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黄昏到得很早,他敲开康德利普太太家的大门时,暮色就已经很浓。从圣堂出来之后,他去了俱乐部,以避免在吃午饭的时间出现在切尔西,他还记得要自己弄一顿饭吃。这个任务他完成得不是很完美:他在俱乐部的图书馆里找了一只椅子坐下,图书馆里空荡荡,灯光昏暗,上下左右都看不见人,过了一阵子,他闭上眼睛,因为前一天夜里没怎么睡,他补了一个小时的觉。不过,在此之前,他写了一张便条,这是他一进来马上就做的第一件事情,但是,因为大家都在过圣诞节,这个地方显得那么荒凉,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信使,然后非常不放心地将便条交给那个信使。他让信使把便条亲手交给对方,但他不得不盲目信任他那双手,因为那个信使不会回来给他回执。四点钟,他终于跟凯特在康德利普太太家的小客厅里见面,这时他才彻底放心,他发现他的便条已经交到了她的手里。她正等着他,也做好了准备,不过她的准备有点简单,虽说只是“有点”,但他感受得很明显。自从他进了这个家门,他就差不多看懂了她的处境,目前的情景跟他以前和她见面的情景反差巨大,这有很大的暗示意义。从前,他跟她见面的地方都是很恢弘壮观的场所,例如她姨妈的富丽堂皇的家里、肯辛顿公园的大树下面以及威尼斯的宫殿里面。在威尼斯的时候,有一次他们还成为那个大广场的中心,还有一次是在他寒酸的客栈里,客栈虽然寒酸,但显得庄严,古风古色,跟她也算匹配,而且,那次见面的意义十分重大。相比之下,康德利普太太的房子,即使从最佳的角度看,虽然不算特别丑陋,但也感觉那么不合适,非常奇怪。她脸色苍白,表情凝重,但还是很迷人,在这个地方,他感觉她就是一个地位显赫的陌生人,跟切尔西这个地方格格不入,她就像到这里来享受一段奇遇或者自我放逐。不过很奇怪的是,过了三分钟,他却感觉自己比她更不像陌生人。

他看了几眼之后就感到这里很奇怪,这种奇怪的感觉在于整体的不协调,房子很狭小,但家里的摆设好像都很巨大。那些家具和装饰品,对于姐妹两人,特别是对于康德利普太太而言,显然是从前好日子的纪念品。窗帘拖到地上,沙发和餐桌占据了走道,烟囱上的装饰物直达天花板,绚丽的大吊灯几乎垂到地上,这些都是以前那个家的遗留物,是对她们不幸的母亲的缅怀。不管这些东西本身质量怎么样,因为它们隔离了外面昏昏沉沉的天空,甚至让他不知道白天是否已经彻底结束,所以丹什觉得它们极其丑陋,甚至到了不祥的地步。它们一点也不包容或者妥协,那么突兀、那么顽固,没有一点品味。相比之下,他想到了凯特本人的品质。这种感觉对丹什而言不算新鲜,他此时根本不需要提醒。他只是知道,联想到一些事情,对她目前的状况,他特别为她感到遗憾,但这并非那天早上让他出门的决定性动机;他还知道,这一切要是放在他自己身上,他也许不会那么难过。他倒是可以生活在这样的地方,但这怎么说也不是他该被流放的地方。这种简陋的条件,他们也许能够临时凑合。他最终的家不可能这么奇怪,这么让人难以忍受,虽然他家里的东西没有这么充足。他接着又发现,如果说这个环境和她格格不入,让人为她感到痛心,但她却跟这个同伴存在这样的关系,而在这样的关系中,她却演变成这么可爱的人,这个事实很奇怪,他越琢磨就越放心,但也越充满悬念。如果他刚看了这几眼就觉得她像格格不入的外来人,那么,这些人怎么没有感觉她跟他们格格不入呢?更重要的是,她自己怎么没有感觉自己跟他们格格不入呢?

丹什一直怀着这个疑问,即使在她点燃了壁炉架上的那些高大蜡烛之后。那是除了火炉之外的唯一光源,她很平静地朝它走过去,好像在暗示他们可以坐在壁炉旁边,在圣诞节期间,那是最温馨的地方。好吧,鉴于他们目前的状况,那里确实是最温馨的地方。他写的那张便条只是告诉她,他必须马上见到她,他希望她能帮他实现这个愿望;他看了她一眼就明白,在她的心目中,他的迫切心情应该还有极其重要的意义。“今天早上,由于时间仓促,”他解释说,“我来不及问劳德夫人她有没有跟你说过,尽管我相信她有。事实上,我一直是这么想的。因为她跟我说你到这里来了,这件事很突然,我当时感到很意外。”

“是的,确实很突然。”在不算热烈的火光中,凯特显得很优雅,很漂亮,她将双手放在大腿上,考虑着他所说的话。他刚才一上来就提到了在卢克·斯特雷特爵士家门口发生的事。“她没跟我说什么。不过没关系,这是你的意思吧?”

“算是吧,但不是全部。”丹什说。他顿了一会儿,她一直等着他,但他接着并没有说还有什么。“昨天深夜,她接到斯特林厄姆太太的电报。那位可怜的女士没有给我发电报。”他接着说,“可能是昨天的事情,卢克爵士没有在那里停留,他马上动身回来,明天早上就会到。所以,我判断,斯特林厄姆太太就一个人收拾那个局面。不过,”他最后说,“卢克爵士不能留在那里,那是当然的。”

她看着他,她的眼神有些模糊地表明她觉得他在拖延时间。“你收到卢克爵士的电报?”

“不,我没收到电报。”

她感到不解。“书信呢?”

“也没有,斯特林厄姆太太没给我写过信。”然而,他还是没有进一步发挥,因为她刚才对另一个问题也没有追究。那么,他到底收到了谁的信息?他可能真的是在拖延时间,似乎为了表示尊重他,她换了另一个问题:“你会去……帮斯特林厄姆太太吗?”

对这个事情,他是能说清楚的。“不会。她确实是孤家寡人,但她非常能干,非常勇敢。而且……!”他又说到一半就停住了。

“而且,”她说,“那里还有尤金尼奥?是的,大家当然都还记得他。”

她说这些话,肯定是想说明他们俩是有默契的,而他给予了足够的回应。“没错,大家都记得他,完全有理由记得他。他对她很管用,他本事很大。我刚才想说的是,”他接着说,“肯定会有很多人很快从美国到达。”

好吧,凯特完全懂得他的意思。“我猜想,肯定有一个负责米莉事务的人,叫做代理人吧?他肯定在收到斯特林厄姆太太的最近一封信后就去了。”

“那应该是在你姨妈上次跟我谈话后的事情,我是说今天早上前面的那一次。这样我就放心了。”他说,“他们肯定能搞定。”

“他们能搞定。”接着,两个人好像都不觉得这是他们最关心的事情。接着,凯特表现得更清楚一些。“但是,你既然没有收到谁的电报,今天早上你怎么会去卢克爵士家门口?”

“另有原因,我等会儿就告诉你。那也是我想马上见到你的原因,我就是想来跟你说这件事。不过,请你稍等一会儿。在这样的地方看到你,”他接着说,“我百感交集。”他说着就站起来,但她纹丝不动。他走到火炉边,倚靠在火炉上,背对着火,歪着身体看着她。然后,他明确说出了他的关切。“你到这里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好吧,既然他说了这么多,她就有足够的理由去追问她想知道的事情。于是,她没有理睬他的问题,而是逼问他:“我能不能这样问:你说她已经死了?”她的表情比她说的话更咄咄逼人。

“没问题,”他过了一会儿说,“我说过,我想到一件事,所以我急忙来找你。我不介意让你知道,”他接着说,“从昨天夜里到今天早上,我想了很长的时间,才做出这一决定。我终于来了。”然后,他微微一笑,他很清楚,她肯定觉得他的笑容非常机械。

“你原本不想来?”她这样说显得她比他更坦率。

“亲爱的,”他继续微笑着说,“如果只是想不想的事情,那就十分简单了。我承认,对于我最该做的事情,我考虑过很多困难,我甚至隐约看到了不祥的未来。其实,我想的并不是我本人的幸福。”

这句话显然让她一下子想不通,然后,她仔细地盯着他。“你样子很憔悴,你肯定饱受折磨。你很不舒服吧?”

“我很舒服。”

她没有理睬他,接着说:“你恨你自己的所作所为。”

“亲爱的,你说得太简单化了。”他的表情很严肃,“没有这么简单。”

她好像在琢磨他想说什么。“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有线索。”不过,她还很有耐心,还是纹丝不动。“如果说在这样的时候她还会跟你联系,那就莫名其妙了。即使有天下最良好的愿望,也不可能理解。”然后,丹什犹豫了一阵子,那可能表明他必须找到恰当的解释,这让他很沮丧,也心神不宁。于是,她接着说:“你还没有下决心。”

她说得很温柔,甚至有些亲密,他也没有马上反驳。但是,他看了她一眼之后说:“有,我下决心了。只是,在这个地方看见你,我觉得这里面……!”然后,他的目光似乎被牵引着从房间的一个角落转向另一个角落。

“这个地方好恐怖,对吧?”凯特说。

这让他又想起刚才的那个问题。“你到这里来,是不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情?”

“好吧,借用你说的话,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一言难尽。”她接着说,“在这个地方见到我,别有多余的想法,也不要琢磨这里面有什么,我自己都不明白。希望你能想想,要是你有麻烦,我一定会想去帮你,也许,我也一定做得到。”

“亲爱的,也许,就因为我知道你的愿望……!我猜想,我可能真的碰到麻烦了……我想就是这样的。”他这次说得简洁明了,让人觉得很奇怪,也很突然,让她瞪大了眼睛,这他是马上就发现的。于是,他想尽量说得不那么含糊。“不过,我也许不应该这么想。”这句话却比刚才更让人满头雾水。

她想了想。“你是不是说,我的情况非常可怕?”

“好吧,”他慢条斯理地回答说,“如果你觉得可怕,你就告诉我。我是说,如果你感觉我的想法……”

因为他说得极慢,她就接过去替他说:“很可怕?”她终于听起来不那么烦躁,她没有想笑出来的感觉。“我都没有听明白你要说什么,我怎么会有什么感觉?”

这句话让他更清楚他要说什么,尽管一开始只是让他将双手插进口袋里面,先是站在她面前的地毯上,然后一会儿走到这边,一会儿走到那边。在此期间,他想到了另一个场合,那是在威尼斯,在风雨交加的那天,苏珊·谢泼德坐在他的客栈里,跟凯特这时差不多,当时他也很困惑,甚至有些痛苦,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目前的情况可能简单一些。他在同伴的面前停下来的时候,他就想把这个感觉说出来。“那东西不可能是这几天才写的;邮戳确实是近几天的,但很难以想象,她会……!”他停了下来,看着她,似乎她能够理解。

这确实不难理解。“在临终之际给你写东西?”但是,凯特还是想了一下。“我们不是说过了吗?她是与众不同的,不能把她当成一般人来看。”

“是的。”他的目光越过了她的头,非常清楚地说,“她与众不同。”

凯特坐在椅子上,还是一动不动,此时,她抬起头,她的目光碰到了他迷离的目光。然后,随着后者的视线再次降落到她的身上,她又提出了一个问题:“她具体写了什么,是不是有关系?”

“也许有,但关系不是太大。这只是一次平常的联系。”丹什说。

“那是一封信吧?”

“没错,是一封信。信封上的地址是她亲手写的,绝不会错。”

凯特想了想。“你很熟悉她的笔迹?”

“很熟悉。”

也许正是他说这句话的语气促使她提出下一个问题:“你收到过她许多信?”

“没有。之前有三次收到便条。”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她。“很短的便条。”

“好吧,”凯特说,“长短不是很要紧。也许三行就足够了,只要你说你记得住。”

“我肯定记得住。而且,”丹什继续说,“我还通过其他途径见过她的笔迹。我似乎记得,她去威尼斯之前,你曾经让我看她写给你的一张便条,就是要让我认她的笔迹。另外,她也抄过一些东西给我。”

“哦,”凯特几乎微笑着说,“我不需要那么多解释。一个好解释就够了。”不过,她接着又做了补充,同时极力控制着不耐烦或嘲讽的语气,“那封信看起来很平常?”

丹什好像要描述得更具体一些。“很漂亮。”

“是的,平常也都很漂亮。”凯特接着顺着他说,“这种事情对我们不是新闻,她非常了不起。一切都是可能的。”

“对,一切都是可能的。”很奇怪,他显得很想抓住这一点。“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也一直相信,你肯定也这么想。”

她等着他说下去,可是,他还是把手插在口袋里,再次转过身去,走到房间里唯一的窗口。那里没有灯,窗帘也没有放下来,他看着外面被雾笼罩着的路灯,看着那条龌龊的伦敦小街道,因为他心里想着一件事,所以他越发觉得这条街道那么龌龊,这感觉跟他在斯特林厄姆太太的注视之下看着风雨中的大运河一样。他还清楚地记得,他当时被迫表态的时候,他之所以拒绝,就是他不愿意出卖凯特。那时,他的同伴等着他表示愿意,而他怼她说这是痴心妄想。在此期间,凯特一直看着他的背部和肩膀,这是她熟悉的影子,他这个影子似乎在传达着他没有明说的意思,是两个沟通链条中很重要的一个环节,她要设法从中挖掘尽量多的信息。结果就是她这样对他说:“是昨天夜里收到的?”

这个问题让他转过身来。“是从舰队街送来的,比平时早一小时,我发现它跟其他信件一起放在我的桌上。不过,我在门口一眼就看见了它。我不用碰就可以认出来,我知道那是什么。”

“可以理解。”她充满敬意地听着。然而,因为他的语气有点反常,她就马上接着说:“这么说的话,你就没碰过它?”

“有,我碰过它。自那个时候起,我感觉似乎再也没碰过其他的东西。”为了解释得更清楚一些,他就接着说,“我紧紧抓着它。”

“在哪里?”

“我带来了。”

“带来让我看?”

“带来让你看。”

这次他吐字非常清晰,很反常,而且,他的声音里面有欢乐的要素,但是,他并没有做出跟这个要素相一致的举动。所以,她的脸再次充满期待地对着他,可是,让她很不耐烦的是,他的脸上却映射着另一个念头。“那么,你是不是已经不想给我看了?”

“我非常想,”他说,“可是你什么也没告诉我。”

她微笑着面对着他,像面对一个很淘气的小孩。“我觉得,我告诉你的,不比你告诉我的少。你都没有告诉我,在你的文件里面,找不到你所要的解释吗?”然后,趁他还没有回答,她就闪电似的说,“你是不是要说你还没看过?”

“我还没看过。”

她睁大眼睛。“那么,我能怎么帮你呢?”

她还是纹丝不动,而他则跨出了五大步,又回到她的面前。“你只要告诉我,把那天你不愿告诉我的告诉我。”

她感到一头雾水。“哪天?”

“我刚回来就去找你的那个星期天。”丹什接着说,“那天早上跟她在一起,他到底在干什么?他跟她在一起意味着什么?”

“你说谁?”

“那个人,当然是马克勋爵。那意味着什么?”

“他跟莫德姨妈在一起?”

“是,亲爱的,也跟你在一起。都差不多。那天我问你,你没有回答我。”

凯特努力回忆着。“你没问我什么呀。”

“我问你最近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我是说在他第二次突然去威尼斯之前。你当时不愿说,而因为我们正在谈相对比较重要的事情,我就没有追问。但是,你知道,亲爱的,说到底你还是没有告诉我。”

在他的慷慨陈词之中,有两点凯特听得最清楚。“我‘不愿’说?你‘没有追问’?”她的目光冷冷的,脸上没有表情。“听起来好像是我在刻意隐瞒什么。”

“你看,”丹什说,“即使到现在,你也没有告诉我。我就想知道,”他解释说,“他的举动,毫无疑问,他的举动加速了她的悲剧,跟你和他的关系有没有关联?他究竟是怎么知道我们有私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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