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日记

小说家们欺蒙我们,当他们只铺叙人物而不顾及环境的压力的时候。决定树木的形状是树林。留给每一棵树木的地位是多么有限;多少新芽因而枯萎;每一棵树尽可能往空隙处抽放它的嫩枝;玄秘的枝条,每是窒息的产物。除往高处伸展别无出路。我不理解何以菠莉纳不萌发玄秘的枝条,我更不理解她还等待何种更大的压力。过去她不曾对我有过类似的接近的谈话。我承认我不曾猜疑到在幸福的表面下她所隐藏的种种苦恼与容忍。但我认清除非她也是一个极粗俗的灵魂,否则决不能不对莫里尼哀感到失望。从我前天和他的谈话中,我已能测知他的限度。菠莉纳当时怎么可能嫁他呢!……唉!最可悲的贫匮,个性的贫匮,是隐蔽的,不经长时间的接触不易发觉。

菠莉纳勉力在众人面前,而尤其在孩子们面前,隐藏俄斯卡的缺陷与弱点。她用尽心计使孩子们尊敬他们的父亲;而这确不是容易的事,但她竟安排得使我也被蒙蔽了。她提到她丈夫时从不带轻视的口吻,但看去像是不作计较,其中却别含深长的意义。她叹息他对孩子们已失去了尊严,而当我对俄理维和巴萨房相处表示遗憾时,我看出如果这事凭她做主,这次去科西嘉的旅行是决不会实现的。

“我并不赞成他们去,”她对我说,“而这位巴萨房先生,实在说来,并不使我喜欢。但有什么办法?明知自己无法拦阻的事,我宁愿慨然允诺。俄斯卡,他可总是让步;他对我也让步。但当我认为对孩子们的有些计划应该反对或拒绝时,我就丝毫得不到他的支持。文桑也夹在里面。到那时我还借什么去拒绝俄理维的要求,除非自愿失去他的信任?而我唯一关心的也就是孩子们的信任。”

她正补着旧袜子,我想是俄理维所不要了的。她停住了,往针上穿一根线,接着便更低声说,仿佛是更知心也更伤心:

“他的信任……如果至少我还自信能保持的话;但不,我连他的信任也失掉了……”

我试作辩解,虽然自己并无把握,她却微笑了。她放下针线,接着说:

“您看,我知道他在巴黎。今天早晨乔治还遇见他,他顺便说起,而我也装作没有听到,因为我不喜欢看他告发他的哥哥。但总之我知道,俄理维躲避着我。当我以后见到他时,他准以为非对我撒谎不可,而我也只好装作相信,正像每次他父亲躲避我时,我也装作相信。”

“那由于怕使您难过。”

“他这样做倒使我更难过。我并不是狭量的人。多少小过失我都容忍,我都装作看不见。”

“现在您所说的是指谁?”

“啊!父子都一样。”

“装作不看见,等于您对他们也是撒谎。”

“但您让我有什么办法?我不叹苦已很不易,至少我不能再加赞同!不,您看,我对自己说,迟早人会抓不住,纵有衷心的爱也无补于事。再有什么可说?爱人反使人苦恼,反使人讨厌。结果,我只好把这份爱也隐藏起来。”

“现在您是在说孩子们吧。”

“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您以为我对俄斯卡已无爱可言?有时我也那么想;但我也对自己说,我不更进一步去爱他,为的是怕自己太受痛苦。而……是的,您的话应该是对的,如果就俄理维而论,我倒宁愿痛苦。”

“文桑呢?”

“所有我和您谈到关于俄理维的,几年以前,都是我可以为他而说的。”

“我可怜的朋友……很快,您这些话又可以用在乔治身上了。”

“但慢慢人就忍受下去了。我对生活并没有太大的要求。经验让我对生活的要求让步……愈来愈让步。”她又温柔地加上说,“而对自身,则愈来愈苛求。”

“您这看法,倒已几乎成为基督徒了。”说着我也微笑了。

“有时我对自己也这么说。但仅此也不能成为基督徒。”

“同样,要达到这地步单凭基督徒也不成的。”

“我常想,让我对您说吧,您可以代他们的父亲和孩子们谈谈。”

“文桑离得很远。”

“对他已太迟。我在想的是俄理维。我当时倒希望您会把他带走。”

这几个字突然使我想象到一切可能发生的事,如果当时我不轻率地接受那桩意外的遭遇。我不禁一阵心酸,而一时竟想不出一句可以回答的话,眼泪已出现在我的眼眶。希望给自己的狼狈加以一种疑似的动机,我便叹息说:

“我生怕对他也已太迟了吧!”

于是菠莉纳握住我的手,感叹着说:

“您实在太好了。”

看她如是误解我的意思,自己越发踌躇不安,使她明了实情既不可能,我希望至少能把谈话转移目标,我便问:

“乔治呢?”

“他比那两个孩子更使我费心,”她回答说,“我对他谈不上已失管教,因为他一向既不信任,也不服从。”

她踌躇片刻。无疑,她想说的话在她是煞费考虑的。

“今年夏天发生了一桩严重的事情,”她终于接着说,“这事说来使我很痛心,而尤其我对事情的本身至今还相当怀疑……一张一百法郎的钞票从我平时放钱的衣柜中不翼而飞。我不敢声张,为的怕错疑到别人身上。旅馆中侍候我们的女仆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我看那人是诚实可靠的。我当着乔治的面说起失钱的事,意思也就是我多少疑心到他。但他并不慌张,也不脸红……我反怪自己不该猜疑,我希望也许是自己的错误,我便把账目重加检点。不幸事实很明显: 始终缺少一百法郎。我几经犹豫,结果仍没有质问他,原因是怕他偷了钱又给他自己加上一重说谎的罪。这是否是我的不对?……是的,如今我责备自己当时不够积极,也许我是怕应该严厉处置,而又不能严厉处置。我只好装作不知道,但您可以相信,我心里是非常难受的。眼看着时间过去,而我说,现在已来不及,罪与罚,两者已相去太远。况且能用什么去责罚他?总之,我一无表示。我很怪自己……但我又能有什么办法?我曾想把他送到英国去。对这事我曾想征求您的意见,但当时我不知道您在哪儿……至少我并不对他隐瞒我的忧念与焦虑,我相信他也会觉到的,因为您知道,他的心地不错。如果这事果真是他干的,我希望不必去责备他,他自己一定会责备自己。我相信以后他不会再干那样的事。他在那儿的一个同伴很阔绰,无疑他也跟着花钱。无疑我没有把衣柜关上……归根结底,我不能确定是他干的。旅馆中来往的人很多……”

我真佩服她替孩子辩护的周到。

“我希望他会把钱归还原处,”我说。

“我也屡次对自己那么说。但他既不归还,我希望由此可以证明他的无辜。我也想他恐怕不太敢。”

“您对他父亲说起过吗?”

她踌躇片刻。

“不,”她终于说,“我不希望让他知道。”

无疑她像听到邻室中有声音,她看了并没有人,便又在我身旁坐下。

“俄斯卡对我说那天您和他一同吃的午饭。他在我面前对您非常称赞,我想多半因为您一定听着他说。(说这话时她凄然微笑。)如果他告诉了您什么秘密,我并不想知道……况且他的私生活我知道得比他以为的更多……但自从这次我回来以后,我不明白他心里有了什么。他显出非常温柔,竟可以说,非常低声下气……倒几乎使我感到拘束。他好像是怕我。其实他大可不必。很早我已知道他在外面的关系……连对方是谁我也知道。他以为我不明白,还想尽方法来隐瞒我;但他做得那么笨拙,他愈隐瞒,结果倒愈明显。每次他想出去时,他装作很忙,不快乐,满肚子像有什么心事,而我明知道他是寻乐去的。我很想对他说:‘但是,朋友,我并不拦阻你;你怕我妒忌吗?’我要是笑得出来,我真会大笑一通。我唯一担心的,倒是别让孩子们发觉。他自己是那么大意,那么笨拙!有时,他自己并不知道,我还不得不帮他的忙,好像我是他的同党。您可以相信,最后我几乎把这事看做非常好玩。我想法替他辩解。我把他乱扔的信件放回到他大衣袋中。”

“果然,”我对她说,“他怕您已发觉了什么信件。”

“是他对您说的吗?”

“他所以胆怯起来就因为这缘故。”

“您以为我会偷看他的信件吗?”

这像伤了她的自尊心,她昂起头来。我赶紧补充说:

“这些信件并不是他在无意中遗失的,他说他放在抽屉中而如今已找不到。他以为是您拿了他的。”

这话使菠莉纳脸色变白,突然我体会到这疑虑使她所受的打击。我后悔失言,但已来不及。她躲开我的目光,自语着说:

“但愿落在我的手上也就好了!”

她似乎已无力挣扎。

“怎么办?”她重复说,“怎么办?”于是她又抬头注视着我,“您,您不能和他说吗?”

虽然和我一样,她也避用乔治的名字,但很明显她心中所想的是他。

“我可以试一试。我可以考虑一下。”我对她说,一面起身告辞。当她送我到外客厅时,说:

“我恳求您不必对俄斯卡说。让他继续疑心我好了;继续让他相信他自己所相信的……那样更好。有空再来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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