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日记

把俄理维的行李取回。归自巴萨房处立即工作。心旷神怡。此乐向未曾有。写《伪币制造者》三十页,无一顿挫,无一涂改。仿佛夜色中的景物突然受闪电的照明,整个情节自黑影中屹然涌现,而与我过去耗尽心力所臆造的绝不相同。至今我所写成的书想来颇似公园中的水池,轮廓非常整齐,也许称得上完美,但其中的止水一无生命。如今,我愿让水随其自然,顺势而流,时缓时急,形成无数水脉,绝不预事布置。

X认为一个好小说家当写作之前即应知道他的书以何收局。在我,我任我的书自由发展,我认为生命呈现在我们眼前的一切原无始终。所谓终者,未有不能看做是另一个新的起点的。“堪续……”我就想用类似的字来结束我的《伪币制造者》。

杜维哀来访。这必然是一位老实人。

由于我过分表示自己对他的同情,反使我不能不勉强忍受对方的感激。一面对他说话,我心中却复述着拉罗什富科所说的话:“我不善对人悯怜,且愿自己绝无此种情感……我认为能体会已足,但必须随时避免自己有这种情感的发生。”可是我对他的同情是真实的,无法否认的,我自己感动得竟至下泪。实际我觉得我的眼泪所给他的安慰远胜于我的言辞。我竟相信当他看到我流泪时,他自己的悲哀已烟消云散。

我早坚决决定不向他道破诱惑者的姓名;但出我意外,他竟不曾问起。我相信当他不被萝拉的目光追随时,他的妒意也就立即淡忘。无论如何,他这次跑来看我,一路奔波,倒反使他消失了一部分的勇气。

他这事件中显有不合逻辑之点;他愤慨那人抛弃了萝拉。我向他点破,如果萝拉不遭抛弃,在他也决难旧巢重圆。他自愿爱那孩子一若己出。谁知道,如果没有那诱惑者,他还能尝到做父亲的滋味?这一点我避免使他注意,因为记起自身的缺陷,他的妒意便又发作。但这完全是从自尊心出发的,所以不再使我感到兴趣。

像奥赛罗的妒忌,那是可以解释的。自己的太太和别人逍遥,这幅印象尽够使他刺心入骨。但是杜维哀那种人,如果也起妒意,那他早应自认命该如此。

而无疑他支持这种热情,潜意识中仅为掩饰自身个性的贫乏而已。幸福应该对他是自然的,但他必欲逞强,因此不尊重自然的,而尊重获得的。我不得不竭力向他解释简纯的幸福得之非易,且也远胜于烦恼。直等他平心静气才和他作别。

性格的矛盾。小说或戏剧中人物的行动自始至终不出吾人的意料……人让我们来赞赏这种一致,我则认为这适足表示这些人物是不自然的,造作的。

我并不以为矛盾就一定是自然的表现,因为我们遇到,而特别在女人间,很多的矛盾都是故意的;另一方面,我很赞叹在极少数人确有所谓“一贯的精神”,但最普通的,则是其人的一致,非借自然,而仅由于矜持。愈是内心善良的人,他的可能性愈大,他愈善变,他很少让过去来决定自己的将来。人们拿来给我们做模范的: Justum et tenacem propositi virum[21],其实这种人往往只是一片不受垦殖的瘠土。

我还认识另一种人,他们一心有意立异,他们所最关心的,即是对于某些习惯,既经认定以后,从此便一执不变,处处留神,决不放松。(我想到X,当我请他喝一九四年酿的蒙哈谢酒,他便拒绝。“我只爱波尔多酒。”他说。但我说那就是波尔多酒时,立刻他把蒙哈谢酒也看做非常美味了。)

当我更年轻的时候,我常立下一些自以为高超的决心。我不很注意自己曾“是何种人”,我所关心的是自己“应成何种人”。如今,我几乎觉得“听其自然”才是防止衰老的秘诀。

俄理维问我工作的是什么。我不禁和他谈起我的书,他似乎那样地感到兴趣,我竟把刚写成的一部分也念给他听。我怕他发表意见,知道少年时代的心理每趋极端,最难容忍别人可以有和他不同的观点。但他偶然小心地从旁所说的话在我都认为非常合理,且使我获益匪浅。

其实我的一思一动无不由他而决定。

他对原定由他主编的那份杂志仍不放心,尤其是那篇巴萨房嘱他写的短篇小说,而他对此并不承认。我对他说巴萨房既已另拟计划,创刊号的稿件必有更动,他可以把他的原稿索回。

接待法官普罗费当第先生,他的来访,实在出乎我意外。他擦着额上的汗,呼吸非常紧张,我觉得与其由于爬到我的第七层楼使他喘不过气,毋宁说是他自感局促的缘故。手中握着他的帽子,我请他坐时他才坐下。这人仪表端正,身材适中,且极有风度。

“我想阁下是法院院长莫里尼哀的姻弟,”他对我说,“我来拜访阁下是为他孩子乔治的事情。我这举动可能在您认为冒失,但凭我对我同事的景仰与关切,我希望不难得到您的谅解。”

他略作停顿。我知道每天给我来打扫的女仆这时正在邻室,便站起来把室内的一扇门帘放下。普罗费当第报以会意的微笑。

“站在法官的立场,”他接着说,“我必须处理一桩对我非常棘手的案件。令甥上次已被牵涉到某一案件……——自然这只是您我间能说的话——而且是一桩相当不名誉的案件,但以他那么年轻,我总希望他能善意改悔,束身自爱。而我不能不承认那一次在我已煞费苦心,一面必须不使事件扩大,同时又须不违背公理。如今再犯……但我还须声明,这次与上次性质完全不同……我不敢说乔治还能那么容易幸免。虽然以我和令姻兄的友谊,我应竭力使他免陷丑闻,但我几乎怀疑是否有让乔治幸免的必要。总之,我试着办,但我手下的属员,您知道,他们很出力,而我不准能阻拦他们。或是,您认为需要的话,现在我还有办法,但一到明天就再无能挽救。所以我想到您应该和令甥一谈,使他知道他所冒的危险……”

普罗费当第的来访——我想无须隐瞒——最初使我万分不安,但当我认清他此来既非怀有敌意,又非自居于制裁者的地位,我反觉颇饶兴趣。当他再说下去时,我的兴致也越发增加。

“市上伪币的流通已有相当时候。我接到报告。我还无从发现它们的来源。但我知道年轻的乔治——我愿意相信他是无心的——是使用与传布这些假钱中的一个。与这可耻的交易有关的一共有好几个,年龄都和令甥相仿。我并不怀疑,别人利用他们的无知,而这些别无知识的孩子们便落入在几个年长的作恶者的手中,上了他们的圈套。我们早可以把这些附和的孩子们加以逮捕,而且也很容易使他们招认这些假钱的来源。但我太知道,一件案子如果超过某一种程度,我们就再无法控制……也就是说一经审讯,再无后退的余地,到那时候即是我们所不想知道的,也势非让我们知道不可。以眼前的案子来说,我总想不借这些孩子们的口供,即能拘获其中真正的罪犯。因此我下令不必惊动他们。但这道命令不过是暂时的。我深愿令甥不至于强迫我另出主意。他应知道别人都睁眼瞧着。您即使恐吓他一下也未始不可,他已走入邪道……”

我保证说我尽力给他警告,但普罗费当第似乎不曾听到。他的目光茫然似有所失,他反复说了两次:“正是人所谓走入邪道。”接着便不再做声。

我不知道他的沉默保持多久。不待他构思,我似乎已看出他的心事,而他自己尚未出口,我已先听到他所要说的话:

“先生,我自己也是做父亲的人……”

而他最初所说的一切已早消失,我们间只剩下裴奈尔一人的问题。其余的全是托辞,他来看我原来为的是他。

如果我不惯别人对我倾诉衷曲,如果种种情感的夸张令我厌烦,相反,这一种有节制的情绪最足打动我的心坎。他尽力遏制自己情感的冲动,过度的紧张,竟使他的嘴唇与双手发颤。他不能继续说下去。突然他以手掩面,吞声啜泣起来。

“您看,”他口吃着说,“您看,先生,一个孩子可以使我们变成非常不幸。”

何须再事规避?我自己也极度受到感动:

“如果裴奈尔看到您,”我大声说,“我敢担保他不能不怦然心动。”

可是实际我感到非常为难。裴奈尔几乎从不曾和我谈起他的父亲。我既知他脱离家庭,立刻我把类似的出奔看做非常自然,且认为这对孩子是最有益的。尤其,以裴奈尔的情形而论,同时还连带私生子的关系……但眼前这一位虽非他生父,但所发的情感,由于不是理智所能遏制,愈显强烈,由于自然流露,愈感真切。而站在这份爱心,这重悲伤之前,我不能不自问裴奈尔的出走是否出于合理。我自觉再不忍对他表示赞同。

“如果您认为我可以对您有点帮助,或是认为我有和他一谈的必要,”我对他说,“请尽管不必客气地告诉我。他的心地很好。”

“我知道。我知道……是的,您的力量很大。我知道今年夏天他和您在一起。我的消息不能不算灵通……我还知道他今天去应口试,我知道他正在索邦,所以特意选这时候跑来看您。我怕和他遇见。”

当时我的情绪突然中落,因为我发觉在他每一句话中几乎都带着这个动词“知道”。立刻我关心他的语意已不及我关心观察这带有职业性的口语。

他对我说他也“知道”裴奈尔的笔试成绩非常出色。其中一位主试员,正好是他的朋友,还特意使他知道他儿子的作文,而那似乎称得上是其中最杰出的一篇。他谈起裴奈尔时虽带赞赏,但语气颇有分寸,这使我怀疑,归根结底,是否也许他并不相信自己不是他真正的父亲。

“主啊!”他又加上说,“千万别和他提起这一切!他的性格是那么高傲,那么多疑!……如果他猜到自他出走以后,我仍不断地想念他,注意他……但您不妨对他说,您曾见到了我。(每一句话都使他透不过气来。)——唯有您可以对他说的,就是我对他并无怨恨,(随又用更低微的语声)就是我始终爱他……像爱一个儿子一样。是的,我很知道您知道……这您也可以对他说……(这时他的目光回避着我,嗫嚅难出,似在一种极度狼狈的情状下)即是他母亲已永远地……是的,今年夏天,离开了我;而如果他愿意回来,我……”

他未能把话说完。

一个魁梧健朗,遇事积极,在社会上有地位有声望的男子,而突然抛弃面具,使自己赤裸裸地和一个陌生人相对,这给当事人的我一种非常特殊的印象。这场合使我再次感到一个熟稔的人对我倾诉衷曲远不如一个不相识者的更易使我感动。此点当容后再作探解。

普罗费当第并不隐瞒他最初对我所怀的戒心,裴奈尔的脱离家庭而投奔我处在他终难自解。这也就是最初使他一直迟疑不想和我见面的缘故。我不敢和他谈起窃箱的故事,只说由于他孩子和俄理维的友谊,由于这重关系,我对他说,我们才成相识。

“这些年轻人,”普罗费当第接着说,“闯进社会去,自己并不知所冒的危险。正因为他们不识危险,所以才有胆量。但我们做父亲的,自己有这经验,反得替他们担忧。我们的挂虑使他们恼怒,而最好只能不向他们明说。我知道有时这种挂虑实在用得太笨拙而让人讨厌。与其再三叮嘱孩子说火会烫手,不如让他自己先去试试。经验的教训远胜于从旁劝告。我一向给裴奈尔最大的自由,以致使他竟信以为我对他不很关心!我怕这是他误会的起因,而结果他就出奔。事到如此,我仍相信不如任他做去;一面从旁对他注意,而不使他有所发觉。多谢上帝,这在我倒有办法。(显然此处普罗费当第又争回他的面子,他对自己手下警务组织的严密尤表自豪;这在他和我的谈话中已是第三次提到。)我认为必须使孩子的心目中不把这次的事态看做过于严重。我是否有向您申明的必要,这种不服从的举动,虽然给我留下很多痛苦,但结果反使我对他更生恋念?我自信由此正足表示他的勇气与价值……”

如今,此公自觉再无顾忌,话便滔滔不绝。我设法把话题引向我更感兴趣的方面,便直截问他是否曾看到过他最初和我所谈的假钱。我好奇地很想知道是否这些假钱和裴奈尔拿给我们看的那枚玻璃制品同属一类。我才一提到,普罗费当第面部的表情立即转变。他半合着眼睑,同时瞳孔中像是燃起一道异样的火焰;两鬓显出皱纹,双唇紧闭;注意力的集中使他面部的轮廓上曳。他先前对我所说的一切,这时已全成过去。法官遮没了父亲,除了他的本行一切皆不存在。他对我追问不放,随问随录,并说拟派人员赴萨斯费抄出旅馆登记簿中旅客的名单。

“虽然很可能,”他补充说,“这枚假钱只是由过路的坏人落入在您所说的杂货商人手中。”

对此我便申说萨斯费地处深山,绝非出入孔道,常人于一日内不易往返。他对这最后的报道特别满意,至此他便欣然告辞,并对我深致谢意,神情若有所思,但将乔治与裴奈尔则早忘诸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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