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茶馆又坐上黄包车。经过夫子庙前往西穿过两三条巷子就来到了南门大街。狭窄的街路上满是行人。其间又夹杂着黄包车、马车、独轮车、驴子、挑担的、汲水的——各种风物连成一片。整条街上充斥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喧嚣之声。车前都堵住了,前行不易,虽然城门就在眼前了。

巍峨高峻的城墙显示出古代的威严气势,在雨意甚浓的天空中轮廓鲜明。人群在城门内外互相推推搡搡,一片喧阗嘈杂。这仿佛是中国古代的一个场景。黄包车和马车在这里一点都没有现代的意味。所有的人都不过是在象征着封建制度庞大权力的城门下面蠕动着的小虫一般的生物而已。

南门的城墙有四重。城墙与城墙之间排列着屋宇,有卖竹箩的、卖绳索的店铺,还有铁匠铺等等。

出了城,走过一段路,就来到了雨花台的山麓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下了车,登上了满是枯草的山上,其实这只是一座稍稍隆起的丘冈而已。山冈上一棵树也没有。有两三个要饭的女孩缠着我们兜售小石子。带有红色的卵石放入水盘中显现出美丽的光泽。六年前我来此地时曾与一个要饭的老太婆说过话,但是这老太婆已不在人世了。

给了这些孩子每人一分钱,她们才渐渐离去。到山顶约有几百米的路。山顶上建着一个像是亭子似的新建筑,在此可一眼俯瞰南京城。但此时雨势渐猛,远处已看不清晰。据六朝时代的传说,有某位高僧登上此丘冈说法,结果从天上降下花雨,花瓣落在了有罪障人的身体上。前天河君自云对历史有兴趣,而要观望南京的地形此处最为适宜,于是便带他到这里来了。

“历史上曾有记录,在明代某年间,有六十三个倭寇欲占领南京而曾来过此地,于是四面的城门都关上了。倭寇曾想翻越城墙,在城外盘桓了三天三夜,但任凭倭寇多勇蛮,也未能攻破这城墙。此时他们已粮尽体弱,中国人从城中大举反攻,把六十三人一个不剩地全都杀了。”

据说在研究倭寇史的K君这么告诉我们。我们身旁有几个像是来猎官的土豪乡绅也在互相说着什么。

雨越来越大,不觉有阵寒意袭来,我抢先从刚才上来不同的方向跑下山去。他们两人也跟着跑了下来。

我想起了这边南麓有一家颇为雅致的茶馆,想在此处避避雨,结果像是走错了路,看不见茶馆模样的房子。在路边的稍高处有一座房子,但门窗都关闭着。我们走上了石阶,躲在这幢房子的屋檐下避雨。结果,房屋的门窗虽然关着,我们听到了里面有女人说话的声音。仔细一看,这不像是普通的住家,从结构上看,以前像是宗庙或祠堂什么的。从地方上来都城参加贡试的少年在此地避雨时,突然门户启开,从里面走出来美丽的女子招呼少年进屋。这是以前中国的小说中常有的情节。但今天在此避雨的是日本的普通作家及其朋友,所以不会发生上述的传奇故事。

雨有点停了,我们赶紧回到原来的地方,重新乘上黄包车踏上了归路。城门处比刚才更加拥挤混杂。车到一个地方就会停上十分钟甚至一刻钟。此城门外有一口井,行人中最多的是挑着木桶到此来汲水的。也有挑着米的,运送着酱油的,搬运煤炭的,挑着鸡笼的,提着蔬菜的。老、幼、男、女,还有扛着长长的木材穿行其间的人。马车、黄包车、独轮车,几百辆连成一串。独轮车的吱吱咯咯声,哼唷哼唷的号子声,呼喊声,互相的斥骂声,叫嚷声。反方向的车和前后的车相互堵住了街路,所有的一切都前进不得后退不得乱成了一团。

这是多么地混乱,多么地无秩序啊。简单地说,就像发生了火灾似的。显然,在中国以外看不到这样的场景。这种状态,若是非常时期的话还可想象,而在中国无论是都市还是乡村,类似这样的情景可谓是司空见惯。这可以看作自古以来中国的民众受统治者压迫欺凌的一个实例,也可说混乱本身就是传统的中国人生活的一个方面。总而言之,中国的国民已习惯于这种状态了。无论置身于何等混乱的漩流之中都可泰然不惊,等闲视之。粗粗一看也许显得杂乱无序,但其内里则常有一种规矩在暗中制约。他们觉得门不堵塞,不管等几个小时总能通过的,因而神情安然。中国人的隐忍性和逆来顺受的性格充分说明了这一点。我想,中华民族绵延五千年,经受了无数的灾难和迫害,不仅未有衰灭,反而日趋发展,其原因盖亦在于此。

这样想了以后再一看,在人群中还夹杂有头上戴着花的女乞丐。黄包车内风姿不俗的老夫人膝上还坐着天真可爱的小孙儿,神情怡然地微笑着。一个年轻人脸朝后地背坐在别人马车的车尾上,正津津有味地吃着馒头。拉着我的车夫在黑黝黝的城门中拾起了一个单只的皮鞋匆忙挂在车辆上。在混乱中有一种安闲,在喧嚣中有一种平静。不知不觉中我也变得和他们一样神闲气定了。焦躁的心绪渐渐消失,我坐在车上悠然地吸着香烟,一边环视着周围的景象。

差不多过了半小时,车通过了城门。

出处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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