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无所不能与自由的感觉一天比一天强烈起来,节子越发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种危险的征兆。自己目前还掌握在手中的权力,迟早要把它拱手相让。于是,她渐渐觉得回避土屋、不再约会的想法不过是自己的懦弱。犹豫不决都表现为软弱。而且,虽然表面上看起来这是一种理智的处理方式,但是疏远土屋的想法不正反映出她的恋慕之情吗?想到此,节子的怯弱顿时烟消云散了。

两个人频频幽会,他们渴望见面,把它当作一种幸福。

土屋非常泰然自若。他那富有诗意的外表本来就具有恋爱中男人的情致,这使他似乎可以不必付出感情的义务。

在由节子策划好的地点,土屋初次与节子接了吻。准确地说九年前那次接吻是第一次,这回是第二次。屡次幽会之后,土屋又一次送节子到家附近,这次他第一次下了车。不过,也是因为节子故意对他说了句“你醉了呀,下来走一走吧”。其实,土屋并没有喝醉。

近来,土屋对节子丈夫的称呼,由“你先生”改为“你丈夫”了。土屋半担心半愉悦地问:“要是突遇你丈夫回来怎么办?”

“到河对岸就没关系了。”节子边说,边和土屋过了小桥。

由于夜晚寒冷,两人穿着大衣的胳膊紧紧地互相挽着对方。走了一会儿,节子停下脚步暗示着土屋。终于,土屋的嘴唇贴了过来,但却在节子嘴唇的正前方停住了。土屋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似乎在说“可别后悔呀”。节子没有回答而是想去拧土屋,可大衣面料太厚根本拧不动。就在这般拉扯之中两人的口唇相接了。当然,土屋的接吻技巧比九年前大有长进,节子对此感到十分惊讶。

那个晚上,节子还是一如既往地等待丈夫归来,她的内心升起一股不可名状的寂寞之情。她幻想中的土屋,原本是那个有着拙劣的接吻方式的土屋。她对男人缺乏细腻的情感这一点深为不满。她觉得现在的土屋应该把他那高明的接吻技巧留待下次,今晚哪怕是演戏,也应该表现出以前那样的拙劣的接吻方式。然而,当她意识到自己略有所知的男人的虚荣心时,她那爱挑剔的想法也多少变得宽容起来。

节子究竟是在做什么?是恋爱吗?对节子来说,有必要使自己那官能的灵魂处于饥渴状态。那么,自己的宽容的美德总是会派上用场的。

与土屋的幽会变得频繁起来。然而,土屋却一直不失礼数。节子感到,分手前在昏暗河边的散步、告别的接吻……所有这些,似乎仅仅是蕴含着一丝甜意的礼仪。

“只要不越雷池一步”——节子从一开始就制定的这条戒律,现在有时也会显得站不住脚。因为假如土屋的内心没有这种要求的话,那么这条戒律便会即刻失去依据。

与节子朋友的那些夫人们所提到的如狼似虎般的男性相比,土屋简直就像不同的人种。无论是酒喝过了头,还是在共舞时的耳畔之言,他一次也没有流露出过有那种要求的想法。如果说这是因为土屋的品行端正,应加以赞扬的话,可他平时的话题却又放肆无比。也许对他来说,节子只不过是精神上的朋友而已吧。正因为节子的这种想法未必一定是不着边际的,所以令她无比痛苦。

节子想,为了使自己有机会表明“不越雷池一步”的立场,必须先诱导土屋提出那种要求。随后的结果若是自己拒绝土屋,那么这也可以成为对土屋迟迟不肯提出要求的最恰当的报复吧。

然而,节子不善于卖弄风情,她没有信心能够适度地操纵卖弄风情这根缰绳。她惧怕让土屋对她提出那种要求是否会伤害她的自尊。于是,这种念头在她心中一直悬而未决。

男女之间的交往最终会求得某种结果,这令人窒息。节子憎恨土屋,恨他那看不出丝毫窒息感、悠然自得的神情。节子呼吸的空气已经处于缺氧状态,而他却似乎呼吸着与自己不同的空气。

有时,幽会期间节子会因某种原因而怦然心动,此时她会情不自禁地望着旁边的土屋,而土屋的侧脸则看上去很平静。于是节子会想,这种怦然心动与当时的气氛毫不相干,只不过是自身内部的异常而已。

“自从与你见面之后,最近我感到非常疲惫。”

节子的口气像个患者。

“我想一定是春天犯困吧。”

土屋这样说道。

这个春天的气候起伏不定,到三月份才下了首场雪,而二月份的多数日子却温暖宜人,似乎春分已经到来。温暖的日子持续没有几天,忽然寒冷来袭,刮起了北风。大雪过后,初春寒冷彻骨的日子与初夏般温暖的日子无规律地交替着。

不知为何,节子的身体也随着气候的变动而显得有些不寻常。虽然月经一向来得晚,但到了二月末也没来,甚至过了三月中旬也没有任何要来的征兆。节子终于明白了。节子的妊娠反应很强烈,一天早晨,她有要呕吐的感觉,于是立即去了医院,这才查明已有身孕。

回家的路上,节子魂不守舍,她觉得好像仅仅是与土屋的接吻就有了身孕。

事情是这样的。与土屋初吻的那份感觉还停留在唇上的那个夜晚,出于一种莫名的寂寞之情,节子久违地与丈夫同了房。而她也明白,那一天恰恰是危险的日子。

虽然丈夫依然酩酊大醉,但还是满足了节子罕见的要求,好不容易完成使命后便昏昏睡去了。

而节子却在那期间,梦想着土屋那富有诗意的嘴唇。节子忽然醒悟,尽管在丈夫回家之前她心里一直埋怨土屋的感情不够细腻,但这种不满其实在暗示着某种东西。她几乎要喊出土屋的名字。因担心会在睡梦中呼喊,她一夜未眠,一直到漫长冬夜的黎明使窗口泛白。

那苍白的天空触动了节子的内心。她感到恐惧,因为在那贞节之下,竟然能够隐藏着诸多虚伪。看着进入梦乡的丈夫,她的这种感觉愈发强烈。不过,冬季黎明的苍白天空使节子又联想到了石女,她相信,这冒渎的一夜应该不会有什么后果。

……从妇产医院回家途中,节子第一次感到了良心的刺痛。她觉得自己的幻想荒诞无比,这都是因为她把腹中之子错当成土屋之子的缘故。她强迫自己往这方面想,不不,她可不是害怕自己那荒诞的幻想。

节子从中体会到了一种暗示、一种惩罚的意思。因为怀孕是出乎意料的,一定包含着某种含义,她只能觉得这是对自己的一种惩罚。

节子苦思冥想,这种天启究竟是想让自己做什么呢?她想到了几个方面,以下的可能性最大。

怀孕意味着与土屋的幽会即将“流产”,意味着这场进展不顺、如同刑罚般的恋情的“流产”。也许,这是上天对自己的恩宠。为了预防即将发生在节子身上的不幸,忽然差遣使者前来促使她改变主意。可以预见,节子的腹部日渐凸起,幽会将会变得滑稽可笑,两人之间会变得疏远、恋情结束,然后丈夫的儿子——货真价实的儿子来到世间……

想到此处,节子明白了,目前自己把一切托付给所谓的命运,并且老老实实地顺从它会产生何种结果。也许,恋情以这种方式夭折后,每当自己看到出生的孩子就会想起那个夜晚土屋的吻,尽管这个孩子不是土屋的,但他作为恋情的纪念物而降生,自己注定一生一世也不能把土屋排除在外而去关爱那个孩子的。这样的话,倒不如把这孩子视作土屋的为好。那样的话,或许会产生不同的恋情吧。虽然是丈夫的孩子,但记忆中的土屋却又挥之不去。假如生下这个孩子,就再也没有如此大的背叛,再也没有如此大的不贞了……

不得不为节子说几句,她的这种想法着实认真,迄今为止,她从来没有像这样在自己的内心敲下了一记重锤。尽管如此,总觉得这份真挚、诚实之中掺杂着一些游戏的成分。这是一种在浅滩玩腻、开始向往到深处游玩的心境。特别是当节子苦思“生下这个孩子才是对丈夫不忠”的时候,在这份被美化了的为丈夫着想的感情深处,某种自我辩护的喜悦写在了脸上。

节子暗下决心,一定要恪守一件事。也就是说,“无论是对土屋还是对丈夫,这件事都要永远保密”。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节子又开始觉得这次怀孕是她默默地为土屋付出的巨大牺牲。刚刚萌生出这种念头的时候,就连负罪感中也包含着“为土屋而忍耐”的快乐。

那么,根据前述的结论,节子因不想背叛丈夫,而产生瞒着丈夫、私下堕胎的念头,而这次最终做出这样的决断,认为是为了丈夫而做出的牺牲,不是很自然吗?可节子却又不可思议地庇护起了丈夫,她越来越倾向于把做出这种决断的痛苦心情看作是为土屋而做出的牺牲。

尽管心中这么想,但忍受牺牲的快乐日渐消退,最终成为心头的负担。如今,她眼里所见的仅仅是事态的悲惨与痛苦这一侧面。与香水气息绝妙般配的女人,反倒成了悲惨、痛苦的俘虏。

节子曾经有过一次堕胎的经历。那时因她体弱多病,是在丈夫的劝说下才去了医院。当时她也流过泪,悲伤之中掺杂着一丝甜意。

这次却不同,这次所有的事情都要自己去做,都得自己拿主意。夜里,或许是腹中那还没有成形的孩子因最终要被丢弃于黑暗之中而感到恐惧吧,节子在睡梦中听到了他的哭声,她睁开眼睛,那哭声还回荡在耳边。她仿佛感到腹部附近还不断地传来微弱的、嘶哑的哭声。节子出了一身冷汗,她定了定神,看了看睡在房间一隅的菊夫。

……远方传来货运列车的鸣笛声。是那声音传入梦里变成了哭声,还是梦中的哭声冲向远方的夜空使人错听成鸣笛声呢?身旁,即使发生相当大的地震也不会轻易醒来的丈夫香甜地呼呼睡着。

节子忽然感到饥肠辘辘,她下了床走进厨房。

这次与土屋见面之前不能把孩子打掉,因为节子不想让土屋见到她手术后虚弱的样子。节子想,这次见面之后,第二天一定要去医院。

然而,这场在神不知鬼不觉之中即可画上句号的沉默的戏剧让节子感到空虚,她逐渐萌生出期盼得到某种回报的想法。这种念头一天比一天强烈。她觉得自己受了这么多折磨,应该有资格好好享受一下了,虽然不清楚希望得到什么。只是她已经付出了如此大的牺牲,所期盼的东西应该都是正当的。

节子今天就想见土屋,但打去电话他却总是不在。他经常说工作忙,看来没有说谎,他可是个绝不放弃幽会的人。节子没有办法,离约会日还有三天时间,看来只好一个人忍耐度过了。在那期间,她的期待与渴望一天比一天强烈起来。

显然,节子的心、节子的生活都已经离不开土屋了。

终于到了约会的日子。也许,节子的半生中没有一次是如此迫切地等待的吧。

一想起首先必须见到土屋那张身着便装的脸,那张没有任何变化的脸,节子就感到恐惧。她终于明白,自己的全部生活都已经寄托在与别人的感情之上了。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虽说时值四月上旬,但气温忽然升高,仿佛五月已经到来,街上不时看到脱掉外套的行人。节子的那身长袖两件套裙装有些热了,她担心汗水气味,便在耳垂上涂了香水。

在约定见面的店内,客人不算多,音乐听着有些吵。节子四下一望,见土屋还没有来。然而,就在这时,节子发现了土屋。他与另外三人同处一席,正在入神地说着什么。看上去,他们是熟人。与土屋交谈的女人的面孔看上去有些熟悉,原来就是那个此前议论过的女演员。

土屋马上发现了节子,他立刻站起身迎上前来,说:

“我也是刚刚才到。”

当与土屋在距女演员们的座席较远的一处空包厢内面对面坐下时,节子几乎瘫软般地倒在了椅子上。

不久,茶水上来了,土屋敏感地问道:

“发生什么事情了?”

节子慌忙回答说,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我嘛……”

节子开口了。

这种口吻,通常只有在郑重宣布某事时才会使用。土屋觉察到了这一点,摆出一副专心致志倾听的架势。

虽然节子内心已经酝酿好了措辞,话在嘴边马上就要说出,但如果对方没有听清楚的话,第二次就很难启齿了。她担心自己的话若被吵闹的音乐淹没了,土屋再追问她那可如何是好?况且,这也不该是由她来主动说的话。犹豫之间,话似乎凝固在口中。终于,节子清清楚楚、一字一句地说:

“喂,下次我们一起去旅行吧。”

“好。去旅行!”

土屋立即答道。

土屋脸上露出了一丝亲切的笑意。受他的影响,节子也报以微笑。那天约会,节子对那女演员的事只字不提。两人始终说着旅行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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