他的手时,他又恼了;他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对她非常粗暴,而爱娜小姐却再次变得沉默不语,任他摆布。

一开始,他也没注意,只是握着她的手签名,可就在这时,她在下面抬头用眼角斜看着他,而她的目光就像是一种无声的邀请。

当他抱住她的时候,她把脸颊贴在他的胸口。

她此时的举动,并没有让他感到大伤脑筋,他也不管这只是她心中旧日恋情的回响,还是她想报复阴柔有余,阳刚不足的洛贝格,还是——艾施觉得最有可能的是——她只是在顺水推舟,因为他恰巧在这里,因为这注定会发生,因为他们再也不用为结婚一事吵个不休了。

他恍然大悟:爱娜有一个追求者,而他自己,他将和亨畋妈妈一起去美国;甚至他对洛贝格的怒意也少了几分,对这个与亨畋妈妈如此相像的傻瓜,他的心中险些生出一丝柔情;又因为爱娜小姐在跟她的未婚夫亲热时肯定会沾上后者的一些东西,所以无论是现在还是遥远的将来,拥抱着爱娜就像是在拥抱着亨畋妈妈——所以,这算不上是负心薄幸。

然而,旧日争吵的一幕幕,仍然留在记忆之中,并没有完全随风散去。两人仍在犹豫,这一刻似乎是用恨意守住贞洁的一刻,而艾施似乎又要像以前一样一无所获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她突然说“嘘,别说话”,然后便从他的怀里离开:外面走廊上的门咯吱作响,艾施知道是伊洛娜来了。

他们站着一动不动。

但是当外面的脚步声消失,科恩卧室后面的客厅门锁上时,他们俩也抱在了一起。

后来,当他慢慢地爬到自己的床上时,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亨畋妈妈,想起自己只是为了不让她嫉妒猜疑才在曼海姆稍作停留的。

所以,这一切都是因为她那愚不可及的嫉妒之心,是她咎由自取!

那天说“今天就做个负心汉”的威胁,当然只是个玩笑。可现在却应验了,不过这不是他的错。而且,这其实也根本算不上负心薄幸;他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背叛这样一个女人呢。

但不管怎么说,这仍然是件烦心的事。

为什么呢?因为他应该立刻解决所有问题,因为要是老实本份的话,他早就到巴登维勒了,根本不用考虑这种愚不可及的嫉妒之心。

真是自作自受。

唉,真是糟透了,但他也无力回天。

他翻了个身,面对墙壁。

第03节 探望熟人

他睁开双眼,看着自己住的这间旧房间;明亮的晨光透过窗帘,就像一支长矛一样刺进他的心里:他不用去货运部的仓库了吗?随即他便想起,自己跟中莱茵航运公司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像在度假,这像是自由。

没人能把他叫醒起床吃饭。

他继续躺在床上。

虽然这样很无聊,但他想躺多久就能躺多久。

现在看来,亨畋妈妈很有可能会杀了他,因为她永远不会明白,他一直都死心塌地爱着她;她将来会杀了他的,而这也同样充满了美好和自由的希望。

将死之人是自由的,赎回自由之人已经死去。

他仿佛看到一座城堡的城垛,城垛上黑旗飘扬,但那也可能是埃菲尔塔,因为谁能区分过去和未来!

花园里有一座坟墓,一个女孩的坟墓,一个因飞刀加身而死的女孩的坟墓。

将死之人,可以从心所欲,可以无所顾忌,要什么都不用付出,做什么都不用负责。将死之人,可以在街上街搭讪任何一个女人,结一段露水姻缘,而这跟他和爱娜的一夜缠绵一样,同样身心愉悦,同样不用负责——今天或者明天,他就会离开爱娜,走进黑暗。

他听到她在门外来回忙碌的声音,这个瘦不拉几的小个子蠢婆娘;他在等着她像往常一样走进来——趁着还能见到太阳,他必须好好享受。

负心许可必须用负心行为换取,他仍然希望自己为此而被人杀死——不过,亨畋妈妈显然不能理解这些;她怎么会知道这么复杂的账目?!她怎么能一眼看出这些账目错误?!这些错误如此阴险地藏于世间,只有精通计算之人,才能像救世主一样从容赴死。错误哪怕再小,也会使整座自由大厦根基不稳。

这时,他听到爱娜小姐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仁慈的主人,我可以把咖啡端给您吗?”

“不用,”艾施喊道,“我马上就来。”

他从床上跳了下来,嗖地穿好衣服,喝完咖啡,一眨眼就赶到了有轨电车车站。

一切都如此神速,连他自己都觉得很惊讶。

当他知道开往监狱的电车还没有到,只能耐心等车时,他才想着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像着了火似的起床的?是探监这个念头,还是爱娜的声音?她的声音并不甜美,尤其是当她像昨晚那样大声斥责时。

不过,艾施可不是那种被人骂几句就乖乖听话的人。

所以,这跟她的声音没关系,否则他早就被扫地出门了,比如那一次她把他叫到厨房去看睡着的伊洛娜时。

至于伊洛娜,他完全用不着再见一面,无论是这里还是别处。

也许,最好与这些事情保持距离,最好不要知道自己可能只是在躲避爱娜及其贪恋美色的欲望,只是在躲避这种你情我愿不用负责的欲望,一种让他们食髓知味越发肆无忌惮的欲望——但白天他们不敢,因为只有黑夜,才是自由放浪的时光。

在监狱里他了解到,每周只有三天允许探监;他必须明天再来。

艾施心里琢磨着。怎么办?马上启程去巴登维勒?他开始咒骂起来,因为计划有变,他无法按照自己的自由意愿行事。

不过,他最后还是说:“那好吧,就当是缓刑吧。”

缓刑这个词一直盘在他的心头,窝在他的耳中,甚至让他油然生出一股舒适感、一股自豪感,因为他竟然和一个如伯特兰主席这般有权有势的大人物有着同志般的关系,因为这个人和艾施自己现在都获得了缓刑。

不,未见马丁,他怎能启程出发,走进黑暗;更何况,要是此次在曼海姆稍作停留,只是为了和爱娜共度一宵,那就太可笑了,甚至太不值得了。

长途旅行之人,身后不该留下未了之事,其实也就是相互问候和相互道别。

于是,他先去了码头,到仓库和食堂里找找自己的熟人。

他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一位从遥远的美国回来探亲的亲戚,这时候竟然有点近乡情怯之感,害怕别人再也不认识长了胡子的自己。

比如,执勤队就很有可能让他连大门都进不去。但他们的态度却非常热情友好,尤其是因为他遇到的所有人都可能觉得,他们再也不能拿他怎么样了;海关执勤员们的脸上立刻浮起笑容,热情地向他打了个招呼,然后他就跟他们一起轻松地寒暄了起来。是的,他们笑着说,既然他都不在航运公司工作了,那这里也就没他什么事儿了,艾施则说,他很快就会让他们看到,他人虽走了,但茶还没凉。当他走进去的时候,他们也丝毫没有拦住他的意思。

他随心所欲看着简易库房、起重机、仓库和车皮,根本没人阻止他。

当他走到仓库门口,往里面喊了几声后,堆场工头和仓库工头便一起走了出来,站在他的面前,就像兄弟一样。

尽管如此,他仍不后悔放弃这一切,只是想把这一切清清楚楚地深刻于心,时不时也会摸一下车皮或者货物装卸台,让摸着干木板的感觉留在自己绷紧的手掌上。

只有到了食堂之后,他才觉得有点失望;他的目光寻找着科恩,但科恩不在;科恩又笨又心虚,艾施不禁笑了起来,因为他不会再为伊洛娜的事而怪罪科恩了;伊洛娜会逃离魔爪,消失在无人可进的城堡里。

因此,他只是和警察喝了一杯酒,然后沿着熟悉的小路,一条在他眼前向远方铺展,不会比以前更熟悉,却比以前更亲切的小路,一直走到走到雪茄店旁的路口。

雪茄店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仿佛洛贝格早就望穿秋水地等着他过来聊天。

洛贝格也确实坐在收银机后面,手里拿着那把大号雪茄剪。看到艾施进来,他赶紧放下雪茄剪,显得非常热情,因为他必须向艾施再三道歉。不过两人都没有提起,因为艾施早就原谅洛贝格了,不想把他给弄哭了。洛贝格倒是主动说起了爱娜——也许,这违反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约定,不过这种小事,艾施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只要他不想醒来,谁能把他叫醒?他是自由的!

“她是一个非常出色的伴侣,”洛贝格说道,“我们在许多方面都趣味相投。”

艾施认为自己是自由的,可以畅所欲言,所以说道:“是的,她不会杀了您。”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瘦弱矮小的洛贝格,心里有点同情爱娜,因为亨畋妈妈一个手指头就能把这傻瓜压扁,而爱娜却做不到。

洛贝格一脸畏惧,却又硬生生挤出一丝微笑,他有点害怕听到这种不吉利的笑话,而且在客人的阴森目光之下,他变得越来越畏畏缩缩,怯怯乔乔。

不,他根本不是艾施这种人的对手;只有死人才强大,尽管他们活着的时候看起来就像可怜的裁缝一样。

艾施像个鬼魂似的在店里走来走去,闻着店里的空气,打开这个抽屉和那个抽屉,偶尔也会用手掌摩挲着光滑的柜台。

他说:“您要是死了,肯定比我强大……但问题是,没人可以杀了您啊。”

他语带不屑地补了一句,因为他突然想到,洛贝格就算死了,也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他太了解洛贝格,这家伙永远是个傻瓜,只有那些从未显露形迹之人,那些从未活过之人,才是无比强大之人。

洛贝格仍然不太相信女人,于是说道:“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您指的是遗孀养老吗?我签了人寿保险合同的。”

“这当然是毒死丈夫的好理由。”艾施说道,又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像中了风一样,嗓子都笑痛了。

对,亨畋妈妈,她正是个女人!她不会下毒,她会把洛贝格这样的人直接用针钉起来,就像钉住一只小甲虫一样。她是一个值得敬佩和尊重的女人,而他竟会将其与洛贝格相提并论,这让他感到很惊讶。他心里有些感动,因为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装成一个楚楚可怜的柔弱女子,而且她甚至有可能是对的。

洛贝格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转着他的四白眼说道:“毒。”

他可是经常把这个词挂在嘴边的,这时却像第一次听到或者是才彻底听明白了一样。

艾施的笑声里带着笃定和从容,还有一丝的不屑:“她不会毒死您的;爱娜也干不出这种事。”

“没错,”洛贝格说道,“她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她连苍蝇的毫毛都不忍心弄弯……”

“钉死小甲虫。”艾施说道。

“啊,肯定不会!”洛贝格说道。

“不过,要是您对她负心薄幸的话,她还是会杀了您的。”艾施吓唬道。

“我永远不会背叛我妻子的。”这个傻瓜说道。

这时,艾施才突然意识到,为何自己会将洛贝格和亨畋妈妈相提并论。这一明白无误的发现,顿时让他心中大感快慰,舒爽无比:洛贝格其实只是一个娘娘腔,一个有异装癖的人——所以,他和爱娜睡在一起,又有什么问题?伊洛娜不也在爱娜的床上睡过嘛。

艾施站了起来,用力伸直双腿稳稳地站着,然后伸展双臂,就像刚从睡梦中醒来或被钉在十字架上一样。

他觉得自己强壮结实、精力旺盛,是一条值得一杀的汉子。

“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他说道,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中。

“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他又说了一遍,在店里阔步走着。

“您说什么?”洛贝格问道。

“不是说您。”艾施回答道,露出了一口大白牙,“至于您,您会得到爱娜的。”

因为,这样正好:这家伙在这里开着洁净整齐、生意不错的雪茄店,又有人寿保险,和小爱娜结婚后,一定会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而他自己已经觉醒,并主动抗起这项使命。

就在洛贝格还在不吝溢美之词继续夸着爱娜时,艾施说出了洛贝格想听且真的期待了很久的话:“啊呀,您那一套救世军中的废话……要是您还这样犹豫不决的话,您的姑娘就要溜走了。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您这个怂货。”

“好!”洛贝格说道,“好的,我觉得,悔过自新现在也该结束了。”

这是个天色略显阴沉的夏日,店里倒是光线明亮,悦目宜人;黄色橡木家具看起来相当坚固耐用,收银机旁放了一本整齐地划好行列表格的账簿。

艾施坐在洛贝格的书桌前写信给亨畋妈妈,信中说,他已平安抵达,正打算解决所有事务。

第04节 再次探监

第二天晚上,他又是和爱娜一起度过的,并认为这是自由之人有权享用的待遇。

他们友好和气地说起她跟洛贝格的婚事,然后又怀着近乎渴望和不舍的心情,温柔缠绵共赴巫山,就好似他们之间从未争过、吵过。

长夜漫漫,一宿未眠。

起床时,艾施的心情无比畅快——为了让爱娜和洛贝格幸福快乐,他帮了他们一把。因为人心善变,因为人们只凭自己套用在事物上的逻辑,判断事物好坏。

刚吃完早餐,他就又去探监了。

路过洛贝格的雪茄店时,他买了包烟,准备暗中塞给马丁;他觉得这样就行了,没别的什么事了。

天气变得闷热无比,艾施不禁想起在戈阿斯豪森的那个下午,那天的高温炎热让自己对马丁的遭遇深感同情。

到了监狱后,他被带进了探监室。

探监室的铁窗外是光秃秃的监狱大院。墙面涂成黄色的楼房在空荡荡的大院里投下棱角分明的阴影。看起来,院子正中可以造一座断头台,行刑时,犯人就跪在上面,等待刀斧加身,引颈受戮。

得出这个结论后,艾施再也不想看这个院子一眼,于是转身背对着窗户,四下打量着探监室。

中间放着一张漆成黄色的桌子,从上面的墨水斑痕可以看出,它是从某个办公室里搬过来的;桌旁还有几把椅子。尽管有屋顶挡住阳光,可探监室里还是热得像火炉,因为东晒阳光像流火一样涌入,而窗户却没有打开。

艾施觉得困意上头;他独自一人,他坐了下来;他只能等着。然后,他听到铺砖过道里传来的脚步声和马丁双拐发出的格吱格吱声。

艾施站了起来,就好像看见领导来了一样。

但马丁走进探监室时的神情,跟走进亨畋妈妈酒馆时没什么两样。要是这里也有一台机械琴的话,他肯定会一瘸一拐地走过去,伸手进去让它奏起乐来。

他四下看了看探监室,似乎很高兴艾施独自一人在此,然后走过去和艾施握手:“你好,艾施,很高兴你来看我。”

就像在亨畋妈妈那里常做的那样,他把双拐靠在桌上,然后坐了下来。“喂,你也坐下吧,艾施。”

那名把艾施带过来的看守按照规定站在门口,他的制服让艾施想起了科恩。

“看守长先生,要不您也坐下吧?反正没人会来,当着您的面,我也肯定不会越狱逃跑。”

那人咕哝着说了些勤务条例,不过还是来到桌前,把一大串钥匙放在桌上。

“好啦,”马丁说道,“现在就舒服多了。”

话音落下后,这三个人都沉默不语,只是围桌而坐,盯着桌面上的刻痕缺口。

马丁的脸色比平时更黄了;艾施没敢问他过得好不好。

看到大家一声不吭,场面非常尴尬,马丁忍不住微笑着说道:“来,说说看,奥古斯特,科隆有什么新鲜事吗?亨畋妈妈和其他人近况如何?”

尽管本来就脸热,可艾施还是觉得自己满脸通红,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似乎趁着这个囚犯坐牢的机会,拐跑了这个家伙的朋友。而且,他也不知道,在看守面前把这些事情说出来合不合适。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在监狱探监室里与犯人沾上关系的。

他说道:“他们都过得挺好。”

也许,马丁明白他心中的顾虑,因为他并没有坚持要他详细回答,而是问道:“那你自己呢?”

“我正要去巴登维勒。”

“去疗养?”

艾施觉得马丁没理由会取笑自己,于是冷冷地说道:“去找伯特兰。”

“天哪!你升职啦!这个伯特兰,真是好人哪。”

艾施摸不准马丁是仍然在开玩笑,还是拐着弯儿在冷嘲热讽。

伯特兰是个兔爷绅士,这是事实。但这种事情,他在看守面前也开不了口。

他咕哝道:“哼,他真这么好,你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嗯?”

“你可是清白无辜的。”

“我?我已经失去清白好多次了,那可是白纸黑字,完全按照法院章程来的哦。”

“别开这种无聊透顶的玩笑!如果伯特兰是个好人,那我就要告诉他,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知道真相之后,他肯定会让人把你放出来的。”

“所以,你要去找他麻烦吗?这就是你去巴登维勒的原因吗?”马丁开心地大笑了起来,把手递给桌子对面的艾施,“不过,奥古斯特,你太荒唐了!幸好那个人不在那里……”

艾施马上问道:“他在哪里?”

“哦,他总是在出差旅行,在美国或者别的地方。”

艾施听得一愣:也就是说,伯特兰在美国,抢在他的前面,比他先到那边,比他先沐浴自由之光。虽然一直都知道,那个遥远国度的伟大和自由一定与那个缘悭一面之人的伟大和自由有着非常重要——即使并不完全可以理解——的联系,但艾施现在却觉得,自己的移民计划已经被这个主席的美国之旅给彻底毁了。

正因为如此,正因为一切都是那么遥不可及,他不由得怒火中烧,冲着马丁说道:“一个主席,去美国很容易……不过去意大利也一样啊。”

马丁和气地说道:“好吧,意大利也行。”

艾施心里寻思着,自己要不要去中莱茵航运公司总部打听伯特兰的居住地点。不过,他突然又觉得不用多此一举,于是说道:“他在巴登维勒。”

马丁笑道:“好吧,你可能是对的;反正,他们也不会让你进去……这趟巴登维勒之行,肯定还跟哪个姑娘有关,对吧?”

“我很快就会找到办法,让他放我进去的。”艾施不服气地说道。

马丁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别做傻事,奥古斯特,不要去惹这个人;他为人正派,应该受到尊敬。”

“显然,他对伯特兰在背地里干的事情一无所知。”艾施心里想着,又什么都不敢说,所以只好含糊地说道:“他们个个都是正人君子,甚至南特维希都不例外。”想了一下想,他又说道,“死人也很正派啊,当然,到底有多正派,得看死者留下的遗产有多少。”

“此话怎讲?”

艾施耸耸肩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说……对,说到底,一个人是否正派并不重要;他也总是只在一个方面正派;重要的根本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的所作所为。”然后,他又愤怒地补充道:“否则,真的不知该如何应付了。”

马丁又喜又忧地摇了摇头:“你啊,奥古斯特,你在曼海姆这里有个三句不离毒的朋友。我觉得,他一定给你下毒了……”

艾施没理会马丁的玩笑,继续说道:“反正,人们已经分不清是非黑白,分不清善恶对错了。一切都乱套了。你连什么已往,什么尚在都不知道……”

马丁又大笑着说:“我更不知道什么还未来。”

“你能不能严肃点。你在为未来献身;这是你自己说的……这是唯一尚在的:为未来献身,为已往赎罪;义士当舍己为人,否则何来秩序规矩。”

边上听着的监狱看守不觉起了疑心:“您在这里不能有鼓动变革的言论。”

马丁说道:“他可不是个变革者,看守长先生。您倒是更有可能。”

艾施感到很吃惊,想不到自己的话还能这样理解。也就是说,他现在也已经是一个社会民主主义者了!

也好!他固执地说道:“我无所谓,变革就变革吧。对了,你自己也一直在讲,资本家正派与否并不重要,因为你们要斗倒的是他这个资本家而不是他这个人。”

马丁说道:“您看,看守长先生,还要不要让人探监?这个人的言论让我身中剧毒,深入灵魂骨髓五脏六腑。我才刚改过自新呢。”然后转向艾施说道,“你啊,仍是个老糊涂蛋,亲爱的奥古斯特。”

看守说道:“工作是工作。”他本来就热得受不了,所以这时看了看时间,然后宣布探监时间结束。

马丁拿起双拐:“那好吧,我又要被押回牢房了。”他把手伸向艾施。“我再说一遍,奥古斯特,别做傻事。非常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结束得太突然了,艾施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他握着马丁的手,心里想着,自己要不要和那个充满敌意的看守也握一下手。他最后还是主动和看守握了握手,因为他们刚才还坐在同一张桌子旁。

见他这么做,马丁满意地点了点头。

然后马丁就走了。

艾施又一次感到惊讶,因为马丁离开探监室时的神情,就跟离开亨畋妈妈酒馆时没什么两样,但马丁此时要去的可是牢房啊!

似乎,真的一切都无关紧要,无论世上发生什么事情。可世上又哪有无关紧要之事:只是强自镇定,故作轻松而已。

站在监狱门外,艾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拍了拍衣服,似乎想要确认自己的存在,结果却碰到了口袋里买给马丁的香烟,他心里又冒出这种该死的、莫名其妙的愤怒,又一次想要破口大骂。

他甚至把马丁称为一个可笑的群众会议演说者,一个煽动者,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尽管他真的没什么可责备马丁的,最多说马丁在真的紧要关头时,装得像主角一样。

可煽动者不就是这样的嘛。

艾施乘电车回到城里,心里却因看到售票员穿着制服而窝着一团火。

他从爱娜小姐那里取了自己的东西。

她在他面前十分温柔,秋波不断。

不过,他正恼怒于这个剪不断理还乱的世界,所以对她的示好不屑一顾。

随后,他便匆匆作别,急着赶往火车站,想搭上去米尔海姆的夜班列车。

第05节 车上旅客

当愿望目标渐渐靠拢,当梦想带来人生巨变,通往幽井之路变窄,兆死之梦降临,笼罩梦中游荡之人:已往的一切,愿望和目标,再次一闪而过,如在垂死之人眼前;倘若不死,侥天之幸。

这个身在远方思念爱人,或只是思念儿时故乡的男人,已经开始梦游。

有些事情,端倪已露,他只是没注意而已。

比如,在去火车站的路上,他发现,房子是用砖块分层叠砌而成,门是用锯开的厚木板做成,窗子上装着四方形的玻璃;或者,他想起假装知道左右之的编辑和煽动者——而知道左右之分的,只有女人,而且还不是所有女人。

不过,他也不能总想着这些事情,于是便在火车站里安安静静地喝了一杯啤酒。

当他看到开往米尔海姆 (1) 的火车呼啸而来,看着这个又大又长的虫形怪兽,如此一往无前地向着目标飞驰而去时,他突然被深深震撼到了,心里突然怀疑起火车头是不是安全可靠,会不会开错了路;他心里充满了恐惧,害怕自己的责任会被剥夺,害怕自己最后甚至会被劫持到美国去——因为大家都知道,他要去履行一些非常重要的尘世责任。

心中充满疑惑的他,本来应该像头次出远门的旅客一样,点头哈腰地向身穿制服的站务员打听清楚,可这个站台一眼望不到尽头,不可思议地长,不可思议地空荡,他几乎没办法马上走过去,所以无论自己再气喘吁吁,也不管这趟列车开往何处,只要能顺利赶上这趟列车,他就得额手称庆了。

当然,随后就得去仔细查看车厢上通知班车终点的牌子了,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纯粹是无用之举,因为写在牌子上的只是词句而已。

这位旅客站在车厢前,心里有些犹豫。

毫无疑问,这时的扶腰气喘吁吁却又拿不定主意,足以让一个脾气暴躁的人咒骂起来,更何况,他看到发车信号后,不得不手忙脚乱地赶过去,急匆匆地踏上那个上下不方便的车厢台阶,结果胫骨撞在踏板上。

他咒骂着,咒骂车厢台阶,咒骂它的蠢笨设计,咒骂这番遭遇。

不过,这种粗鲁行为的背后,隐藏着一种更加正确,甚至更加令人气恼的认识——这个人要是头脑清醒的话,也许就能说出来:这一切只不过是人造之物而已,呵,这些与人腿膝部的曲伸相对应的台阶,这个长得不可思议的站台,这些写着词句的牌子,火车头的汽笛声,闪闪发光的钢轨——到处都是人造之物,它们全都无法孕育生命。

这个旅行者隐约觉得,这样观察思考能让人见识高人一等,于是很想把它终生铭记在心。因为,这种观察思考也被称为普通人的观察思考,所以旅行者们,尤其是那些脾气暴躁的旅行者们,比那些总宅在家里,即使每天也经常上下楼梯,却什么都不想的宅人,更有可能这样观察思考。宅人不会注意到自己周围充斥着各种人造之物,宅人的思想也同样只是人造思想而已。

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他又把它们一一送走,就像派遣忠心耿耿、会做生意的手下去各地出差,环游世界一样,他觉得,这样就可以把整个世界挤到自己的房间里,挤到自己的生意中。

只是,这个不是把自己的念头送出去,而是把自己派出去的男人,已经失去了这种草率鲁莽的自信;他憎恨一切人造之物,憎恨总是这样而不是那样设计台阶的工程师,憎恨对正义、秩序和自由胡说八道,装得好像拥有经世济民之才的煽动者;这个渐渐懂得何为无知的男人,憎恨自以为是之人。

一种令人痛心的自由让他意识到,事情也可以不用这样。

在不知不觉中,本该描述或定义事物的词句语义已变模糊,不再精确;就好像,这些词句都遭人遗弃了似的。

这个旅客心里很不踏实,他走过长长的车厢过道,有些惊奇地发现,车上的玻璃窗就像房子里的玻璃窗一样,还用手在冰凉的玻璃上摸了摸。

就这样,这个人,这个正在旅行的人,一下子就陷入一种地不负责任的淡然之中。

火车全速前进着,似乎在一往无前地向着目标飞驰而去,似乎在努力摆脱责任,它风驰电掣而去,只有紧急刹车才能阻挡滚滚车轮;脚下的火车载着旅客急速离去,这个即使在痛苦的白日自由中也不曾失去良知的他,想要逆向而行。

但他走不到尽头,因为这里只有未来。

铁轮将他和坚实的大地隔开,他在过道里想起了巨轮,想起了巨轮中有长长的过道,想起了过道里有一张接一张的铺位,想起了巨轮漂浮在水山之上,想起了水山之下就是海底,就是大地。

从未实现的甜美希望!

要是只有谋杀才能带来自由,那躲进船腹又有何用!

啊,巨轮永远不会停靠在心上人栖居的城堡旁边。

过道里的这位旅客停下来,不再来回走动,他装出一副在看自然风光和远处城堡的模样,还像小时候那样,贴在车窗玻璃上把鼻子压扁。

自由和谋杀,犹如生与死!

纵身跃入自由之怀的人,就像孤儿一样,就像走向断头台向母亲哭泣叫喊的凶手一样。

在向前飞驰的火车上,一切都是未来,因为每一刻都处在不同的地方;车厢里的人都显得很悠然自得,仿佛他们知道自己不用赎罪。

那些留在站台上的人,仍在大声呼唤着,用力挥舞手帕,想要唤醒匆匆离去之人的良心,要他们回去承担自己的责任,但这些旅客们却再也不想承担负责,所以借口害怕吹进车厢的会让自己脖子僵硬,匆匆关上了窗户,取出现在用不着与任何人分享的干粮。

在他们当中,有的人把车票插在帽子上,让人隔着老远就能看出他们的清白,而大多数人,是在听到良心的呼唤和看到穿制服的乘务员时,才匆忙慌张地寻找车票。

心有杀念之人,落网之期不远,哪怕他像孩子一样,吃着各色什锦饭菜和美味甜点,也毫无用处;它仍然是杀头饭。

他们坐在设计师们很不要脸地,或许是很草率地,根据人坐着时腰膝折弯两次的身体形状而设计的长椅上,他们整整齐齐地八个人坐一张长椅,挤在木笼子里,他们摇头晃脑地坐着,听着木头的嘎嘎声,听着车轮有节奏的滚动撞击声,听着车轮上方传动杆轻轻发出的吱嘎吱嘎声。

顺向而坐之人鄙视逆向而坐之人,鄙视他们留恋过往;他们害怕有风吹进车厢,每当车门被人用力打开时,他们就会担心有人进来,导致他们纷纷扭头缩脖子。

因为扭头缩脖之人,无法公正地判断何为有罪、何为赎罪,会怀疑二加二是不是等于四,会怀疑自己是母亲的亲生骨肉,还是一个怪胎,所以他们连脚趾都会小心地对准前方,指向心中牵挂着的生意——是生意让他们坐到了一起,组成了一个软弱无力、自信全无却又满心恶意的集体。

唯有母亲才能安慰孩子:“你不是怪胎。”

旅客们却相反,他们和孤儿们全都断绝了自己的后路,也不再知道自己身边的情况了。

当纵身跃入自由之时起,他们就必须恢复秩序,重塑正义;他们不愿再听工程师和煽动者们的满嘴荒唐之言,他们憎恨国家和工程设施中的人造之物,但他们不敢反抗延续千年的错误认识,也不敢发起会糟糕地导致二二无法相加的知识变革。

因为,这里无人可以向他们保证,失去的清白可以恢复,因为,张开怀抱让他们依偎的人,无人会放弃今日的自由而选择快速遗忘。

愤怒让人更加敏感。

旅客们小心地把行李整齐摆放到行李网架中,他们愤怒地批判帝国的政治制度、公共秩序和法律制度,他们毫不留情地对各种事务和机构吹毛求疵,虽然连他们自己都不怎么相信自己会秉公执言。

他们虽然获得自由,却又感到心虚,所以害怕听到火车发生不幸事故时的那种可怕撞击声,害怕铁杆会在这时刺穿他们的身体。这种事情在报纸上屡见不鲜。

不过,他们就像那些为了能及时赶上火车,一大早就被人从梦中唤醒,赶去拥抱自由的人一样。所以他们的话变得越来越不知所云,越来越让人发困,一会儿工夫,就变成含糊不清的嘟哝声了。

可能有人还会说,自己宁愿闭上眼睛,也不愿继续看着人生就在眼前匆匆闪过,可与他同行的旅伴们,都躲回各自的梦中,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了。

他们拉起外衣遮着脸,握拳而睡,他们的梦里充满了对工程师和煽动者的愤怒——这两者明知自己行为可耻,却仍给各种事物赋予虚假之名。人如此无耻,名如此虚假,让人不得不怀着愤怒,在梦中给各种事物重新赋予极不确定的名字,同时又充满了渴望:母亲说出确切的名字;世界变得确定,就像有根的故乡一样。

各种事物犹如孩子一般,一会儿远在天边,一会儿近在眼前,那位登上了火车,正在远方思念爱人,或者只是思念儿时故乡的旅客,这时就像一个眼前渐渐模糊的人一样,心头涌起些许担忧——他可能要看不见了。

在他的眼里,周围许多东西都变得模糊不清了,至少他觉得,只要用外套遮住了脸就会这样,但他的心里却有一丝领悟,一丝他可能已知,却未曾在意的领悟,正在破茧而出:他快要开始梦游了。

他仍然沿着工程师们设计、修筑、铺装的道路行走,但只走在路的最边上,让人不得不担心他会不会掉下去。煽动者的声音,依然传入他的耳中,可对他来说,传入耳中的已经不再是话了。他向伸展双臂,左右前后来回摆动,像一个显得相当可怜的走钢丝艺人,知道在远离硬实地面的上方如何更好地保持平衡。

在恍恍惚惚,无力反抗之间,被俘的灵魂轻盈地飞翔着,而沉睡之人也向上飘起,飘到自己的呼吸能够轻轻扰动爱人们的双翼之处,就像死者的双唇上放着羽毛一样;他希望,别人仍把他当成小孩,问起他的名字,这样他就可以躲到爱人的怀里,深深地呼吸着故乡的气息,陷入无梦的沉睡之中。

虽然还没飘到很高之处,他却已经站上了第一个小小的渴望之阶,因为他再也不知,自己姓甚名谁。

* * *

(1) Müllheim。

第06节 见到伯特兰

但愿有人会来,担起殉道之责,拯救世界,使其回归纯真无罪:如果,这种永恒之愿会让人心生杀念,那么,这种永恒之梦就会让人洞见未来。在梦幻之愿和预见之梦之间,沉浮飘摇着所有领悟,沉浮飘摇着对牺牲和救世之国的领悟。

他在米尔海姆住了一宿。

当绿色的黑林山仍然隐约飘渺在凉爽的夏日晨雾中时,他已经登上了开往巴登维勒的小火车。

这个世界看起来清晰可见又触手可及,就像一个危险的玩具。

火车头喘着粗气,让他很想在它的脖子上解开几个搭扣;但它牵引火车的速度到底是快是慢,却是无人知道。

尽管如此,他还是毫无顾虑、毫无保留地相信它。

当它停下时,千树万树向它点头示意,四周荡漾着柔和芬芳的气息;火车站大楼旁有一间书报亭,里面陈列着各种各样漂亮的风景明信片。

它们应该每一张都挺合亨畋妈妈的意,符合她的收藏条件吧。

艾施选了一张可以看到城堡山迷人风光的明信片,把它插在口袋里,然后想在树荫下找了张长椅,坐在那里悠闲地写信。

但他没有写。

他静静地坐着,像一个无所事事的人一样,平静地把双手放在膝盖上。

他就这样久久地坐着,眯着眼睛看着繁茂的绿树。

他久久地坐着,久到他后来走在人来人往、无忧无虑的路上时,一脸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在一幢房子前停着一辆似乎凶气逼人的汽车,艾施仔细地打量着它,看它是否适合用来过夜。

他还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其他东西,因为他觉得,自己这时就像骑手一样,在到达终点后,坐在马鞍鞍上转过身来,轻松自信地看着远远地落在后面的其他骑手;他心中的焦虑紧张如冰雪消融般淡去,然后懒散地,似乎有些迟疑地,走完了最后一段,甚至心中还热切地渴望着,自己在到达终点,稳操胜券之前,再克服一个特别巨大和艰难的挑战。

所以,尽管天气晴好,阳光明媚,不该有任何悲伤之情,可他还是感到心如刀绞——因为他就要怀着这样的自信向伯特兰家奔去:不用驻足停留,不用询问打听,他知道自己要走向何方。

他爬上那条起伏平缓、曲折迂回的园林小路;一股树林特有的气息迎面而来,轻拂着他的额头,轻拂着他领口和袖口的皮肤,为了细细感受这股气息,他摘下了帽子拿在手里,解开了马甲的钮扣。

这时,他从一个大门走进了园林,眼前的这片园林,远不似在梦中萦绕的那般秀丽壮观,但他似乎并不感到惊讶。

虽然在那上面的任何一扇窗户旁,都看不到衣服上缀着金属闪光片,闪耀着五彩光芒的伊洛娜——珠联璧合般的如画美景,可她自己也已到达终点,慵懒地倚靠在那里,啊,虽然他也非常怀念,可梦中的城堡却不为所动,梦中的景象也无动于衷,仿佛他亲眼所见的,只是一种象征,一种专为应付眼前这一刻的权宜之计——一个梦中之梦。

在晨曦下的阴影中,在略有起伏的墨绿色草地上,有一栋风格稳健气派的别墅式大楼。

仿佛这丝随性而动的晨凉,仿佛那种象征,又会成为另一种象征——斜坡上有一个近乎寂静无声的喷泉,喷出的水就像琼浆玉液一般透亮冰清,让人忍不住想要喝上一口。

在大门后面,一个身穿灰色西服的人从爬满香忍冬的门房里走了出来,询问来者有何贵干。他外套上的银钮扣并不是制服或职业装的标志,它们柔和而冷淡地闪耀反射着,仿佛是为这个耀眼的清晨专门缝制的。

如果说,艾施昨天还有一阵子觉得心里没底,怀疑自己到底能不能见到主席先生,那么现在,一切疑虑都已烟消云散了,他几乎可以确定,他在这里也可以自由进出,不会被人盘问。所以,对这个门卫没有把来者姓名和来意登记到印蓝纸簿上的疏忽行为,他一点儿都不感到惊讶,而且也没想过自己等在门口也许更为合适,而是与门卫结伴并肩而行。

门卫也默许了。

他们进了一间昏暗阴凉的前厅,里面有许多漆成白色的门。当其中一扇门轻轻打开,又轻轻关上,门卫消失在门后时,艾施一边感受着脚下地毯的柔软,感受着它带给自己的虚浮感,一边等着前去通禀的门卫。门卫回来后,领着他穿过几个小房间,来到另一扇小门跟前,鞠了一躬后让他自行向前。

虽然现在没人再领着自己了,但他觉得,要是这一排雅室能再长一些,或许一直延伸到永远,延伸到遥不可及的无尽之地,位于核心圣地之前,或者说位于王座大殿之前,那就更合适,甚至更令人神往了。

正当他险些以为,自己以一种奇妙而又失礼的方式,神不知鬼不觉地匆匆穿过了无数多排、无穷多间房子时,他突然站在了那人跟前,那人向他伸了出手。

虽然艾施知道这个人就是伯特兰,而且确定无疑,无论是此处还是别处,但在他看来,这个人只是另一个人的象征,一个更真实,或许更伟大,却依然不显山不露水之人的影子。

这一切竟然如此简单,如此顺利,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这时,艾施也打量着眼前之人:脸净无须,像演员却不是演员,容颜未老青春依旧,只是鬈发已白。

房间里有许多书,艾施坐在办工桌旁,像一个前来求诊的病人。他听到那人在说话,声音就像医生那样充满同情和关切。

“您为何而来?”

那个心不在焉的人听到自己轻声说道:“我要向警察告发您。”

“哦!太遗憾了!”

回应的声音很轻,轻得连艾施也不敢稍微大声点说话。他似乎自言自语一般,重复了一遍:“向警察告发。”

“难道您恨我?”

“恨!”艾施谎言道,随即又为自己说谎而感到羞愧。

“这怎么可能,我的朋友,看得出来,您很仰慕我。”

“一个无辜者正在替你坐牢。”

艾施能感觉到,那人正在微笑,然后他仿佛看到马丁也在边说边笑。甚至伯特兰的声音里也荡漾着这丝笑意:“哎呀,孩子啊,那您早该告发我了呀。”

他不能伤害这个人;艾施反驳道:“我可不会暗中杀人。”

听到这话,伯特兰竟然笑了起来,几不可闻地轻笑起来。

因为清晨如此清新宜人,是啊,因为清晨如此宁静温馨,所以被人嘲笑、理当生气的艾施不但生气不起来,反而忘了自己刚才说过谋杀这事,而且要不是为了顾忌自己颜面,他甚至都想附和着轻笑几声。

尽管这两个念头并不真的就能相安无事,或者两者之间只是有另一种很难理解的关系,他竭力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继续说道:“不,我不会暗中杀人;您必须放了马丁。”

伯特兰显然一切都了然于胸,似乎也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尽管他的语气这时变得严肃了一些,却依然充满了让人安心落意,让人轻松愉快的意味:“哎呀,艾施,干嘛这么胆小?杀人还要借口吗?”

这个字眼又一次出现在这里,即使只是像一只无声的黑蝴蝶翩翩飞舞而来。

艾施心想,伯特兰其实用不着死,毕竟亨畋先生已经死了。但接着,他的心头突然有一种濛濛烟雨般飘落的明悟:人可以死两次。自己之前竟然没想到这一点,艾施感到很惊讶。

“当然,您可以逃走。”他说道,然后又故意诱导道,“去美国。”

“你知道,我亲爱的朋友,我不会逃走。这一刻,我已经等了太久了。”伯特兰说道,仿佛不是在跟艾施说话一样。

在这一刻,艾施对伯特兰仰慕到了极点,因为他自己只不过是伯特兰公司里的年轻职员,而且还是一个孤儿,而伯特兰却高高在上,令人难以望其项背,这时两人却坐在一起,像朋友一样,谈论生死。

艾施很高兴自己那时把仓库账册做得毫无差错,工作勤恳老实。

他不敢说自己知道伯特兰的情况,也不敢恳求伯特兰杀了自己,只是很识时务地点点头。

伯特兰说道:“再高高在上,也无权生杀予夺,再卑微弱小,只要灵魂不朽,依然值得敬重。”

在这一刻,艾施突然如梦初醒,前所未有地清醒,同时也知道,他不但欺骗了自己,也欺骗了整个世界,因为伯特兰从他那里得知的,现在似乎又如潮水一般回涌到他的心里:他从不相信,这个人会放了马丁。

不过,这个既是审判者又是受审者的伯特兰,略带不屑地摆了摆手,说道:“要是我让您的那个不敢说出口的希望成真,满足那个无法满足的条件,艾施,那我们两个不都得羞愧而死吗?您,因为您只是一个翻不出什么花样的敲诈者,而我,则因为我把自己送到您这么一个敲诈者手里。”

尽管一切都没有逃过艾施这个清醒异常的胡思乱想者的眼睛,无论是那个略带不屑的手势,还是伯特兰嘴角笑意中泛起的嘲弄之色,但他的心头却依然盘踞着这个希望——无论如何,伯特兰都会满足这个条件,或者至少会逃走。

艾施不会放弃这个希望,因为他的心头突然涌起一阵担忧:亨畋先生第二次离世之时,对亨畋妈妈的思念也会随之消逝。

可这是他的私事,就这么把伯特兰的命运和自己的私事扯在一起,他觉得有些不值,还不如敲伯特兰一笔钱呢,而且在这么清新纯净的清晨,这么做着实有些煞风景。

所以他说道:“我别无选择,只能告发您。”

伯特兰回答道:“梦,人皆有之,无论正邪,都该实现。否则,无法享受自由。”

艾施并没有完全听明白,为了弄清楚伯特兰的意思,他又说道:“我一定要告发您。否则事情会越来越糟。”

“没错,亲爱的艾施,否则事情会越来越糟,我们必须设法阻止。在我们两个人中,我要做的比较容易;我只需离开即可。外人从不受苦受难,只因置身事外;受苦受难者,必是深陷其中之人。”

艾施以为又会看到伯特兰嘴角的嘲弄之色:深陷在如此冷漠、如此无情、如此堕落的感情纠葛之中,哈利·科勒只能痛苦地死去,可艾施却无法对这个给别人带去不幸的人产生一丝怒意。

他自己也很想一脸不屑地挥挥手解决这件事情。“没有赎罪,就没有过去、现在和将来。”他似乎在顺着伯特兰的意思说道。

“哦,艾施,你让我深感难过。你太贪心了。纪元何曾自死算起,要算当然从生开始。”

艾施也感到心头沉重。他在等待,等着那人下令在城垛上升起黑旗,他在思考:他必须让位给开创新纪元之人。

但伯特兰似乎并不为此而感到难过,因为他漫不经心地,似乎在做附注一样说道:“为了给心中有秤、有爱的救世主让位,许多人必须死去,许多人必须牺牲。只有他的献身才能拯救世界,使其重归纯真无罪。但在此之前,必须出现基督之敌——疯狂之人,无梦之人。首先,整个世界必须没有一丝空气,完全抽空,就像在真空容器中一样……一片虚无。”

这一切跟伯特兰所说的完全一样,听起来很有道理,如此浅显熟悉,他差点儿就想把模仿伯特兰脸带嘲讽这种冒险行为,当成一种义务,一种认可:“对,为了能够重头再来,必须规范秩序、立好规矩。”

只是话音刚落,他就面露赧颜,为自己的嘲讽表情和语调感到无地自容;他担心伯特兰人会再次嘲笑自己,因为在伯特兰面前,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丝不挂似的。

让他心存感激的是,那人只是轻声批评道:“艾施,谋杀和反杀就是秩序和规矩——机器的秩序和规矩。”

艾施心想:“要是他把我留在这里,那么秩序和规矩有望;一切终将归于遗忘,然后又是时光静好,岁月悠悠似水流;但他会把我赶出去的。”

要是伊洛娜在这里的话,他必须离开。所以他说道:“马丁牺牲了自己,却无人得到救赎。”

伯特兰微微做了一个略带不屑和失望的手势。“黑暗之中,人不见人,艾施!似水如云的光明终究只是梦幻。你知道,我不能把你留在我身边,哪怕你害怕孤独。我们是迷失的一代,我也只能做好自己的事情。”

艾施的内心自然非常痛苦,于是他说道:“钉在十字架上。”

听到这话,伯特兰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

要不是伯特兰笑得非常亲切,他恨不得伯特兰赶紧死去,因为他觉得自己会被伯特兰赶走。

伯特兰的笑亲切、无声,伯特兰的话也亲切、无声,却能猜中一切:“对,艾施,钉在十字架上。被矛刺穿,被醋淋醒,享受临终前的孤独。只有这样,那黑暗才能降临,而世界必须陷入那黑暗之中,才能使光明重现,使人间无罪;在那黑暗中,人与人不碰头,路与路不相通——即使我们并肩而行,却依然互不相闻,彼此相忘;你也一样,我亲爱的新 (1) 朋友,你也会忘记我现在对你说的话,就像梦醒无痕一样。”

他按了一个按钮,下了一串命令。

然后,他们走进大楼后面那片一望无垠的美丽花园里,伯特兰向艾施介绍了园中的花卉和马匹。黑蝴蝶无声地在花丛中翩翩起舞,马儿也不嘶叫。伯特兰步履轻快地走在自己的花园里,但艾施不时觉得,这个步履轻快之人应该拄着双拐行走,因为天上出现了日蚀。

他们坐在一起用餐;桌上摆着银器、葡萄酒和水果,他们就像两个对彼此的一切了如指掌的朋友。

用过餐之后,艾施知道,离别之时即将到来,因为夜晚可能会突然降临。

伯特兰陪着他走到通往花园的台阶前,一辆红色的大汽车已经等在那里,车里平滑的红色真皮软垫,在正午的阳光下仍然有些发烫。

当他们道别的手指触到了一起时,艾施感到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渴望,想要低头俯身,亲吻伯特兰的手。

可就在这时,汽车司机却按了按喇叭,弄出一声巨响,于是艾施只好匆忙上车。

汽车一动,就有一股猛烈的暖风迎面吹来,大楼和花园似乎都被卷走了一样;这股风一直吹到米尔海姆才停下,那里有一列火车,亮着灯呼哧呼哧地喷着气,正等着旅客上车。

这是艾施第一次坐汽车,这种感觉非常好。

* * *

(1) 也有最后一个朋友的意思

第07节 大洋彼岸

醒来更觉心惊。他不该离开梦境,他害怕梦的力量——梦中也许皆是虚妄,却也可能另有所悟。梦的流浪者,在梦中徘徊游荡。纵使怀揣风景明信片,可这又有何用,只能拿出看看,聊以慰藉;审判席前的他,仍是个伪证者。

内心的思念会在几小时内改变人的容貌,但这经常被人忽视。

可能脸上只有某些细微差别,只有光影的细微差别,那个普通旅客完全不会在意,然而对故乡的思念却突然变成了对乐土的渴望和向往,尽管内心充满莫名的不安,为静候游子归来的故乡之夜而担忧,可是眼里却已充满尚不可见的光明,那片光明尚不可见,也不知从何而来,尽管他猜想,这就是大洋彼岸的光芒,那里的黑暗迷雾正在渐渐消散:迷雾散去时,他就会看到那里成行成片沐浴着光明的田野,还有起伏平缓的绿色草场——一片晨曦永在,让心忧者忘却女人的乐土。

这片乐土地广人稀,只有为数不多的外国垦殖者。他们完全不会组团结社,各自孤独地生活在自己的庄园里。他们做着自己分内之事,耕地、播种、除草。正义之臂拿他们无可奈何,因为他们既不需要公理,也不需要法律。他们开着汽车在草原上驰骋,在从无公路贯穿的原野上驰骋,而驱使他们前进的唯一动力,就是他们永不满足的渴望。

垦殖者虽已在此定居,却仍然觉得自己像是外来者;他们的渴望是对远方的向往,向往光明的远方,向往远方那片越来越大、永远无法企及的光明。

这其实很奇怪,因为他们可是面向西方的人,也就是说,这些人的目光转向了傍晚,好像那里的不是夜晚,而是晨曦之门。

人们依然无法判断,他们为何如此向往这片光明,不知道是因为他们深刻而坚定的思想,还是只因为他们害怕自己身处黑暗。

人们只知道,他们要么在林木稀疏的地方定居,要么毁林建造树木稀疏的园林;他们虽然喜欢丛林的清凉,可也认为孩子们应该远离丛林的阴森幽暗。

不管这是真是假,它毕竟表明了,这些垦殖者并不像人们心中所想的那种粗鲁的殖民者和拓荒者,他们的言行举止像女人的言行举止,他们的渴望像女人的渴望——表面上是对意中男子的渴望,实际上却是对乐土的渴望,因为他会陪她走出黑暗,走进乐土。

不过,这些话可不能随便乱说;因为垦殖者的内心很敏感,很容易受伤,然后他们会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离群独居。

在草原上却不一样,草原上丘陵绵延起伏,河流密布,河水清凉,喜欢草原的他们活泼开朗——虽然他们过于害羞,不敢唱歌。

这就是远离痛苦的垦殖者生活,他们在大洋彼岸寻找的生活。

他们从容而死,他们英年早逝,哪怕死时已经须发皆白,因为他们的渴望是万年的辞别。

他们就像遥望迦南乐土的摩西一样骄傲:虽然他心怀神圣的渴望,却只有他一人不能踏入迦南半步。

他们也经常做出有些无望和略带不屑的手势,就像摩西在山上做的一样,背后是回不去的故乡,眼前是到不了的远方。

那个人的渴望已经改变,而他自己却浑然不知,只是有时会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只是暂时抑制却永远无法全然忘记伤痛苦楚的人。

无谓的希望!

因为谁能知道,他是走向天堂之人,还是迷途孤儿?

但愿越深入乐土,带不回去之痛就越少,但愿有些带不回去会在越来越亮之中散开、淡去,这种痛大概也会越来越少,越来越淡,甚至可能更加隐约,但这种痛就像男人的渴望一样,如抽丝般缓缓减少,而世界就此消失在他梦游之中,化作对那一夜的回忆,化作对妻子的回忆,化作对渴望和母性的回忆,最终只留下一缕淡淡伤痛的如烟往事。

无谓的希望,经常的无端傲慢。

迷失的一代。

所以,许多垦殖者虽然看起来乐观泰然,其实却心怀愧疚,比那些罪孽更深的人更容易悔过。

甚至有些人再也无法忍受曾经向往的清晰与安宁——这并不离奇;尽管有人可能立即会说,他们无法满足对远方的热切向往,所以必须掉转方向,甚至可能要退回原地;因此,有人曾见过垦殖者双手掩面哭泣,似乎在思念故乡——这也同样可信。

所以,在这个灰雾蒙蒙的清晨,离曼海姆越近,艾施就越觉得焦虑和害怕,他真的不知道,火车会不会直接把他送回科隆的小酒馆里,又或者,亨畋妈妈会不会为了怀上他的孩子而在曼海姆等他。

让他大失所望的是,他只等到了一封信,一封他本来就没指望收到,甚至最好不要拆开看的信。而且,从信封上的斑斑墨迹中就能看出,这封信是在亨畋先生的遗像下写的。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或许是因为害怕,艾施的手哆嗦着,但他仍然伸手接过这封信。

第08节 饯行聚餐

他看都没看爱娜一眼,也毫不理会她一脸的不甘和委屈,一刻不停地进城了,因为他要去市警总局告发某人。

但奇怪的是,他居然先到洛贝格那儿打了个招呼,这时又考虑要不要再去码头看看。不过,他已经没这个兴趣了,觉得最好还是乘车去一趟监狱,尽管他知道,下午才开始让人探监。

孤独从远方向他心头袭来,最后他站在席勒纪念像之前,要是边上还有埃菲尔塔和自由女神像的话,他一定会觉得心满意足。

也许,这只是尺寸有别;对他而言,实际尺寸的纪念像毫无意义,而且这时候他发现,自己竟然连亨畋妈妈酒馆的模样也想不起来了。

于是,他花了一上午的时间,绞尽脑汁地回想着;是的,他要去警局告发,只不过还无法确定这封告发信里面的内容该如何措词。

不过,当他意识到,把马丁收押在监的曼海姆警方没资格接受告发时,他顿时觉得如释重负,长吁了一口气,决定放弃这个打算,反正他还一直欠科隆警方一个代南特维希受过的人。

他心里有点懊恼,暗恨自己以前为什么没想到,不过现在也挺好。中午,在洛贝格的陪同下,他美美地吃了一顿。

然后,他便乘车去了监狱。

又是流金铄石的一天,又坐在那间探监室里——他到底有没有离开过?

一切仍是原样,似乎在两次探监之间一片空白:马丁还是和看守一起走了进来,艾施还是觉得自己脑袋发涨,脑子里还是空空如也,还是想不明白自己为何坐在这里,实在想不明白,虽然这并不是仓促草率之举,而是有明确目的的深思熟虑之举。

幸亏他感觉到了口袋里的香烟——这次他一定要把香烟塞给马丁,这样一来,这次探监至少就能抵了上一次的旧账。

这只不过是一个借口,没错,就是一个借口,艾施心想,然后:脑中空空,脚得勤动。

一切都那么让人感到心烦意燥。当他们三个人再次围桌而坐时,马丁亲切自然的调侃更是如火上浇油,让他今天感到特别恼火——因为这种亲切让他想起了一些不想承认的事情。

“哟,疗养回来了,奥古斯特?看起来果然精神焕发。所有老情人都见过了吗?”

艾施老实回答道:“我没有去见任何姑娘。”

“哎呀,也就是说,你根本没去巴登维勒?”

艾施无法回答。

“艾施,你干傻事了?”

艾施仍然不吭声,于是马丁严肃了起来:“要是你真做了什么傻事,我们两个都得完蛋。”

艾施说道:“这也太奇怪了吧。我能干什么傻事?”

马丁接着说道:“你是不是心里有鬼啊?肯定有问题!”

“我问心无愧。”

马丁依然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艾施,艾施不禁想起那天自己走在路上,马丁跟在后面好像要用拐杖揍他的那一幕。

不过,马丁又恢复了之前的随和热情,问道:“那你干嘛还一直呆在曼海姆不走?”

“洛贝格要娶爱娜。”

“哦,洛贝格……我想起来了,那个雪茄店老板。你留在这里就为这事?”马丁的眼中又露出狐疑之色。

“我本来就打算今天走的……最迟明天。”

“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呢?”

艾施想离开这里,越远越好,于是说道:“我想去美国。”

马丁那沧桑的孩子脸上露出了微笑,他说道:“对对对,你早就想这么做了……或者,你现在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不得不离开?”

“没有,我只是觉得,现在那边的前景正好。”

“好吧,艾施,在你去之前,我希望能再见你一面。最好是因为那边前景正好,而不是因为你不得不离开……不过,要是你骗我的话,你就再也不会见到我了,艾施!”

这听起来简直就是在威胁。在这间闷热不通风的探监室里,三个男人坐在墨迹斑斑的桌子旁,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艾施站起来说道:“我得赶紧走了,要不然,今天就赶不上火车了。”

在临别之际,马丁再次欲言又止,满脸狐疑地看着他时,他赶紧把烟塞到马丁手里,而穿着制服的看守装出一副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也许真的什么都没看见。然后,马丁让看守押回牢房。

在回城的路上,艾施的耳旁又响起马丁的威胁,也许这个威胁已经成为现实了,因为突然之间,艾施再也想不起马丁的模样了,无论是他一瘸一拐走路的样子,还是他的微笑,甚至觉得,这个瘸子再也不会踏入那个酒馆半步了。他已经变成陌生人了。

艾施一顿一顿地迈着大步向前走去,好像他必须尽快远离监狱,尽快远离自己身后的一切。

不,那人再也不会跟在他身后,从后面用拐杖揍他了;两人既不能前后相随,他也不能把那人打发走,因为任何人都注定要走自己的孤独之路,断绝所有关系:为了不再受苦,必须斩断前尘往事。

只要走得够快就行了。

马丁的威胁很奇怪地变得苍白空洞起来,就像一个糟糕的人间赝品,仿自久为人知的神迹。

遗弃马丁,或者说牺牲马丁,也只是像在人间重复一次向上天献祭而已——为了彻底毁灭过去,也必须牺牲。

虽然他对曼海姆的街道依然了如指掌,但他却觉得自己正在走向他乡,走向自由;他仿佛走在云端之上,俯视众生——明天抵达科隆时,他不会再被科隆城及其城市景象所震慑,反而会觉得它们相当谦恭温顺,温顺地改变它们自己。

艾施晃着双手做了个不屑的手势,甚至还做了一个满是嘲弄之意的鬼脸。

他心不在焉地爬着楼,连错过了科恩家的门口都没在意;一直走到阁楼门口时他才发现,自己还得退下去一层楼

当爱娜小姐开门时,他吓了一跳。

他已经把她给忘了。

门半开着,她站在门口看着他,淡黄色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和淡黄色的牙齿,开口向他索要她的那份钱。

过去之鬼,堵住了渴望之门,那尘世的丑脸,比以往更不可征服,更多几分嘲弄,要他不断沉沦,要他卷入故去往逝之中。

在这里,问心无愧没有用,在这里,随时可以继续前往科隆和美国也没有用。一瞬间,似乎马丁还是追上了他,似乎这就是马丁的报复——把他推下去,推向爱娜小姐。

爱娜小姐像马丁一样微笑着,似乎诸事了然于胸,似乎知道他逃脱不了,似乎暗地里知道一个尚不明确的俗世牵绊——无法回避、迫在眉睫且极其重要的俗世牵绊。

他仔细打量着爱娜小姐的脸——那是一张干瘦的反基督者的脸,脸上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可循。

“洛贝格什么时候来?”艾施突然问道,似乎隐约希望借此解开自己心中的疑惑;爱娜小姐巧妙地暗示,她有意瞒着自己的未婚夫,这无疑表明了她心里其实更喜欢艾施,这种偏心虽然让他非常激动,可也让他非常气愤。

他没理会她脸上浮起的怒意,跑了出去,叫洛贝格晚上过来吃饭。

找到那个傻瓜后,他才真的放下心来,感到安心落意,于是立刻拉着洛贝格一起,不仅买了各种食物,而且还买了两束鲜花,并把其中一束塞到洛贝格手里。

难怪爱娜小姐看到他们俩时,鼓掌大声喊道:“两位才是真正的骑士!”

艾施骄傲地回答道:“饯行聚餐。”

当她把酒水食物摆上桌子时,他和他的朋友洛贝格一起坐在长沙发上唱道:“我要出征,我要出征,离乡背井。”

听着这首歌,爱娜小姐频频向他投去不满和忧伤的目光。

是的,也许这真的是一场饯行,一场摆脱这种尘世关系的饯行——他本来应该让爱娜不要为伊洛娜放餐具的。

甚至伊洛娜也该摆脱魔爪,到达终点。

这个愿望非常强烈,所以艾施极其认真地希望,伊洛娜现在不要过来,永远不要出现在自己的眼前。除此之外,他心里也有点想看科恩失望的小心思。

嗯,科恩看起来真的很失望;当然,他的失望最终化成了对这个匈牙利荡妇的下流辱骂,化成了想要立即敞开肚子大吃一顿的极度不耐。

而且,他极为罕见地挪着肥硕的身躯快速闯进客厅;他转身对着利口酒瓶子,转身对着餐桌,然后伸出一根粗手指捞了几片香肠,被爱娜制止后,又转身对着洛贝格,举起双拳威胁着把洛贝格从长沙发上轰走,说这是他的老位子。

科恩这家伙这会儿弄出来的声音非常吵,他的身影、他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客厅,而且越来越多,简直无处不在,科恩解馋之举中透出的所有凡俗情感,都在喷涌着漫过客厅,威胁着让整个世界洪水滔天,唯有不变的过往涌起,冲走其他的一切,扼杀希望;曾经仰望的闪亮舞台将陷入黑暗,或许根本不存在。

“喂,洛贝格,您的救世之国现在在哪儿呢?”艾施大声喊道,仿佛这样才能掩盖他的恐惧,他愤怒地喊着,因为无论是洛贝格还是其他人都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为什么伊洛娜非要堕落沉沦,接触凡俗死亡?

科恩撅着大屁股坐着,暴躁地吩咐道:“上饭上菜!”

“别上!”艾施大声顶了回去:“伊洛娜还没来,不准上!”

虽然有点害怕再次见到伊洛娜,但他现在对一切都充满了怀疑,而且突然觉得非常不耐烦:伊洛娜来与不来,似乎成了真理的试金石。

伊洛娜走了进来。

她几乎没怎么理会已经在场的人,看到正在默默吃喝的科恩使了个眼色,她便顺从地走到他身边,一起坐在长沙发上,然后在同样悄无声息的命令下,懒洋洋地用柔若无骨的胳膊搂着他的脖子。除此之外,她的眼里只有自己能吃到的好东西。

爱娜一直冷眼看着这一切,这时说道:“我,我要是你的话,伊洛娜,我在吃饭的时候肯定不会把手搭在巴尔塔萨身上。”

不过,这番话算是对牛弹琴了,因为伊洛娜显然还是连半句德语也听不懂,也绝不该听懂一星半点,正如她不该知道别人为她所作的牺牲一样。

听不懂又不会说,她几乎不能算是这对兄妹餐桌上的客人,反而像来到尘世牢笼的探监者,或是一个自愿入狱的囚犯。

爱娜今晚似乎知道很多事情,不再继续说那些俗事,而是拿起桌上的花束放到伊洛娜的鼻子下面,仿佛见证了某种更令人心醉的谅解。“喏,你闻一下,伊洛娜。”她说道。

伊洛娜回答道:“嗯,谢谢。”

这声音仿佛来自正在吃喝的科恩永远无法到达的远方,仿佛从云端传来,准备迎接她——只要有人坚持牺牲。

艾施的心情很轻松。

梦,人皆有之,无论正邪,都要实现,然后才能享受自由。

非常遗憾的是,那个总是一本正经的人将得到爱娜;虽然伊洛娜不会料到,有一笔账现在已经了结,但此刻代表着结束和转机,代表着见证和新悟,因为就在此刻,艾施站起身来,向众人一一举杯祝酒,然后向这对新人送上自己简短的衷心祝贺,并让众人为他们俩欢呼喝彩时,这番举动让所有人——除艾施真正的祝贺对象伊洛娜外——都感到惊讶万分。

不过,这也正合这对新人的心愿,所以他们表示非常感谢,洛贝格更是眼泪汪汪地握住艾施的双手不停地上下晃着。

然后,在艾施的要求下,这对新人彼此送上订婚之吻。

然而,在他看来,这件事还没有成定局,所以在启程离开之前,当科恩和伊洛娜早已回到卧室,爱娜小姐戴上帽子想要用针别好,然后和艾施一起把她刚订婚的未婚夫送回家时,艾施表示反对:不行,他觉得自己是个单身汉,在洛贝格未婚妻家里过夜不合规矩,他愿意今晚住到洛贝格先生那里,或者换一下,洛贝格先生今晚住在这里;另外,他们还要考虑一下,因为刚刚订婚,他们肯定还有许多话要说。所以,他在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之前,把这两人推到爱娜的房间里。

第一个斩缘之日就这样结束了,第一个不习惯和不愉快的放弃之夜开始了。

第09节 无眠之人

这个无眠者用沾湿了的柔软指尖掐灭了床边静静燃烧的烛火,在这时更显凉爽的房间里等待入睡前的心静如水;心每跳动一下,他就离死亡近一点,因为虽然夜凉如水,虽然房间已经如此奇怪地向四面延伸了出去,但心里的时间还是如此紧张、滚烫和匆忙,如此飞快地使始与终、生与死、昨与明都同时出现在唯一和孤独的此刻之中,塞满了此刻,险些撑爆了此刻。

“洛贝格到底会不会把我接回他家呢?”艾施想了一小会儿。

他做了个满是嘲弄之意的鬼脸,确定自己可以到床上睡觉了,而且仍然咧嘴笑着开始换下衣服。

借着烛光,他把亨畋妈妈的来信浏览了一遍;信中说了很多关于酒馆内的无聊琐事;不过,其中也有一小段让他看得很开心:“别忘了,亲爱的奥古斯特,你是我世上唯一所爱之人——现在是,将来也是;你若不在,我岂能独活,而你,亲爱的奥古斯特,我定会与你在清凉的坟墓里同穴而眠。”是的,这段话让他看得很开心,而且这个时候,他也很得意自己为了亨畋妈妈而把洛贝格打发给了爱娜。

然后他弄湿指尖,掐灭了烛火,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

无眠之夜开始了,无聊的念头一个个冒起,有点像杂耍演员一开始表演一些平平无奇的简单技巧,然后再逐步表演更难更精彩的绝活。

在黑暗中,一想到洛贝格会钻到被窝里和总是咯咯轻笑的爱娜睡在一起,艾施就会忍不住咧嘴而笑,而且也很高兴自己根本用不着嫉妒这个总是一本正经的人。

毫无疑问,他对爱娜的情感已经彻底消失,但这样不是更好、更令人满意吗?

实际上,他这时想着隔壁房间里的事情,只是为了验证,他对他们有多不在乎;他对爱娜的双手在这个傻瓜羸弱瘦小的身上上下游走爱抚,对她竟忍受和这么个怪胎同床共枕,有多无所谓;他也丝毫不关心她的心里还有哪些恩爱印象和哪些雄性象征——他用了另一个词。

这一切想起来非常简单,所以看起来似乎并不重要,而且他根本无法确定,在这个纯情约瑟夫身上会不会真的发生这些事情。

要是这一切,让他对亨畋妈妈也这样漠不关心,那么生活就变得轻松多了——不过,只要一有这个念头,他就会心如刀绞,浑身紧绷颤栗不已,就跟亨畋妈妈在某些瞬间没什么两样。

要是没有什么挡路的话,他倒是很愿意带着这些念头一起逃回爱娜那里;但那里有一个不可见的存在——他只知道,那就是下午爱娜话中透露的迫在眉睫、无法回避的存在。

所以,他只好去想伊洛娜;为了规范秩序、立好规矩,他只需从她的记忆中抹去飞刀夹着破空声呼啸而来的那段回忆。

就像践行艰巨使命前的预演一样,他竭力去想她,却没有成功。

然而,当他最后愤怒和厌恶地想到,她现在正强忍着心中的不适,慵懒乖巧地躺在科恩这个死畜生身旁,根本没有注意到她自己,正如她微笑着站在刀雨之中,等着有一把飞刀击中她的心窝一样——哦,这时他也突然想到了完成使命的办法:这就是自杀,她用女人的方式,一种特别让人琢磨不透的方式自杀;这就是自杀,它把她拉下云端,使她沾染凡俗。

所以,他必须拯救她,不能让她自杀!

这是完成使命的办法,可也是新的使命!

的确,如果不是那迫在眉睫之事,他就能轻而易举地把伊洛娜放一旁,就能走到爱娜的房里,揪起洛贝格的衣领,直接把这傻瓜扔到外面去。

然后,他就可以安安稳稳地一觉睡到大天亮了。

然而,就在他开始憧憬起人间从此平静安宁,内心又已春情勃发,遏制不住对女人的渴望时,这个无眠者的心头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一个既有些可笑,又有些可怕的念头:他不能再回到爱娜身边了,否则就再也分不清谁是孩子的父亲了。

所以,这就是他内心深处的无法言明的俗世牵绊,这就是让他今天被爱娜吓到的威胁!

这么算应该没错;因为只有走掉一个人,才会给开创新纪元之人空出一个位置,而且,救世主之父必须是纯情约瑟夫,这也不会有错。

这个无眠者又想做了个满含嘲讽之意的鬼脸,但这次终究没有成功;他的眼皮合得太紧了,而且也没人能在黑暗中偷笑。

因为,黑夜正是自由放浪的好时光,而笑声正是不自由者的报仇。

啊,这样正好,他就这么躺在这里,就这么彻夜清醒无眠,就这么怀着冷静而异样的兴奋——不再是情感的兴奋,就像假死者一样,躺在自己的墓穴之中,而那人正酣睡无梦、一动不动地躺在那人自己的墓穴之中安息。

然而,他怎能相信,只要牺牲掉那个人,就能从那个叫爱娜小姐的瘦小凡躯之中孕育萌生出新的生命呢?

这个无眠者咒骂着,就像别的无眠者有时候做的那样。可就在咒骂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这还是不对,神秘的死亡一刻不可能就是诞生一刻。

因为没人可以同时出现在巴登维勒和曼海姆;所以,这是一个草率的结论,有可能一切都比想象中的更复杂、更值得。

房间里很黑很凉爽。

艾施本来是个急性子,这时却纹丝不动地躺在床上,让自己的心锤炼时间,把它千锤百炼成一层稀薄的虚无,再也找不到理由,为什么要把死亡推迟到本来就是现在的未来。

在守夜者的眼里,这似乎并不合逻辑,但他忘了自己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忘了只有无眠者才会在极度清醒之中,真正合乎逻辑地思考。

这个无眠者双眼紧闭,好像他不想看到自己躺在阴凉的墓穴黑暗之中,可心里仍然担心,拉开像女裙一样挂在窗前的窗帘,就会让自己的无眠突然变成和平日完全一样的清醒,担心自己一睁眼,所有东西都会摆脱黑暗,跃入自己的眼帘。

然而,他要的是无眠,而不是清醒,否则就无法和亨畋妈妈一起在此离世,安全地同穴而眠;他心中充满了渴望,不再是情感的渴望:是的,他已经失去了渴望——这也挺好。

“在死亡之中合二为一,”这个无眠者心想,“两个假装被杀的人,是的,在死亡之中合二为一。”这个念头本来会让他心情平静,可他偏偏又忍不住心想,爱娜和洛贝格这时也在死亡之中以某种姿势合二为一。

可用了什么姿势!

这时,这个无眠者没兴趣再开什么恶意的玩笑,转而想体验一下事情的玄奥,想正确估计一下,自己床铺与楼里其他房间之间极其遥远的距离,想极其认真严肃地思考如何才能实现灵肉相融,思考如何让美梦成真,实现圆满;由于这一切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他变得郁闷、苦恼和愤怒,然后只好更多地去思考,如何才能实现死中育生。

这个无眠者用手轻抚自己的寸头,手心感到一阵凉爽和刺痒;这就像一个危险的大胆尝试,他不想再来一次。

当他就这样做完更困难、更值得的尝试后,他的心中怒火渐起——也许是因为无能为力而失去了兴趣,让心中的渴望化作了熊熊怒火。

伊洛娜用女人的方式,一种特别让人琢磨不透的方式自杀,夜夜忍受着一个死畜生的折磨,所以她的脸现已肿得似乎快要腐烂了。每个夜晚都会在她的身上多烙下一个折磨的印记,使她的脸更肿胀一分。

所以,这就是他今天不敢看伊洛娜的原因!

这个无眠者的领悟将变成洞见未来的兆死之梦;他意识到,亨畋妈妈现在已经死了,没死之前的她不能怀上他的孩子,所以不能亲身来到曼海姆,只是在遗像的注视之下给他写了一封信——她以前就是任由遗像中人杀害自己的,正如伊洛娜现在任由科恩这个死畜生杀死自己一样。

亨畋妈妈的脸也是浮肿的,岁月和死意都留在了她的脸上,夜晚的欢愉恩爱早已成过往,就像只需伸手拨弄一下,就会隆隆作响的机械琴一样,毫无生气。

艾施心中的怒意越来越盛。

这个无眠者不知道自己的床在某条街上某个房子中的某个位置上,而且也不愿去想。

大家都知道,无眠者大多易怒易暴;在寂静的夜晚,要是有有轨电车孤零零地缓缓行驶在街上,它的隆隆声响,能瞬间点燃他们的怒火。他们的抗议非常激烈,非常可怕,使他无法将其称为账目纰漏,那么他们的愤怒会比这种抗议强烈多少呢?

为了找出这个问题的意义,这个无眠者心急如焚,绞尽脑汁地思索着这个从某处而来,从远方而来,也许是从美国而来,却从他心里冒出的这个问题。

他感觉到,自己心里有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就是美国,就是自己心中的未来之地;但是,只要如此毫无阻碍地,过去闯入未来,已灭闯入新生,这个地方就无法存在。

在这场从天而降的风暴之中,他身不由己,随风而去,但卷走的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而是周围所有人都跟着他一起被冰冷的飓风卷走了,他们所有人都跟着第一个纵身投入风暴的人被风卷走,于是时间重新流动。

这时已经没有时间了,只有一片巨大的空间:这个过度清醒的无眠者,听出他们已经全部死去;即使仍然双眼紧闭,不想看见这一切,但他心里知道,死亡总是谋杀。

这个词这时又出现了,但并没有像蝴蝶一样悄无声息地倏忽而过,而是像夜间行驶在街上的有轨电车一样,凶手这个词在嘎达嘎达的声响中出现了,还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死者传递死亡。

无人可以幸存。

似乎死亡就是个孩子,亨畋妈妈从死去的裁缝师傅那里怀上了死亡,伊洛娜从科恩那里怀上死亡。

也许,科恩也是个死人;他像亨畋妈妈一样肥胖,对于救赎一无所知。

或者,就算现在还没死,他也会在完成谋杀后死去——令人欣慰的小希望——,像那位裁缝师傅一样死去。

谋杀与反杀,一环扣一环,过去和未来飞速交融,融入死亡的瞬间——现在。

这一切都必须非常清晰和认真地深思熟虑一遍,否则很快就会出现这样的账目错误。

因为,牺牲和谋杀已经极难区分了!

在拯救世界,使其重归纯真无罪之前,一定要毁灭一切吗?一定要洪水滔天吗?有一个人牺牲,有一个人让位,难道还不够吗?

这个无眠者仍然活着,尽管他像所有无眠者一样都是假死,伊洛娜仍然活着,尽管她已被死亡碰她,只有一个人愿意牺牲自己,为了孕育新的生命,为了恢复秩序井然的世界——不允许有人再扔飞刀的世界。

这种牺牲已成事实,无法挽回。

因为所有抽象普适的认识,都是在过度清醒的无眠状态下获得,所以艾施得出结论:这些死人就是女人的凶手。

但他并没有死,而且还有义务拯救伊洛娜。

他心里又满怀希望,又迫不及待地想要死在亨畋妈妈的手中,同时却又怀疑,是否已经有人死在她的手下了。

如果他坦然面对来自这些死者的死亡,从容赴死,那他就不会记恨这些死者,他们也可以因为他的牺牲而心满意足。

这的确是个令人欣慰的想法!

无眠者比半梦半醒的守夜之人更容易大发雷霆,所以他心中也涌起非常惬意,几乎可以说,一种心花怒放、无忧无虑的幸福感。是的,这种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幸福感会变得非常明亮,他哪怕双眼紧闭,也能感觉到它刺破了黑暗。

因为现在可以肯定,他是个可以让女人怀孕的活人,他要向亨畋妈妈和她的死亡献身,他要用这种特殊方式,不仅要拯救伊洛娜,不仅要让她永远避开飞刀加身之险,不仅要让她恢复姣美容颜,帮她消除所有死气,恢复贞洁之身,而且还必须以此救活亨畋妈妈,让她再次能够怀孕,生出开创新纪元之人。

然后,他觉得自己仿佛和床一起,从无尽遥远之处回来,仿佛床这时重新停在某个里间的某个位置上,这个无眠者,在重新觉醒的渴望中重生,知道自己已经达到终点,虽然还不是那个使象征和本尊重新合二为一的最后终点,却是那个一定让尘世之人满足的临时终点——他称之为爱的终点,就像海岸上最后一个可以到达的固定点,与不可及之地隔海相望。

似乎与象征和本尊相反,女人们很奇怪地合二为一,随即又一分为二;亨畋妈妈可能在科隆等着他,这个他知道,伊洛娜可能已经到了不可及和不可见之地了,他知道自己和她再无后会之期了——但在外面的那片海岸上,可见与不可见合二为一,可及与不可及合二为一,两者变幻着,两者的侧影渐渐模糊相融,合二为一,即使两者再想分开,两者仍共存于从未实现的希望之中;用完美爱情拥抱亨畋妈妈,把她的生命当作自己的生命,在自己的怀里拯救和唤醒她这个已死之人,如果在充满爱怜地怀抱着这个容颜渐老的女人时,他从伊洛娜身上卸下岁月之痕和往事回忆的重担,他就会更加渴望恢复伊洛娜的姣美容颜和贞洁之身;是的,两个女人彼此界限分明,却又合二为一,融为一体的影子,那个不可见之地的影子——他无法回头张望的不可见之地,就是故乡。

这个无眠者到达了终点。

如果他在极度清醒中已经预先知道了解决的办法,那他就会明白,自己只是用一根逻辑丝线在这个办法上绕了几圈,只是为了让这根丝线变长,才不得不坚持不睡;不过,现在他可以打上最后一个结了,这就像一项棘手的做账使命,他终于解决了,而且这并不只是一项做账使命:他已经按照她的完美决定承担起这项真正的爱情使命,因为他会把自己尘世的一切都交给亨畋妈妈。

他很想和伊洛娜一起分享这个结果,但由于她的德语实在太烂,所以只得作罢。

这个无眠者睁开双眼,认出这里是自己的房间,然后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第10节 新婚之夜

他决定与亨畋妈妈共度余生。

至死不悔!

艾施转头看向车厢窗外。

当他把自己的念头转向完美的绝对爱情时,这就像一个大胆的实验:朋友和客人们坐在灯火通明的酒馆里举杯痛饮;他正要进去,并亨畋妈妈毫不顾忌众人的目光,向他飞奔过去,扑到他的怀里。

然而,但当他抵达科隆时,这场景很奇怪地发生了变化;因为这里不再是他所熟悉的城市,需要经过数条街巷的近路在夜色中绵延数里,变得异常陌生。

令人费解的是,他只离开了六天。

时间停止了,酒馆的大门向他敞开着,但他不确定这是不是记忆中的酒馆,大堂看起来又像很大又像很小,他也不确定这是不是记忆中的大堂。

艾施站在门口,看着对面的亨畋妈妈。

她端坐在柜台后面。

在镜子的上方,点着一盏彩色的郁金香形油灯;空气中沉默暗涌;昏暗的大堂里,一个客人也没有。

什么都没发生。

他为什么来这里?

没有任何反应;亨畋妈妈仍然坐在柜台后面,最后和往常一样淡淡地说了声“晚上好”。

说话的时候,她还胆怯地四下扫了大堂一眼。

他心头怒意顿起,突然间,他有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选这个女人。

于是他也只是淡淡地说声“晚上好”,因为尽管心中莫名地欣赏她的傲然和冷淡,尽管知道自己不应该针锋相对,但他还是感到愤怒:心中决定毫无保留地付出真爱的人,无论如何都有权得到同等对待。于是,他突然使出杀手锏:“谢谢你的来信。”

她又扫了一眼空空荡荡的大堂,气呼呼地说道:“您就不怕别人听到?”

艾施气坏了,故意大声说道:“那有什么关系……别再这么傻傻的,别再这么偷偷摸摸了好不好!”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因为大堂里空无一人,而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坐在这里。

亨畋妈妈吓得不敢说话,装模作样地捋着头发。

自从她陪他去了火车站后,她心里就一直感到非常后悔,觉得自己不应该那么放肆,那么轻易那么彻底地沦陷,在把那封措辞有欠考虑的信寄到曼海姆之后,亨畋妈妈简直每天都惶惶不可终日;要是他没提起这事儿,她一定会感激不尽的。

但是现在,当他板着一张木然无情的脸,显然想找回自己的面子时,她觉得自己又被铁夹子夹住了,觉得自己毫无还手之力。

艾施说道:“当然,我也可以现在就走。”

要不是第一批客人恰好在这个时候进来,她真的会从柜台后面跳出来。

于是,他们两人都站着没动,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亨畋妈妈压低了嗓音悄悄说道:“你今晚过来。”这句话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轻蔑,似乎在暗示,她只是为了结束争吵才这么好说话。

艾施没有回答,只是要了一杯葡萄酒,找了张桌子坐了下来。

他觉得自己很孤独,就像孤儿一样孤苦伶仃。

他昨天那笔账明明算得清清楚楚,到了今天却又变得乱七八糟:他是放弃了伊洛娜,可他为什么要选择这个女人?他四下看了大堂一眼,还是觉得这里很陌生;这里跟他再也没有半点关系了,这里的一切似乎都远在天边。

他还在呆在科隆干什么?他早该到美国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目光掠过挂在自由女神像上方的亨畋先生遗像,于是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要来了墨水和信纸,用最漂亮的会计笔迹写道:

告发信!

尊敬的市警总局领导:

居住于巴登维勒的曼海姆中莱茵航运股份公司监事会主席爱德华·冯·伯特兰先生,与某些男人存在混乱关系。我怀着遗憾的心情向您告发他,我也愿意出庭作证。

正要签上自己的姓名时,他又停了下来,因为他想先写上“以沉痛哀悼的亲朋好友之名”。虽然想对此取笑一番,但他终究还是没敢。

最后,他在信上署了自己的姓名,写了通信地址,把信仔细叠好后放进了皮夹里。

明天见,他自言自语道,就当是再缓刑一天。

皮夹里还放着巴登维勒的明信片。

他心里琢磨着,今晚他可不可以把它送给亨畋妈妈。

他觉得自己像孤儿一样孤苦伶仃。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里间,仿佛又看到她的激动和痛苦,看到她怀着混杂的心情做着晚上和他欢好的心理准备。

他走到柜台前,声音嘶哑地说道:“那就晚上见。”

她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似乎什么也没听到。

看到她这副模样,他心中又燃起了满腔怒火,一种不同于之前的怒火,于是他走了回来,毫无顾忌地高声说道:“上面那张遗像你最好给我拿走。”

她还是坐着一动不动。

他走了出去,砰地一声关上门。

当他半夜回来,想要用钥匙开门时,却发现大门被反锁了。也不管小厨娘能不能听到,他就按响了门铃,但里面什么反应都没有,于是他就不停地猛按门铃。

这果然有效;他听到了脚步声;他心里非常希望来人是小厨娘:那他就可以告诉她,自己有东西忘在大堂了,更重要的是,小厨娘也不会撇着嘴拒绝他,这对妈妈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教训。

来人不是小厨娘,而是亨畋夫人本人;她仍然穿着之前的衣服,流着眼泪。

这两个因素合在一起,让他怒意更甚。

他们一声不吭地走上楼,进屋后他直接把她推倒。

当她躺在下面,开始温柔地吻他时,他凶巴巴地问道:“那张像会拿走吗?”

一开始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在反应过来后,她更是想不明白:“那张像……哦,那张遗像,为什么?你不喜欢它?”

他实在受不了她的理解能力,失望地回答道:“不,我不喜欢它……而且还有好多东西我也不喜欢。”

她恭顺地说道:“既然你不喜欢,那我就把它挂到别的地方吧。”

她真是蠢得要死,不揍她一顿她看来是不会明白的。

艾施叹了口气,忍住想动手的冲动,说道:“那张遗像烧了吧。”

“烧了?”

“对,烧了。要是你再装傻,信不信我一把火烧了这个破店。”

听到这话,她吓得往后一缩。

他很满意她的反应,说道:“怕不是正中你下怀吧;反正你也不喜欢这个小酒馆。”

她没有回答,不过,即使她有可能什么都没想,只是好像在看屋顶上火苗蹿起,却还是让人觉得,她似乎想要隐藏什么。

他呵斥道:“说话呀,哑巴啦?!”严厉的口吻把她完全吓呆了。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让这个女人撕下面具,坦露真心吗?

艾施站起身来,恶狠狠地站在里间门口,似乎想防止她逃跑。

他必须单刀直入,直言相问,否则根本无法从这个胖女人的嘴里问出任何东西。

但他只能犹豫着嘶声问道:“你为什么嫁给他?”

因为,这个问题一直梗在他的心头,让他平添了许多愤怒和绝望,让他的心逃到爱娜那里寻求安慰。他已经离开了爱娜,尽管她从未让他感到烦恼,而她也完全不在乎自己记忆中有哪些雄性象征。至于她是否怀上了孩子,还是采用人工避孕了没怀上,他觉得无所谓。

虽然心里害怕亨畋妈妈的回答,什么都不想听,可他仍然大声喊道:“喂,快点行不行?”

亨畋夫人却担心自己会坦露太多的心事,或许还担心说有些事出来就不灵了,说出来艾施就不爱他了,所以犹豫再三后才回答道:“这都过去很久了……你又何必在意。”

艾施微微扬起下巴,露出了大白牙。

“我应该不在意……我会不在意……”他吼道,“是的,我已经不在乎了……我无所谓!”

这就他在承受万般痛苦,毫无保留地向她真心付出后,她对他的报答。

她又笨又蠢又顽固;他,把她的命运扛在了自己的肩上,他,想照顾她一生一世,不在意她这一生已被死亡催老、玷污,他,奥古斯特·艾施,准备遵从天意,为她付出一切,想把自己的所有陌生融入她的体内,以此把她的所有陌生和想法——不管它们会让他有多么痛苦,以交换的方式——融入他的体内:这样,他就不用在意了!!

哦,她又笨又蠢又顽固,正因为这样,他才不得不动手打她;他走到床边,一巴掌甩在她那张木无表情的肥脸上,好像这样就能触动她僵化的脑筋似的。

她没躲没闪没抵抗,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就算他拿起飞刀向她甩去,她可能都不会动一下。

她的脸上渐渐显出红印,当一滴眼泪从她眼角顺着鬓角滴落而下时,他的怒气顿时消了不少。

他在床上坐下,她往里面挪了一下,给他让出位置来。

然后,他不容置疑地说道:“我们结婚吧。”

她只说了声“好”。

艾施差点又要发火,因为她竟然没有说她太开心了,终于可以不用这个讨厌的姓氏了。

但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伸出双臂搂住了他,把他拉到自己怀里。

他有点累了,正好就势躺下;也许,这样正好,也许,这并不重要,因为面对救世之国,反正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每一刻都是不确定的,每一个数字、每一次相加都是不确定的。

虽然他心头火气又生:她对救世之国知道些什么?她到底想知道什么?显然和科恩一样,所知甚少!但想要让她明白这些,他肯定要花不少时间。但眼下他也只好忍着,只好等着有一天她能明白这些,只好让她做酒馆的账,正如她正在做的那样。

在正义之国,在美国,就不一样了——在那里,逝去的、过往的,就像导火线一样迅速变成灰烬。

当她鼓起勇气,问起他是否在奥伯韦塞尔稍作停留时,他并没有生气,而是认真地摇了摇头,咕哝道:“绝对没有。”

他们就这样庆祝他们的“新婚之夜”,商量着要卖掉酒馆,亨畋妈妈很感激他没有放火烧掉任何东西。

一个月后,他们可能就在公海上了。明天,他会去找特尔切尔,重新商谈一下在美国做生意的事情。

这一晚,他留在这里的时间最长。

他们也不再踮着脚尖下楼了。

当她让他出去的时候,街上已经有人了。

这让他的心里充满了自豪。

第11节 哈利自杀

第二天,他一大早就去了趟阿尔罕布拉剧院。

那里当然还没有人。

他翻遍了盖纳特桌上的信件,找到了一封还没拆开,但有他自己笔迹的信,他感到很吃惊,因为他竟然没有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他自己在曼海姆写给爱娜的信。

嗯,这么久都没有回信,她又要大声哭骂不休了。不过,也真的不冤。剧院里的这帮混蛋做事不认真。

终于,特尔切尔迤迤然走了进来。

再次见到他,艾施还是很开心的。

特尔切尔亲切地说道:“哟,您终于回来啦!每个人都忙着做私活,特尔切尔只好一个人忙着做脏活累活。”

盖纳特在哪里?

“哼,在慕尼黑和他的宝贝家人们在一起……他家里好几个人病得很重,他们感冒了。”

那他很快就会回来,艾施说。

“经理先生是得快点回来,昨晚观众席上连五十个人都不到。我们得和奥本海默商量一下。”

“好啊,”艾施说道,“那我们就去找奥本海默吧。”

他们和奥本海默一起达成共识,即安排最后一轮演出。

“难道我没有警告过您吗?”奥本海默说道,“摔跤表演是好看,可也不能天天都是摔跤表演!看多了谁还想看?”

这正中艾施下怀;他唯一要做的,就是让盖纳特回来后把他的那份收益结清,越早关门,他们就越早动身去美国。

这一次,他主动要求和特尔切尔共进午餐,因为现在正是要启动美国计划的时候。

还没走到街上,艾施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份名单,算了一下他事先记下一起去美国的姑娘总人数。

“对了,我这里也有一些。”特尔切尔说道,“不过,盖纳特必须先把钱还给我。”

艾施有些惊讶,因为特尔切尔应该从洛贝格和爱娜的投资中得了不少好处,感到满意才是。

特尔切尔气哼哼地说道:“我们花在摔跤表演上的钱,您以为是谁的?他可是欠了一屁股债,您难道不明白吗?他已经把那些服装道具都抵押给我了,但我在美国要这些东西干嘛?”

这听起来虽然让人有些惊讶,但在摔跤表演这桩生意清算完毕后,盖纳特手上不就有钱了吗?特尔切尔不就可以去美国吗?

“伊洛娜也得去。”特尔切尔作出了决定。

“那你就错了,我亲爱的朋友,”艾施心想,“伊洛娜再也不会掺和这些事情了;虽然她现在还跟科恩搅和在一起,可那也不会持续多久的;她很快就会住进城堡,那里遥不可及,那里有小鹿在城堡园林里吃着嫩草。”

他说自己还得去一趟市警总局,于是他们便绕道而去。

艾施在一家文具店里买了几份报纸和一个信封;他把报纸塞进口袋,然后立即用非常花哨的字体写好通信地址。接着,他从皮夹里取出那封叠得整整齐齐的告发信,把它塞进信封后向市警总局走去。

从市警总局的大楼回来后,他就接着之前的话茬继续说道:“没必要带上伊洛娜。”

“那可不行!”特尔切尔说道,“首先,我们会在那里获得极好的聘用合同;其次,要是白跑了一趟,那么我们还得在这里干活。她成天无所事事的,也该歇够了;而且,我已经给她写信了。”

“胡闹,”艾施毫不客气地说道,“要贩运妇女,要做皮条客,就不要带着女人。”

特尔切尔笑着说:“哟,如果您觉得我该就此作罢,那您就是在毁我在那边的财路,您就得赔我。您现在可是个大富翁了……出一次差,通常都会带一大笔钱回家吧?”

艾施不禁一愣;特尔切尔似乎往市警总局那边瞥了一眼——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这个变戏法的犹太人知道了什么?可他自己都对这趟美国之行一无所知;他冲着特尔切尔骂道:“滚一边去!我可没带钱回来。”

“无意冒犯,艾施先生,您别见怪,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当他们走进亨畋妈妈的酒馆时,艾施心里又觉得,特尔切尔好像知道些什么,有可能会叫他“凶手”。

他不敢在大堂里四下张望。最后,他抬眼看到挂着亨畋先生遗像的地方有一个白斑,白斑边上挂着蜘蛛网。他瞥了一眼特尔切尔,但特尔切尔什么也没说,因为这家伙显然什么都没察觉到,是的,毫无察觉!

艾施顿时心头大定,差点儿手舞足蹈起来;一是因为有些忘乎所以,二是想要转移特尔切尔对遗像的注意力,他走到机械琴跟前,使它奏起轰响吵闹的乐曲。

听到轰闹声,亨畋妈妈赶紧走了过来,这时艾施心中生出一股强烈的欲望,很想情真意切地大声向她问好:他真想把她当成艾施夫人介绍给大家,如果他强抑冲动,不开这种充满爱意的玩笑,那不仅是因为他感激她,愿意维护她的矜持,而且也因为特尔切尔-特尔替尼先生还不配得到这样的信任。不过,艾施觉得完全没有必要过分谨慎地保守秘密。

当特尔切尔吃完饭准备离开时,艾施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陪着他,然后又绕弯路回来,而是大大方方地说自己还要留下来看一会儿报纸。

他把报纸从口袋中取出来,却重新又塞了回去。

他干坐着,平静地把双手放在膝盖上。

他不看报纸。

他凝视着墙上的白斑。

当一切重归寂静的时候,他上了楼。

他很感激亨畋妈妈,他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

他们又聊起出售酒馆一事,艾施认为,奥本海默可能会帮他们找一个下家。

他们温情脉脉地聊起了他们的婚姻。

里间的天花板上有一个看起来像黑蝴蝶的斑点;但它只是一个污斑。

晚上,他心里念着自己的工作,想出去找找姑娘。然而,他又转念一想,觉得自己应该先去看看那个小伙子,看看哈利在干嘛。

他没找到人,白折腾了一番,正要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时,阿尔方斯来了。

这个胖子看起来很滑稽:油光可鉴的头发凌乱地粘在脑壳上,真丝衬衫敞开着,露出白花花的无毛胸脯,让人莫名地想起弄得乱七八糟的软垫子。

艾施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胖子在门口的一张餐桌前坐下,唉声叹气着。

艾施走到他跟前停下,仍然大笑不停,似乎想要用笑声赶走什么似的:“喂,阿尔方斯,别来无恙?”

这个潦倒失意的胖乐师脸色阴沉,充满敌意地盯着他。

“喝点酒,消消愁,然后说说发生了什么事情。”

阿尔方斯喝了一口法国白兰地,一声不吭,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天哪……万万没想到啊……有人自己作了孽,竟然还问发生了什么事!”

“别胡说八道,到底怎么了?”

“天哪!他死了!”阿尔方斯双手托腮,楞楞地看着前方;艾施也在桌前坐下。

“死了,谁死了?”

阿尔方斯结结巴巴地说:“他太爱他了。”

这话听起来又很奇怪。

“谁爱谁?”

阿尔方斯的口气突然一变:“您干嘛这副样子;哈利死了……”

哦,哈利死了,艾施真的不愿相信,有些茫然地看着这胖子;泪水在胖子的脸上缓缓流下:“听了您上次说的话之后,他就变得痴痴癫癫了……他太爱那人了……在报纸上看到消息后,他就把自己锁了起来……今天下午……我们现在才找到了他……佛罗那安眠药。”

哦,哈利死了;这似乎自有道理,必定会如此收场。

艾施只是不知道,里面的道理是什么。

他说了句“可怜的家伙”,然后突然明白过来,心中涌出无限喜悦,因为他中午把信送到了市警总局;这里总算像账目一样,谋杀和反杀相抵,借贷平衡,这里的账目终于正确无误、结清轧平!

奇怪的只是,他仍然觉得自己并非全然无过;他再次说道:“可怜的家伙……他为什么这么傻?”

阿尔方斯呆呆地瞅着他:“报纸上都报导了,他看到了……”

“什么?”

“喏。”阿尔方斯指着从艾施外套口袋里露出来的那叠报纸。

艾施耸了耸肩,——他忘了看报纸了。

他取出报纸:最后一版上有了许多重复内容,都是黑框大字,因为无论是他的下属公司,还是职员和工人,都悲痛难抑,发出讣闻:

高级骑士、监事会主席

爱德华·冯·伯特兰先生

不久前身患重病,今日世长辞。

但在前面的文章中,除了几篇高度颂扬伯特兰生平事迹的讣告之外,还写道,逝者可能因神经突然错乱而举枪自杀。

艾施前前后后都看了一遍,对这些并不太感兴趣。

他只是发觉,今天拿走遗像是多么英明的决定。

奇怪的是,像这位乐师这样,一个全然无关之人,竟然也会这般悲痛欲绝。

他面带嘲弄之色,微微做了个鬼脸,亲热地拍了拍这胖子虚胖的后背表示安慰,付了胖子的酒钱,然后向亨畋夫人家走去。

他悠闲地迈着大步,心里想着马丁,想着这个瘸子再也不会拄着坚硬的双拐跟在后面威胁他了。

这又是一桩好事。

第12节 乐师和女人

艾施离开后,胖乐师阿尔方斯独自一人坐着,双手握拳顶在鬓角,两眼发呆。

在他看来,艾施就是个坏人,跟所有喜欢勾搭占有女人的男人一个德性。经验告诉他,这种男人都是祸害。他觉得,他们就像杀人狂魔一样,四处狂奔肆虐;狭路相逢时,人们只能向他们低头哈腰、卑躬屈膝。他鄙视这些男人,这些愚蠢地匆忙奔跑而来的男人,这些贪得无厌的男人:他们贪图的不是生命,生命显然根本不在他们的眼里,他们贪图的是超出生命的东西,不惜以爱之名毁灭生命也要得到的东西。

胖乐师阿尔方斯悲痛欲绝,无心细想;但他知道,这些男人虽然非常热衷于谈情说爱,但说的想的都只是占有 (1) ,或者“占有”一词的字面意思。

当然,也没人瞧得起他,因为他顶多就是一个没有想法的人,一个颓废潦倒的乐队乐师;但他知道,决定娶妻的人,离绝对纯粹还远着呢。

他也原谅这些男人的恶意愤怒,因为他也恰好知道,这种愤怒源自于恐惧和失望,他知道,那些又狂热又恶毒的男人追求永恒,就是为了让他们不再感到恐惧——那种让他们感到如芒在背、死到临头的恐惧。

没错,他是个笨蛋,是个没有想法的乐队乐师,但他可以脱谱演奏奏鸣曲,而且消息灵通见多识广,尽管悲伤遗憾,却仍然可以淡然一笑,笑人们终日忧心忡忡,渴望绝对纯粹,想要永远相爱,自以为这样他们的生命就永无尽头,他们就能永生。

尽管还得演奏乐曲集锦和急速波尔卡舞曲,尽管可能因此被人瞧不起,但他仍然知道,这些人终日忙乱奔波,在尘世中寻找不朽永恒和绝对纯粹,却又无法说出所寻之物的名字,只能找到所寻之物的象征和替代:因为他们看到别人的死亡时,不会同情怜悯,不会悲伤遗憾,所以他们心里只想着自己的死亡;他们追求“占有”,是为了让自己被“占有”占有,因为他们希望在“占有”中,找到占有和保护他们的永恒不变,而且他们恨自己盲目所娶的女人,恨她只是一个象征——他们发现自己再次面对恐惧和死亡时,会在愤怒中把它打个粉碎。

胖乐师阿尔方斯同情女人;因为尽管她们不想过得更好,但她们并没有受制于这种极其愚蠢的占有欲,她们也不那么害怕,听到音乐时更容易兴奋、陶醉,更亲近死亡:在这一点上,女人和乐师完全一样,即使他只是乐队中的一个同性恋胖乐师,但他可以感觉到自己与她们是同类,可以让她们感到死亡的凄美,知道她们哭泣的原因并不是别人夺走了她们占有的东西,而是夺走了她们可以使用,可以欣赏,善良又温柔的东西。

哦,生命是何等迷惘的幸福,嗜好占有的人不明白,其他人等也所知甚少,但音乐却知道,因为音乐是一切意、念、思、想的悦耳象征,可以使时光停止,让时光记在每个节拍之中,可以使死亡消散,让死亡在乐声中再次复活。

就像女人和乐师一样,隐约意识到这些的人,可能不会介意自己被别人当成没有想法的傻瓜。胖乐师阿尔方斯摸了摸肚子上堆起的一圈圈肥肉,仿佛它们是质地上乘的软薄被,仿佛透过它们可以摸到什么让人爱不释手的宝贝似的:尽管可能被人鄙视,被人骂作娘娘腔,没错,他只是一个可怜虫,但与那些辱骂他,却又只把一点凡俗当作苦苦追求的象征和目标的人相比,他仍然可以更幸福、更随意、更将就地沉溺在永恒的多姿多彩之中。

他才是可以鄙视别人的人。

他甚至还有点同情艾施。

他不由得想起了在角斗士走入竞技场时响起,用来激发角斗士勇气,让他们在随后的搏斗中舍生忘死的英勇战斗进行曲。

他心里想着自己要不要为哈利守灵,但又怕看到那张涂蜡的脸,于是决定先喝醉了酒,看看在这里来回走动,脸上死气弥漫的客人和服务员。

就在这个晚上,就在同一时间,伊洛娜从床上坐起,借着圣母像下红色小油灯的灯光,看着睡着了的巴尔塔萨·科恩。

他打着呼噜:粗重的鼾声停止时,就好像在她表演之前,剧院里的音乐声突然停止一样;呼气时发出的嘘声,听起来就像飞刀脱手后发出的微弱呼啸声。

当然,她并没有这样想,虽然特尔切尔写信叫她回去干活。

她看着可恩,想要想象出他还是个小男孩,没长黑色大胡子时的模样。

她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只是觉得这样的话,墙上的圣母似乎会更更容易原谅她的罪过。因为,她的罪过是在圣母眼前利用他来满足她的邪欲;要不是年轻时染上疾病,她可能也有孩子了。

要不要抛弃科恩,她根本无所谓,因为她知道,没了科恩,还有后来人;要不要回到特尔切尔身边,她也无所谓;她根本不在乎他是不是在科隆等她,也不在乎他是不是迷恋她,只知道他需要她做飞刀靶子。甚至要不要去美国,她也无所谓。

她行过万里路,见过百样人,在她想来,美国也不过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城市而已。

她只是活着而活着,没有希望,也没有恐惧。

她知道如何离弃别人,但今天,她觉得自己仍然是科恩的占有之物。

她的脖子上有一个伤疤,那是她以前的男人想杀她的时候留下的,但她并不恨他,因为她背叛了他。要是科恩背叛她的话,她可不会杀他,而是会把他讽刺一番。

是的,她觉得这种划分取决于嫉妒之心,因为占有之人想毁掉被占之物,而利用之人将被用之物用至无用就知足了。

这适用于所有人,包括英国女王。

因为人都是一样的,谁也不能善待他人。

当她站在舞台上时,灯火辉煌,当她躺在男人身边时,灯火幽暗。

活着就是吃饭,吃饭就是活着。

曾经有人为她自杀过:这事虽对她并无多大触动,却让她反复回味。

其余的一切,全都沉入阴影之中,在阴影之中活动的人就像更暗的阴影,彼此融合后又彼此分离。

每个人都只会带来不幸,就好像他们彼此寻欢作乐时,必须惩罚自己一样。

她心中微感骄傲,因为她也带来了不幸,当那个男人自杀的时候,这就像是一种赎罪,一种上天因怜悯她不孕不育而判给她的补偿。

很多事情都说不清楚,实际上全都说不清楚。

人们无法思考事情的意义;似乎仅当孩子出生时,那丝隐约,那片朦胧,才会变得清晰,变得具体,然后就好像一首甜美的乐曲永远充满整个阴影世界一样。

也许正因为如此,上面红色小油灯上的玛利亚才抱着襁褓中的耶稣的吧。

爱娜会结婚生子:洛贝格为什么不娶她,而要娶个身材单薄瘦小的黄脸婆呢?

她看着科恩,他的脸上没有她要找的东西;他双手握拳放在被子上,手上毛茸茸的,从未柔滑年轻过。

看着他红润多肉的圆脸、嘴上的大胡子,她觉得有些害怕,于是便光着脚轻轻地走到爱娜房里,懒洋洋地把柔若无骨的娇躯滑进被窝,躺在爱娜身边,温柔地贴着那具瘦骨嶙峋的身体,就这样睡了过去。

* * *

(1) 也指占有物、所有物,即财产。——译注

第13节 剧院缺钱

现在,艾施简直就像一个未婚夫,或者更确切地说,就像一个护花使者,因为他们虽然还对结婚一事守口如瓶,但艾施知道这时候该如何关心一个柔弱女子,而她也顺势同意由他来维护自己的利益。

他不仅可以与卖矿泉水和冰块的人谈生意,而且还可以与奥本海默商谈酒馆转让事宜,而奥本海默也在他的建议下接受了委托,负责处理此事。

因为奥本海默精力旺盛,除了剧院生意之外,要是有机会的话,也做不动产中介生意,另外还有各种各样的代理生意,当然了,他也愿意全力做好这桩生意。不过,眼下他担心的是别的事情。

他过来看房子。

在楼梯上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停了下来,说道:“盖纳特这件事,真是莫名其妙;希望他平平安安的,千万不要出什么事……另外,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的事。”虽然他一遍遍地重复着这番话,竭力安慰自己,但他还是时不时就说:“盖纳特现在已经离开八天了,现在正是你们想要结束摔跤表演,但还需要钱来支付报酬及拖欠租金的时候。万万没想到,盖纳特这样体面的人,竟然也会拖欠租金。另外,这桩生意自始至终,都做得很好,简直是非常出色。当然,现在有点入不敷出了。那么,也该结束了。特尔切尔这个牲口就这么让他走了,连钱箱钥匙都没让他留下,现在连一芬尼也没有了。他不是把钱存在达姆施塔特银行了嘛!……在这件事上,特尔切尔先生,太不上心了,这个杂耍演员。”

艾施只是听着,一直都没有插话,尤其是他完全理解,特尔切尔心里想得更多的是去美国,而不是即将寿终正寝的摔跤表演。

这时,他却支起了耳朵:钱存在达姆施塔特银行?

他对着奥本海默怒吼道:“存在达姆施塔特银行的那笔钱里有我朋友的投资款;这笔钱必须交出来!”

奥本海默摇头说道:“说真的,这跟我没什么关系。但不管怎么说,我都会给慕尼黑的盖纳特发电报的。他应该来,把事情摆平。您说得对,做事情干嘛不爽快一些。”

艾施对这个办法表示赞同。

电报发了出去;他们没收到任何答复。他们实在放心不下,于是两天后又给盖纳特夫人发了一封回电预付的电报,然后得知盖纳特根本没回家。

事情很蹊跷。

而到这个周末,他们必须结清所有账款!

他们不得不报警。

警察在达姆施塔特银行取证后得知,大概三个礼拜之前,盖纳特就提取了账户上的全部余款,所以现在可以断定:盖纳特卷款潜逃了!

直到最后一刻还在为盖纳特辩护的特尔切尔,这时直骂自己是世界上最愚蠢的犹太人,因为他又被这样一个坏人给骗了。不过,特尔彻尔有勾结盖纳特,故意放水的嫌疑。

他说了服装道具抵押一事,尽一切努力证明自己是清白无辜的;但是,成功证明了清白又有何用,——他囊中羞涩,怎么熬过接下来的日子。无助的他,就像孩子一样,怨天怨地怨自己,只是不停地重复着“伊洛娜必须过来”,天天没完没了地缠着奥本海默,想要马上签订聘用合同。

奥本海默很快就重新振作了起来,因为丢的钱又不是他的;他安慰特尔切尔:事情并不那么糟糕,有服装道具在手的特尔切尔-特尔替尼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剧院经理;只要他能弄来一笔周转资金,那就万事大吉了,他跟老奥本海默也还有生意可做。

这番话让特尔切尔眼前一亮,他立马恢复了斗志,脑筋转得飞快,迅速想到了一个新计划,然后火急火燎地向艾施跑去。

艾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非常恼火。

尽管他早有所料,甚至知道自己的美国之旅绝不会成行,尽管或许正是这样他才没把招募姑娘当回事,只是随意为之,尽管他甚至还有一丝满足感,因为他内心知道自己是对的:他的人生轨迹还是会转向美国计划,他的内心感到无比震撼,因为他觉得自己与亨畋妈妈之间婚姻关系的基础似乎已经荡然无存了。

他该带着她去向何方?他该如何面对这个女人?!

在她的眼里,他是整个艺团的老板,可他却如此不争气地上了这帮家伙的当!

他觉得自己无颜面对亨畋妈妈。

正沉浸在这样的心情中,特尔切尔突然带来了自己的计划:“听好了,艾施,您现在可是个大富翁了,您可以做我的合伙人了。”

艾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就像看一个疯子似的:“合伙人?您怕不是疯了吗?您我都心知肚明,美国计划已经泡汤了。”

“在欧洲也可以赚钱呀,”特尔切尔说道,“要是您还想用钱生钱……”

“哪来的钱?!”艾施大声喊道。

“喂喂喂,您也用不着大喊大叫吧;据说某人继承了一些遗产。”特尔切尔说道,这话让艾施听得火冒三丈。

“您真是无可救药了,”他怒声吼道,“胡说八道,有个屁用!您骗了我一次还不够吗……”

“您不能把盖纳特那个恶棍卷款潜逃这个锅甩我的头上……”特尔切尔委屈地说道,“我的损失比您的大,好吧?而且我已经够惨的了,您犯不着再训我一顿,亏我还想着送您一桩好生意呢。”

艾施咕哝道:“我不是说我的损失,而是我朋友的损失……”

“我可以让您把钱再弄回来。”

这当然是一线希望。

艾施问特尔切尔对这件事有何计划。

“嗯,有服装道具在手,总能做点什么,奥本海默也是这么认为的。您自己也看到了,只要手法巧妙,什么都能挣钱。”

“万一不呢?”

“那当然没辙了,我只好拍卖那些服装道具,然后跟伊洛娜一起随便签份聘用合同。”

艾施若有所思:“这样啊?这样的话,特尔切尔一定又跟伊洛娜一起受聘……甩飞刀?……哦……我要考虑考虑……”

第二天,他到奥本海默那里打听情况,因为跟特尔切尔打交道,他必须慎而又慎。

奥本海默证实了特尔切尔说的话。

“果然如此?……也就是说,他以后一定还会跟伊洛娜一起受聘……”

“这我可以拍胸保证,我很快就会给他弄一份聘用合同,”奥本海默说道,“要不然,特尔切尔他还能怎样?”

艾施点头说道:“他自己租的话,钱哪里来……?”

“那就是说,您是拿不出几千马克的咯?”奥本海默问道。

是的,他可没有。

奥本海默来回摇着头:“没钱可不行;也许会有别的人对这生意感兴趣的……您觉得亨畋夫人怎么样,您也说了,她想卖掉小酒馆,这样就有很多钱了。”

“我可做不了主,”艾施说道,“不过,我会转告亨畋夫人的。”

他不想这样做,这又是一项使命,一项绕不开的使命。他觉得自己被阴了一把。

再怎么说,奥本海默仍有可能和特尔切尔穿一条裤子;这两个犹太人!

为什么这样一个家伙除了甩飞刀之外什么都不会?好像这里没有正当体面的工作似的!什么死啊和遗产啊,净会胡说八道!

他们把他逼进了死胡同,仿佛他们知道,如果伊洛娜没有飞刀加身之险,世上没有冤屈不平之事,如果伯特兰没有白白牺牲,亨畋先生的遗像没有白白移走,那么一切都将成为定局!

不,什么都不能撤销,什么都不准撤销,因为事关正义和自由,事关再也不能交给煽动者、S主义者和报界走狗的自由。

那才是他的使命。

把洛贝格和爱娜的钱讨要回来,似乎就是那项崇高使命的一个部分和一个象征。要是特尔切尔租不成,那这笔钱将彻底无望讨回!

绕不开、躲不过、避不了。

艾施在心里反复盘算着各种利害得失,最后得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他必须说服亨畋妈妈,像他一样肩负起这项使命。

想明白之后,他的心也定了,气也消了。

他骑着自行车回到家里,给洛贝格写了一份报告,详细叙述了盖纳特经理的罪行,称其难以置信、令人愤慨,并补充道,为了讨回这笔投资,他已经火速采取了可靠的预防措施,并恳请尊敬的爱娜小姐放心。

第14节 新的生活

美国之行已经泡汤了。

彻底无望了。

现在只好呆在科隆了。

笼子的门已经关上。

他在笼中。

自由之炬已经熄灭。

奇怪的是,他无法生盖纳特的气。反而宁愿把罪过归于某个大人物,一个尽管受到诱惑,尽管心怀希望,却依然礼貌地拒绝逃往美国的人。

是啊,欲舍己身,就得先舍自由:这大概就是铁则,虽然不是正义。

尽管如此,这仍然未必可信。

艾施重复着“我在笼中”,似乎非得让自己相信一样。

他怀着一丝极淡极淡的歉意,几乎算是真心诚意地告诉亨畋妈妈,他们必须推迟美国之行,因为盖纳特已经先去了那里,为做生意打前站。

当然,在亨畋妈妈那里,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对摔跤表演或盖纳特经理,她从未有过丝毫兴趣,对外面发生的事情,她完全只关心合她心意的事情。

所以,她现在听进心里的也只是,他们将放弃这一可怕的冒险天堂之旅;这个消息就像抚慰身心的温水澡一样,让她感到喜出望外,默然享受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打破沉默:“明天我让人把粉刷工人叫过来,否则就要入冬了,墙面干不好。”

艾施听得一愣:“刷墙?你不是想卖掉酒馆的嘛!”

亨畋妈妈双手叉着腰说道:“不是啊,反正还要好久我们才能成行呢——我让人粉刷一下,家里要漂亮一点。”

艾施耸了耸肩,无奈地说道:“也许,我们还会以卖价买回来的。”

“没错。”亨畋妈妈说道。

可她心中仍有一丝不安挥之不去——谁知道那个美国幽灵是不是真的被驱散了。她觉得,为自己的容身之所,为了让自己过得安心,稍微破费一些,完全值得。

因此,艾施和奥本海默惊喜万分地发现,他们还没劝几句,亨畋夫人就意识到,在找不着盖纳特的这段时间里,必须有人为剧院生意提供资金;而她也当即同意填好酒馆抵押申请书——这是奥本海默为了万无一失而赶紧拿过来的。

这桩生意非常成功,奥本海默得到了百分之一的佣金。

就这样,亨畋妈妈成了特尔切尔的新剧院生意的合伙人;由于奥本海默从中斡旋,他们在繁华的杜伊斯堡租下了一个剧院,亨畋妈妈有望分享丰厚利润。

艾施提出了三个条件:

第一,他保留查账权;

第二,在赎回服装道具之前,应将剩余资金偿还给洛贝格和爱娜——这非常公平合理,即使亨畋妈妈不需要知道这件事;

第三,他向有些吃惊的特尔切尔先生和奥本海默先生提出要求,希望在合同中增加一条,即如有杂耍表演,应从中删除最精彩的甩飞刀节目。

“疯啦!”两位先生说道,但艾施丝毫不为所动。

总的来说,事情进展确实相当顺利。

亨畋妈妈所做的牺牲让他永远心存感激,使他永远无法反悔。

诚然,这个可恶的酒馆还没有转让出去,但把它抵押出去,就已经相当于迈出了毁灭过去的第一步。

在亨畋妈妈的举止中,也有了一些可算是开始新生活的迹象。

她满口同意他的结婚计划,就像那时没怎么反对他抵押酒馆一样,而且她浑身洋溢着一种温柔顺和的气息,一种迄今无人在她身上见过的气息。

今岁秋来早,天气渐转凉;她又穿起那件了一件灰色单面绒布衣服,经常不穿紧身胸衣。

甚至她那硬邦邦的发型似乎也变松软了;毫无疑问,她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不再在意自己的外表看起来是否干净利落了,这也表明了,她的现在正在告别过去。

艾施脚步沉重地走过酒馆。

要是无事可做,要是身在笼中,这样走走,至少可以消磨时间。

不过,这可算不上什么新生活。

早餐时,他坐在酒馆大堂里,晚餐时,他仍坐在那里。

亨畋妈妈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说某个游手好闲的小流氓,在这里占着位置,摆着架子,不过她还是心甘情愿地喂他吃饭。

艾施对早餐和晚餐都很满意。

他仔细看着报纸,偶尔看看镜框里的风景明信片,很高兴里面一张都不是他亲笔写的。

为了避免油漆工和粉刷工干活不老实,他得监督他们。

亨畋妈妈嘴上说得倒轻巧。可她到底有多在乎新生活!

女人们都想得特别简单——艾施不禁笑了起来——她们可以在任何地方过上新的生活,甚至还可以孕育新的生命。大概,这就是她们不想出去,不想走进新世界的原因了,因为她们家里已经有了一切,觉得自己只要坐在笼子里,就能变得纯洁无辜!她们在家里洗刷擦扫,以为有一丁点的机械秩序就万事大吉了!

笼子里的新生活?似乎新生活就这么简单!

不,光使些小手段,光做些小改动,牢笼之中不会有新的生活,不会有纯洁无辜。

永恒不变的,故去往逝的,尘世凡俗的,都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酒馆依旧,丝毫看不出抵押到巨额资金的痕迹。

街道依旧,秋风呼啸中的塔楼依旧,未来气息荡然无存。

他真的很有必要在科隆城里四下放火,把它夷为平地,这样才能毁掉一切,唤醒亨畋妈妈心中尘封的往事回忆。

亨畋妈妈现在的头发梳得没那么漂亮了,可这又有什么用:她依旧趾高气扬地走在路上,人们依旧向她脱帽致意,依旧知道她姓甚名谁。

当他为了牺牲而接受她渐老的容颜和渐逝的韶华时,他确实没想到,事情竟会这样。

她应该一夜白头,她应该在顷刻之间变成腰弯背驼的老妇,她应该想不起任何事情,也没人认得出她,她应该变成与左邻右里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对,这才是新的生活!

艾施不禁想到,每个孩子都会使母亲变老,没有孩子的女人不会变老:她们容颜不老,她们毫无生气,她们岁月静止。

但当她们期待新生时,她们会充满希望,希望时光重新流淌,而这就是既韶华渐逝,又青春永葆,就是希望所有生者都能纯洁无辜,虽是兆死之梦,却是新的生活,旧世中的救世之国。

从未实现的甜美希望。

当然,这不合亨畋妈妈的口味。她会称之为无政府主义思想。

也许还很有道理。

坐牢的人本来就有变革的思想,变革的言论。

做而不自知。

艾施在楼梯间里上上下下,骂房子,骂台阶,骂手艺人。

这里的新生活看起来可真够好的!

墙上拿掉酒馆老板遗像后露出来的白斑,现在已被涂刷掉了,这让他觉得,墙上只是涂刷了一下,那张遗像就不见了。

没有其他原因。

艾施抬眼凝视墙壁。

不,这根本不是现在开始的新生活,恰恰相反,时光正在倒流。

这个女人简直想要撤销一切、挽回一切。

一天,她把楼上打扫完后下楼走进大堂,喘吁吁汗津津的,不过看起来很开心:“呼,你肯定不相信酒馆有多迫切需要装修。”

艾施心不在焉地问道:“上次装修是什么时候?”

刚说完,他就突然意识到,这肯定是在她嫁给亨畋先生时的事;他一掌拍在桌子上,桌上的碟子都跳起来,当啷作响。

“每捉一只新鸟,才刷一次笼子!”他喊了起来,差一点没在大堂里把她痛打一顿。

他不想再被人牵着鼻子,不想被迫一再回望过去。

但她仍然希望他先向自己求婚了再说,因为她似乎一点都不急着结婚。

处处都有那种熟悉的感觉,避无可避、挡无可挡。

重新变得闲适温柔的她,身上明显流露出浓浓的恋家之情;一切都表明,她不仅想重新拥抱并永远过着她的旧生活,而且还似乎不再把爱情和爱人放在心上,把它们当成可有可无的点缀,当成身心寄居之所的墙壁彩绘。

甚至当初她满足他的那种算是他们结合保证的半正式亲密关系,在她三番四次的推托之下现在又逐渐疏远起来。

当他去杜伊斯堡检查特尔切尔的账目时,她一句赞许的话也没说,当他请她一起去时,她说道:“真是太过份了。随便你,想留就赶紧留那儿好了,因为那里正适合你。”

亨畋妈妈是对的!这次也是!

她有权告诉他,在她家里,他不过就是一个还能让她容忍的陌生孤儿,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陌生人,一个绝对不能托付终身的人。

可她还是错了!

也许这是最糟糕的。

因为,在似乎是合理拒绝的背后,在似乎是适当惩罚的背后,一次又一次地显露出她过去那种愚蠢的恐惧,甚至他——他,奥古斯特·艾施!——都有可能只是为了钱而娶她。

当承压人文书送达时,这就再一次变得非常明显了;亨畋妈妈生气地在文书中翻看了一会儿,最后用责备的口气说道:“亏了,利息竟然这么高……这笔钱我完全可以用我储蓄银行里的钱还掉的呀。”

这句话清清楚楚地表明,她藏有私房钱,而且有意隐瞒,宁可抵押酒馆也不想让他知道。更不用说真的让他查账了。

对,这个女人就是这样。她不学无术,对救世之国一无所知,也没兴趣知道。新生活对她来说是个索然无味的字眼。

哦,她又喜欢上那种公事公办、理想的爱情形式,他曾经十分迷恋,现在却万分讨厌的爱情形式;这是一个循环,他无法逃脱。

所有故去往逝,他都无法回避,无法改变。

无懈可击。

就算毁灭整个城市,死者仍然无可匹敌。

这时,洛贝格也冒了出来。他一脸怀疑之色,因为他只收回了本金,却没有拿到艾施答应过的收益。

艾施恰好付不出这两笔债款。

不过,当这个傻瓜有一点点尴尬,又颇有几分骄傲地表示,他们十芬尼的硬币恨不得掰成两半儿花,因为爱娜现在快要瞒不住了,所以必须认真考虑结婚之事时,在艾施的耳中,这听上去就像是来自彼岸的声音,他知道自己的牺牲还没有完成。

隐约浮在心头的无耻希望,这个孩子——他早就否认是自己的——仍有可能是洛贝格的,消失了,因为冥冥之中似乎有个声音告诉他,他需要赎罪,为他曾经选择的完美爱情赎罪,为亵渎而赎罪,谋杀在亵渎中叫嚣恫吓,诅咒着他的完美爱情没有结果,而那个在罪恶和无爱中怀上的孩子却注定会出世。

尽管亨畋妈妈让他感到火冒三丈,因为她一无所知,一心只扑在家中粉刷上,而不去分担他的惊恐,但他渴望这样的赎罪,心中再次强烈地冒出一个愿望:亨畋妈妈举起手臂杀了他。

但不管怎样,他都得祝贺洛贝格,于是握着洛贝格的双手说道:“收益会尽快补上的……就当是洗礼银币吧。”

他还有什么要做的?

他用手轻抚着自己的寸头,手心里传来凉爽和刺痒的感觉。

从洛贝格那里他还得知,伊洛娜很快就要搬到杜伊斯堡去了。

于是他决定,从下个月的第一天开始,特尔切尔每个月的账簿都必须寄到科隆来。

是的,还有什么要做的?

一切都挺好。

爱娜会有一个婚生的孩子,他会娶亨畋妈妈为妻,大堂会重新涂刷一遍并铺上棕色地毡。

没有人会猜到隐藏在光鲜亮丽背后的一切,没有人知道这个小洛贝格的生父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他一心向往并用来拯救自己的完美爱情,无非就是欺骗和谎言,只是一个不加掩饰的骗局,只是为了掩盖事实:他是以裁缝师傅任意某某继承人的身份在这里到处乱跑,在这个笼子中到处乱跑,就像一个想着逃跑,想着无边自由,却只能在笼中摇晃笼栅的人。

天越来越黑,大洋彼岸的迷雾从不消散。

他现在经常有意避开这个家,觉得它变得狭小和陌生了。

他在莱茵河两岸闲逛,细看着一排排简易库房,查看着缓缓顺流而下的船只。他来到莱茵河大桥,继续溜达着经过市警总局,经过歌剧院,走进人民花园。

站在长椅上——姑娘们身前拿着铃鼓——唱歌,对,也许这样才是正确的:歌颂被俘的灵魂并通过救赎之爱的力量解放它们。

也许他们是对的,这些救世军傻瓜,人们必须先找到完美真爱之路。

连自由之炬都有可能不是为了拯救而闪耀,所以那人在美国和意大利时,虽然能到的地方都到过,可最终还是没有获得拯救。

欺骗本来就没用,他仍然像个孤儿一样孤苦伶仃,仍然站在雪中冻得瑟瑟发抖,等着爱情恩典的温柔降临。

然后,对,然后奇迹也会降临,奇迹般地实现圆满结局。

孤儿回家。

拥有两个世界、两种命运的奇迹——这个以那人的离去为代价而降生的孩子,不是爱娜的孩子,而是那个她的,是那个无论如何都会过上真正新生活的她的!

雪快要下了,洁白柔软的鹅毛大雪。

被俘的灵魂将获得拯救,哈利路亚,将站在长椅上,比以前那个高高在上的人还要高。

而对于那个将因他而成为母亲的女人,他第一次在心里叫起她的教名:格特鲁德。

每次回家,他都会仔细看着她的脸。

她脸上笑意盈盈,嘴里认真地报着自己上午做的饭菜。

要是觉得不太想吃,奥古斯特·艾施就会转身离开。

一想到她不能生育,或更糟的是,她可能会怀上一个怪胎,他就会不寒而栗,而且也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

他毫不怀疑这个诅咒,毫不怀疑那个已故者正要、将要杀死这个女人。

这个问题再次让他感到心如刀绞,让他不敢提问……是他们无法生育,还是他们只顾自己享乐,沉溺在情感之中?

对亨畋妈妈的怒火,在贪婪地熊熊燃起,而他又张不开嘴用那个已故者喊她时用的名字叫她,甚至发誓自己再也不会用这个名字叫她了,除非她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但她不明白。

她乖巧而又冷静地同他欢好,让他一个人品味孤独。

他努力顺应命运:这也许跟孩子无关,重要的是她有没有决心,而他将会等待她下定决心。

即便都到这个时候了,她仍是让他一人孤独等待,当他为了鼓励她而拐弯抹角地说,他们结婚后想生孩子时,她只是冷静地淡然说了声“好”,但他最想听到的她却没说,在他们共度的夜晚中,她没有对他大声喊出“给我一个孩子”。

他揍了她,但她不明白,依然惜言如金。

直到他意识到,再怎么揍她也都毫无用处;即使那样,“她是否也曾求过亨畋先生给她一个孩子”这片疑云仍会涌上心头,挥之不去,而他渴望自己让她怀上的孩子碰巧就是亨畋先生让她怀上的。

男人心有怀疑,却又无法证明;对于这样的痛苦,女人帮不上什么忙。

于是他越来越痛苦,而她却只能茫然地看着:不过,就算揍她,也只是徒劳,也似乎只是个象征和暗示。

他厌了倦了,不想抵抗了。

因为他认识到,在现实中永远无法成就梦想,他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就算是无边的远方,也依然跳不出现实,无论逃到何方,都无法摆脱死亡、寻找圆满和寻找自由——甚至这个孩子,虽然它也是从母体中出生,但它只意味着在情感欢愉中偶然的叫喊,是让它生命开始的叫喊,是早就逐渐减弱消失的叫喊,是对着爱人叫喊,却又无法证明爱人存在的叫喊。

孩子是陌生的,陌生得有如消失的声响,陌生得有如过往,陌生得有如死者,陌生得有如死亡,木然而无物。

因为人间不可变,虽然它表面上也会变;就算整个世界再次重生,就算救世主死亡,人间也不会恢复纯洁无辜,除非末日来临。

这种认识虽然并不非常透彻,但已经足以让艾施做好在科隆过平凡生活的准备,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做自己份内的事情。

由于拥有出色的工作资历,他获得了一个比以前更令人满意、责任也更大的职位,现在又满满地感受到了亨畋妈妈曾经对他的自豪和钦佩。

她让人给大堂铺上了棕色地毡,既然移居海外的危险很可能彻底不在了,那她自己也就放心地说起美国的空中阁楼了。

他同意她的看法,一是因为他觉得,她以为谈论这些话题能够取悦于他,二是出于责任感:因为尽管他几乎再无看到美国的希望,但他决不放弃美国之路,不会转身回望,哪怕身后有不可见之物拿着长矛准备刺来;有一种领悟徘徊在希望和预感之间,告诉他,他的路只是崇高之路的象征和暗示,他必须在现实中走上这条路,而那人在这条路上只是尘世之影,就像黑水池中的倒影一样摇晃不定。

他对这一切并不完全明白,甚至也不知道可能会寻求圆满和绝对的智者之言。

但他认识到,如果表格行列相加的结果正确,那只是偶然,毕竟他可以俯瞰尘世,就像从云端之上俯瞰一样,就像从拔地而起、与世隔绝却又在镜像中向世人敞开的光明城堡之上俯瞰一样,他常常觉得,似乎所作所为、所言所语、所见所闻不过就是在灯光昏暗的舞台上演出的一幕,一出将被遗忘、从未有过的戏,啊,故去往逝,如不加重尘世之苦,无人可以寄望于此。

因为在现实中总是无法成就梦想,但渴望和自由之路永无尽头,充满坎坷,像梦游者之路那样狭窄偏僻,尽管这条路也通向敞开双臂,散发着浓浓气息的故乡之怀。

因此,艾施对自己的爱情很陌生,但比以前更熟悉尘世,所以这也没什么,实际上仍然是非尘世的,哪怕是为了正义,还要为伊洛娜处理一些尘世之事。

他和亨畋妈妈说起自由的美国,说起酒馆转让,说起结婚一事,就像跟一个他想要讨好的小孩说话一样,有时他也会再次叫她格特鲁德,即使在两人共享鱼水之欢的夜晚里,他仍然不会叫她的名字。

他们携手而行,尽管两人各走各路——无尽之路。

他们随后结了婚,并贱价卖掉了酒馆,而这就是象征之路的车站,更是走向崇高和永恒之路的车站——要不是他是个无神论者,他甚至会把这称之为朝圣之路的车站。

但他仍然知道,在这里我们都得拄着双拐,走在自己的人间小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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