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格兰特吃完早餐前,梳洗得非常干净整洁的泰德就到了。不过,他的内心忧虑重重,必须劝他摆脱这种悔恨的情绪(“格兰特先生,我总感觉自己抛弃了你。”),不然对谁都没有好处。最后,当他得知今天有了明确的计划时,变得振奋起来。

“你是说,清洗窗户的事儿,你是认真的?我以为可能只是一个——一个比方。你知道,就像‘照这样下去,我就要去卖火柴为生了’。我为什么要去清洗劳埃德的窗户?”

“因为这是唯一正当的方式让你踏进那间屋子。我的同事能证明你无权读煤气表,无权查电或电话。但是他们不能否认你是一个窗户清洁工,你今天的老板理查德说,劳埃德每天大概十一点外出,劳埃德走了他就会带你去那儿。当然,他会留下和你一起工作,这样就能介绍说你是他的助手,在学习业务。这样你就能被毫不怀疑地接纳,并单独留下。”

“所以我会单独留下。”

“二楼有一间几乎占据了整个楼层的大屋子,里面有张桌子,上面有一个约会簿。一个很大、很贵、红色皮面的东西。办公桌就是一张桌子——我的意思是它没有锁——就摆在窗户中间。”

“然后呢?”

“我想知道劳埃德三月三日和四日的约会。”

“你认为他可能在那趟火车上,嗯?”

“总之,我想要确定他不在那趟火车。如果我知道他的约会是什么,就能很容易地查出他是否有赴约。”

“好的。这很容易。我期待着去清洗窗户。我常想,当自己太老了无法驾驶飞机时,能做点什么。我也可以了解一下清洗窗户这个生意。更别说去了解这几扇窗户了。”

他愉快地走了,显然忘记了半个小时前,他的心情还跌到了谷底。格兰特在脑海里思考着他和赫伦·劳埃德有没有什么共同认识的熟人。他记起还没打电话给玛塔·哈洛德,告诉她自己已经回城。现在可能有点早,会打扰玛塔睡觉,不过他想试试。

玛塔说道:“哦,没有。你没吵醒我。我的早饭吃到了一半,正在看每天的新闻。每天,我都发誓再也不会读日报,但是每天早晨这该死的东西都放在那儿等我来打开它,然后我都会打开它。它让我胃液翻腾,动脉硬化,让我的脸拉长,在五分钟之内爱莎化的值五基尼的妆就毁了,但我还是要每天都服用这剂毒药。你怎么样,亲爱的?好多了吗?”

她听着他的倾诉,没有插话,这种倾听的能力是玛塔其中一个很具魅力的特点。格兰特其他的大多数女性朋友,沉默意味着她们在准备下一段发言,只不过是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说出来。

她听了关于克伦的事和他恢复健康后,说道:“今晚和我一起吃晚饭,我一个人。”

“下周早点约,好吗?你的戏怎么样?”

“这个,亲爱的,如果罗里偶尔能站在舞台后部,对着我说话而不是朝向观众,就好多了。他说,踩在舞台的脚灯上,让前排观众能数清他的睫毛,可以突出角色的超然性,不过我自己认为这只是他音乐剧经历留下的后遗症。”

他们谈论了一会儿罗里和戏剧,然后格兰特说道:“问一下,你认识赫伦·劳埃德吗?”

“那个阿拉伯人?不能说认识不认识。不过我知道他几乎和罗里一样是个自私贪婪的人。”

“怎么说?”

“我的侄子罗里一心想去阿拉伯半岛探险,虽然我是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想去阿拉伯半岛探险——尽是沙子和枣子。不管怎样,罗里想和赫伦·劳埃德一起去,不过他好像只和阿拉伯人旅行。罗里是个好孩子,他说那是因为劳埃德维护起别人的利益比当事人更努力。不过我自己认为,他是一个无赖、懒汉、卑鄙的家伙,他和罗里犯了一样的病,都想霸占整个舞台。”

格兰特从赫伦·劳埃德的话题上岔开,问道:“罗里现在在做什么?”

“噢,他在阿拉伯半岛。另外一个人带着他,金赛休伊特。像冷落这样的小事可阻挠不了罗里。你周二能行吗?吃晚餐?”

是的,周二吃个饭。周二之前他就要返回去工作了,而比尔·肯里克的事情,那个对阿拉伯半岛满怀激情来到英格兰的人,那个化名查尔斯·马丁丧命于去往高地火车的人,都得抛之脑后。他只有一两天的时间。

格兰特出门去理发,在那种轻松自在、昏昏欲睡的氛围里想着他们还有什么事没有做。泰德·卡伦和他的老板去吃午餐。他对泰德说:“理查德不接受任何报酬,所以带他去好好吃顿大餐,我付钱。”

泰德说道:“我很乐意,一定会带他去吃饭。但如果让你付钱,我就真该死了。比尔·肯里克是我的兄弟,不是你的。”

所以他坐在理发店温暖而又芳香的气息里,琢磨着他们还能做些什么来找回比尔·肯里克的行李箱。却是回来的泰德提出了建议。

泰德提出为什么不登寻人启事找那个姑娘。

“什么姑娘?”

“那个保管他行李的姑娘。她没有理由害羞——除非她私拿了东西,不想让人知道。不过比尔很会看人的。为什么不用大写‘比尔·肯里克’来吸引人的注意,就说:‘请认识的朋友联系某个电话号码。’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格兰特想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但他的眼睛落在了泰德从口袋里掏出的那张纸。

“你找到约会簿了吗?”

“哦,是的。我就只是侧了下身子就拿到了。这家伙好像没什么工作。只要不是坐牢,这就是张最枯燥乏味的约会单。从开始到结尾毫无新意。总之对我们没什么用。”

“没用?”

“他好像很忙。我能给报纸写寻人广告了吗?”

“行,写吧。桌上有纸。”

“我们该把它发给哪些报纸?”

“先写六份,稍后我们再填写它们的地址。”

他低头看着泰德像小孩一样抄写着劳埃德约会簿上的记录。三月三日和四日的记录。当他读着这些记录时,他又体会到那种完全荒谬的疑心。他在想什么?他的脑袋仍处于病人过度敏感的意识吗?他怎么会想到赫伦·劳埃德可能是凶手?因为他正是这么想的,不是吗?不知怎的,就感觉劳埃德应该对比尔·肯里克的死负责,至于某种方式他们还猜不到。

他看着这些重要的记录,想到即使证明劳埃德没有赴约,也可能辩解道缺席仅仅是因为最普通的原因:劳埃德身体不适或他改主意了。显然,三日的晚上他要出席一个晚宴。记录上写着“先锋社团,诺曼底,7:15”。第二天早晨9:30,《百代杂志》的电影单元要来布里特巷五号,把他列入了《居家名人》系列报道的某号人物。看起来,相较于一个自称在阿拉伯半岛的沙地里看见遗址的不知名飞行员,赫伦·劳埃德还有更多重要的事情要去思考。

他身体里那个声音说道:“但是他说:‘写在什么上面?’”

“好,他说:‘写在什么上面?’如果一个人因言辞不当就要被怀疑、被审判,那么这个世界可真妙。”

警察局长曾对他说:“你拥有从事这份工作最无价的特质——直觉。但是,格兰特别让它驾驭你,别让你的想象掌控一切,要让它为你服务。”

现在,他的直觉就像脱缰的野马,非常危险。他必须拉住自己。

他要返回到看见劳埃德之前,返回到和比尔·肯里克相伴的时候,从肆意的想象返回到事实,确凿的、赤裸的、无情的事实。

格兰特望向泰德,他正鼻子紧挨着纸,随着笔在纸上滑动,就像一只小猎狗嗅着爬过地板的蜘蛛。

“你那奶品店的姑娘怎么样?”

心不在焉的泰德,视线没有离开手头的工作,说道:“哦,不错,很好。”

“又和她出去啦?”

“嗯哼。今晚和她见面。”

“想和她固定交往吗?”

“可能。”泰德说道,随后开始意识到格兰特不同寻常的兴趣,便抬起头说,“这是怎么啦?”

“我想要离开你一两天,想知道如果留你一个人,你不会感到无聊吧?”

“哦,哦,不会,我很好。我想,你是该花些时间忙自己的事情。毕竟,不该给你添麻烦,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我不是要去休息,我计划飞去看看查尔斯·马丁的家人。”

“家人?”

“他的家庭。他们就住在马赛的郊外。”

有那么一会儿,泰德的脸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失落的孩子,随后又恢复了生气。

“你想从他们那儿获得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我只想从另一端着手。关于比尔·肯里克,我们毫无进展——除非他那假设中的女朋友能回应那则广告,这至少也需要两天时间——所以我们要从查尔斯·马丁这头试试,看在那儿能查到什么。”

“很好。我和你一起去怎么样?”

“泰德,我想不用,你最好留在这儿,联系前面说的那些报纸,把广告登出去,等回复。”

泰德顺从地说道:“你是老板,不过我确实想去看看马赛。”

格兰特打趣地说:“和你心里的画面一点都不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想的画面是怎样的?”

“我能猜到。”

“噢,好吧,我想我能坐在凳子上欣赏达芙妮。这附近姑娘的名字可真有意思。这里有点穿堂风,不过对别人的服务会说谢谢的人,真是屈指可数。”

“如果想看恶劣的行径,你在莱斯特广场的人行道上所看见的和坎纳比尔大道上的一样多。”

“可能,不过我喜欢的是那种有些意想不到的东西。”

“难道达芙妮没让你意想不到?”

“没有。达芙妮爱装模作样。我怀疑她还穿着羊毛内衣,太可怕了。”

“在四月莱斯特广场的奶品店,她需要穿件羊毛内衣。这姑娘听起来还不错。”

“噢,她还不错。但是你不要离开太久,不然我意识里那匹强壮的野狼,就会搭上第一班飞机去马赛和你会合。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如果我能订到座位,明早就走。坐过去点,让我打个电话。如果搭上早班飞机,再来点好运气,第二天就能回来。不然,最晚要到周五才回来。你和理查德相处得怎么样?”

“哦,我们是哥们儿了。不过我有点幻想破灭。”

“关于什么?”

“从事清洁行业的可能。”

“赚不到钱?”

“相信我,能赚到钱,但其他就不行了。不管你信不信,你从外面的窗户所能看见的一切,就是你自己在玻璃上的影子。你让我写地址的那些报纸叫什么名字?”

格兰特给了他六个发行量最大的报纸名字,然后送他离开,并希望他好好享受时间,直到他们下次见面。

泰德离开的时候又说了一遍:“我确实想和你一起去。”格兰特想知道,法国南部作为一个低级的大型娱乐场所,会不会看起来和一株含羞草一样荒谬。它会是什么样子?

“法国!”廷克太太说道,“你才刚刚从国外回来!”

“高地可能是国外,但法国南部只是英格兰的延长。”

“我听说,那可是很昂贵的延长。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我从凯尔那给你买了只美味的鸡。”

“我希望是后天。最晚周五。”

“噢,那就把它放起来。明早要早点来叫你吗?”

“我想,你来之前我就走了。所以明早你可以晚点来。”

“廷克可不会早晨晚点起来,不会的。不过我会逛完街再来。照顾好自己。蜡烛不能两头烧,不要回来的时候比去苏格兰之前还糟糕。我希望一切顺利。”

确实很顺利,第二天早晨,当格兰特从飞机上俯瞰法国地图时想着。在这个晴朗的早晨,从那高度向下望去,法国不再是一个包含陆地、水面和庄稼的东西,而是镶嵌在天青色海水里的一颗小宝石,一件法贝热的作品。难怪飞行员会远离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它的文学,它的音乐,它的哲学或历史——与一个习惯把它看作一件法贝热无聊作品的人有什么关系?

走进这座城市,马赛不再是一件珠宝商的作品。它是嘈杂拥挤的地方,满是出租车急不可耐的喇叭声和不新鲜的咖啡味——法国特有的味道,是一千万个冲泡咖啡的幽灵出没于屋子。但是,阳光灿烂,地中海的微风吹拂着条纹遮阳棚,肆意绽放的大片含羞草显露着昂贵的淡黄色。他想,这幅画如果搭配上伦敦灰暗而又鲜红的画面,会很完美。如果他很富有,会委托世界上最好的一位画家把两幅画用一块画布呈现,明暗对照的伦敦和鲜亮耀眼的马赛。或者找两位不同的画家。一位能表现四月灰蒙蒙的伦敦的画家,不太可能画出春季正午时分马赛的精髓。

当格兰特发现马丁一家已经在一周前搬离郊区、去向不明时,他停止了思考关于画家和马赛是明亮还是愉快的事情。不明去向只是对邻居而言。在当局的帮助下,他发现所谓的不明之地就是土伦,已经浪费了很多宝贵的时间,还要浪费更多时间前往土伦,然后在众多居民中找到马丁的家。

但是最后格兰特找到了他们,听取了他们所讲述的一点点消息。他们带着法国人的敌意说,查尔斯是一个“坏孩子”,因为他背弃了法国所崇拜的最高的神——家庭。他总是很任性、固执还有懒惰(法国圣徒历中的一项罪行)。懒骨头。五年前他捅了一个姑娘后离开了这里——不,不是,他只是扎了她——后来再也没有给他们写信。这些年他们都没有得到任何他的消息,除了三年前有一个朋友在塞得港偶然遇见了他。那个朋友说,他在路边做二手车生意,购买破车,简单修理一下再卖出去。他是一个很棒的机修师,如果不是因为懒惰,能成为一个非常成功的人士,开一家自己的汽车修理厂,雇些人为他工作。懒骨头。懒惰是很难克服的。懒惰就是一种病。他们再也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直到被要求去指认他的尸体。

格兰特询问他们是否有查尔斯的照片。

是的,他们有几张,不过当然是查尔斯很年轻时候的照片。

他们给格兰特看了他的照片。他这才看出,为什么死了的比尔·肯里克和家人记忆里的查尔斯·马丁相差不大。一个消瘦黝黑的男人,带着标志性的眉毛,凹陷的脸颊,又直又黑的头发,当没有明显的体貌特征时,看起来很像其他相仿的年轻人。他们甚至不需要有相同的眼睛颜色。父母收到消息说:您儿子死于一次令人惋惜的意外事故,请前来认领儿子的尸体并安排葬礼。失去儿子的父母拿到了死去儿子的证件和物品,然后被要求指认物主是不是他的儿子。在这种条件下他的意识将没有任何怀疑,他接受了他所看见的,他所看见的正是他预期将要看见的。他不会说,这个男人的眼睛是蓝色还是棕色。

当然,结果是格兰特被问了问题。他为什么对查尔斯感兴趣?是查尔斯留下了些钱吗?或许,格兰特在寻找合法的继承人?

不是,格兰特代表一个朋友来拜访查尔斯,他们是在波斯湾认识的。不,他不知道那个朋友找他做什么。据他所知,是关于未来合作的一些建议。

马丁的家人表达了这位朋友很幸运的想法。

他们请他品尝了阿马尼亚克酒、咖啡和撒了糖霜的小饼干,并邀请他来土伦时再次光临。

在门口,他询问起他们是否有他们儿子的证件。他们说只有一些私人物品:他的信件。官方文件他们没去想,也没理会。无疑仍然在马赛警察那里,意外发生的时候马赛警察首先联系的他们。

格兰特又花了些时间和马赛官方交朋友,但这次格兰特没有费心使用非官方的办法。他出示了证件,请求借用文件,喝了杯糖浆,签了个收据。然后他在周五下午搭班机飞回了伦敦。

他还有两天。或者,准确说来是一天加一个周日。

返程的时候,法国仍旧是一件珠宝作品,但是英国看起来完全消失了。除了西欧沿岸那熟悉的轮廓,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片雾海。缺失了这片非常独特的岛屿那熟悉的形状,这幅图看起来很怪异,不完整。设想一下,如果这片岛屿从未存在过,世界历史将会如何不同?一个让人着迷的揣测。设想一下,一个全是西班牙人的美洲。一个法属印度,印度没有种族隔离,民族自由通婚而失去了特定身份。由一个狂热教派统治的荷属南非。澳大利亚呢?澳大利亚会被谁发现,成为谁的殖民地?来自南非的荷兰人或者来自美洲的西班牙人?他想,这都无关紧要,因为仅仅经过一代人之后,他们都会变成高大、瘦削、强壮、带着鼻音、说话慢吞吞、疑心重、顽固不化的人。就像所有的美国人最后都看起来像印第安人,虽然他们踏入这个国家时是大骨骼的撒克逊人。

飞机落入云海之中,英国再次出现了。一个很俗气、泥泞而又平淡无奇的地方,改变了世界的历史。连绵不断的毛毛细雨将大地和人都淋得透湿。伦敦就是一幅灰色影像的水彩画,上面点缀着朱红色的油彩,就是那穿行在薄雾中的公共汽车。

虽然还是白天,但是指纹部灯火通明,卡特赖特还像上次一样坐着——就像往常见到的一样——肘边有半杯冷茶,茶碟里满是烟蒂。

卡特赖特说:“在这宜人春天的下午,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是的。有一件事我很想知道。你把那剩下的半杯茶喝过吗?”

卡特赖特琢磨了一下:“想到这事,我都不知道自己喝过没有。贝利尔总会把我的茶杯拿走,然后倒上新茶。有什么要做的吗?还是只是顺道来看看?”

“是的。还有其他事。不过你可以周一替我做,不用大发慈悲。”他把查尔斯·马丁的证件放在桌上,“什么时候能为我处理这些?”

“这是什么?法国人的身份证件。你在做什么——还是你要保守秘密?”

“我只是把最后的赌注压在一匹叫作直觉的马上。如果成功了,我就告诉你这事。明天早晨我来取指纹。”

格兰特看了下表,如果今晚泰德要去和达芙妮或其他女性约会,这时他应该正在酒店房间里打扮自己。格兰特离开了卡特赖特,走到他听不见的地方打电话。

当泰德听见格兰特的声音,说道:“哎——呀!你从哪儿打电话?回来了吗?”

“是的,我回来了。我在英国。注意,泰德,你说你从不认识一个叫查尔斯·马丁的人。但是有没有可能你认识他,不过他是用另外一个名字?你曾认识过一个非常棒的机修师吗?他很善于修汽车,是一个法国人,长得有点像比尔。”

泰德仔细考虑了一下。

“我想我从不认识一个法国的机修师。我认识一个瑞典的机修师和一个希腊的机修师,但他们长得完全不像比尔。怎么啦?”

“因为马丁在中东工作。可能在比尔来英国之前就已经取得了这些证件。马丁可能把它们卖给了比尔。他可能还活着,这是个懒汉,或许在此期间遇到了手头拮据。在中东,没人在意证件,他可能用它们来换取现金。”

“是的,可能。在那儿,别人的证件往往比自己的还值钱。我的意思是,在那片地区。但是比尔为什么要证件?比尔从不做见不得人的事。”

“或许因为他看起来有点像马丁,我不知道。总之,你自己从没在中东遇见过任何一个长的像马丁的人。”

“我能记得的是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见过。你有什么收获?马丁家人那里,有什么有价值的收获吗?”

“恐怕没有。他们给我看了照片,可以清楚地看见如果他死了,和比尔很像。还有一些就是我们都知道的事情。当然还有就是他曾去东方工作过。寻人启事有答复吗?”

“五个。”

“五个?”

“全来自叫比尔·肯里克的家伙。”

“噢,询问他们能获得什么?”

“你说对了。”

“就没有一个认识他的人?”

“一个都没有。好像查尔斯·马丁那边也毫无收获。我们的船沉了,是吗?”’

“这个——应该说船进水了。我们还有一个优势。”

“有吗?是什么?”

“时间。我们还有四十八个多小时。”

“格兰特先生,你是个乐天派。”

“做我这行的,就得乐观。”格拉特说是这样说,但他并不感觉很乐观。他感到累了乏了,几乎希望从未听过比尔·肯里克,希望在斯库尼晚十秒经过走廊。再多十秒酸奶就会意识到那个男人死了,然后关上门去寻求帮助,而他,格兰特会走过那空荡荡的走廊,踏上站台,不知道这个名叫比尔·肯里克的年轻人曾存在过。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有人死在了那趟火车上。他会随汤米驾车离开,驶向丘陵,没有关于歌唱的沙的词语来打扰他的假期。他会在平静中钓鱼,在平静的假期中钓鱼。

或者——太过平静了?有太多的时间来想自己,想他非理性的束缚。太多时间来给自己的精神和灵魂把脉。

不,他当然不后悔听过比尔·肯里克。只要他活着,比尔·肯里克就是他的债主,他会用余生去查比尔·肯里克是怎么化名为查尔斯·马丁。但要是能在星期一他忙得不可开交之前,把这件事解决了就好了。

他问泰德,达芙妮怎么样。泰德说,作为一个女性伴侣,她比此前所认识的人都要好的优点是:她很容易满足。如果你送她一束紫罗兰,她和很多收到兰花的女孩儿一样高兴。泰德的观点是她从未听过兰花,而他个人也不打算让她关注这种花。

“她听起来是个家庭主妇型。你要小心,泰德,她可能会和你回中东。”

泰德说:“只要我还清醒,就不会有女人和我回东方。我不要任何女人闯进屋子,弄乱我们的小屋。我的意思是,我的面包,我的意思——”他的声音消失了。

谈话突然中断了,格兰特答应一旦有了消息或想法就打电话给他,随后就挂了电话。

他走入薄雾中,买了一份晚报,然后搭了辆出租车回家。这是份《信号报》,看了眼熟悉的标题又把他带回到四周之前斯库尼的那顿早餐。他再一次想到这些标题还真是如出一辙。内阁争论,梅达谷里金发碧眼的死尸,关税诉讼,抢劫案,美国演员的到来,道路事故。甚至连“飞机在阿尔卑斯山坠毁”都没有变化。

“昨晚,在霞慕尼最高的山谷里,居民们看见勃朗峰的雪山顶突然冒出一束火焰。”

《信号报》的风格一如既往。

在坦比路十九号,唯一等候他的是一封来自帕特的信,写道:

亲爱的艾伦,他们说你必须回去工作,但我想那是胡说。这是我给你做的假蝇。你走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做好。它可能在英国河流里也钓不到什么鱼,不过有总比没有好。爱你的侄子,帕特。

这个作品让格兰特非常开心,当他吃晚餐的时候,他一会儿想想首都和边缘地区的经济,一会儿想想寄来的鱼饵。这只假蝇在创意上甚至超过了在克伦时借给他的那个出色的东西。他决定有一天用它去塞纳河钓鱼,到时这个红色橡胶的热水瓶要是钓到了鱼,他就能诚实地写信给帕特,报告说兰金家的假蝇钓到了大家伙。

信里所写的“那些英国河流”是典型的苏格兰式的孤立狭隘,这让格兰特希望劳拉能早日送帕特去英国学校。苏格兰的品质是高度浓缩的精华,应该被稀释。作为一个构成要素是值得称颂的,但太纯,就像氨气一样让人憎恶。

他把假蝇粘在桌子的日历上,这样他就会因它的宽容而感到开心,被小侄子的挚爱而温暖,心怀感激地穿上睡裤睡衣。虽然他本可以留在乡间,不过至少在这城里还有一个安慰:他能穿着睡衣,把脚放在壁炉上,确信没有来自怀特霍尔1212的电话打扰他的休息。

但是他抬起的脚还没放到二十分钟,怀特霍尔1212号就打电话过来了。

是卡特赖特。

他说:“我记得你说过你把赌注下在了直觉上?”

“是的。怎么啦?”

卡特赖特说:“我不知道是什么事,不过我知道你的马赢了。”他像广播阿姨很温柔亲切地加了句“晚安,先生。”然后就挂了电话。

格兰特摇晃着电话说道:“喂!喂!”

但是卡特赖特已经挂了电话。今晚休想再把他喊回电话。这个友善的捉弄是卡特赖特的报复,是他免费做了两份工作的报酬。

格兰特又回到他的蓝杨小说,但是再也无法把注意力放在严厉守法的角色——亨利·G.布莱克法官。讨厌的卡特赖特和他的小玩笑。明天早晨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苏格兰场。

但是早晨他完全忘了卡特赖特。

早晨八点,卡特赖特被彻底淹没在了一天接一天浩如烟海的琐事中,在挤满的浮游生物中变得毫不起眼。

这个早晨像往常一样,伴随着瓷器的声响和廷克太太放下早茶时的说话声开始。这是四分钟美好时光的开端,他会继续躺着睡觉,任由茶凉了,廷克太太的声音穿过长长的通道,通往生活和晨光,却无须回应。

“听听。”廷克太太的声音说道,显然是指持续不断的雨水敲击声,“倾盆大雨,瓢泼大雨,水库满了,尼加拉瓜河流淌起来了。他们好像发现了香格里拉。今早我自己也能做点香格里拉。”

这个词在他的睡意里来回翻滚,就像是平静水流里的一根水草。香格里拉。很困,很困。香格里拉。电影里的某个地方。小说里的某个地方。某个未被破坏的伊甸园。远离尘世。

“按早报上说的,那里从没有下过雨。”

“哪里?”他说道,显然他已经醒了。

“好像是阿拉伯半岛。”

他听见门关了,又往被窝里缩了缩,享受那四分钟。阿拉伯半岛。阿拉伯半岛。又一个催眠剂。他们在阿拉伯半岛发现了香格里拉。他们——

阿拉伯半岛!

他掀开毛毯爬出被窝,取了份报纸。这里有两份报,不过首先拿到的是《号角报》,因为阅读《号角报》的大标题是廷克太太每天要做的一件事。

不用找,就在首页。这个新闻是任何一份报纸最好的首页事件。

香格里拉真的存在。轰动的发现。阿拉伯半岛历史性的发现。

他浏览了这篇透着歇斯底里兴奋的报道,然后急不可耐地丢掉这份报纸,去看更可靠的《晨报》。但是《晨报》几乎和《号角报》一样兴奋不已。《晨报》写道《金赛休伊特的伟大发现——来自阿拉伯半岛的惊人消息》。

《晨报》写道:“我们很自豪地刊登保罗·金赛休伊特的急件。读者将会看见金赛休伊特先生的发现已被证实。在他抵达马卡拉汉后,就有三架英国皇家空军飞机前去确定了地点。对于金赛休伊特现在的旅行,《晨报》已与他签约进行系列报道,当这次旅行结束后,会因这次意外的幸运而欣喜至极。”

他跳过《晨报》自己的欢呼,继续看成功的探险者自己较为清醒的报道。

“我们来鲁卜哈利沙漠进行科学任务……没人想过这段人类历史是事实还是传说……一个被广为探索的地区……没人想要去攀登的荒山……这口井和下一口井之间浪费的时间……在一片水就是生命的土地上,没人会攀登的险峻高山……注意到它是由于一架飞机五天之内来过两次,并在山上做着低空盘旋……我们想是有飞机在这里撞毁……可能需要救援……会议……罗里·哈洛德和我继续搜寻,而达乌德则回到塞卢巴的那口井,带回大量的水和我们会合……没有明显的入口……城墙就像布雷里克岛上的加尔布赫库尔……放弃……罗里……甚至是一只山羊就能挡住道路……两个小时到达山脊……美得让人震惊的峡谷……让人惊叹的绿……一种柽柳树……建筑让人想到了希腊而不是阿拉伯半岛……柱廊……浅肤色的波斯人有着迷人的眼睛……排外的种族有着优雅的小骨骼……很友好……看见像鸟一样的飞机出现非常的激动……铺着石板的广场和街道……奇怪的大都市……与世隔绝不是因为山路崎岖难走而是由于缺少动物来运送水……沙漠里没有动物寸步难行……沙漠之海里的一个小地方……传说中的灾难,由于语言不通的猜测,根据象形来翻译……带状的种植……石猴之神……乌巴城……火山爆发……乌巴城……乌巴城……”

《晨报》插入了一幅阿拉伯半岛清晰的轮廓图,在恰当的位置标有叉号。

格兰特躺着,盯着这幅图看。

所以这就是比尔·肯里克所看见的。

他从风暴的中心出来,从飞舞的狂沙和黑暗中出来,俯瞰到了岩石中卧着的绿色文明的峡谷。难怪他回来后看起来就像“脑震荡”,好像意识“没回过来”。他都不相信自己。他得返回再去寻找,最终看见了这个地图上没有的地方。这是——这是——他的天堂。

这就是他在晚报空白处所写的东西。

这就是他来英格兰的原因——

找赫伦·劳埃德——

找赫伦·劳埃德!

他扔掉报纸,从床上跳起来。

“廷克!”当他开洗澡水时喊道,“廷克,别管早餐。给我来杯咖啡。”

“不过像这样的早晨,你不能只喝一杯咖啡就出门——”

“别吵!来杯咖啡!”

洗澡水咆哮着流入澡盆。这个骗子。这个该死的、狡猾的、狠心的、贪婪的、设下圈套的骗子。这个虚荣的、恶毒的、杀人犯、骗子。他是怎么做到的?

上帝做证,他会看着他为此而被绞死。

他体内那个声音怀着险恶的礼貌说道:“证据是什么?”

“你闭嘴!就算要发现整个新大陆,我也要找到证据!可怜的小伙儿!可怜的小伙儿!”他为这悲惨的命运摇着头说道,“如果不能用其他方法处死他,我会亲手吊死他!”

“冷静,冷静。这样会没有心情去拜访一个嫌疑犯。”

“我不是去拜访一个嫌疑犯,你这该死的警察想法。我是去告诉赫伦·劳埃德我对他的看法。不亲手惩罚他,我誓不为警察。”

“你不能打一个六十岁的人。”

“我不是打他一顿,我要把他打到半死。这件事根本就无关打或不打的伦理道德。”

“他可能是该被绞死,但不值得你为此被勒令辞职。”

“‘我认为他令人愉快。’他曾经说过。这个浑蛋,这个外表虚荣、杀人的浑蛋。”

他从自己的经历中搜寻需要的词汇。但是他的愤怒还是像熔炉一样燃烧。

格兰特吃了两口烤面包,狼吞虎咽地喝了三口咖啡就冲出了家门,然后快速绕到车库。现在坐出租车还太早,最快的方式就是用自己的车。

劳埃德也读了这份报纸吗?

如果劳埃德通常在十一点之后才离开家,那么肯定不会在九点前吃饭。他很可能在劳埃德打开早报之前就来到布里特巷五号。看着劳埃德读到这则新闻,甜美,安慰的甜美,满意的甜美。劳埃德一直保守着杀人的秘密,要把荣耀归为自己,现在这个秘密成了头条新闻,而荣耀归为他的对手。哦,仁慈的耶稣,让劳埃德还没有读到这则新闻。

在布里特巷五号,他按了两次门铃才有人应门,应门的不是和蔼可亲的穆罕默德,而是一位穿着毛毡拖鞋的胖女人。

他问道:“劳埃德先生在吗?”

“噢,劳埃德先生去了坎伯兰郡有一两天了。”

“坎伯兰郡!他什么时候去的坎伯兰郡?”

“星期四下午。”

“什么时候回来?”

“哦,他们才刚走一两天。”

“他们?还有穆罕默德?”

“穆罕默德当然也去了。劳埃德先生去哪儿都有穆罕默德陪着。”

“我知道了。能给我他的地址吗?”

“要是我有就给你了。但是他们只去一两天,没有留地址。你要留个口信吗?或者改天再来?他们今天下午不太可能回来。”

不用,他没有留口信。他还会再来。他的名字根本不重要。

他感觉自己就像突然刹车,然后撞上的是空气。当他回到车里,想起如果泰德·卡伦还没有读到这个故事,不久就会看到。格兰特回到公寓,看见在会客厅休息的廷克太太。

“谢天谢地你回来了。那个美国男孩儿打电话来说了些可怕的东西。我听不懂也跟不上他在说什么。他很疯狂。我说格兰特先生回来就给你打电话,我说他一回来就给你打电话,但是他根本停不下来。刚放下电话就又打过来了。我就在水槽和电话之间来来回回地跑,像个——”电话铃响了,“你看!又来了!”

格兰特拿起听筒。确实是泰德,完全就像廷克太太所说。他愤怒得语无伦次。

他不断地说着:“他说谎!那个家伙说谎。比尔告诉了他所有的事情!”

“是的,他当然在说谎。听着泰德……听着……不,你不能去把他打成肉酱……是的,你当然可以找到他的房子,我毫不怀疑,但是……听着,泰德!……我去过他家……哦,是的,即使早晨这个时间,我比你还早看到这个新闻……不,我没有打他。我不能……不,不是因为我吹牛,而是因为他在坎伯兰郡……是的,自从星期四……我不知道。我得在午餐之前想一下。你相信我在一般事情上的判断力吗?……好吧,这件事你得相信我。我需要时间考虑……当然,想一些证据……这是惯例……我当然会把这事告诉苏格兰场,他们会相信我。我的意思是,关于比尔去造访劳埃德,劳埃德向我撒谎的事。但是要证明查尔斯·马丁是比尔·肯里克就是件难事。午饭前我会给苏格兰场写份报告。大概在十点出来我们一起吃午饭。下午我会把整件事移交给当局。”

他讨厌这个想法。这是他自己的私人斗争。从一开始这就是他自己的私人斗争。从他透过开着的卧铺门,看见那个素不相识的男孩儿死去的脸庞。自从他见过劳埃德后,他就做过上千次的私人斗争。

当他开始写报告时,想起了他还有一份文件留在卡特赖特那里没有取。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号码,转到卡特赖特的分机,询问卡特赖特能否找人把文件送过来?他,格兰特忙得不可开交。现在是星期六,他要在周一回去工作前把事情办完。他对此非常感激。

格兰特继续全神贯注地写报告,恍惚中觉得廷克太太曾送信进来,在中午的时候。当他抬起头想在脑海里搜寻一个词语时,眼睛落在了她放在桌上的文件。这是一个牛皮信封,很硬很贵,装得鼓鼓囊囊,字体又瘦又硬,而且写得很挤,感觉是个吹毛求疵、派头十足的人。

格兰特从未见过赫伦·劳埃德的笔迹,但他立刻就认出来了。

他把笔放下,如此小心谨慎,好像这封陌生的来信是一个炸弹,任何过度的震动都会引爆它。

他把手掌在裤腿上摩擦摩擦,这是他儿时的动作,是小男孩儿面对不可预料的事所做出的动作,然后伸手拿起了信封。

信是在伦敦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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