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车夫歇下来烧稀饭。这一回,从一天开头起,人人都有一种不明不白的愁闷感觉。天气闷热,大家喝下许多水,可还是不解渴。月亮升上来,十分红,模样儿阴沉,仿佛害了病。星星也昏沉沉的,暗影更浓了,远处更朦胧。大自然好像有了什么预感,无精打采。

篝火四周没有昨晚的那种活跃的景象和生动的谈话了。大家都觉得烦闷,即便讲话也打不起精神,没有兴致。潘捷列光是唉声叹气,抱怨两条腿,不时讲到横死。

德莫夫伏在地上,沉默着,嚼一根干草。他脸上现出嫌恶的表情,好像那根草气味不好闻似的,他的脸色凶狠而疲乏……瓦夏抱怨下巴发痛,预言要变天了。叶美里扬没有挥动胳膊,呆坐着,闷闷地瞧着火。叶戈鲁什卡也疲乏了。这种缓慢的旅行使他感到腻味,白昼的炎热烤得他头痛。

他们烧稀饭的时候,德莫夫由于心烦而跟他的同伴找碴儿吵架。

“这个长着瘤子的家伙,舒舒服服地坐在那儿,老是头一个伸出勺子来!”他说,恶狠狠地瞧着叶美里扬,“贪吃!老是头一个抢到锅子旁边坐好。他在唱诗班唱过歌,就自以为是老爷!像你们这种唱诗的,在这条大道上要饭的多得很!”

“你为什么跟我过不去?”叶美里扬问,也生气地瞧着他。

“就是要你别头一个忙着往锅子里舀东西吃。别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

“你是混蛋,就是这么的。”叶美里扬用嘶哑的声音说。

潘捷列和瓦夏凭经验知道这种谈话通常会闹出什么结局来,就出头调解,极力劝德莫夫不要无端骂人。

“什么唱诗的……”那个捣蛋鬼不肯罢休,反而冷笑,“那种玩意儿谁都会唱。坐在教堂的门廊上唱:‘看在基督的面上,赏我几个钱吧!’哼!你们还怪不错的呢!”

叶美里扬没有开口。他的沉默反倒惹恼了德莫夫。他带着更大的怒气瞧着那个先前在教堂里唱诗的人,说:

“我只是不愿意理你罢了,要不然我真要叫你知道知道你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

“可是你为什么跟我过不去,你这个马泽帕?”叶美里扬冒火了,“我惹你了吗?”

“你叫我什么?”德莫夫问道,站起来,眼睛充血,“什么?我是马泽帕?是吗?好,给你点颜色看看!叫你自己去找吧!”

德莫夫从叶美里扬的手里抢过勺子来,往远处一扔。基留哈、瓦夏、斯乔普卡都跳起来,跑去找勺子。叶美里扬用恳求和询问的眼光瞧着潘捷列。他的脸忽然变小,变皱,眼睛眨巴起来,这位先前唱诗班的歌手像小孩似的哭起来了。

叶戈鲁什卡早就恨德莫夫,这时候觉得空气一下子闷得使人受不了,仿佛篝火的火焰烤他的脸似的。他恨不得赶快跑到黑暗中的货车那儿去,可是那捣蛋鬼的气愤而烦闷的眼睛把他吸引住了。他渴望说几句非常伤人的话,就往德莫夫那边迈近一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你比谁都坏!我看不惯你!”

这以后,他原该跑到货车那边去,可是他站在那儿动不得,接着说:

“到下一个世界,你会在地狱里遭火烧!我要告到伊万·伊万内奇那儿去!不准你欺侮叶美里扬!”

“嘿,你瞧!”德莫夫冷笑道,“嘴上的奶还没干的小猪猡,倒管教起别人来啦。要不要我拧你的耳朵?”

叶戈鲁什卡觉得透不过气来。他以前从没这样过,此刻忽然周身打抖,顿着脚,尖声叫道:

“打他!打他!”

眼泪从他眼睛里流出来。他觉得难为情,就踉踉跄跄跑回货车那边去。他的尖叫产生了什么影响,他没看见。他躺在货包上哭,胳膊和腿抽搐着,小声说:

“妈妈!妈妈!”

这些人,篝火四周的阴影,黑压压的羊毛捆,远处每分钟都在发亮的闪电,这一切,现在全使他觉得阴森可怕。他胆战心惊,绝望地问自己:这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跑到这陌生的地方来,夹在一群可怕的庄稼汉中间呢?现在他舅舅、赫利斯托福尔神甫、杰尼斯卡在哪儿呀?为什么他们这么久还没来?莫非他们忘掉他了?他一想到自己给人忘掉,丢在这里,听凭命运摆布,就周身发凉,害怕得很,有好几回突然站起身来,要跳下羊毛捆,一口气顺着大道跑回去,头也不回,但是转念想到在路上一定会遇到乌黑而阴森的十字架和远处闪着的电光,他才忍住了……只有他小声叫着“妈妈!妈妈!”的时候,他才觉得好过一点……

车夫们一定也害怕。叶戈鲁什卡从篝火旁边跑开以后,他们先是沉默很久,然后含糊地低声谈着什么,说是有个什么东西就要来了,他们得赶快动身,躲开它才好……他们连忙吃完晚饭,熄掉火,沉默地套车。从他们匆忙的动作和断续的语句可以看出他们预料有什么灾难要来了。

快要动身上路的时候,德莫夫走到潘捷列面前,压低声音问道:

“他叫什么名字?”

“叶戈里……”潘捷列回答。

德莫夫一只脚踩着一个车轮,抓住捆在货包上的绳子,爬上车来。叶戈鲁什卡看见了他的脸和生着卷曲头发的脑袋。那张脸苍白,疲倦,愁闷,可是已经没有恶狠狠的表情了。

“叶戈里!”他轻声说,“得了,打我吧!”

叶戈鲁什卡奇怪地瞧着他,这当儿电光一闪。

“不要紧,打我好了!”德莫夫重说一遍。

他没等到叶戈鲁什卡打他,或者跟他讲话,又跳下车来,说:

“我心里好闷哟!”

然后,他摇摇晃晃,动着肩胛骨,懒洋洋地顺着那一串货车慢慢走去,用半是悲伤半是烦恼的声调反复地说:

“我心里好闷哟!主啊!你别生我的气了,叶美里扬,”他走过叶美里扬身边的时候说,“我们这种生活没有什么指望,苦透了!”

右边现出一道闪电,好像这闪电映在镜子里似的,远处立刻也现出一道闪电。

“叶戈里,接住!”潘捷列扔上来一个又大又黑的东西,叫道。

“这是什么呀?”叶戈鲁什卡问。

“篷布!天要下雨了,把它盖在身上吧。”

叶戈鲁什卡坐起来,瞧一瞧自己的四周。远方明显地变黑,白光闪着,现在每分钟不止一回了,像是眼皮在一一似的。黑暗好像由于太重,向右边歪过去了。

“老爷爷,要有雷雨吗?”叶戈鲁什卡问道。

“哎哟,我这双冻坏了的脚好痛哟!”潘捷列没听见孩子的话,拖长声调说,顿着脚。

左边天空好像有人在划火柴。一道苍白的、磷光样的细带闪了一闪,就灭了。人们可以听见一股声浪,仿佛远处有人在铁皮房顶上走动。大概是光着脚在房顶上走,因为铁皮发出沉闷的隆隆声。

“要下大雨了!”基留哈嚷道。

在远方和右边地平线中间,现出一道闪电,明晃晃的,照亮了一部分草原,照亮了无云的天空和黑暗相连的地方。密密层层的乌云不慌不忙地移过来;又大又黑的破布片从那团云的边上挂下来。左右两面的地平线上也有这样的碎片互相压挤,堆得高高的。雨云的外表破碎而蓬松,仿佛它喝醉了酒,在胡闹似的。天上响起了清晰的、一点儿也不含混的隆隆雷声。叶戈鲁什卡在胸前画十字,连忙披上大衣。

“我好闷哟!”德莫夫的嚷叫声从前面的货车那边飘来,从他的声调听得出他又生气了,“我好闷哟!”

忽然间起了一阵狂风,来势那么猛,差点儿刮跑了叶戈鲁什卡的包袱和篷布。篷布被风吹动,向四面八方飞舞,拍打着货包和叶戈鲁什卡的脸。风呼啸着,在草原上飞驰,滴溜溜地乱转,刮得青草发出一片响声,雷声和车轮的吱嘎声反而听不见了。这风从黑色的雨云里刮下来,卷起滚滚的灰尘,带来雨水和潮湿土地的气味。月光昏暗,仿佛变得肮脏了。星星越发黯淡。人可以看见滚滚的烟尘跟它的阴影顺着大道的边沿急急忙忙跑到后面什么地方去。这时候旋风盘旋着,从地面上的尘土里卷走枯草和羽毛,大概升上了天空,风滚草多半在黑色的雨云旁边飞翔,它们一定害怕得很!可是透过迷眼的灰土,除了闪电的亮光以外,什么也看不见。

叶戈鲁什卡心想,马上要下大雨了,就跪了下来,拿篷布盖住自己的身子。

“潘捷列——列!”前面有人嚷道,“啊……啊……哇!”

“我听不见!”潘捷列拖长声音大声回答。

“啊……啊……哇!”

雷声愤怒地响起来,在天空从右边滚到左边,随后再滚回去,消失在最前面那辆货车附近。

“神圣的,神圣的,神圣的,万能的主啊,”叶戈鲁什卡小声说着,在胸前画十字,“愿您的荣耀充满天上和人间……”

漆黑的天空张开嘴,吐出白色的火来,立刻又响起了雷声。雷声刚刚收歇,就来了一道极宽的闪电,叶戈鲁什卡从篷布的裂缝里忽然看见通到远方的整个宽阔的大道,看见所有的车夫,甚至看清了基留哈的坎肩。这时候左边那些黑色碎云往上移动,其中有一片云粗野而笨拙,像是伸出的爪趾,直向月亮那边伸过去。叶戈鲁什卡决心闭紧眼睛,不去理会,等着这一切结束。

不知什么缘故,雨很久不来。叶戈鲁什卡巴望雨云也许会过去,就从篷布里往外张望。天色黑得可怕。叶戈鲁什卡既看不见潘捷列,又看不见羊毛捆,也看不见自己。他斜起眼睛往前不久还有月亮的地方看,可是那边一片漆黑,跟货车的上空一样。在黑暗中,电光似乎更白,更亮,照得他的眼睛发痛。

“潘捷列!”叶戈鲁什卡叫道。

没有人答话。可是这时候风总算最后一回撩一下篷布,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可以听见一种平匀沉着的响声。一滴又大又凉的水落在叶戈鲁什卡的膝上,又一滴在他手上爬。他发现自己的膝头没盖好,想要整理一下篷布,可是这当儿有些什么东西洒下来,劈劈啪啪地拍打着大道,然后拍打车杠,拍打羊毛捆。原来那是雨点。雨点和篷布好像互相了解似的,开始急速而快活地谈起天来,嘁嘁喳喳跟两只喜鹊一样。

叶戈鲁什卡跪在那儿,或者更正确地说,坐在自己的靴子上。雨拍打篷布的时候,他往前探身,好遮住膝头,因为膝头忽然湿了。他好容易盖好膝头,可是不到一分钟,又觉得身后背脊底下和腿肚子上面有一种刺骨的、不舒服的潮湿感觉。他就恢复原先的姿势,听凭膝头去让雨淋,暗自盘算该怎样摆布那块在黑地里看不见的篷布才对。可是他的胳膊已经湿了。雨水淌进袖子和衣服里,肩胛骨觉得冷冰冰的。他决意什么也不管,呆坐在那儿不动,等待雨过了再说。

“神圣的,神圣的,神圣的……”他小声念道。

忽然,正好在头顶上方,发出一下可怕的、震耳欲聋的霹雳声,天空碎裂了。他蜷起身子,屏住呼吸,等着碎片落在他的后脑勺和背上。他的眼睛偶然睁开,看见一道亮得刺眼的光在他的手指上、湿袖子上、从篷布流到羊毛捆以后再淌到地上的细细的水流上,闪烁了五回。又传来同样猛烈可怕的打击声。天空现在不是发出隆隆声或者轰响声,却发出像干木头爆裂一样的破碎声。

“特拉拉!达!达!达!”雷声清楚地响着,滚过天空,跌跌绊绊,摔在前面货车附近或者后面远处什么地方,发出一声恶毒而断续的“特拉拉!……”

先前,闪电只不过可怕罢了,可是加上这种雷声,却显得凶恶了。它们那种魔光穿透闭紧的眼皮,弄得人周身发凉。怎么样才能不看见它们呢?叶戈鲁什卡决意把脸转到后面去。他四肢着地小心地爬着,好像生怕给人看见似的,手掌在湿羊毛捆上滑着,转过身去了。

“特拉!达!达!”这声音在他头顶上滚着,落到货车底下,爆炸开来,“拉拉拉!”

叶戈鲁什卡又偶然睁开眼睛,不料看见了新的危险:有三个高大的巨人,手里拿着长矛,跟在车后面。电光照亮他们的矛尖,很清楚地照出他们的身躯。他们躯体高大,遮着脸,垂着头,脚步沉重。他们显得十分忧愁,没精打采,心事重重。他们跟着货车走,也许并没有什么恶意,不过他们挨得这么近,总还是有点可怕。

叶戈鲁什卡赶快扭回身子朝着前面,周身打抖,喊叫起来:

“潘捷列!老爷爷!”

“特拉!达!达!”天空回答他。

他睁大眼睛看车夫们在不在。有两个地方射出闪电来,照亮通到远方去的大路、整个货车队和所有的车夫。雨水汇成小河沿着道路流去,水泡跳动不定。潘捷列在货车旁边走着,他的高帽子和肩膀上盖着一小块篷布,他既没表现恐怖,也没露出不安,仿佛被雷声震聋耳朵,让闪电照瞎了眼睛一样。

“老爷爷,巨人!”叶戈鲁什卡哭着对他嚷道。

可是老爷爷没听见。前面走着叶美里扬。他从头到脚盖着一块大篷布,成了一个三角形。瓦夏身上什么也没盖,照旧像木头一样走着,高高地抬起脚,膝头却不弯。在电光中,仿佛货车并没驶动,车夫们呆立不动,瓦夏的举起的脚也僵住了……

叶戈鲁什卡又叫老爷爷。他没听到回答,就一动不动地坐着,不再等雨停了。他相信再过一分钟雷就会把他劈死,相信只要偶尔一睁开眼,就会看见那些可怕的巨人。他不再在胸前画十字,不再叫老爷爷,不再想念母亲,光是冻得发僵,相信暴风雨永远也不会完结了。

可是忽然有了人声。

“叶戈里啊,你睡着了还是怎么的?”潘捷列在下面喊道,“下来!耳朵聋了,小傻瓜!……”

“这才叫做暴风雨呢!”一个不熟悉的低音说;喉咙里咔咔地响,好像刚刚喝干了一杯上好的白酒似的。

叶戈鲁什卡睁开眼睛。下面货车旁边站着潘捷列、三角形的叶美里扬和那些巨人。那些巨人现在身材矮多了。叶戈鲁什卡仔细一看,原来他们是些普通的农民,肩头上扛着的不是长矛,却是铁的草叉。从潘捷列和三角形中间的夹缝里望出去,可以看见一间矮木房的明亮的窗子在放光。可见货车队在一个村子里停下了。叶戈鲁什卡撩开篷布,拿起包袱,连忙爬下货车。现在左近有了人声和灯光明亮的窗子,虽然雷声还是跟先前那样隆隆地响,整个天空布满长条的闪电,他却不再觉得害怕了。

“这场暴风雨好,挺不错……”潘捷列唠叨着说,“感谢上帝……我的脚倒因为这场雨痛得没那么厉害了,这场暴风雨挺不错……爬下来了,叶戈里?好,上小屋里去吧……挺不错……”

“神圣的,神圣的,神圣的……”叶美里扬声音干哑地说,“雷一定在什么地方劈倒了什么东西……你们是这一带的人吗?”他问巨人。

“不,是从格里诺沃村来的……我们是格里诺沃村的人。我们在普拉捷罗夫老爷家里干活。”

“是打麦子吧?”

“样样都做。眼前我们还在收小麦。这闪电,这闪电啊!好久没有过这样的暴风雨了……”

叶戈鲁什卡走进小屋。他迎面遇到一个瘦瘦的、尖下巴的驼背老太婆。她手里拿着一支油烛,眯缝着眼睛,长声地叹气。

“上帝赐给我们一场什么样的暴风雨哟!”她说,“我们家的人在外面草原上过夜。他们要受罪了,心爱的人!把衣服脱掉吧,小少爷,脱衣服吧……”

叶戈鲁什卡冻得打战,难受得耸起肩头,脱下湿透了的大衣,然后张开胳膊,劈开腿,站了很久没动弹。稍稍一动就会在他身上引起一种不愉快的寒冷和潮湿的感觉。衬衫的袖子和后背是湿的,裤子粘在大腿上,水从脑袋上往下滴……

“小孩子,站在那儿劈开腿是做什么啊?”老太婆说,“来,坐下!”

叶戈鲁什卡大大地劈开两条腿,走到桌子那儿,在一张凳子上靠近一个什么人的头坐下。那个头动起来,鼻子里喷出一股气息,嘴里发出嚼东西的声音,然后又安静了。从这个头起,顺着凳子,耸起一座盖着羊皮袄的小山。原来那是一个农妇在睡觉。

老太婆叹着气走出去,不久就带着一个西瓜和一个甜瓜回来了。

“吃吧,小少爷!另外我没有东西可以请你吃了……”她说,打了个呵欠,随后在桌子抽屉里找一阵,拿出一把又长又尖的小刀来,很像强盗在客栈里用来杀死商人的那种刀,“吃吧,小少爷!”

叶戈鲁什卡好像害热病似的打冷战,就着黑面包吃了一片甜瓜,然后又吃了一片西瓜,吃了以后他感到越发冷了。

“我们家的人在外面草原上过夜……”他吃东西的时候,老太婆叹道,“主震怒了!……我原想在神像前面点支蜡烛,可是我不知道斯捷潘尼达把蜡烛放在哪儿了。吃吧,小少爷,吃吧……”

老太婆打了个呵欠,把右手伸到背后,搔了搔她的左肩膀。

“现在准有两点钟了,”她说,“再过一会儿就是起床的时候了。我们家的人在草原上过夜……他们一定全身湿透了……”

“奶奶,”叶戈鲁什卡说,“我想睡觉。”

“躺下,小少爷,躺下吧……”老太婆叹道,打个呵欠,“主耶稣基督!我原本睡着了,忽然听见好像有人在打门。我醒来一看,原来是主赐给我们这场暴风雨……我原想点起蜡烛来,可是没找着。”

她一面自言自语,一面从凳子上拿下一堆破烂,多半就是她自己的被褥,又从炉边一个挂钉上摘下两件羊皮袄,开始替叶戈鲁什卡铺床。

“这场暴风雨还没收歇,”她唠唠叨叨地说,“只求没人挨到雷劈才好。我们家的人在草原上过夜……躺下,睡吧,小少爷……基督跟你同在,小孙孙……甜瓜我不拿走,你起床的时候也许还想吃一点。”

老太婆的叹气和呵欠,睡熟的农妇的匀称的鼻息,小屋的半明半暗,窗外的雨声,使得人犯困。叶戈鲁什卡不好意思在老太婆面前脱衣服。他只脱掉靴子,就躺下,拉过羊皮袄来盖在身上。

“小子躺下了?”过一会儿他听见潘捷列小声说。

“躺下了!”老太婆小声回答,“主震怒了,震怒了!雷打了又打,听不出什么时候才会完……”

“一会儿就会过去的……”潘捷列低声说,坐下来,“雷声小多了……伙伴们到人家的小屋里去了,只有两个留在外面看马……伙伴们……不得不这样啊……马会给人牵走的……我在这儿坐一会儿,然后去换班……不得不这样,会给人牵去的……”

潘捷列和老太婆并排坐在叶戈鲁什卡脚旁,用嘶嘶的声音低声攀谈着,叹息和呵欠穿插在他们的谈话里。叶戈鲁什卡怎么也暖和不过来。他身上盖着沉甸甸的、温暖的羊皮袄,可是他周身打抖,胳膊和腿抽搐着,内脏在战栗……他在羊皮袄底下脱掉衣服,可是这也没用。他的寒颤越来越厉害。

潘捷列走出去换班看马,后来又回来。叶戈鲁什卡仍旧睡不着觉,浑身发抖。有个什么东西压住他的脑袋和胸膛,他闷得难受。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究竟是两个老人低微的谈话声呢,还是羊皮的刺鼻气味。他吃过的西瓜和甜瓜在他嘴里留下一种不爽快的、金属样的滋味。再说,他被跳蚤叮着。

“老爷爷,我冷!”他说,自己也听不出这是自己的声音了。

“睡吧,小孙孙,睡吧……”老太婆叹道。

基特迈动他那小小的细腿,来到床边,挥动胳膊,然后长高了,升到天花板,变成风车了。赫利斯托福尔神甫不是像坐在马车里的那个样子,却穿着整齐的法衣,手里拿着洒圣水的刷子,绕着风车走动,把圣水洒在风车上,风车就不转动了。叶戈鲁什卡知道这是做梦,就睁开眼睛。

“老爷爷!”他叫道,“给我水喝!”

谁也没答话。叶戈鲁什卡觉得躺在那儿闷得受不了,感到不舒服。他就起来,穿好衣服,走出小屋。早晨已经来临。天空阴暗,可是雨倒不下了。叶戈鲁什卡打着冷战,拿潮湿的大衣裹紧自己的身子,穿过泥泞的院子,在寂静中倾听着。他的眼光碰到一个小小的牲畜房,那儿有一扇半开着的芦苇编的门。他探进头去瞧瞧那个小屋,走了进去,在黑暗的墙角边一堆干粪上坐下来。

他那沉重的脑袋里纠结着乱糟糟的思想,嘴里有一种金属的味道,又干又苦。他瞧着自己的帽子,把那上面的孔雀毛理直,想起先前跟母亲一块儿去买这顶帽子的情景。他把手放进口袋里,拿出一团棕色的、粘糊糊的烂泥。这块烂泥怎么会来到他口袋里的?他想一想,闻了闻:有蜂蜜的气味。啊,原来是犹太人的蜜饼!这块饼给水泡得稀烂,啊,可怜的东西!

叶戈鲁什卡翻看着自己的大衣。那是一件灰色的大衣,钉着骨制的大扣子,裁成礼服的样式。这是一件贵重的新衣,所以在家里从不挂在前堂,而跟母亲的衣服一块儿挂在寝室里。只是逢到假日,才准他穿。叶戈鲁什卡瞧着这件衣服,不由得为它可惜,想起他和大衣如今只能听凭命运摆布,想起他再也不能回家,就哀哀地哭了起来,哭得差点从粪堆上一头栽倒。

一只沾着雨水的白毛大狗,脸上挂着一绺绺白毛,跟卷发纸一样,走进牲畜房来,奇怪地瞪着叶戈鲁什卡。它好像在想:究竟是汪汪叫好呢,还是不叫为好。它断定没有叫的必要,就小心地走到叶戈鲁什卡面前,吃了那团粘糊糊的烂东西,又走出去了。

“这是瓦尔拉莫夫手下的人!”有人在街上喊道。

等到哭够了,叶戈鲁什卡就走出牲畜房来,绕过一个水塘,往街上走去。货车正巧停在门口的大路上。淋湿的车夫们迈动沾满泥泞的脚在货车旁边徘徊,或者坐在车杠上,没精打采,睡意蒙眬,跟秋天的苍蝇一样。叶戈鲁什卡看着他们,心想:“做个农民,多么枯燥,多么不舒服呀!”他走到潘捷列那边,跟他并排在车杠上坐下来。

“老爷爷,我冷!”他说,打着冷战,把手塞进袖管里。

“不要紧,我们很快就要到了,”潘捷列打个呵欠说,“不要紧,你会暖和起来的。”

货车队很早就出发了,因为天气还不热。叶戈鲁什卡躺在羊毛捆上,虽然太阳不久就在天空出现,晒干了他的衣服、羊毛捆、土地,他却还是冷得打战。他一闭上眼,就又瞧见基特和风车。他想呕吐,身子发重,就极力赶走这些幻象,可是它们一消灭,捣蛋鬼德莫夫就红着眼睛,举起拳头,大吼一声扑到叶戈鲁什卡身上来,要不然就是听见那个诉苦声:“我心里好闷哟!”瓦尔拉莫夫骑着哥萨克小马走过去。幸福的康斯坦丁也走过去,微笑着,抱着大鸨。这些人是多么沉闷,多么叫人受不了,多么惹人厌烦啊!

有一回(那是将近黄昏了),他抬起头来想向人要水喝。货车队停在一座跨过宽阔河面的大桥上。桥下河面上冒着黑烟,透过烟雾可以看见一只轮船,后面用绳子拖着一条驳船。前边,河对面,有一座花花绿绿的大山,山上点缀着房屋和教堂。山脚下,在一列货车旁边,有一辆机车在奔驰……

叶戈鲁什卡以前从没见过轮船,没见过机车,也没见过大河。现在他瞧着它们,却既不害怕,也不惊奇,他的脸上甚至没有现出一点像是好奇的神气。他只觉得恶心,连忙伏下,用胸脯贴着羊毛捆的边。他吐了。潘捷列看到这情景,嗽嗽喉咙,摇了摇头。

“我们的小子病了!”他说,“一定是肚子受了凉……小子……离家在外……这真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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