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观察着他对我的问题会做何反应,这时有个东西突然转移了我的注意力——起初我像遭遇了雷击,一跃而起,刹那间,我不顾一切地紧紧抓住迈尔斯,把他拉到身边,接着我靠在离我最近的家具上支撑住身体,同时下意识地让他背对着窗户。窗外,幽灵又现身了,是我早就在这里打过交道的家伙——彼得·昆特,他站在窗外的样子,活像个牢门前的看守。我看到他走到了窗前,脸贴着玻璃,向屋内窥视,再次把他那张苍白的鬼脸展示给屋里的人看。此情此景,我当即拿定了主意,我相信没有哪个女人,如此惊慌失措后,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恢复行动力。我意识到,在此刻幽灵徘徊的恐怖之中,我应该看清并勇敢面对一切,同时绝不能让迈尔斯对幽灵有所察觉。这时我突发灵感——一时想不出别的字眼——我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凭直觉和本能行事。这就像与魔鬼争夺人的灵魂,我暗暗掂量着事态,赫然看见,在我颤抖的双手之间,离我近在咫尺的、这个“人的灵魂”——那可爱的孩子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这张脸与我的脸靠得如此之近,与紧贴在玻璃上的那张脸一样苍白。这时,眼前的小脸吐出一个声音,既不低沉,也不微弱,却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而我闻声如饮甘露。

“是的——我拿了那封信。”

听到这话,我发出一声欣慰的感叹,弯下身去,把他搂在怀里,让他紧紧依偎在我的胸前。我能感觉到,他那小小的身体突然发起烧来,小小的心脏也在剧烈地跳动,我的目光始终盯着窗外的幽灵,看着它动来动去,变换着姿势。我方才将他比作监狱的看守,可是此刻,他却在缓慢地来回兜着圈子,样子更像一头徘徊的困兽。眼下我的勇气虽然苏醒,但还没有大到可以滥用的地步,我不得不克制住自己的激动。与此同时,那张面孔又出现在窗前,朝屋内怒目而视,那个恶棍一动不动地站着,似乎在观察、等待着什么。我有充分的信心,相信自己能战胜他,而且我能肯定,迈尔斯并没有察觉到昆特的到来,于是我鼓起勇气。“那你为什么要拿那封信呢?”

“我想看看您在信里说了我什么。”

“你把那封信拆开了?”

“我拆开了。”

这时我将迈尔斯稍稍推开,端详着他的小脸,他脸上那冷嘲热讽的表情已荡然无存,由此可知,他是多么心神不宁。令人惊讶的是,到头来,由于我占了上风,他的聪明机智都不见了,他与外界的交流也都停止了。他知道自己面前似乎出现了什么东西,却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更不知道我面前也有个东西,而我却知道那是什么。我再次看向窗户,只见天空恢复了澄明晴朗,难道说是我的胜利扑灭了那幽灵的气焰?若是这样,那我这点紧张和烦恼又算得了什么呢?窗外的幽灵不见了。我觉得这完全是我努力的结果,无疑我应该乘胜追击,取得全胜。“可是你却毫无所获!”我得意地说道。

他心事重重、无比难过地摇了摇头。“的确是什么都没有。”

“没有,没有!”我几乎快活地嚷了起来。

“没有,没有。”他悲伤地重复着。

我兴奋地亲吻着他的前额,他的额头已经布满了汗水。“那么你把那封信怎么处理了?”

“我把它烧了。”

“把它烧了?”机不可失,我追问道,“你是不是在学校就这么干过?”

啊,一听这话,他的反应可想而知!“在学校?”

“你也拿过信吗?——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别的东西?”他似乎在回忆某件遥远的往事,好像只有绞尽脑汁才能想起来。可他还是想起来了。“您是说我偷东西?”

我发觉自己的脸唰地一下红到了头发根,我不知道向一位绅士提出这样的问题,或是指望看到他默认自己的堕落,是否太异想天开了。“你是不是因为这个,所以才无法回学校去呢?”

他多少有些惊讶,样子颇为忧郁。“您知道我回不去了?”

“我什么都知道。”

听了这话,他注视着我良久,那眼神我从未见过,十分古怪。“什么都知道?”

“什么都知道。所以,你之前是不是——?”可那个字我再也说不出口了。

迈尔斯却说得出口,他干脆地回答:“没有。我没有偷过东西。”

我脸上的表情肯定让他以为,我完全相信他的话,可我的双手却纯粹是出于对他的一片柔情,摇晃着他,好像在质问他,既然没有什么原因,那为何要害我忍受几个月的折磨。“你在那儿究竟干了什么?”

他痛苦而茫然地来回打量着头顶的天花板,深吸了几口气,仿佛呼吸有些困难。他的样子就像站在深深的海底,正抬起眼睛寻找幽暗碧绿的光芒。“这个——我说了一些话。”

“仅此而已?”

“可他们觉得这就够了!”

“够把你开除了?”

说老实话,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哪个被开除的人像眼前的小人儿这样,对自己被开除的解释竟如此轻描淡写!他似乎在掂量着我的问题,但脸上的表情既心不在焉,又束手无策。“行了,我知道我不该那样。”

“可你到底对谁说了那些话呢?”

他显然尽力在回想,可是没有成功——他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我不知道!”

他已经屈服了,向我露出苦笑,实际上,这时我应该见好就收。可是,我已经有些忘乎所以了——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本来这番努力应该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现在却将他推得越来越远。“你是不是对所有人都说了那种话?”我问道。

“没有,只是对——”他恹恹地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了。”

“他们人多吗?”

“不——只有几个人。那些我喜欢的人。”

那些他喜欢的人?听了这话我不但没有解开疑团,反而更加摸不着头脑,不过,片刻之后,我突然醒悟到,也许他是无辜的。这个念头使我一惊,悔恨万分。一时之间,我感到非常狼狈,心里七上八下地没了底。如果他是无辜的,我这么逼问他、折磨他,那我成了什么人?心里被这个问题撕扯着,我不由得垂头丧气,把他稍稍放松了一些。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又转身背对着我。当他面对着那扇空荡荡的窗户时,我心中无比痛楚,我想,此刻再也无法阻止他往那里看了。“他们又把你说的话告诉了别人?”过了一会儿我问道。

他立刻朝前走了一步,离我更远一些,口中喘着粗气,尽管此时他没有发怒,但脸上又浮现出抵触的神情。像刚才一样,他再次抬头看着那阴暗的天空,好像到目前为止,除了不可言状的焦急之外,再没有什么东西能支撑着他。“哦,是的。”他到底还是回答了。“他们肯定把我的话又告诉了别人。告诉了那些他们喜欢的人。”他补充道。

他的回答没有我预想的那么详细,可我还是琢磨了一会儿。“于是这些话传来传去,传到了——?”

“您是说传到了老师那儿?哦,是的!”他简单干脆地回答,“但我不知道他们会说这件事。”

“那些老师吗?他们没有——他们根本没说,所以我才来问你。”

他那漂亮的发着烧的小脸又转向我。“是的,那话太难听了。”

“太难听?”

“我想有时候我说的话是太难听了。他们没法写信告诉家里。”

我不知该用什么字眼来形容我当时矛盾的心情,那孩子说出这番话,真是让人莫名地悲怆,我只知道,紧接着,我听见自己口无遮拦地嚷道:“纯粹是胡说八道!”接下来我的口气,一定是极为严厉。“你到底说了些什么?”

我的严厉其实是冲着那些随便指责他、决定他命运的人去的,然而却让他又背过身去。见状,我一跃而起,失控地大叫一声,扑到他身上。在那儿——紧贴着玻璃,想要阻止他认错、制止他回答的,那个给我们带来痛苦的始作俑者——那张苍白的魔鬼的面孔又出现了。眼见我的胜利即将化为泡影,我又要重新开始战斗,瞬间我头晕目眩,所以我那疯狂的一跃,只能使自己的全部心思暴露无遗。我明白,他从我的行动中看出了我的目的,可这仅仅是他的猜测而已,因为在他眼中,窗户那里依然是空荡荡的。于是,我听任内心的冲动燃烧起来,我要将他的极度灰心丧气转变为他得到解脱的确凿证据。我一边将迈尔斯拼命拉向怀中,一边朝着窗口窥探我们的幽灵声嘶力竭地叫喊:“别在那儿了,一切到此为止,到此为止!”

“她在这儿吗?”迈尔斯气喘吁吁地问道,边说边用他那双什么也没看见的眼睛盯着我说话的方向。他莫名其妙地冒出来的这个“她”让我吃了一惊,我也气喘吁吁地跟着重复了一遍。“杰塞尔小姐,杰塞尔小姐!”他突然怒气冲冲地回头对我说。

我虽有些茫然,但还是明白了他的猜测——他是受弗罗拉的影响。这样一来,我一心想要告诉他,目前事情还没有坏到那种地步。“那不是杰塞尔小姐!但是他就在那扇窗前——正对着我们。他在那儿——那个胆小的魔鬼,我敢说,这是他最后一次在这儿出现了!”

听了这话,他的头动了动,像一只迷惑的猎犬闻到了什么气味,接着是一阵狂乱而微弱的抽搐,仿佛是在争取阳光和空气。他脸色发白,满脸怒气,却又困惑不解,徒然地打量着那扇窗户,这时我发觉,魔鬼阴森的气息已像毒气一般弥漫了整个房间,成为巨大而恐怖的存在。迈尔斯问道:“是他吗?”

我下定决心要拿到所有的证据,于是我立刻变得冷若冰霜,继续追问道:“你说的‘他’是指谁?”

“彼得·昆特——你这个坏蛋!”他的脸抽搐起来,他环视着四周,哀求道,“在哪儿?”

那声音至今仍回荡在我的耳畔,他彻底认了输,乖乖交出了这个名字,也是对我献身精神的致敬和赞赏。“现在他对你算得了什么呢,我的孩子?——以后他还有什么要紧?你是属于我的,”我又看向那幽灵,“而他已经永远失去了你!”这时,为了炫耀我的胜利,我对迈尔斯说:“他在那儿,就在那儿!”

然而,迈尔斯全身抽搐不已,他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扇窗户,却只能看到宁静的天空。我为魔鬼的惨败而无比自豪,可他却备受打击,这时,他发出一声惨叫,那是一个生灵在即将堕入地狱的时刻才会发出的凄厉叫喊。我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他,像是在他即将摔倒的时候扶住了他。是的,我抓住了他,拥抱着他——可以想见我是多么的心潮澎湃。可是,直到那最后一刻,我才意识到怀中抱着的是什么。在这寂静的日子里,我们终于得以独处,而他那颗小小的、被夺走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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