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刚到14岁的那一年年初,他已经在伦纳德学校读了两年书。本恩给他找了一份送报的差事。平时伊丽莎经常嘟哝这个孩子太懒,说他连一点小忙都帮不上她。其实他并不懒,他只是不喜欢做公寓里那些杂七杂八的琐碎事情。她倒不指望他能干什么重活,而是不停地让他做这做那。他对自己在南都旅馆里一天到晚打杂感到非常沮丧。要是他能有一份固定的差事做,他肯定会满怀热情地完成。但是她的管理方法实在太随意了:只要他在身边,她就会随心所欲地支使他,从而使他对这种工作失去了兴趣。

南都旅馆是伊丽莎生活的中心,这里就是她的全部世界。这使尤金感到心烦。每次她打发他到街上去买面包,他就会觉得特别厌烦,因为这些面包是买来给那些陌生人吃的,他们生命里的所有劳动和努力无法让他们自己变得更年轻、更快乐、更漂亮,相反,所做的一切全都变成了垃圾,最后被冲走或倒掉了。有时候,她会派他到园子里锄草。因为野草乱七八糟地包围了她种的蔬菜,这些蔬菜虽然没有受到精心的护理,但长势却很好。当他心烦意乱锄草的时候,他知道在阳光照耀下这些杂草还会重新长起来,而他母亲所种的那些蔬菜(不管有没有杂草的包围)也会长得很旺盛,都会提供给那些住客们享用;他知道只有他母亲才能忍受这种生活。他眼睁睁看着她的时候,感到时间带给人一种疲倦和恐惧。除了她之外,所有人都会被时间消磨,就像被海藻缠住了一样,窒息而死。他一边这样想,一边发了酒疯似的舞动锄头,不顾一切地乱砍一通。忽然间,他听见从公寓的后廊里传来了母亲的尖叫声,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用锄头把一整排鲜嫩的玉米苗砍得稀烂了。

“怎么了,你这个孩子,到底怎么回事!”她又急又气,站在走廊里朝下面看着他,她的周围全是乱七八槽的洗衣盆、晾晒着的袜子、还没有清洗的空牛奶瓶子、生锈了的猪油罐子等。“我的天哪!”她对身旁的巴斯克先生说,“我该怎么说他好呢!他把一整排玉米苗都砍倒了!”

这位巴斯克先生来自赫提斯堡,是一位棉花商人,他长着零乱的胡须,此时正笑嘻嘻地张望着。

“是吗,”巴斯克先生边说边朝下面望去,“不过野草倒是一根没锄掉。小子,看来你得下地干上两个月才行啊。”

我买来的面包全都是给陌生人吃的;我搬来的煤、劈的柴全都是为他们生了火取了暖。这浓烟,fuimasfumus,我们的生活就像这浓烟,袅袅升起,消失在天空。没有结构、没有创造,甚至连梦中模糊的轮廓都没有。天使啊!快下凡来吧,到我们的耳边轻声说几句话吧。我们在烟雾中消逝,如今什么都没有留下,只剩下昨日劳作的疲倦。我们怎样才能拯救自己呢?

他送报的路线是黑人区——这是最难做、最不容易赚钱的地区。他每送一份报纸赚来两分钱,每个星期会从派送的报费中抽利1/10,每拉来一家新订户还可以再得到10美分。这样,他一个星期便可以挣到四五元。他瘦弱、正处在发育阶段的身体非常需要充足的睡眠,但是现在,他必须要在凌晨三点半起床。起床的时候四周漆黑一片,万籁俱寂,迷迷糊糊的耳朵里传来嗡嗡的声音。

从漆黑的夜里传来阵阵仙乐,他昏昏沉沉的知觉能够感受到交响乐巨大的波动和冲击。魔鬼的声音既美妙又催眠,从黑暗和光明之间向他呼喊,把古老的记忆一并牵引出来。

在石灰白墙刺目的反光里,他摇摇晃晃地走着,他睡眼惺忪,费劲地慢慢睁开,好像又脱离了娘胎,新生在世界上一般,他走出了黑暗。

醒来吧!耳中充满着魔乐的孩子,可是他又走进了黑暗。醒来吧,幻影!哦,到我们这里来吧。试试,试试看,哦,试试这条路,打开光明的壁垒。鬼魂,鬼魂,谁是鬼魂?哦,迷失了。鬼魂,鬼魂,谁是鬼魂?哦,低声窃笑。尤金!尤金!到这儿来,哦,到这儿来。尤金,路就在这儿,尤金。你忘了吗?一片树叶,一块岩石,没找到的门。归来吧,归来吧。

有一个声音,似梦非梦,忽高忽低,若远若近,不停地说着话。

尤金!

说吧,停下,不停地说下去,说吧。他在心中轻语。孩子,黑暗的地方就是光明的地方。试试看,孩子,你知道该记住什么。最初是理性。在世界的那一头就是碧绿无垠的大地。昨天,你还记得吗?

远处的山林,号角声鸣。海底的丛林、深渊、珊瑚洞,遥远的号角声。与你同鞍骑行的女士面如女巫,身着碧绿的长袍。无鳞的美人鱼在海底柱廊之间来回穿梭。岩石底下隐藏的天地。穿行于林间的仙女变成了树皮。当他苏醒的时候,她们在遥远的地方向他恳求。接着又传来低沉的歌声,魔鬼般的嗓音,呼呼的风声。兄弟!哦,兄弟!他们沿着黑暗的边缘快步疾行,就像枪弹一样随风而去。哦,失落的、在夜风里悲悯的灵魂,归来吧!

他穿好衣服,轻轻地下楼来到了后廊。清凉的空气映衬着蓝色的星光,令人神清气爽。可就在他沿着寂静的街道朝小镇走去的时候,耳边再次传来那一种奇怪的嗡嗡声。他静听着自己的脚步,仿佛那是自己的鬼魂。远处的街灯不停地闪烁着,刚才还游离于海底世界的睡眼,此时已经瞥见了小镇。

他的心里演奏着一首庄严的曲子。乐声充满了大地,充满了苍穹,充满了宇宙;这声音并不响亮,但却处处听得见;它传达的信息是死亡和黑暗,也关于所有活在世上和曾经活在世上的人。所有的人都集中在一个平原地带,排队前进。世界上到处都是默然行走的人群,没有人说一句话,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一个事实,这是大家都知道但却早已忘记了的一句话;这是一把遗失了的监狱之门的钥匙;这是一条通往天堂的死路。当乐声高扬、响彻他们耳边的时候,他会大声地呼喊:“我会记住的!等我走到那个地方,我会认得的!”

报馆办公室的门窗里透出模模糊糊的光线,楼下的印刷车间机声轰鸣,庞大的印刷机正在全速运转。他一走进报馆,就呼吸到了这充满钢铁和油墨气味的空气,忽然感觉清醒了许多。他轻飘飘的身体猛地哆嗦了一下,就像一个飘浮的幽灵,在踏上大地的那一瞬间,马上还原了人形。报童们叽叽喳喳地排成一行,然后鱼贯来到推销经理的办公桌前。他们掏出昨天收进的报费,以及一把把油腻、冰冷的硬币。经理坐在绿色灯罩的电灯下,快速地检查每个人的账簿,把总数加起来,然后把五分、一角、一便士等各种面额的硬币倒进抽屉里的木头格子中。接着他会给每个报童一张纸条,上面潦草地写着这天早晨派报的数目。

他们拿了条子,飞快地跑下楼,手里挥动着纸条前去领报纸。柜台后面的人板着脸,一手接过条子,另一只被油墨染黑的手快速、准确地点出一大叠报纸来,另外每个人还会额外地多得两份。有的报童想趁浑水摸鱼,会在簿子上保留五六家不再续订报纸的户主,以便多拿几份报纸。他们用这些多余的报纸换取咖啡或者甜饼,当作午餐。有时候他们还可以用这些报纸巴结警察、消防员以及电车司机。

在楼下的印刷车间里,哈利·塔格曼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得怡然自得。他叼着香烟,鼻孔里不时喷出一缕缕的浓烟。他漫不经心地扫视着印刷机,带着行家的派头。他有着强健有力的胸膛,露出了厚厚的胸毛。汗水浸湿的背心上显露出一大块黑色的污渍。一位助理印刷工轻巧地爬行在轰鸣的活塞和汽缸之间,手里拿着一只机油罐子和一块脏兮兮的抹布。一大卷白报纸川流不息地被圆轴送上来,落在声响杂乱的机器里,过一会儿再从那头出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切好、折好的报纸,一张张整整齐齐地沿着传送板滑了过来,在地上越堆越高。

奇妙的机器!人为什么不能像这样?大夫、外科医生、诗人、神父——一个个印好、折好、堆起来。

哈利·塔格曼举止潇洒地扔掉了含湿的香烟头。报童们不时向他投去敬畏的目光。有一次,一个副手坐了坐他的椅子,被他一拳打倒在地。他是这里的头儿。他一个星期能赚55元。他要是不想在这里干,他可以随时到其他报社去上班,比如像《新奥尔良时报》《路易斯维尔信使报》《亚特兰大宪法报》《诺克斯维尔观察报》《诺福克导报》等。他到哪里都能找到工作。

不大一会儿,报童们都上街了,他们在塞满报纸的帆布口袋重压之下,摇摇晃晃地快步行走着。

他接下这份差事唯恐失败,愁眉苦脸地倾听伊丽莎的教导:

“打起精神来,孩子!打起精神来!让人们瞧瞧你是个有能耐的人!”

他一点儿自信心也没有,他总担心自己被开除,那样会让自己颜面尽失。他害怕别人的言语会像利刃一样刺伤他的自尊。一切还没有发生,他就开始有些退缩和害怕了。

头三天早晨,他跟着一位前任报童学习送报。一路上,他聚精会神地将送报的每个固定环节都记了下来,然后在脑中反复回忆着“黑人区”迷宫般的小巷;他做出计划来应对那些土屋泥地。只要住在里面的人家能爽快地和他合作,其余的他不愿多去理会。许多年以后,每到他在黑暗中独处的时候,他仍然能清楚地回忆起当年在某个街口他卸下他的帆布口袋,攀上附近的小山包去送报的情形;能回忆起他要爬下某个小山坡,把报纸送到三家破落的小木屋里的情形;能回忆起在某家屋前有高高的凉台,他曾经把报折起来,精确投掷的情形。

这位前任报童是个精力充沛的乡下孩子,今年17岁。由于业务出色,目前报馆给他安排了更好一点的职位。他的名字叫詹宁斯·卫尔,是个能吃苦、为人和善、有点玩世不恭的孩子。不过他抽烟很厉害。他看起来生机勃勃,处事自如。他告诉他的学徒何时何地可能会被“老狐狸”跟踪,教他如何躲在小饭馆的柜台底下才不致被人发现,教他如何折叠报纸,然后像扔球一样把它扔得又快又准。

天还未亮,他们就开始走街串巷了。从“山谷街”陡峭的山坡走下去、经过那沉睡安静的地段,穿过昏昏沉睡的黑人,经过那些黑暗中苟合的情人。通奸在“黑人区”是司空见惯的事。他们把厚厚的一摞报纸砰的一声堆在某个人家简陋的门廊里,或者扔到一扇松松垮垮的门上时,里面就会发出不满的叹息声。他们听后便会吃吃地笑起来。

“这家下次再不付账,”詹宁斯对他说,“你就把名字划掉。她已经欠了6个星期了。”

“这一家嘛,”他轻轻地把报纸放在门前的席垫上说,“是个不错的客户。他们全都是好人,每个星期一准时付钱。”

“这里住的是个烂污货。”他边说边把报纸嗖的一声投到了门上,这时从里面传来一个女人圆润的怒骂声。他咧嘴笑了起来。“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来。”

尤金听后,嘴角流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詹宁斯机灵地瞧了他一眼,但是没再说什么。他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

“她倒不是什么坏女人,”他说,“干我们这一行难免会碰上几个无票坐车的人,反正不交钱生意照做。”

他们沿着阴暗的土路走下去,送完一家就赶快再折叠报纸。

“这可真是一条倒霉的路,”詹宁斯说,“天一下雨简直糟透了。稀泥都快要淹到膝盖了。而且有一半是不付账的王八蛋。”他话音刚落,一份报纸就被他恶狠狠地用力扔出去了。

“不过,哥们儿,”他停了一下说,“你要是想尝尝爽快的感觉,这倒是个好去处。我说的是真的!”

“跟黑——黑鬼吗?”尤金小声地问,觉得自己喉咙非常干燥。

詹宁斯转过身体,脸色通红、略带嘲笑地瞧了他一眼。

“在这种地方你恐怕没见到过什么千金小姐吧,你说呢?”他说。

“黑鬼好不好玩?”尤金小声问,声音干巴巴的。

“嘿,你这小子!”詹宁斯大声说,好像一颗炸弹爆炸了一样。隔了一会儿他又说:

“再好不过了。”

刚开始的时候,背着沉重的帆布口袋,包带勒得肩膀疼痛难耐。沉重的背包快要把他压到地上去了。前几个星期就像一场可怕的噩梦,一天又一天,他拼命地想摆脱这种状况。他也终于明白了那些抬重东西之人的痛楚了。一个个早晨过去了,他逐渐品味出那种如释重负后的快感。随着他送报的路线越走越远,感到肩头的重量也越来越轻。他下垂的肩膀就像长了翅膀一样轻快,他麻木的四肢也越来越灵活。在辛苦的劳动结束之后,他的肌肉虽然有些疲劳的余味,但却能够轻快地从地面上跳跃起来。他原本是被套在枷锁里的墨丘里,是大气的精灵阿里尔,只是身上压上了重担,难以透过气。在这一刻他恢复了自由,他的双脚就像长了双翅,马上腾云驾雾。天空里晨星点点,就像利剑一样闪闪发光,照耀在被奴役者的身上:黎明到来了,红日从东边慢慢升起。他就像货舱里快要淹死的水手,在舱口拼命地摸索着,想要寻求生的希望;他也像一个被多足章鱼死死缠住的潜水者,正在挥刀自救,然后缓缓地从水底下游到水面上,透一口气,重见了天日。

不到一个月,他的肩头便磨出了一大块坚硬的肌肉。现在他开始满心欢喜地从事这份工作了。他不再害怕失败。他沉重的心情现在也变得释然而轻松。他原来是许多报童中的一员,普普通通,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如今,他的业绩已经超过了别人。他是黑暗的主宰,他的工作带给他产生孤军奋战的喜悦。他大步踏进这个零乱不堪的地区,感到自己是为酣睡者传递新闻的信使。他双手熟练地把报纸折叠起来。就像挥动鞭子一样扬起瘦弱的臂膀,将报纸远远掷过去。他看见黯淡的星辰渐渐隐没,一缕缕阳光从山后播洒过来。他孤零零一人走过别人紧闭的窗口,听到里面熟睡的鼾声。他是唯一具有生命力的人,正在替别人开始一天的生活。他走在令人窒息的睡乡里,再次听见自己的脚步发出回音,听见黑暗里各种声音的巨大回响。等到清晨灰白的天空渐渐朝西褪去的时候,他也清醒了。

尤金观察着四季的轮回和交替;他看见日子就像皇家仪仗队伍一样一个月接一个月地向前迈进;他看见夏季的光芒就像流水一样侵蚀着黑暗;看见黑暗又重新获得了胜利;他看见易逝的韶光年华,就像飞蝇一样嗡嗡地返回家园,等待着死亡。

夏天的时候,他的报还没派发完毕,就已经天光大亮了。他走在万物苏醒了的世界里,迈步向家赶去。当他经过广场中心的时候,看见早班车一辆辆停在那里,新漆的绿色车身使它们看上去很舒适,就像惹人喜爱的新玩具一样。送奶工破旧的大铁罐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非常整洁。阳光照在雅典咖啡馆的清洁工乔治·查卡理黝黑发亮的脸上,给他带来了希望。这一切就跟希腊的黎明一样。在广场上一家名叫“食为天”的小饭馆里,尤金吞咽着鸡蛋三明治,喝着味道浓烈的咖啡。他的身边坐着一些性情温善之人,其中有电车司机、警察、汽车司机、漆匠和泥瓦匠等。等这些人在早晨准备开始一天工作的时候,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每次想到这里,他都会顿然生出一种惬意。在小鸟的欢唱声里他大步朝家走去。

秋天的时候,一轮晚退的红月依旧低挂在天空,直到清晨还看得见。漫天里飘舞着落叶,远处的树林里传来了轰隆隆的雷声,忧伤的低语和庄严宏大的圣乐又开始在心头响起。

冬天的时候,他满怀喜悦地走在狂啸的风里,竭力抵住往山上猛刮的冷风。到了早春时节,云雾迷蒙的空中落起了小雨,这时候他会心满意足。他独立了。

他对欠账的订户盯得很紧,毫不放松。他们往往随口答应会及时付账,而他也就信以为真了。后来他会紧追不放,有时候一直追到他们家里,有时候追到他们的邻居家里去,直追得他们无计可施,只好满脸不高兴或者愉快地支付一部分账款。他的业绩比以往任何报童都要好,但是他仍然常常为他的账目发愁。很快,他发现在推销经理的心目中,他本人已经成为那些懒惰报童的榜样了。每次当他回到报馆,把好不容易追讨回来的账款倒在经理桌上的时候,他的老板总会转过头去责怪另一个懈怠失职的报童:

“你瞧瞧!人家每个礼拜都能追回这么多的钱!而且还是黑鬼订户呢!”

一听到这话,他苍白的脸就会因自豪而变得通红。当他同这位“大人物”说话时,声音发抖,紧张得几乎连嘴都张不开了。

凌晨时分,当他出工的时候,冷风在黑夜里呼啸着。他兴奋地跃了起来,然后纵声狂笑着,从喉咙里发出类似动物的声音,同时把一叠叠的报纸投向那些破旧的屋子。他是自由的,他是孤独的。他听见火车的汽笛声正由远及近。他在黑暗中向站在铁轨上的人挥着手,那个人头戴护目镜,正神情专注地盯着前方的铁轨。

现在,在家庭的威胁下,他已经不再那么畏缩了。对自己所有的不足和缺点,他也变得漠不关心,因而更加快乐了。

由于平时经常跟几个小报童聚在餐馆里吃饭,他也学会了抽烟。早晨他走下斜坡、踏上送报的路线,在春天清新的空气里,他开始逐渐接近美丽的尼古丁姑娘。她就像一位令人心情畅快的幽灵萦绕在脑中,她浓郁的香气出现在鼻孔里,热烈刺激的香吻留在嘴唇上。

他现在变成了魅力十足的少年!

春天像一根利箭刺穿了他的心,使他发出一声狂野的惊叫。这种感觉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他知道饥饿、口渴的滋味。火焰在他的体内燃起。夜里,他会把滚烫的脸放在淙淙的水龙头下冲凉;独处的时候,他有时候会因痛楚和狂喜暗自流泪;在家里,他时常安安静静的,但这不同于年幼时因惧怕而默不作声,而是带着强烈的自我压抑。他就像一匹被套上缰绳的赛马。有时候,怒火的原子开始在他的胸中燃烧,就像火箭突然发射,一时会使他变得疯狂起来,像疯狗一样狂喊乱叫。

“他怎么啦?是不是彭特兰血统里的怪脾气又发作了?”海伦坐在厨房里问她母亲。

伊丽莎噘起嘴唇,表情冷峻。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地摇了摇头。

“哎,”她狡猾地笑了笑,“孩子,你难道一点都不懂吗?”

他对黑人的需要越来越急切。放学以后,整个下午他都会不安地在“黑人区”跑来跑去。肮脏发暗的沟水臭味扑鼻,流淌在一块块破旧的石块之间;一个大铁锅里传来木柴的烟味和脏衣服的味道;黄昏时分从林子里传出的调子在各种微妙的声音构成的交响乐里,时而滑走、时而落下、时而消逝。黄昏里人们的声音、煎锅里“咝咝”的煎鱼声、班卓琴的轻弦弹奏,还有重重的脚步声,尼罗河畔的人声,河水的呜咽,还有破屋陋室里亮起的数千盏油灯。

居住在这里的善男信女,全都聚集在区中心“基督受难浸礼会”的教堂里,从晚上七点到早晨两点不断地大叫着,疲倦而气喘如牛,就犹如林中野兽在哀嚎,想以此来祈求上帝的赎罪和保佑,哀怜自己的死亡。这里的黑暗充满了刺激和神秘。到处都能听到快活的笑声,猫手猫脚的举动随处可见。世上的一切都有其固有的价值,一切都可望而不可即。

在这充满巫咒的黑暗里,他开始懂得什么是不可告人的天真,开始懂得一个历史悠久的古老民族怎样享受可怕的青春。他在黑暗里使劲噘着嘴唇,挥动着手臂,眼睛炯炯放光。羞耻和恐怖莫名其妙地袭上心头。他在心里这么思索着,但却无言以对。

他的订户中大部分都是规矩、勤劳的黑人,其中有理发师、裁缝、杂货店主、开药房的,还有穿着花布衣裳的家庭主妇。他们每个礼拜都会痛快地按时付款,见了面总会露出热情的笑容,并同他打招呼,然后夸张、友好地把他叫作“先生”“上校”“将军”“长官”等。他们都认识老甘特。

不过还有一部分订户——他的好奇心和欲望所集中的那一部分——都是“游民”。他们的生活很不稳定,常常变动。他们常在夜里干些神秘的事儿,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他追这些人的账常常一连好几个星期都毫无结果,直到后来他才发现,在礼拜天的清晨可以找到他们。他们一帮男男女女、东倒西歪地挤在昏暗、恶臭的公寓里,个个鼾声如雷、满口呼着威士忌的酒气,因为做爱过度而精疲力竭。

在一个星期六的傍晚,他在夏日的余晖中再次来到这些公寓里,向订户追要欠款。这是一座破旧的3层小屋,下面两层楼斜斜地建在朝西的土坡下面。房子距离白人居住区并不远。这里住着20多个男女。他要找的是一位名叫爱拉·考本宁的女人,她已经好几个礼拜没交报款了,他一直见不到她的影子。可是今晚她的房门却敞开着,从里面飘来烧饭的温暖气息。他快步走下沿着山坡的破旧楼梯。

爱拉·考本宁正好面对房门坐在摇椅上,懒洋洋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灶台上的炉火发出微弱的光芒。她把两条粗壮的大腿伸展在地板上,看起来很舒适。她是一位26岁的黑白混血儿,长得人高马大,褐黄色的皮肤十分光滑。

她穿的大概是以前哪个女主人送的衣服:一条棕色的羊毛裙,一双黑漆皮高跟鞋,羊皮质地,上面还扣着珠母纽扣;脚上穿一双灰色的长筒丝袜。她上身穿着一件刚刚洗烫过的白色衬衫,由于质地很轻薄,她长长的手臂隐隐可现。在她高高起伏的胸前摆动着一条廉价的蓝色丝带。

炉子上正煮着一锅卷心菜和肥猪肉片。

“送报的,”尤金大声减道,“收款了!”

“你就是这儿的报童?”爱拉·考本宁懒洋洋地动了一下手臂,“我欠多少?”

“一块二。”他趁回答的时候专门瞅了瞅她的一条长腿,就在她膝盖下面的丝袜里塞着一张卷起来的钞票。

“那是我租房子的钱,”她说,“这个可不能给你。一块二!”她开始盘算起来。“哈!哈!”她愉快地哼了两声,“我看不像欠了那么多吧。”

“是一块二,没有错。”尤金一边说,一边翻开了账簿。

“好吧,”她承认,“要是你的本子上记了那么多,那就按你说的算吧。”

她又开始寻思起来。

“你礼拜天收不收款?”她问。

“收的。”他回答。

“那么你明天早晨再来一趟吧,”她满怀希望地说,“我会给你钱的。现在我正在等一个白人先生。他会给我一块钱的。”

她慢慢地挪了挪大腿,冲他嫣然一笑。他双目之间的脉搏紧张得直跳,同时又感到口干舌燥,两条腿兴奋得几乎站不稳了。

“他……他为什么要给你一块钱?”他小声地嘟哝道,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得到爽快了嘛。”爱拉·考本宁说。

他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来。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你想要什么?”她温柔地问,“你也想要爽快爽快吗?”

“我想……想……想看!”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她把朝山坡敞开的大门关起来并锁上了。炉盘里透出破碎的光芒,偶尔还会有红色的煤渣掉落在炉膛里。

爱拉·考本宁把通向另一间屋子的门打开,那里有两张脏乱的床。唯一的窗户上了闩,被绿色的旧窗帘遮了起来。她点起一盏冒烟的油灯,并把灯芯捻得很低。

屋中摆着一张破旧的化妆柜,上面摆着一面斑斑驳驳的镜子,柜身上的油漆已经部分脱落了。在低矮的壁炉台上摆着一个丘比娃娃,身上系着粉红色的丝带;一只凹边花瓶中插着一束在狂欢节上赢来的镀金假花和一张满是别针的纸。除此以外,屋子里还有一本阿尔特蒙煤冰公司赠送的月历,上面画着一位印第安美女在银光如练的月色里划着独木舟;还有一个用胡桃木镜框镶嵌、四周绣有蔓叶花饰的宗教格言——“上帝两人同爱”。

“你想要什么?”她低声问。

他似乎从遥远的地方听见了自己灵魂的声音。

“把衣服脱下来吧。”

她的裙子忽然落了下来,堆在脚的周围。接着她又把洗得洁白的罩衫脱了下来。一眨眼工夫,除了腿上的丝袜外,她已经脱得一丝不挂,赤条条地站在他面前了。

她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厚厚的舌头不停地舔着嘴唇。

“跳舞!”他大声地叫了起来,“跳舞!”

她开始轻柔地哼哼着,高大、棕黄的躯体也开始起伏摆动,肥臀和丰硕的乳房开始跟着肉欲的节奏翻腾起来。

她笔直油亮的头发厚厚地垂散在脖子上。她伸展手臂以保持身体的平衡,同时微微闭起棕黄色的大眼睛。她慢慢走到他跟前来。他感到她呼出的热气落在自己的脸上,两只奶子洪流般向他涌过来,令他喘不过气来。他感到自己就是小小的碎片,在她翻江倒海的热情里快速地旋转着。她那双箍子一样的大手紧紧抓住他瘦小的胳膊,然后慢慢地来回轻摇着他,紧紧地把他贴身搂着。

他拼命挣扎到门口,想要脱身,因为她的拥抱快要使他窒息了。

“走开,黑鬼。走开。”他大口喘着粗气。

她慢慢地松开了手,但是眼睛仍然紧闭着,嘴里不停地呻吟着。她轻轻放开了他,好像他是个年轻的树苗儿似的。她悲哀地轻声哼唱着,反复重复着两个词:

“爽快!爽快!”

她的声音慢慢地降低,最后变成了轻轻的哼哼声。

她的脸上、她圆柱般的脖子和她乳房震颤的躯体上,此刻已经汗水淋漓了。他慌慌张张地摸索着,夺门而逃,拼命跨到外面的屋子,喘息未定。她并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停止哼唱,直到他跑上破木台阶,她的哼哼声仍然响彻耳边。他夺路而逃,一直来到中心广场的边缘,这时他才停下来舒了一口气。在他脚下的山谷里,在对面的小山丘上,“黑人区”里家家户户亮起的油灯在夜色中忽明忽暗。黑暗中隐隐约约传来微弱的笑声,这声音洪亮而粗野。他听见了模糊的琴声,听见了遥远而规则的脚步声;从更远的教堂里传来了信徒们忏悔的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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