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克·德·拉克勒代尔

约克·德·拉克勒代尔(Jacques de Lacretalle)是法国新晋的心理小说家。在一九一九年,他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人,但在一九二〇年他的《若望·爱麦兰的不安的生活》(La Vie inquiete de Jean Hermelin)以及一九二二年的《西尔贝曼》(Silbermann)出版以来,他的声誉便一天高过一天。到现在,他已是法国文坛的巨子,而他的《西尔贝曼》、《西尔贝曼之归来》(Le Retorn de Silbermann)等,也已成为法国现代文学的经典了。

他的著作颇受英国和俄国小说的影响,而给他更强更直接的影响的,是昂德列·纪德(Andre Gide)。他的著名的小说,除了前面所说的以外,还有《鲍尼法斯》(La Bonifas)、《结婚之爱》(Amour Nuptail)、《沙冰》(Sabine)和最近出版的《订婚》(Le Fianeaillis)。

拉克勒代尔的特长是人物描写。他并不分析,他只叙述;他选出一些语言和动作来给我们看,比别人缕缕细说都更活跃。在形式上,他也达到了完善之巅。文学的纯洁,有力,在法国现代文坛上是数一数二的。

本篇系自他的小说集《隐藏的灵魂》(L’Ame Cachee)中译出,颇可以作他的作风之代表。

“我们要不要把这匣子藏在他的饭巾下面,给他来一个出其不意?”

“不。我要把他叫过来,把这只表交给他,对他说:‘昂利,这是我们——外祖母和我——送给你十二岁的生日礼。’你懂吗,我们不应该把他当作一个孩子看待了。这会使那小家伙心里不舒服的。上一次我就看透他了。”

那外祖父在那摆好了食具预备吃午饭的食桌周围兜着圈子,视察着一切东西。他猛然站住了,伸出手指指着,说道:

“这好像还是那个小酒盅……为什么不给他一个大酒杯呢?”

“你认不出这只酒盅了吗?这就是露忆丝小时候所用的那只酒盅啊。我以为这会使他感到有趣。再则,他可以看出我们是想着他的母亲,我们爱着她……”

最后的这几句话,她差不多是背转了脸儿用低沉的声音说出来的。他一句话也不回答,继续踱着步子。

这是一对怪相像的矮小的老夫妇。他们的身材是相等的,而他们的身体又都是同样的脆弱,他们的脸儿都是瘦削的,他们的目光都是沉滞的。我们可以说那同样的损伤,已把他们的原始的性格的外表消灭了。然而,在某一种骚动上,在一种昂起项颈来的特殊的态度上,我们可以从她的身上辨认出意志力的习惯和抗争的好来。他呢,正相反,他踏着稳步子走着,显出贤明和专心的神气,有条理地摇着他的头,好像心中在计算一篇无穷尽的长账。他不时地站住了,把他的两手像遮眼罩似的放在他的脸的两边,接着,使着一个小小的狭窄的手势,把他的两手向前伸一点出去,为的是限定他的视界的范围。

她已把这个酒盅拿在手里,把它在手指间转动着,凝看着那刻在酒盅上的数字。

“在露忆丝生长病而不大吃东西的时候,我是把肉冻放在这里面给她吃的,你还记得吗?我现在也还看见她那么瘦那么瘦的小脸儿,俯在这个酒盅上……”

他点了一点头,瞬着眼皮,便又继续踱圈子了。

“现在恨我们,千方百计地使我们难过的人,竟会就是这个女孩子吗?”她像在一种幻梦中似的凝看着这个酒盅说下去,“有时我想到了这件事,我总想不出会是这样的……因为她只知道想法子叫我们受苦痛。譬如说吧,为什么不让我们今天早晨到车站上去等昂利呢?”

她用一个大酒杯换了这个酒盅,沉默了一会儿。

“怎么,”那外祖父喊着,“你在他的椅子上,放了一个坐垫!这是用不着的,我的好人,他身子比你更长啊。”

“哦!我的朋友,让我照我的意思来安排吧。”

“我再对你说一遍,一个小伙子是不欢喜这一切小觑他的小心的。”

他照着他的习惯的手势,对称地举起他的两只手,带着一种温和的固执答辩。

“一个小伙子,一个小伙子……他还是一个孩子哪……而且是一个没有人管,没有人怜爱,没有人照顾的孩子……当他到这里来的时候,我们应该让他得到自从他母亲只顾着那个无赖以来便不再给他的那种柔情啊。”

“千万不要在他的面前说这种话。”

“为什么呢?你以为那个人就会在那边不笑骂我们吗?”

“当然不啰,”他叹了一口气回答,“但是我们却不应该学她的样儿。上一次,当你对昂利说他的后父已破了产,险些去坐牢的时候,他脸红了,我很清楚地看出他听到这一类话是不舒服的。今天,我请你遏制一点吧。”

她突然地耸了一耸肩,接着流利地说:

“是的,是的,老是让步,忍受一切………这是你的办法。如果在露忆丝跟那个男子走了的时候,我们要求法庭把我们的外孙交给我们管,那么昂利便不会在剧院的后台由一个下流的戏班理事管教了。那时他便和我们生活在一起,而且,虽然你觉得我的怜惜是可笑的,可是我总很能够教育他。”

“我并没有这样说过,我的朋友,可是我们不应该把昂利也混到使我们和我们的女儿发生纠葛的那些不幸的事里去。他将要成人了,他将自己学会辨别什么是体面的,什么是不体面的。我有这个把握。”

那外祖父挺直了他的小小的身材。他的下颏被一个战栗所震动着。她凝看着他,接着便用一种温和而折服的音调说:

“是的,我很知道,安东。我克制不住自己……原谅我吧……我们是那么不幸……而今天我又觉得那样兴奋……我们差不多已有五个月没有看见他了……你想一想这件事吧……把这分离的苦痛加到我们身上来,这可不是恶不可赦的吗?”

她的声音是断断续续的。她用她的手帕去拭她的已潮润了的眼睛。他抓住她的两手,紧紧地握着。

“镇定点吧。今天,我们会快乐了。今天天气准会很好的。你瞧……”

他带着一种郑重的柔情对她说着,不知不觉地拉着她向着敞开着的靠园子的门走过去。走到了阶坡上的时候,他们站住了,抬起他们的头来。天是青色的,苍白而纯洁。一片云也看不见。在他们的瞬动而憔悴的眼睛中,显出了一种同样的希望的表情来。他们老是手牵着手,差不多是同声地、柔和地说着:“好天气!”

他们的神气好像是两个看到了同样的狭窄的阳光的、囚牢中的伴侣。

那所只有一层楼的屋子,是夹在两个收拾得很整齐的园子中间。前面的那个园子成着斜坡形一直达到一条路边。在路的前面,可以看见另一条平行的路,但是却更光耀、更平滑,那便是马尔纳河。另一个园子是用花坛装饰着的,一条条的耙得很干净的小径,把那些花坛划分着。靠着墙,一大丛的百合花正盛开着。在远处,东一个工厂的烟囱,西一所巨大的砖石的建筑,在风景间耸立出来,使人猜出这是巴黎的郊外。在不很远的地方,一道高高地横跨着河流的高架桥,把这幅图画一分为二。

“我应该上厨房去,”那外祖母说,“我不知道克洛蒂尔特把我们的甜点心做得怎样了。”

独自的时候,他小心地走下那通到园子中去的阶坡。他走到百合花边,把手放在背后,慢慢地嗅着花香。他显得很满意,摸着他的白胡子。接着,他拿了一把排列在楼梯下面的铁耙,动手去耙一条小径。有时他停止下来,而当他寂然不动的时候,他的脸色便显出了一种幸福和坚忍混合的表情。他不时地弯身下去拔一棵野草,或是翻一块石子。在他的一切的举动中,都有一种使他的举动优美的谦卑。我们竟可以说这是一个乡野间的圣人。

厨房中传出了人声来。那外祖母在那食橱上面的窗边露出头来。

“现在几点钟了,安东?”她喊着,“克洛蒂尔特的钟上是十二点钟。”

他拿出他的表来,摇动着他的食指,表示不对。

“十二点缺十三分钟。嘿,你瞧,快车开过了。”

食指是向高架桥那边指着的。火车奔驰着,它好像漆得很光亮,滑走到顶端,便看不见了。

那外祖母离开了窗口,走到园子里她丈夫的身边来。

“我到厨房里去得很好,”她说,“乳酪是太稀薄了。”

她想把她的表重放到她的腰带边去。她的手指被颈圈缠住了。她顿着脚,性急地抽着链条。

“只有一刻钟了,”她说,“一刻钟之后,他就到了。”

“不要这样心焦,我的可怜的朋友。你从早晨起就没有安静过了。”

她深深地呼吸着,好像她实在是很疲倦了似的。接着她做了一个无可无不可的手势,使劲地抓住她丈夫的臂膊,用一种露出沉痛来的深沉的音调说:

“你懂吗?安东,我只要求一件事:那就是在昂利自立之后让我再活几年。那时候,他会选定了他的家,他会住到我们这里来。而我们的晚境,便会是我们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因为他的母亲不爱他,”她固执地说下去,“否则她会跟着她的丈夫的班子,把他从这个旅馆带到那个旅馆吗?昂利的幸福,他的前途,自从她爱上了那个男子以来,便完全不在她心上了。啊!当然我也并不和露忆丝的前夫说得来……可是那个家伙却爱他自己的儿子,而且关心他……”

他听着她,沉思的目光凝视着什么远方的东西。突然,他打断了她的话:

“当我想起了昂利的前途的时候,当我想到那坏教育或许会妨碍我们的外孙成为一个正直的人的时候……啊!你懂吗?我觉得我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了……我觉得我会去扼死那个坏蛋。”

一阵红晕飞上了他的秃顶而不大结实的头颅上,他的颤动的手指做着好像正要扼人的姿势。她看出了这全部的可怜的力量。

“啊?安东,你是多么爱昂利!”

于是她出于感激,温柔地捏着他的手腕。

“我们到前面去等他吧。”她说。

他们走上了阶坡,穿过屋子去。厨房的门是开着的。那厨娘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便抬起头来。这是一个并不年轻的,可算得壮健的姑娘,她的青色的眼睛和又黑又浓的眉毛,使她有了一种敏感同时又强硬的神气。

“呃!昂利少爷现在不会再迟到了吧。”她用一种快乐而强有力的声音向他们喊着。

他们向她微笑着。

在屋子正面的园子是朝南的。铺着一层鲜绿色的细草的草地,在阳光中闪耀着。那两个老人在门口站住了,固执地望着园子前面的那扇小铁栅门。他们并不谈话。一段长时间过去了。她又急促地取出她的表来看时候。那时,他用一种不真切的平静的声音说:“天气多么好!”

她似乎并没有听见他的话。接着,在一个不安和暴怒的突然的爆发中,她喊着:“他不来了。我有这个预感。他们并没有放他到我们这儿来……是的,那临时决定不让他来的是她,是露忆丝,没有什么理由,只是要故意和我们作对……啊!我很清楚她的脾气!……在小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的。她不听我的话,只为了拗逆我她会心里高兴,也不想想她给我引起的苦痛……”

她的丈夫试想镇定她,但是她却不让他有说话的机会。

“是的……我比你更知道得清楚一点……如果不是为了要使我们不快乐,那么为什么不让我们今天早晨去接我们的小外孙呢?‘昂利将在正午到你们那里。用不着到车站上去。’这就是她信上的话,这个强硬而没有良心的女儿。”

那个矮小的老妇人,挺直了身子,颤动着,好像是在和一个敌人顶撞。

突然,她停止了下来。她的胳膊依然还没有放下去。由于一种本能的确切的动作,她把她的脸儿向那什么也还看不见的路上伸过去。一个尖锐的表情在她的脸上显露了出来。

“他来了。”她很快地说。

接着不久,一个男孩子,后面跟着一个女人,在栅门前显身出来了。

他是高大的,但却瘦削而无力。从他推栅门的态度上看来,我们竟可以说他是一点劲儿也没有。他的脸儿是圆圆的,可是因为他把脸儿垂倒了,又因为他的皮色是苍白的,这脸儿便显得渺小而没有任何奇特之处了。

为了和他的外祖父母招呼,他的脸儿才抬了起来。他并不难看,但是他的没精打采的神气,却毫无动人之处。他的外祖母已跑过了草地去把他拥在怀里吻着他。

“昂利,我的昂利……”她一边爱抚着他一边说。

他先还吻了她。接着,他便让她去摆布,一动也不动,偷偷地望着远处。接着便轮到那外祖父了。他使着一个郑重而温柔的手势,把他的外孙的头捧在手里,吻着他的前额。

送这孩子来的女人站在后面。她穿着一件全黑色的衫子,可是很短,而且紧贴着身子。她的项颈是袒露着的,她的脸儿上涂着脂粉。那外祖母一眼就觉得已看透了这种娇态。然而她总还殷勤地向她点了点头,对她说:

“谢谢你送了我们的外孙来。我希望这事不会绊住你一天,累你不能出去玩。”

“哦!不,太太,”那女仆回答,“可巧我有一个姑母住在伐兰,如果太太答应的话,我想今天下午去看她。”

“当然啰,”那外祖母说,“你回来领他乘六点钟的车回去。”

“露忆丝太太叫我们四点钟光景动身。”

“可是你如果在吃过午饭之后到伐兰去,你便不能在那儿耽搁许多时候了。”那外祖母带着一种一半同谋一半恳求的神气说。

那女仆露出了一片同谋的微笑,便向厨房那里走过去。

“昂利,你已长得那么高大了!”那外祖母揪住那孩子的项颈喊着,“你瞧,我的胳膊不够长了……你知道我们差不多已有六个月没有看见你了吗!……你也稍稍想起我们一点吗?”

他用一种缄默的肯定来作答。

“而且你的生日也没有接到我们的礼物而过去了……但是我们却并没有忘记了礼物。我们不愿意送去给你。你的外祖父现在就要把它拿给你了。安东……”

那外祖父拿出了那匣子来,打开了,把它放在那孩子的伸出来的手里。他道了谢,拿起了那只表细看着,而在他的长长的弯弯的睫毛间,一道美丽的光便向那两个老人溜了过去。

“这使你高兴吗?”那外祖父钉住了问。

“哦!当然啰……这是金子做的吗?”

“一点也不错,”那外祖父说,“这是一只真正的大人用的表。”

把那只表紧紧地握在手里,他向他们走上前去吻他们。

那外祖母牵住了他,温柔地抚着他,开始询问起他来。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把你所做的事情都讲给我听吧。你们在马赛住得好吗?你有一间漂亮的卧房吗?”

他懒洋洋地让人抓住了他的胳膊,有点忸怩地回答。他不喜欢马赛,他说,但是,在那他们住过一个月的尼斯,他却玩得很有趣,在意大利的圣雷莫和拉巴罗也如此……

他的话是慢吞吞地说出来的,一个手势也不做。他的脸儿老是寂然不动;他的嘴唇也不大翻动。那给他的话做手势的,倒是那渴望地看着他的嘴唇的动作的外祖母。她满溢着兴致和热情的起了皱纹的衰老的脸儿,听到了马赛这地名噘着嘴,听到了圣雷莫和意大利快乐地欢迎。然而,在这个欢乐的下面,不安和苦痛还是可以从她的眼底里看出来的。

那外祖父移开了两步,带着一种殷勤而郑重的神气搓着他的两手。厨娘在门槛边出现了,她用一种习惯的声音通报中饭已预备好了。

“上桌去吧,上桌去吧。”那外祖父拍着手喊。

“昂利,你坐在那边,脸对着窗子,让我们可以把你看得格外清楚一点。”在走进饭堂的时候,那外祖母这样说。

那孩子,在坐到那指定给他的座位上去的时候,微微地战栗着,好像他是不喜欢光线似的。

他的脸儿,在这样安放着的时候,便格外地显出他的面部的寂寞了。人们在那脸儿上一刻也看不见孩子们所惯有的活泼而天真的表情,就连羞怯的影子也没有。他向那使他感兴趣的人或是东西慢慢地转过头去,长久地注意着,但是他的脸色却毫不改变。只有偶然从他眼睛四周的一个轻轻的凝颦上,或是从他的在微微合下的眼皮间有点女性的目光的溜动上,人们能猜度出这是他的不快或满意的表情。

“那么你的学业呢,昂利?”那外祖父问,“你的书念得怎样了?你对于读书感兴趣吗?”

这孩子冷淡地注视着他,用简单的几句话回答。他在马赛的中学校读了几个月书,后来便函授了。

“你的教师们满意吗?你分数好吗?”

一个小小的敌意的凝颦,在他的眼上显露了出来。他向那女仆端上来的菜转过头去。那外祖父正要继续问下去,忽然看见他的妻子向他做着不耐烦的暗示,便缄默了。

“现在,”她说,“我希望你们要在巴黎住下来吧。你的妈妈的计划是什么?”

“妈妈很愿意住下来,但是她说不久又应该出门了。”

“真的!那么她还不能称她的意志做吗?”那祖母使着一种愤怒和冷嘲的混合的口气说,“谁阻止她呢?”

那孩子低头饕餮地吃着菜,一句话也不说。外祖母又踌躇地说下来:

“还有……还有你的后父呢……他待你好吗?你妈妈和他不吵嘴吗?”

他先做了一肯定的表示。接着便把头完全地弯倒了,露出他的没有梳齐的头发来,又递出酒杯去,让人给他斟酒。

在给他斟酒的时候,她看见了他的手。

“怎么,昂利,你咬你的指甲吗?”

不满意的颦皱又在孩子的脸上显露出来了。他试想把他的指尖隐藏起来。

“哦!这使我看了多么难过,”那外祖母说,“这是很难看的,昂利……可是——”她很快地补说下去,“我不愿意来责备你。”

为了使他不把这责备放在心上起见,她抚着他的咬得不成样子的指尖。

“天哪!你穿着的是什么?”她从他的腕上看见了一角红绿条纹的毛衫,拉它出来说着,“这难看极了……这是从哪里来的?”

“他们在意大利给我买的。行李是留在尼斯的旅馆里,所以……”

他显得很狼狈,没有把他的话说完。

“这真太难看了!”那外祖母喊着,“那么你没有衬里衣衫吗?”

“我们可以在回来的时候取我们的行李。”

她和她的丈夫互相长长地看了一眼。怎样的生活啊!他们想。沉默了一会儿。于是,那外祖父强作欢笑地说:

“对我说吧,昂利……你的旅行的最好的回忆是什么?你一定做过有趣的散步了吧。而意大利,那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啊!把你的印象说一点给我听听吧。你觉得什么最有趣?”

那个倾杯而饮着的孩子并不立刻回答,脸儿一半被酒杯遮住了,他把他们两人一个个地注视着。

“那只有在我演戏的时候。”他过了一会儿回答。

“你演过戏了?”那外祖母惊慌地举起手来喊着,“在什么地方?”

“在一个俱乐部里……但是那是一个真正的戏院,而我所演的又是一出真正的戏。”

那外祖母的手重又落在桌子上。她把嘴张得很大,机械地问:“哪一出戏?”

“一出在巴黎演过的很有名的戏。我的名字是查理。我在两幕上出场,而在末一次,我说着那些引得大家都笑起来的话。”

那外祖母带着一种要哭出来的声音讷讷地说:

“那么你对这个感兴趣了吗?”

听到了这个问话,那孩子的脸色突然改变了。在他的颊上,两个酒窝儿凹陷了下去。他的眼睛发着光。他润着嘴唇,做了一个大手势。你可以觉得他是不能忍住他的话了。

“啊!当然啰!当我上台的时候,我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满意,满意,而同时我的身体战栗着。除了装在舞台边的电灯以外,我什么别的东西也看不见。幸而那戏里做我的母亲的女人把我牵在她身边,否则我便因为灯光的缘故连走也走不动一步了。过了一会儿,我习惯了,而在台下面,人们使劲地对我喝彩。我回到台上去答谢了三次。在演过戏之后,有人对我说,如果我愿意,我以后可以赚许多钱。”

他的声音特别地响亮起来。一道诚恳的光芒,甚至一种诗意,照亮着他的视线。可是在这视线碰到了那显得目瞪口呆的外祖母的脸儿的时候,那孩子便立刻停止了,垂倒了他的头,又摆出他的阴沉沉的神气来。

“你的母亲让你去做这种事吧?”那外祖母没精打采地问,“当她看见你上台的时候,她什么话也没有对你说吗?”

“她老是在后台。我在换布景的时候看见她。在第一幕之后,她对我说我太苍白了,她把胭脂涂在我的颊上。”

那外祖母用手掩着自己的脸,遏住了她的怒气。

午饭还没有吃完。那外祖母不断地询问着孩子,同时也询问着他的母亲、他的后父。她想打听出他们的生活的一切秘密。她的声音是急促的,有时是苛刻的,但是这尖锐的好奇心是好像解除了武器似的。而当那孩子回答的时候,那老妇人因不安而抽着筋的脸儿,好像是一个听着别人描摹自己所不能看见的东西的盲人的脸儿一样。

那外祖父显得不赞成这种问题。他不时地问他的妻子,打着小小的谨慎的暗示。但是她不理他,而且,她有时候还向他怒视一眼。那外祖父狼狈地低下头去。那孩子看见了这种情景,但是他却一点表示也没有,继续慢慢地咀嚼着。

“昂利,”离桌的时候那外祖父说,“你下午愿不愿意和我去划船?”

那外祖母立刻夹进来说:

“什么念头!我不让你把他带走……可不是吗,昂利,你愿意抛下了你的外祖母?”

她在一张低低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把他拉了过去紧贴着她,好像害怕别人来抢了他去似的。

“我的昂利,今天我得到了你是多么快活!……我想了长久了……”

感情使她的声音都颤抖了。眼泪流到了她的起皱纹的颊儿上。她并不把眼泪拭去,让眼泪给孩子看见,在她是一种快乐。

“但是我们也不应该让你受闷,”她活泼地说,“对我们说你愿意做什么吧。”

那孩子歙张着嘴唇,做着要表示一个愿望的神气。

“我不知道。”他过了一会儿说。

“不,不……我觉得有什么使你感到有趣的事,但是你却不敢说出来。”

他有气没力地耸了一耸肩,表示否认。

“嘿!我们瞧着吧。现在,你来看看我的百合花。”

他们走到园子里去。花木长成了密丛丛的一大簇,遮住了窗子的一部分。

“你的外祖母要我剪掉它,因为它遮住了一点客厅中的阳光。可是,如果剪了,”那外祖父解释着,“它便不会开出那么许多美丽的花来了。因为,你要晓得百合花是只有在自由滋生着的时候才最美丽、最繁荣。”

他弯下一枝,把那盛开着的黄色的花球向孩子的脸边凑过去。那孩子嗅着,于是他的逸乐的目光便又显出来了。

“这边来吗?”那外祖父带着一种微妙的骄傲指着一个开着红色的花的花坛说,“呃!你说我的花园怎么样?”

他携着他的外孙的手。那已经赶上了他们的外祖母,站在孩子的另一边。他们一声也不响地站着,只抬头望着临近的一个园子中的那些有时飘动着的大树。虽然天色没有在正午那么青,可是这总还是一个好天气。在被太阳所烘热了的空气中,甜美的香味和轻盈的簌簌声,像一个使心神沉醉的无感觉的操作似的传了过来。人们听到在远处有一个消沉在一阵笑声中的女子的喊声。一个男子的声音学着这种尖锐的喊声,于是那第一个声音又开始大笑起来了。这或许是在河上划船而过的一对夫妇吧,那丈夫准故意把船翻侧着,吓着他的妻子玩。

这一对老夫妇在一种温柔的宁静中玩味着这一切。他们的平静的脸儿是同样地倾侧着,绝不显出什么欲望。那外祖母用胳膊回抱着她的外孙的项颈,于是便不再动了。

那接受着同样的风光的爱抚,听着同样的声音的孩子,也寂然不动着。但是人们可以猜出,在他的心头有各种秘密骚动着。他的上唇由一阵微微的痉挛而向上翻动着,而人们又可以看见他的两排牙齿紧紧地并在一起,好像咬了一个绿色的果子似的。用着一种柔软的后颈的动作,他摆脱了他的外祖母的怀抱。接着,他好像陷入梦中了。

“昂利,”那对于这个动作不安起来的外祖母说,“我要你对我们说你愿意做什么。”

他守着沉默。然而,在他的瞳子中,有一道短促的光芒耀着。

“我们去看强盗的屋子好吗?”他问。

“强盗的屋子?这话怎么说?”

“在几年之前一帮强盗躲避过的屋子。巡警把那所屋子包围起来,但是那些强盗却堵住了口子开枪。巡警于是不得不拆掉墙。”

“这故事谁讲给你听的?”那外祖母问。

“这是在到这里来的时候,克拉儿在火车中对我讲的。她对我说那所屋子离此地很近,在高架桥下面。她从前去过一次。”

“哦!这真是胡说八道!”那外祖母用一种不响朗的声音喊着。接着她又用一种柔和的口气说下去:

“这所屋子现在已没有了,昂利,至少早已经重新建造过了。你什么也看不到……再者,看看那出过这种坏事的地方,你会得到什么快乐吗?”

“他们抵抗了两日。他们有时从窗口开枪,有时从屋顶上开枪。而当他们子弹没有了的时候,他们都自杀了,他们没有投降。”

在装着躲避和开枪的样子的时候,他的手势很熟练,好像他已熟思了长久似的。

外祖父母带着一种惊愕而茫然的担心的神气望着他的手势。但是那外祖父向他的妻子安堵地望了一眼,说道:

“是的,是的,这是很自然的……在他那样的年龄,一个人总是梦想着打架和流血的。他血气刚强起来,他想试试他的精力……”

“昂利,”他一边摸着他的胳膊一边说下去,“我们来踢球好吗?在你的玩具中,还有一个皮球。”

那孩子点了一点头。

“那才不错,”那个因为划船的意思已被打消而高兴着的外祖母说,“在这里玩吧,在草地上。”

“在草地上!……”那外祖父微微地表示反对。

“哦!你的草地!……人们竟可以说你把你的草地看得比昂利还重。”

她去找皮球,然后回来坐在草地旁边的一张圈椅上。在这个时候,用甘蔗架成的球门已插在地上了。那外祖父脱去了他的外衣,于是他们开始玩球了。

那孩子是粗暴的,但是却没有技巧。他使劲地踢着球,但他只使球转动着而没有把它踢远去。他似乎不高兴跑,站在他的一直露到膝边的细腿上,老等着反攻。在他的前面,那一切动作都准确的外祖父,几乎是比他更灵活。他倒退几步,举起手来直放在他的眼睛的两边,看准了,然后把球一脚踢出去。他带着一种孩子气的热兴游戏着。他微微地弯着腿,皱着他的灰白的眉毛,留意地注视着那孩子的动作。他有时上前去防备攻击,有时谨慎地回到他的原位上去。那外祖母眼睛不离开她的外孙。她鼓励他,又在他每踢一脚的时候喝彩。这种态度似乎使她的丈夫产生了一种嫉妒之心。他加倍了他的努力。我们可以看出他有一种胜过他的对手的强烈的愿望。在孩子那方面呢,球越踢得起劲他越粗暴。他暴怒地踢着,连土块也被他踢起来了。他攻着他的外祖父,推着他。那外祖母看见了这种不耐烦的表示,心里不安起来。她把头摆动了一下,向她的丈夫暗示说:“让他赢了吧。”可是那正踢得上劲的小老头子,却装作没有看见,继续地抵抗着。那孩子的脸儿因愤恨而痉挛着。那外祖母被弄得一点也没有办法,在圈椅上坐立不安起来。突然,她想出了一个主意。看见那两个踢球的人正靠着一带花坛旁边抢球,她便喊着:

“安东,留心你的花啊。”

那外祖父抬起头来,停止了。于是她赶紧说:

“哙,昂利,踢呀。”

那孩子趁着他的外祖父的疏忽,赶上前去,居然把皮球踢进了球门。

“哦!……”那外祖父望着他的妻子这样埋怨着。

“昂利赢了……昂利赢了。”她拍手欢呼着。

“可是这是取巧……”那老人可怜地申辩着。

她耸了耸肩,用自己的声音掩住了她丈夫的声音。

“好,昂利,”她说,“现在到我身边来休息一会儿吧。”

他们都走过去坐下来。那外祖父微微地喘着气,用手按住他自己的胸膛。但是她没有看见他。她弯身向着她的外孙,只顾说好话给他听。那孩子让自己的手臂垂挂在他的两腿间,拾起卵石,无目的地向前面丢着,一句话也不回答。

“哦!哦!”那外祖父过了一会儿说,“你瞧这片天真有点不妙。”

而当一只燕子在他们面前掠着草地飞过的时候,他继续说:“这也有点不妙……”

一阵凉风吹过了园子。外祖母打了一个寒噤。她立刻把那孩子紧贴着她自己,免得他也打寒噤。不久之后,大滴的雨珠坠下来了。他们急急地回到屋子里去。

阵头雨一时不会停。这是春天的阵头雨,一时晴朗,一时又下着冰雹。他们先猜谜玩,可是那孩子并不显得有兴趣。现在,他们三个人都站在窗口,有点悲哀地在看雨了。那孩子把自己的前额贴着玻璃窗,嘴里唱着歌。他的呼吸在玻璃窗上蒙了一层水汽。有时他拍着手,因为他看见大块的冰雹打着百合花的叶子然后跃起来。

那两个老人带着一种同样的不安的神气时时地注意着他。“只要他不厌倦就好了。”他们这样想着。

“昂利,你要不要看看书等天晴?”那外祖父问。

也不回过头来,他把嘴唇贴着玻璃窗,噘了一噘嘴表示不愿意。

“我可以给你些你觉得有趣的书,”那外祖父说,“书里有冒险、打仗……你是欢喜这些的……”

那孩子又噘了一噘嘴。接着他慢慢地说:

“情形并不是相同的,因为这是书中的故事,这不是真的。”

说完他又开始哼起曲子来了。

在外面,当然一片低云已把天遮住了,因为那一半被百合花丛堵住的窗子,只漏进一点微弱的光来,屋子里是暗沉沉的了。在这突然的暗黑中,沉默和无聊便格外明显了。那外祖母扮了一个失望的鬼脸。她拉着窗帘,移动一件东西,好像要想把光线和声音重新恢复过来似的。

“我有一个主意了,昂利,”她突然喊着,“你把那些属于你的一切东西检视一番。它们都排列在这个橱里。”

那孩子转过身子来,表示这个主意很合他的意思。那外祖母立刻跑到橱边去,把橱门开大了。

“你瞧,昂利你瞧这一切属于你的东西。”

那是一个分成许多格的高橱。里面摆满了外祖父母从前送给他们的外孙的礼物。在下边,可以看见许多很大的方盒子,滚球柱,一杆小枪,一面武器牌;再上面一点,是图画书和一本邮票帖。这一切东西都是安放得整整齐齐的。

那孩子走了过去。他带着一种显然的满足看着他的所有物。他翻开了一个盖子,拿出一件玩具来。那外祖母满脸笑容地指点着他。

“你的木偶舞台是在上面,卸除了又包裹得好好的,这样免得弄坏了。……后面是我们去年送给你的照相机。”

我们可以看出这些东西都是她亲手安放的,而且她又时常欢喜去翻动的。

“这里,”当孩子继续检视着的时候她继续说,“是我的一角。我所最心爱的东西都放在这里。在这个小盒子里,有我的首饰……我的钱是在这个红色的钱袋里……这是一张你母亲在你这样年纪的时候的相片……这本簿子也是我所宝贵的。这是一件你送给我的礼物。你还认识它吗?你瞧这写在封面上的字——昂利在八岁时所画的图,送给外祖母。”

快乐又在她的脸上显露出来了。她把那孩子紧贴着她的身子,而那孩子的目光,却似乎被她指给他看的一件东西所引动了。那带着一片和善的微笑赞同着这种光景的外祖父,来来往往地踱着步子。他在窗口站住了一会儿,开了窗,高兴地通报说天已晴了。那时那外祖母便出主意去散步。但是孩子却拒绝了。

“我愿意玩一种我的玩具。”他说。

“拿一件玩具到花园里去吧。你瞧现在天已多么晴朗了。”

“不……我愿意在这儿玩。”他带着一种避人而固执的目光说。

他们马上依了他。他走到橱边去,把那些盒子看了长久,然后指着一个盒子。

“木偶戏。”他说。

那外祖父踮起了脚尖拿下那东西来给他。

“我来帮你装起来吧,昂利。”

“不,不,”他立刻回答,“我愿意自己来装。”

他跪在地上,把戏台的各片都拿了出来,然后又拿出了布景和木偶。那两个老人惊讶地望着他的一切动作。但是那孩子却显出不乐意的神气。他从下面望着他们,不慌不忙地做着他自己的事。过了一会儿,他站了起来,走到他们身边,用一种恳求的声音对他们说:

“你们可以让我一个人在这儿吗?……我就要完全安排好了。等我预备好了的时候你们再进来,那时我便演一出戏给你们看。”

同时,他吻着他的外祖母的前额。她被这种温柔所感动,把他按在她的怀里。

“好,我的昂利,”她说,“你要怎样我们就怎样。”

他很快地脱开了她的搂抱,而当那外祖父母走出房去的时候,他举动了指头对他们说:

“等我叫你们的时候再进来……”

在门轩中,那外祖母开了厨房的门。克洛蒂尔特独自个在那儿。

“那女仆已经走了吗?”那外祖母问。

“啊!当然啰!……她很急……”

“对呀,她曾要求我让她到伐兰去看她的姑母去……”

“哦?她不会走得那么远,”那肥大的姑娘用一种冷嘲的口气说,“他的男朋友在路口等她,而在这样的天气,他们准早已到什么地方去避雨了。啊!我不知道是否巴黎的女人都像她一样,但是她却是一个本色的女流氓。她所讲的她的主人和家里的事,真是我从来也没有听见过的!”

“她讲了些什么?”那外祖母急急地问。

“在那边,老爷和露忆丝太太不时地吵嘴……还有,钱不见了……还有,莫名其妙的人们常常到他们家里去……”

看见在她的女主人的脸上,显出了那样的一种苦痛的表情,她便想改口过来。

“总之,这完全是谎话。这是不值得再说给太太听的。这样的一个坏女人显然会造她的主人的谣言的!”

那外祖母走出了厨房。她挽着她丈夫的手臂,一同走到屋子前面的园子里去。

他们跨着小步子走着,两人都默不作声,但是我们很可以看出他们是被他们刚才听到的话所弄得不安了。他们的眼睛老是垂倒着,好像在他们前面有一种他们所不愿意看见的景象。在这个沉默之后,那外祖母发出了一声叹息。

“露忆丝,”她用一种从回忆的深处升上来的声音说,“这以前是那么自负的露忆丝!……”

“我们的这个小外孙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那是多么可怕啊,”她继续说着,“我们这个那么可爱的小外孙,可不是吗?”

她向她的丈夫转过脸去征求他的同意,但是他却一味地摇着头。于是两人又沉默了。

这沉默使当天的许多情景在他们的心灵之中复活了。他们想到了他们的外孙的脸儿在栅门边显出来的时候。他们接着又看见了他的手势,他的面部的动作;他们记起了他的话语。接着,当这些景象把他们带回到了现在的一刻的时候,他们便抬起头来,向四周望着。人们到处都可以看见阵头雨所造成的损坏。花坛上的花都被冰雹所打碎了,小径中的沙土都融化成一条条的泥沟了。

那外祖父看着他的园子。他弯身下去扶直一枝陷在泥泞中的花,但是花茎已经断了。他叹了一口气,又挽着他的妻子的手臂,望着天,悲哀地摇着他的头说:

“我们以前是希望一个好天气的……”

她并不回答他,只挟一挟手臂,但这也是一种失望的表示。接着,好像一个回到现实来的在沉梦中的恋女一样,那外祖母倾侧了她的头,阿媚地靠在她丈夫的肩上……

他们已在屋子的四周走了一圈,现在是来到那客厅前面的园子中了。

“昂利应该已预备好了。”她说。

他们悄悄地走过去,掩身在百合花丛中,向屋子里面望着。一个彩色纸板的戏台已竖立在客厅的中央。人们可以看见那戏台前檐上的小小的悲剧面具。那孩子是在客厅的里面,背向他们。人们不大看得清楚他的举动。

“他在那儿干什么?”那外祖母问,“啊!对啦,我看见了……他正在橱里找寻什么东西。现在他已知道他的玩具放在那里,他便会放出他的老脾气来了……天呀!如果我们能够永远把他放在我们的身边,那是多么好啊!”

那外祖父也在望着。突然,他显出吃惊的神气,把他的头更向前伸出去,用他的手罩住他的眼睛,以便看得清楚一点。

“他好像有躲藏起来的神气……我们可以说他预备叫我们来一个出其不意。”那外祖母又这样低声说。

突然,她惊骇似的向后一仰。她睁大了的眼睛,她张开了的嘴,她整个失措了的面容,都在一种哑默的震骇中挣扎着。当然,在感到那抚养自己的心的东西失去了的一瞬间,一个生物的情境想是如此的……

那孩子把那红色的钱袋拿在手里,使着一种不安的动作,但却并不战栗,他在偷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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