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二天很晚的时候,我才和格罗斯太太说上话。由于我开始密切关注两个孩子的行踪,不让他们片刻离开我的视线,因此很难得空跟格罗斯太太单独见面。我们一致认为,无论是对仆人还是对孩子,重要的是不要引起他们的疑心,不要让他们惊惶不安地暗中讨论那些神秘之事。格罗斯太太看上去颇为平静,这给了我莫大的力量和安全感。在她精神奕奕的脸上,旁人绝不会看出我告诉她的那些可怕之事。我敢肯定,她完全信任我,倘若她不相信我,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因为我无法单独扛起这副重担。一个人如果缺乏想象力,其实是一种福分,格罗斯太太就是验证这一真理的活生生的例子。关于我们奉命照顾的两个小家伙,如果她看到的只是他们的美丽可爱、活泼聪慧,而没有看到别的,那么她与我那烦恼之源没有任何直接的瓜葛。倘若从前两个孩子但凡受到过半点看得见的伤害和折磨,无疑她绝对会追究到底,也会变得足够凶狠,同那些幽灵斗争。然而照目前的情况看,我能感觉到,当她丰满白皙的双臂抱在胸前,目光注视着两个孩子时,她的脸上满是以往宁静开朗的神情,她在感谢上帝的仁慈,即便孩子们的灵魂堕落了,他们的肉体依然健在。在她心中,奔放的想象已经让位给面前壁炉里令人心宽的闪闪火光。我也已经看到,随着时间的流逝,并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她便越来越认定——我们的小家伙终究还是能够照顾自己的。她说她最担心的,倒是我这位家庭教师提出的令人发愁的情况。对我而言,这倒是让事情大大简化了:我可以担保,对于外界,我完全能够不动声色,然而在如此风声鹤唳的情况下,我还在为她的反应而深感担忧,这额外加重了我的精神负担。

这天下午,在我一再催促下,格罗斯太太终于到露台上来找我。随着夏日的流逝,午后的阳光变得和煦宜人,我们并肩坐在露台上,远处——在我们叫一声就能听得到的地方——两个孩子正走来走去,这时他们非常乖巧听话。在楼下的草坪上,他们俩慢悠悠地走着,两人步调一致,男孩一边走一边朗读着某本故事书,一只胳膊还搂着妹妹的肩膀,不让她走开。格罗斯太太注视着他们,神情和蔼安详。她诚恳地转过身,听我把这美丽挂毯的可怕背面展示给她,我察觉到她压抑的理智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我已经把她当成了盛放可怖之事的容器,莫名其妙的是,她似乎承认我的能力和作用胜过她,因此也就耐心地对待我的痛苦。我向她讲述自己的发现,她诚心诚意地听着,那样子就好比,若是我想调制一锅巫婆的肉汤,只要向她提出要求,她也会欣然从命地端出个干净的大锅来。我详细地向她讲述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时,她的态度正是如此。我把迈尔斯对我说的话全部告诉了她。我看见他,在那个鬼魂出没的时刻——几乎就站在他此刻站的地方——于是我赶快下楼将他带回房间。当时,我站在窗前,之所以采取这种办法,而没有高声向他呼喊,完全是为了避免惊动整个庄园的人。把他带回房间后,他机智地回应了我最后的盘问,那番妙语可谓精彩极了,我尽可能地向格罗斯太太再现当时的场景,好让她也能感同身受。虽然格罗斯太太实际上完全同意我的见解,但她对我说这话的微妙动机有所怀疑。那天夜里,在月光下,我刚刚出现在露台上,迈尔斯就径直向我走来。我一言不发,只是拉住他的手,领他穿过一个个黑暗的空间,走上那段昆特曾经如饥似渴地徘徊、寻找他的楼梯,沿着我曾在其中聆听和发抖过的走廊,一直走回他弃之而去的房间。

一路上,我们俩都没有说话,我想知道——哦,我多么想知道!在他小小的脑海里,是否正琢磨着某种似乎言之成理、不太荒诞的借口。这一定会令他绞尽脑汁,让他非常难堪,然而想到这里,我却有种怪异的、凯旋般的激动。对于这个不可思议的小家伙,这真是个厉害的陷阱!他再也无法故技重施,拿天真无知当挡箭牌了。那么,他将如何打好这个决胜局,怎么来脱身呢?这个问题同样也在我的心中剧烈地撞击,同样无声地追问着我,我该怎样赢得决胜局?我若不顾一切,就此敲响那恐怖的音符,后果恐怕会难以想象。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推门走进他的小房间,发现他的床根本没有睡过,窗户毫无遮挡地对着月光,屋内一片清朗,无须划亮火柴。我记得自己突然跌坐在他的床沿,因为我恍然意识到,他肯定知道怎样——如他们所言——“打败”我。凭他的聪明机灵,他可以为所欲为,只要我还信奉那古老的传统——小孩的监护人若是助长迷信和恐怖,就会判为犯罪。迈尔斯的确“打败”了我,把我逼得进退两难。如果是我首先在我们完美无瑕的关系中引入恐怖的音符,哪怕这支序曲只是微弱地颤动几声,谁会原谅我,谁会同意让我免受绞刑呢?不,不,试着告诉格罗斯太太是没用的,就像我也无法在这里说清楚,我们在黑暗中短暂的交锋,他是如何令我钦佩得几乎战栗。我对他自然满怀柔情与怜爱,我靠在他的小床上,双手搭在他的肩头,从未如此温柔体贴。我没有选择,可至少在形式上,我还是要向他提出那个问题。

“你现在必须告诉我——而且必须讲真话。刚才为什么要出去?在那儿干什么?”

他的微笑至今仍在我的眼前浮现,那双美丽的眼睛和露出的洁白的牙齿,在晨曦中闪耀着光芒。“如果我告诉您为什么,您会明白吗?”听到这话,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他是要告诉我为什么了?虽然我很想督促他讲下去,但嘴上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含含糊糊地一再皱着眉、点着头,算是回答。他就是温柔的化身,我向他频频点头时,他就站在那里,比平时更像童话里的小王子。的确,是他的开朗让我松了口气。要是他当真能把一切都告诉我,那该多好啊。“好吧,”他终于说,“其实,就是为了让您这样呀。”

“什么?”

“让您觉得我——变着法儿地——调皮呗!”我永远不会忘记他说这话时那甜美快乐的样子,也不会忘记,在那快乐的最高潮,他竟伏身向前亲吻了我。实际上一切就此结束了。我迎上他的亲吻,把他搂在怀里整整一分钟,努力忍住才没哭出声来。他的确已滴水不漏地给出了交代,我也不好再继续追问下去。只是为了表明我接受他的解释,我飞快地环视着整个房间,然后说——

“这么说你根本就没有脱衣服睡觉?”

他的面孔在黑暗中快乐地闪耀着。“根本没有。我一直在坐着看书。”

“那你是什么时候下楼的?”

“半夜里。我坏的时候可坏了呢!”

“我知道,我知道——真有趣。可你是怎么能确定我会发觉呢?”

“哦,我和弗罗拉安排好的。”他的答语像银铃一般响起,显然早有准备!“我们约好了,她负责起床,向外张望。”

“她的确是那么干的。”原来掉进陷阱的人是我!

“这样她就惊动了您,您看到她在看什么,于是您也去看——这么一看,您就看到了。”

“而你呢,”我接着说,“非要被夜里的凉风吹得感冒不可!”

他兴高采烈地表示同意,为计谋得逞而洋洋自得。“要不然怎么能让你看到我有这么坏呢?”他问道。于是,我们再一次拥抱,这件事和我们的对话也到此结束。不过,从他这句玩笑中,我看得出,他脑子里有多少智慧,能让他用之不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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