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茹公爵和蒙梭罗之间出现了片刻的沉默。后来是公爵首先开了口:

“好吧!伯爵先生,几位吉兹先生要您给我带什么口信来了?”

“我们要说的话真是一言难尽,大人。”

“他们给您写下来没有?”

“啊,没有!自从尼古拉-大卫神秘地失踪以后,他们就一个字也不写了。”

“这么说,您到过部队里了?”

“不,爵爷,是他们到巴黎来找我的。”

公爵不禁惊叫:“几位吉兹先生到巴黎来了!”

“是的,大人。”

“可是我从来没有见到他们!”

“他们十分小心谨慎,以免暴露自己,同时连累了殿下。”

“他们为什么不通知我?”

“大人,我现在就来通知您。”

“他们到这儿来干什么?”

“大人,他们来赴您给他们订下的约会。”

“什么?我给他们订下的约会?”

“当然啦,殿下被软禁那天,收到过吉兹先生们的一封信,殿下叫我口头答复他们,约他们于五月三十一日至六月二日之间来巴黎会面。今天是五月三十一日。如果殿下忘记了他们,他们却没有忘记您,大人。”

弗朗索瓦脸色泛白。

自从他被软禁那天起,发生了许多事,以致这个约会虽然很重要,他也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亲王说道:“的确有这回事,不过那时候我和他们之间有过的关系,今天早已不再存在了。”

伯爵回答:“既然如此,大人,您最好还是通知他们一声,因为我相信他们对事情的看法并不一样。”

“怎么会的?”

“事情就是这样,大人;也许您认为您对他们已经完全解除了义务,然而他们却认为对您继续负有义务。”

“这是圈套,我亲爱的伯爵,像我这样的人,绝对不会上第二次当。”

“大人什么时候上过当?”

“怎么!您不知道?当然是在卢佛宫上的当。”

“那是不是吉兹先生们的过错?”

公爵低声说:“我没说是他们的错,不过我要说他们一点儿也没有帮助我逃走。”

“这样做很困难,因为他们自己当时也在逃跑。”

公爵喃喃地说:“这话也对。”

“可是您到了安茹以后,他们不是叫我带口信给您,叫您永远依赖他们,如同他们依赖您一样,一旦您向巴黎进军,他们也就率军直捣巴黎吗?”

公爵说道:“您说得对,不过我并没有向巴黎进军。”

“不对,大人,因为您已经到了巴黎。”

“是的,不过我到巴黎是作为我哥哥的盟友才来的。”

“大人请允许我提醒您一句:大人同几位吉兹的关系,更甚于盟友。”

“更甚于盟友是什么?”

“大人是他们的同谋共犯。”

安茹公爵咬紧嘴唇。

“您说他们叫您来通知我他们到达了吗?”

“是的,殿下,他们赐给我这个荣誉。”

“他们没有告诉您他们这次回来的目的吗?”

“他们全都告诉我了,大人,因为他们知道我是殿下的心腹,所以他们把此行的目的和计划都告诉我了。”

“他们有计划吗?什么计划?”

“始终是原来的计划。”

“他们相信这些计划切实可行吗?”

“他们认为完全能够成功。”

“这些计划的目标始终是……”

公爵没有说下去,因为他不敢把下面应该说的话说出来。

蒙梭罗把话接下去说了出来。

“目标始终是使您登上法兰西王位,大人。”

公爵喜上心头,脸上顿时泛起红晕。他问道:

“不过,时机是否成熟了呢?”

“那就是根据殿下的明智作出决断了。”

“由我作出决断?”

“是的。事实已经很明显,不容置疑。”

“那您说说看。”

“国王任命自己为联盟领袖不过是一出滑稽剧,虽然很快就得到人们好评,可是马上又被人们否定了。现在,反应已经开始,全国都奋起反对国王和他的亲信们的暴政。教堂的布道是号召人们拿起武器,教堂不再是祈祷天主的场所,而是诅咒国王的地方。军队已经等得不耐烦,市民们都联合起来,我们的密使每天都报告有新的人签名和参加联盟,总之瓦卢瓦家族的统治快要结束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三位吉兹大人十分需要选择一位有声望的王位继承人,他们很自然地把希望寄托在大人身上。现在的问题是:大人是否已经放弃了过去的想法?”

公爵默然不答。

蒙梭罗再问:“大人如何想法?”

亲王回答:“我在想……”

“大人可以坦率地把一切想法告诉我。”

公爵说道:“我在想,我的哥哥没有子女,他百年之后王位当然归我,何况他体弱多病,为什么我要同这些人在一起闹事呢?为什么我要在一场不必要的斗争中,连累我的名字、声望和手足之情呢?为什么我要冒着危险去夺取毫无危险就可以归我的王位呢?”

蒙梭罗说道:“这恰恰是殿下错误的地方:如果您不去夺取,您哥哥的王位不会归您所有。三位吉兹先生自己不能当国王,但是他们只让符合他们心意的人登上王位,他们要选择这样的人来代替当今国王,他们希望这个人就是殿下。如果殿下拒绝的话,我必须警告殿下,他们会找另外一个人。”

安茹公爵皱起眉头大声说:“他们找谁?谁敢登上查理曼大帝遗留下来的王位?”

“找一个波旁家族的人来代替瓦卢瓦家族的人,如此而已,大人。用圣路易的子孙来代替圣路易的子孙,没有什么不可以。”

弗朗索瓦大喊起来:“纳瓦拉国王吗?

“为什么不可以?他既年轻,又勇敢,虽然他没有子女,可是大家都断定他将来会有的。”

“他是胡格诺派。”

“他!在圣巴托罗缪之夜他不是已经改宗天主教了吗?”

“是的,不过后来他又发誓弃绝天主教信仰了。”

“唔!大人,他为了活命做过的事,为了夺取王位他还会再做一遍的。”

“他们以为我会毫无抵抗就把权利让给别人吗?”

“我相信他们早已考虑到这一点。”

“我会狠狠地打击他们。”

“哼!他们可是久经沙场的战将。”

“我要带头率领联盟去对付他们。”

“然而他们是联盟的灵魂。”

“我要同我的哥哥联合起来。”

“令兄很快就要一命呜呼。”

“我要号召欧洲各国国王来帮助我。”

“同国王作战,欧洲各国国王都是愿意的,可是如果对手是整个民族,他们就要考虑考虑了。”

“怎么,整个民族?”

“当然,三位吉兹先生已经决心不惜作出一切牺牲,甚至召开三级会议,建立共和国,都在考虑之列。”

弗朗索瓦合拢双掌,显出难以形容的焦虑不安。蒙梭罗的回答这么巧妙,使他变得非常可怕。

公爵咕噜了一句:“建立共和国?”

“啊!我的天!就同在瑞士、热那亚和威尼斯一样。”

“可是我的政党不能容忍在法国建立共和国。”

蒙梭罗说道:“您的政党?大人,由于您为人高尚,不大关心自己的利益,我敢发誓,现在您的政党只剩下比西先生同我两个人了。”

公爵禁不住露出了一丝惨笑,接着说道:

“照这样说来,我是束手无策了。”

“差不多,大人。”

“既然我已经像您所说的,无权无势,他们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这是因为,大人,您不同吉兹先生们联合起来,将一事无成;您同他们联合,任何事情都能做到。”

“任何事情都能做到?”

“是的,只要您说一句话,王位就是您的了。”

公爵十分激动地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用力揉皱手边碰到的一切:窗帘、门帘和台毯。最后,他停在蒙梭罗前面。

“你刚才说我只剩下两个朋友,一个是你,一个是比西,伯爵,你说得对极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气恼得泛白,而是堆满了亲切的微笑。

蒙梭罗的眼睛里闪耀着快乐的光芒:“那么怎么办?”

公爵说道:“我的忠仆,你说吧,我听你的。”

“这是您的命令吧,大人?”

“是的。”

“那么我就说,大人,这计划很简单。”

公爵脸上又泛出苍白色,可是他停了下来听他说。

伯爵接下去说:

“再过一星期就是圣体瞻礼节,对吗,大人?”

“是的。”

“国王好久就酝酿着要在这个神圣的日子里列队游行,到巴黎的各大修院里去朝圣。”

“每年在这时期他都要列队游行,这是他的习惯。”

“那么,殿下当然记得,国王在这种时候不带卫队,或者把卫队留在门外。国王在每一个临时祭坛前面跪下来,背五遍《天主经》,五遍《圣母经》,背诵时都伴唱着七首悔罪诗篇。”

“这一切我都知道。”

“他既到别的修道院,也一定到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去。”

“一点不错。”

“不过,一起事故将在修道院门前发生……”

“事故?”

“是的,一条阴沟将在头天晚上塌陷下去。”

“结果呢?”

“结果临时祭坛就不能建在门廊里,而要建在院子里。”

“后来呢?”

“请等一等。后来国王进来,四五个人跟着他一起进来,他们进内以后,大门就关上了。”

“关上以后又怎样?”

蒙梭罗继续说:“关上以后,那些代表修道院欢迎陛下的修道士,殿下想必全都认识。”

“仍然是那些人吗?”

“一点不错,殿下加冕那天,他们全都在场。”

“他们胆敢弑君?”

“啊!不过给君王剃个平头,如此而已;您知道有一首四行诗吧:

第一顶王冠你没福消受,

断送在你忘恩负义的逃兵之手;

第二顶王冠历尽艰险难以复收,

第三顶依靠剪刀可以到手。”

亲王的眼睛射出贪婪的光芒,大声说:“谁敢做这样的事?谁敢去剃国王的头发?”

“到那时候他已经不是国王了。”

“怎么会的?”

“您没有听说过一位热内维埃芙的修士么?他是一位圣人,在他没有创造奇迹之先,他在发表演说。”

“是戈兰弗洛修士吧?”

“正是。

“就是那个宣扬联盟要武装起来的修士吧?”

“就是他。然后把国王带进一间小室里,进内以后,戈兰弗洛修士负责叫他在逊位诏上签字。签过字以后,蒙庞西埃夫人就拿着一把剪刀走进去给国王剃度。那把剪刀非常可爱,是实心金制品,雕刻得很精细,因为对待国王,总应该按照他的地位来选择用具呀。”

弗朗索瓦默默无言。他的伪善的眼睛像在黑暗中窥伺猎物的猫眼一样,瞳孔扩大了。

蒙梭罗继续说:“下文您就猜得出来了。我们向人民宣布,说国王对自己的罪孽虔诚地忏悔,表示立誓不再离开修道院。如果有人怀疑国王是否真的得到圣召,那么德-吉兹公爵手里有军队,红衣主教手里有教会,德-马延先生控制着市民,有这三种权力,我们要叫老百姓相信什么他们就只好相信什么。”

公爵沉吟片刻,说道:“人们会控告我使用暴力压服。”

“当时您不必非在场不可。”

“人们要把我视为篡位者。”

“大人忘记了逊位诏。”

“国王不会同意签字的。”

“事实上戈兰弗洛修士不仅是一个非常能干的人,而且身强力壮。”

“计划已完全确定了吗?”

“完全确定了。”

“他们不害怕我去告发吗?”

“不害怕,大人。因为他们为防您中途变卦,还拟定了一个十分可靠的对付您的计划。”

弗朗索瓦不由得喊了一声:“啊!”

“是的,大人。不过我不知道这个计划的内容,他们认为我同您关系太密切,所以没把内容告诉我。我所知道的是,这个计划是存在的。”

“既然这样,我只好投降了,伯爵。告诉我应该怎样办吧。”

“您只要同意这个计划就行。”

“那么,我同意。”

“光是口头上同意还不行。”

“那么该怎样同意才行?”

“还要书面表示同意。”

“你真是疯了,我怎么同意这样做!”

“为什么不?”

“万一阴谋败露了呢?”

“正是防止事情败露,所以要求大人签个名字。”

“他们想拿我的名字来作挡箭牌吗?”

“就是这样。”

“这样的话,我绝对不干。”

“您不能不干。”

“我连拒绝也不行吗?”

“不行。”

“您疯了吗?”

“因为拒绝就意味着背叛。”

“背叛什么?”

“背叛这样一个事实:我愿意什么也不说,可是殿下命令我说。”

“好吧,就算这样。让那些先生们爱怎样理解这件事就怎样理解吧,不管怎样我已经选择了这条危险的道路了。”

“大人,请您注意不要选错了道路。”

弗朗索瓦有点动摇了,可是他仍然坚持着坚决的态度,他说道:“我准备冒险了。”

伯爵说道:“为了您的利益,大人,我劝您不要坚持。”

“可是我签了名不就连累了我吗?”

“您拒绝签名那就更糟,您等于自杀。”

弗朗索瓦战栗起来。

他问道:“谁敢杀我?”

“他们什么事都敢做,大人。阴谋叛逆的人走得太远了,他们不得不付出任何代价以求获得成功。”

公爵陷入很容易理解的犹豫不决状态。后来他说道:

“我愿意签名。”

“什么时候签?”

“明天。”

“明天,不,爵爷;如果您愿意签名,立刻就签。”

“可是总得让三位吉兹先生起草一个文件,说明我对他们承担什么义务吧。”

“文件已经起草好了,大人,我把它带来了。”

蒙梭罗从衣袋里摸出一张纸来,上面写着无条件地完全赞同我们已经知道的那个计划。

公爵把文件从头到尾念一遍,他越往下念,伯爵看得出他的脸色越发苍白;等到他念完以后,两条腿站也站不住,只好坐在——不,跌倒在桌子前面。

蒙梭罗把羽毛笔递给他:“请吧,大人。”

弗朗索瓦把一只手按在额头上,因为他觉得头晕,说道:“我一定要签字吗?”

“如果您愿意签就必须签,没有人强迫您。”

“不对,有人强迫我,您刚才就威胁说要暗杀我。”

“天晓得,大人,我没有威胁您,我只不过警告您,这是两码事。”

公爵说道:“拿笔来。”

他仿佛狠一狠心,把笔从伯爵手里拿过来,或者正确点说抢过来,签了自己的名字。

蒙梭罗用充满仇恨和希望的热烈眼光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看见公爵把笔接到纸上的时候,他不得不把身子倚在桌子上,他的瞳孔仿佛随着公爵的笔在那里龙飞凤舞而扩大。

公爵签完以后,蒙梭罗说了一声:“啊!”

他一把将文件抢过来,动作之猛烈,正同公爵抢那支笔时相仿。他把文件折了折,放进衬衫和当时用来代替背心的丝缏之间,扣上紧身衣的扣子,把斗逢往身上盖了盖。

公爵惊讶地注视着他的动作,弄不明白他的那张苍白的脸上为什么会像闪电一样出现一丝狞笑。

蒙梭罗说道:“现在,大人,请您必须小心。”

公爵问道:“为什么?”

“晚上不要像刚才您所做的那样,带着奥利里满乱走。”“这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是说,大人,您今晚去向一个女人求爱,这个女人的丈夫非常爱她,而且十分嫉妒……嫉妒到,说实话,他会杀死任何不经他允许而去接近他的妻子的人。”

“您说的那对夫妻就是您和您的妻子吧?”

“是的,大人,既然您一下子就猜了出来,我也不必否认了。”我已经娶了狄安娜-德-梅里朵尔,她是我的妻子,只要我活着,谁也别想碰她一个指头,即使是亲王也不行。您瞧,大人,为了使您对我的话确信不疑,我可以用我的名义按着这把匕首发誓。”

他一边说一边把匕首的刀锋几乎放到亲王的胸膛上,弗朗索瓦后退了一步,脸色气愤得泛白,说道:

“先生,您在威胁我。”

“不,亲王,我跟刚才一样,只是警告您而已。”

“警告我什么?”

“任何人都休想得到我的妻子!”

安茹公爵不由自主地叫嚷起来:“蠢货!我告诉您吧,您给我的警告太迟了,因为已经有人得到她了。”

蒙梭罗发出一下可怕的吼声,把两只手插进头发里。他结结巴巴地说:

“难道不是您吗?大人,难道不是您吗?”

他的手上仍然拿着匕首,只要把手一伸,就可以刺进亲王的胸膛。

弗朗索瓦后退一步,准备敲铃叫人,同时对他说:

“您疯了,伯爵。”

“不,我没有疯,我看得很清楚,我说话很有理智,我听得明白。您刚才对我说有人占有了我的妻子,您是这样说的。”

“我可以再说一遍。”

“告诉我这个人的名字,证明这是事实。”

“今天晚上谁拿着火枪在离您家门口二十步的地方埋伏着?”

“是我。”

“好呀!伯爵,就在这时候……”

“就在这时候……”

“一个男人正在您家里,说得正确点,正在您老婆的房间里。”

“您看见他进去了吗?”

“没有,我只看见他出来。”

“从大门出来吗?”

“从窗户出来。”

“您认出他是谁吗?”

公爵回答:“当然。”

蒙梭罗大喊:“说出他的名字来,说出他的名字来,大人,否则体怪我无礼。”

公爵抹了抹前额,脸上似乎浮现出一丝微笑。他说道:

“伯爵先生,我以亲王身份,以天主和我的灵魂的名义向您发誓,在一星期内我将告诉您占有您老婆的人是谁。”

蒙梭罗大声叫喊:“您肯发誓吗?”

“我肯发誓。”

蒙梭罗用手拍了拍胸前藏着亲王签了名字的文件的地方,说道:“好吧,大人,再等一个星期……一星期后您说,否则,您明白会有什么后果……”

“我现在能够对您说的,只是请您一星期以后再来。”

蒙梭罗说道:“这样也好,一星期以后我的体力会全部恢复,一个想报仇的人是需要他的全部体力的。”

他说完后就走了出去,临别时对亲王作了一个告别的手势,这手势看起来很容易当成是恫吓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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