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天,正当爱德华在那儿和他的外甥乔治谈话,这一面,俄理维在裴奈尔离去以后,又逢阿曼跑来看他。

阿曼·浮台尔已和先前大不相同;新修的面,微笑着,昂着头;一身棱角笔挺的新衣,但看去有点可笑,他自己觉得,而且也不想隐瞒。

“我早想来看你,但我实在忙!……你可知道我现在已是巴萨房的秘书?或是,你喜欢的话,就算是他所办的那份杂志的主编人。我不预备请你来帮忙,因为我看出巴萨房对你很不满意。而且这杂志断然是左倾的,所以它开始排斥贝加以及他的牧歌之类……”

“算它倒霉!”俄理维说。

“所以相反它欢迎我的《夜瓶》,而且我附带声明,如果你愿意,这诗是预备奉献给你的。”

“我认倒霉。”

“巴萨房还希望我这首天才的诗发表在创刊号的首篇;他的恭维倒使我弄得难以为情。如果你病后的听觉不怕疲累,我可以告诉你第一次我和这位《铁杠》的名作者会面的情形。这位鼎鼎大名的人物我以前只是间接从你口中得到一点印象。”

“你说好了,我很欢迎。”

“你不怕烟吗?”

“为使你安心我也抽好了。”

“你必须知道,”阿曼点上一支烟卷开始说,“你的背弃可苦了我们这位亲爱的伯爵。不是恭维你的话,这可不是容易的事,要再找你那么一位品德兼长多才多艺……”

“总而言之……”俄理维打断他说,这一大套的嘲弄已使他不能忍受。

“总而言之,巴萨房需要一位秘书。恰好他认识一个叫做斯托洛维鲁的,这人我也认识,因为他是我们学校中一个学生的老表,同时也是他的保证人。他认识约翰·哥勃拉勿勒,这人你也认识。”

“我并不认识。”俄理维说。

“好了!老俄,你应该认识他。这是一个怪特别、怪有意思的典型人物;这是一个化装成的枯皱的小娃,酒精是他生活中的必需品,醉时便能写出好诗。你可以在我们创刊号上念到。斯托洛维鲁就把他介绍给巴萨房,为的继任你的位置。你不难想象他踏进巴比伦路那所爵府时的神气。哥勃拉勿勒穿着满身污垢的衣服,一头乱麻似的头发披散在肩上,他看去像是总已有一个礼拜没有洗面。巴萨房,自命能控制一切,认为哥勃拉勿勒很使他喜欢。哥勃拉勿勒能装得温柔,喜笑,羞涩。他愿意时,他可以和邦维尔[23]的格兰瓜尔相仿。总之,巴萨房表示很受吸引,而且几乎决定用他。你要知道哥勃拉勿勒身无分文……当时他起身告辞:‘在离去以前,我想,伯爵先生,我最好预先通知您,我有几种缺点。’‘我们谁没有缺点?’‘我还有嗜好: 我吸鸦片。’巴萨房并不在乎这点细节,便说:‘那也没有关系,我可以供给您最上等的鸦片。’‘是的,但我抽足了鸦片,’哥勃拉勿勒又接着说,‘我就完全失去对文字的观念。’巴萨房只以为是戏言,强笑着向他伸出手去。哥勃拉勿勒继续说:‘而且我还吃麻醉药。’‘有时我自己也吃。’巴萨房说。‘是的,但受麻醉以后,我便不能不犯偷窃的行为。’巴萨房才开始觉得自己在受对方的愚弄。而哥勃拉勿勒既已发动,来势益发凶猛:‘再就是我喝酒精,到那时我便把一切都撕毁,把一切都砸碎……’他便抓起一个水晶花瓶装作要把它扔在壁炉内。巴萨房从他手中抢出,说:‘多谢您通知我。’”

“他就把他赶走了?”

“他还在窗口观望,看哥勃拉勿勒临走时是否替他在地窖中放下一颗炸弹。”

“但为什么你的那位哥勃拉勿勒要那样做?”俄理维一度沉默后问道,“从你对我所说的看来,他很需要这个位置。”

“但老俄,我们不能不承认,天下有这种人,他们的一举一动专为和自己的利益作对。而且,你愿意我告诉你吗: 哥勃拉勿勒……巴萨房的奢华使他恶心;他的风雅,他的殷勤,他的谦让,他所装的那份‘优越感’。是的,这一切使他恶心。我可以补充说,我自己很理解这一点……实际,你这位巴萨房真够让人作呕。”

“为什么说‘你这位巴萨房’?你早知道我已不再见他的面。而且,如果你那么嫌恶他,为什么你要接受他所给你的位置?”

“那正因为我喜欢我所嫌恶的……鄙人自己也包括在内。而且,归根结底说,哥勃拉勿勒是个胆怯者;如果他自己不先感到踖不安,他决不会说出那一大套话来。”

“啊!那倒不见得……”

“那可见得。他很感局促,而又最恨让自己所瞧不起的人使他感到局促。他的傲慢完全就为掩饰他的局促。”

“我认为那也太愚蠢了。”

“老俄,人人不能都和你一样聪明。”

“这话上次你已对我说过。”

“记性真好!”

俄理维决意不再让步。

“我竭力不把你的诙谑放在心上,”他说,“但上次你总算对我说了一些真话。那些话是我忘不了的。”

阿曼的目光显出不安,他强笑着说:

“啊!老俄,上一次,我对你所说的话只为顺从你的意思。你爱听低音的曲子,于是,为使你高兴,我才用蜷曲的灵魂,用帕斯卡尔式的呻吟,弹奏我的哀诉……你看有什么办法?我的嘲弄才真表现出我的诚恳。”

“你无法使我相信上次你对我说话时的态度会不是出于诚恳。如今,你才是开玩笑。”

“啊,你这份天真,可真不愧是一个天使的灵魂!像是我们每一个人并不都多少在有意或无意中开着玩笑。老俄,生命本身就是一出喜剧。但你我间的差别,在于我自己知道我在演戏,而……”

“而……”俄理维紧迫着。

“而我父亲,我们姑且不说你,他扮演着牧师,但他自己却完全蒙在鼓里。在我不论说一句话或是干一件事,总有一部分的我留在后面,瞧着另一部分的我在那儿受累,观察他,轻蔑他,嘲笑他,或是替他鼓掌。一个人把自己一分为二,你教他怎么再能诚恳?我几乎连这字眼作何解释也不知道了。这可说毫无办法: 当我悲哀时,我觉得自己可笑,而我就笑;当我快乐时,我就那样愚蠢地打趣,结果使我自己想哭。”

“我可怜的朋友,你也使我想哭。我以前不以为你病成那样。”

阿曼耸一耸肩,另换一种语调:

“为的可以使你得到一点安慰,你愿意知道我们创刊号的内容吗?自然有我的《夜瓶》,此外有哥勃拉勿勒的四首歌,雅里的一篇对话,小日里大尼索的散文诗,最后是一篇定名为《烙铁》的长篇论评,其中声明我们这杂志的倾向。我们有好几个人共同在策划这篇杰作。”

俄理维无从插言,笨拙地辩驳说:

“没有任何杰作会是共同合作的产物。”

阿曼哄然大笑:

“但,亲爱的,我说‘杰作’,为的就是打趣。实际,连‘作品’也称不上。而且第一,问题在于知道一般所谓‘杰作’究竟指的什么。《烙铁》的任务正要来说明这一点。很多作品,人们公开地加以叹赏,原因只由于人人都在那儿叹赏,而至今没有一个人想说,或是敢说这些作品是愚蠢的。举一个例,我们预备在这期的首页印上一幅《蒙娜丽莎》的肖像,但替她在鼻梁下粘上两撇髭须。老俄,你将来可以看到,那才教人绝倒呢!”

“是否你的意思认为这幅画也愚蠢呢?”

“亲爱的,那倒不。(虽然我也并不认为它那样值得人惊叹。)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愚蠢的是人们对它的崇拜。向例人们一提到‘杰作’,就觉得非五体投地不可,《烙铁》(而且这也将是杂志的名称)的目的就为使人把这种崇敬看成滑稽,使人不信……还有一个好办法,就是让读者们来叹赏一个十足无聊的作家的无聊作品(譬如我的《夜瓶》之类)。”

“这一切巴萨房都赞成吗?”

“他觉得很有意思。”

“我看我的退出倒是上策。”

“退出……老俄,人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迟早都会走到这一步。这点智慧的感想提醒我也该向你告辞了。”

“再留一会儿吧,小丑……你刚才说你父亲扮演着牧师,这话从何说起?那么你不以为他真有信心?”

“敝‘令尊大人’把他的生活安排成不能不那样。是的,他是职业性的信徒。一个信心教授。他终生的目的,终生的职务即是灌输信仰。至于想知道他所谓‘自己的良心’中发生什么?……那就不便问他。而我相信他自己也从不曾自问过。他的方法是使自己从来没有反省的时间。他在他的生活中填满了成堆的义务,如果他的信心动摇,这一切会变成全无意义;因此他非有这些义务来牵制,来维持他的信心不可。他自以为信,因为他始终做成像是他信。他已失去“不信”的自由。如果一旦他的信心幻灭,老俄,那可不得了,那可真是大难!崩溃!试想,立刻我们全家将以何为生?老俄,这是必须考虑到的事实:爸爸的信心等于我们的饭碗。我们大家都靠他的信心吃饭。所以你要问我爸爸是否真有信心,你不能不承认这问题问得有点不妙。”

“我以为你们是靠学校的收入维持生活。”

“这也多少是真的。但你用这来打断我的诗境也就不够漂亮。”

“那么你,你已什么都不信?”俄理维戚然问道,因为他衷心很爱阿曼,而对他言行的荒唐深感痛惜。

“亲爱的,你似乎已忘记我父母想让我也成为一个牧师。他们就抱着这个目标来训练我,喂了我不少虔敬的教训,为的充实我的信心,如果我敢说……但可惜我没有这种天命,否则也许我可以成为一个惊人的宣教师。我的天命,就配写《夜瓶》。”

“我可怜的朋友,如果你知道我多么替你伤心!”

“你总有我父亲所谓的‘一副好心肠’……所以我也不愿太辜负你的好意。”

他拿起帽子,几乎已经出去,但突然又转回身来:

“你没有向我问起莎拉的消息?”

“因为你能告诉我的,裴奈尔已都告诉了我。”

“他对你说他已脱离学校了吗?”

“他对我说你大姊蕾雪请他走。”

阿曼一手握着门上的把手,另一只手,用手杖挡着掀起的门帘。手杖误入门帘上的一个洞中,使得洞口扩大了。

“你爱怎么解释都可以,”他说,他面部的表情非常严肃,“蕾雪,我相信是这世上我所唯一敬爱的人。我尊敬她,因为她有德行。但我的举动没有冒犯她的德行。关于裴奈尔与莎拉间的一切,她绝不知道。是我对她讲的……而眼科医生还劝告她不要流泪!这真滑稽。”

“如今我应该把你看做诚恳吗?”

“是的,我相信我自身中最称得上诚恳的,就是痛恨别人所谓的‘德行’。不必去求解释。你不知道幼年清教徒的教育对我们所能留下的影响。它使你心中存着一种愤慨,使你一生无法治愈……我自己就是一个例子。”他用冷笑来总结他的话,“对了,你应该告诉我,我那儿长的是什么?”

他放下帽子,走近窗口。

“你看,就在嘴唇上,在嘴唇里面。”

他靠近俄理维,用一个手指把他的嘴唇翻起。

“我什么也看不见。”

“看不见?那儿,在口角上。”

俄理维发现在接合处附近有一颗白点,心中稍觉有异。

“这是一颗鹅口疮。”他说,为的使阿曼安心。

但阿曼耸一耸肩。

“别信口雌黄!你,自命是一个诚恳的人。你知道鹅口疮吗?鹅口疮是软的,而且容易消去。这,这可是硬的,而且每周长大。它使我口中带着一种恶味。”

“这已很久了吗?”

“我自己发现已有一个多月。但像那篇‘杰作’中所说:‘我的病痛由来已久……’”

“阿曼,如果你不放心,你应该找医生检查。”

“还用你说!”

“那么医生说了什么呢?”

“我自己不是不知道应该去检查,但我结果还是没有去检查,因为如果这正是我自己所相信的病,我宁愿不知道更好。”

“这太蠢了。”

“可不是蠢!但多么合乎情理,我亲爱的,多么合乎情理……”

“蠢的是自己不想法去医治。”

“而且开始医治时又觉得‘这已太迟’!这正是哥勃拉勿勒在他的一首诗中表达得最恰当的:

事实如此;

因为,在这下界,往往

舞先于歌。

这首诗以后你可以念到。”

“真是什么都可以成为文学。”

“你说: 什么都可以。但是老俄,这已经够不容易。好吧,再见……唉!我还想告诉你: 我接到亚力山大的消息……是的,你知道,我的大哥,他跑到非洲,起先诸事不利,把蕾雪寄给他的钱花个精光。现在他上卡萨芒斯安顿起来。他来信说生意兴隆,而且不久可以把借款全部偿还。”

“什么生意?”

“谁知道?橡胶,象牙,也许还有黑奴……总之,应有尽有……他要我也去。”

“你打算走吗?”

“明天就走,如果要不为军役的缘故。亚力山大属于我那一类的傻瓜。我相信我们一定很能相投……你说,你愿意看吗?他的信就在我身边带着。”

他从口袋中掏出一个信封,从信封中抽出好几页来,选了一页,递给俄理维。

“不必全念。就从这儿开始。”

俄理维就念:

两周来,我在我的小屋内收容了一个怪人,我和他住在一起。这人大概是中了当地的恶暑,最初我还以为是热昏所发的谵语,实际他精神错乱的程度很深。这男子——一个三十岁上下的人,身高体壮,长得不错,而从他的态度,言语,以及两只从未做过粗工的细净的手看来,必然出自人所谓的“有身份的家庭”——他自以为着了妖魔;或是,如果我没有误解他的意思,不如说他以为他自己就是妖魔。他必然遭逢了什么险遇,因为,在梦中或是在他常犯的神志恍惚的状态下(那时他就自问自答,像是不知道我也在旁边),他不断地提到把手切下。因为在那种状态下,他每四肢不安,一对可怕的眼睛直转,我便特别注意,不使他身边留下任何武器。除此以外,平时他是一个诚实的孩子,同时也是一个和悦的伙伴——你可以相信,这对长时间在孤独中生活的我,会是多么难得——而且他替我助理事务。他从来不谈起过去的生活,因此我也无从知道他究竟是谁。他特别对昆虫与草木发生兴趣,有时他的谈话显露出他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他似乎也喜欢我,不想离去;我决意让他留在这儿,如果他自己愿意。我正需要一位助手,他的到来,正合时机。

他从卡萨芒斯飘来时,有一个丑恶的黑人陪伴着他,我从那黑人的口中知道另外还有一个女人和他在一起,如果我没有听错,这女人大概在他们覆舟的那一天已淹死在水中。如果说这女人的溺毙我这位同伴应受嫌疑,这在我也不以为奇。在这地方,一个人想摆脱另一个人时,各种方法都有,而决不会有任何人出来干涉。如果有一天我能知道这故事的详细情节,我一定再写信告诉你——或是等你来时,我再和你面谈。是的,我知道……你还有军役的问题……认了!我等着就是。因为,你要知道,如果你想见到我,你必须自己来。至于我自己,我对回籍的欲望愈来愈淡薄。我在这儿所过的生活使我喜欢,可说完全合于我自己的理想。我的生意兴隆,文明的领子对我已像是一个铁箍,此后碍难再套在我的头上。

信内附寄汇票一纸,你可以随意取用。上次的汇票是给蕾雪的。这次是给你的……

“其余的你不会有什么兴趣。”阿曼说。

俄理维一言不发地把信递还。他没有想到信中所说的凶手就是他自己的长兄。文桑已久无音信,他的父母还以为他在美国。实际上,俄理维对他并不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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