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民国十二年春曾来过南京。过了五年半以后,这次又来体会南京的晚秋风情。我将这些经历告诉了南京人。

“想听听你曾游和再游的感想。”谁都会向我这么说。

“变化非常大。”我淡淡地回答道。

“怎么样个变化?”

“上次我来南京时,南京的黄包车都在车轴上带有一个小铃铛,车行走时会‘丁零丁零’地发出很微妙的声音,然而这次来一看,带有小铃铛的黄包车都没有了。”

我这么说的时候,对方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这种碎屑小事!”不过我真的很怀念这种铃声。

变化的并不只是黄包车没了小铃铛。所有的事物都在不断地变化。其变化,便是像黄包车失去了小铃铛一样,古老的、优美的风物正在受到破坏。怀古思幽之情和伤感愁绪是革命所要严禁的,破旧立新才是革命。然而现今的南京旧物破坏的迹象比比可见,而立新建设的时期却还没到来。目睹遭到煞风景破坏的街景,我对仅是六年前的风物就起怀念之情也是无奈之举。对现时代抱有兴趣与对往昔的思念并不见得有什么矛盾。

但是,现今的中国革命家与一般的年轻人对旧事物毫无兴趣。岂止是无兴趣,他们还诅咒一切旧文明。不管善恶美丑,将旧事物一律破坏殆尽,他们以此而感到痛快。这在任何国家,作为革命时期的现象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之所以对中国的革命抱有理解赞同的同时也哀叹旧文明的衰落,是由于我自己未置身于这漩流之中的缘故。倘若我自己也是他们的一员同志的话,也许我也会像他们一样,以一味的破坏为快事了吧。

有一天我与一青年同去玄武湖。玄武湖位于南京城的东北,湖面相当开阔,就在城墙下面展开着一泓浩渺的湖水,一端一直延伸至紫金山的山麓。湖中有两个岛。最近此处成为市里的公园,称为五洲公园。听说此地为观荷的胜区,荷花盛开的时节秀色醉人,但晚秋初冬的季节却并不是适宜的游览地。岛中一无可观之物,唯有刘纪文(1)市长政绩之一的道路修建得相当不错。正好星期天有菊花展览,那天游人甚众。广场上有个临时搭建起来的茶屋,里面有不少客人。见此,陪同我来的在国民政府供职的青年萧君不禁大为惊讶地说:

“村松先生,此地就在不久前还有旧房子,在一个月之间全都没了。”

我当时的心情萧君并不理解,只见他欢欣雀跃地这边走走那边看看。别的也无特别可看之物,不多会我们就回去了。上了马车萧君说:

“我今天感到非常高兴。”

“何以这么高兴?”我问道。

“正好在一个月前我去过五洲公园,那时留存的旧房子今天全没了,看到一切都在变化,心里就挺高兴。”

萧君说话的神情真的是很开心。据说拆毁的是清代某总督建造的馆阁,我未见过,所以也就难以置喙,要是我曾见过的话,也许会感到极其愤怒的。萧君是这一年从一桥的商科大学毕业后刚回国的,在教养和常识上均无欠缺之处,我对他的这种心情只有加以肯定。

著名的鼓楼变成了气象观测站,北极阁被用作无线电信号台,都被彻底地改造了。在现今的中国,没有玩赏古董的闲暇。将古董上的铁锈磨去后修缮一下用作厨房的实用品已然算是好的了,对他们这种不尊崇古代艺术的行为你感到愤怒也没用。

在秋雨凄冷的一天,我独自坐着马车去访莫愁湖。此地上次亦曾去过。莫愁湖本身于我并没有很大的迷人之处,我想重游故地有两个理由。一是想去买很有名的莫愁歌的拓本,另一原因是这样:上一次在去莫愁湖的途中,从水西门出城后,有一河,河上有一很大的石桥。令人感到惊奇的是,桥的两边排列着房子,几乎都是吃食店。当然并没有高大的房屋,但桥上却成了一条街,每家店里都挤满了衣衫脏旧的客人,一片喧闹,我觉得这种景象难得一见。上一次只是坐车经过此地,仅从车上观望两边的景象而已。这次期盼着尽可能停下马车,与当地的农民、苦力等一起吃点馒头什么的。

从地图上看,此桥名为“览渡桥”。南京的市区也只有西部一块还比较好地保存着旧有的形态。街两边排列着旧式的店铺,商业也颇为繁荣,到了这里才第一次觉得有古风南京的气氛。不料过了不久出了溪水门来到览渡桥一看,桥上的小街被拆得一处不剩,而且看来是最近才刚刚拆除的,只有留有原先房屋遗迹的石头颜色不一样。这座桥全由天然石料建成,宽六七间,长约四十间。古桥约是清初或是明时建造的,还一点都没损坏。现代式的石桥怎么样我不知道,但在古代要建造这样大规模的石桥,令人不得不感到这到底是在中国啊!我再次对这座桥油然生起敬意,但桥上的店铺竟被拆得一干二净,这使我大失所望。但在讲究交通便利的时代,这已不是问题了。造了这么漂亮宽广的石桥,却又在上面搭建了很多房屋,大部分的通路都被堵塞了,这自然不合理。我想只有中国人才会在桥上建商业街。你也可以说这是中国人会利用一切空间的自然性的一个实例,但这并不是一开始便允许这么做的。

不仅是南京,在原有的中国都市里所有的地方道路都相当狭窄。两边的房檐和房檐都互相比接,人们就在屋檐下行走。你看见这种情景就以为中国的都市早先街路就是建得这么狭窄的,那就错了。在古代建造城市时道路都是相当宽广的。可是待这座城市繁荣起来后土地就不够用了,房屋都紧靠路面建造起来。更有甚者,就在道路中间再建成一条街。这一情形在各个时代都受到严格的管制,以至于很多城市到了近代后都出现了如此逼仄的街路。道路狭窄并不是中国城市的本来面目。在南京和苏州等地,市区中不时可见古老的石制的牌楼等建在比普通的屋宇低洼得多的地方,这显然证明了古代的道路是相当宽广的。上一次令我非常迷恋的览渡桥上的小街市也是按上述的做派由人民自己随意建造出来的不正规的所在。这样看来,此次刘市长毅然决然地将这些房屋弃如敝屣般地一扫而清,对此也许不应有什么怨言。

莫愁湖是一个方圆两英里左右的水深颇浅的湖。在此地可望见城内的清凉山。若是夏天,水中有荷叶亭亭,景色不错,但现在这个季节就无可足观的了。我对其历史不详,据说自三国时代起就是金陵的一处名胜。临湖有数栋古建筑,其中有一处“胜棋楼”,是诸葛亮出使吴国时斗棋的遗迹。此处的建筑都是荟萃了古代文化的精华,但现已颓败老朽,亟待整修,看上去比我上次来游历是显得更加颓败。不加任何保护而任凭其受风吹雨淋,那自然也就日渐破损了。尽管如此,现在尚可一睹其建筑的风貌,再过两三年的话,恐怕连外观也难以领略了吧。

胜棋楼位居最前面,唯有此处尚有人住,仍可挡风遮雨,可望湖,可饮茶。如此回廊的壁上镶嵌着刻有莫愁之歌的大理石碑。我买了几副拓本。其歌云:

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

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

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

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

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

珊瑚挂镜烂生光,平头奴子提履箱。

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早嫁东家王。

梁武帝“河中之水”歌,又古乐府之《莫愁》。

家在石城西,秣陵之有莫愁湖,其以此耶?

苏北张盛藻书并识

时同治癸酉三月朔日

石壁上刻有中国人一流的书法。前几次来时觉得有一阕写得很有意思,不知是否还未消失,便又至此寻访,结果已是荡然无存了。这样一阕:“莫愁湖莫愁湖,来到此处万愁起。光阴似箭催人老,切莫辜负好山湖。”不知是否为一首诗,但是多少与我的情感有些共鸣。

有两个书生模样的穿着寒酸的老人在慢慢地四处游览。这儿也成了军队的宿舍,莫愁湖已经完全被现今的时代所摈弃了。

古旧风物正在令人痛心地衰灭的南京……

出处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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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刘纪文(1890—1957),广东东莞人,曾留学日本,早年加入中国同盟会,1927年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后的第一任南京市长,主持了新南京的建设计划,1931年后连续几届当选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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