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没有告诉伦纳德夫妇他每天必须一大早出去干活。他知道他们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反对的,而且他们会降低学习的分数以表示对这种做法的反对态度。他也知道,玛格丽特·伦纳德还会夸张地告诫他这样下去会损害身体健康,断送了自己的前途,因为早晨的几个小时甜美睡眠一旦失去就再也补不回来了。他的身体现在比以前强健多了,体重也增加了不少,总体来看,身体更加壮实了。但有时候他却极度渴望睡觉:到正午的时候他就会昏昏欲睡,下午稍微清醒一些,但是晚上八点过后,他发现自己很难集中注意力读书了。

他的自律能力比较差。在伦纳德的庇护下他更是藐视纪律,不守规矩。玛格丽特·伦纳德具有伟大人物了不起的洞察力。她总能看到事物的主要方面,但却往往忽视其阴暗的一面。她是一个富于情感的人。她认为自己“懂得孩子的性格”:她自诩对他们了解很多。而事实上她却知之甚少。假如她知道了这些青少年孩子们脑子里如何胡思乱想,知道他们在夜里尽做些青春期的春梦,然后又怎样为之忧郁、恐惧、感到羞耻的话,不知道她会多么惊奇。她并不知道,每个孩子因为恐惧而把自己封闭起来,而不愿意坦白真相的孩子,在自己的心中都是个恶魔。

她没有这方面的知识,但却有智慧。她能马上辨别出一个人的品质。男孩们都是她眼中的英雄、她的天神。她深信这些孩子中肯定会有人成为将来的救世主。她能看到每个孩子心中闪耀的光芒,并加以保护。她会想尽各种办法让孩子们克服愚钝、呆滞、羞怯,使他们找到聪慧和伶俐的光辉。他们就像战战兢兢的赛马,只需要她悄悄耳语一番,便会安静下来。

因此,他并没有主动供认什么,仍然把心事闷在心底。但是他会经常去找玛格丽特·伦纳德,就像追寻光明一样。她在他的脸上看到了舞动着邪恶火焰,看到了他的渴望和痛苦,而她却离经叛道——用诗词来满足、补救他。

不管什么样的恐惧或者羞耻都会使彼此显得谨慎而沉默,不管二人在谈话中如何毕恭毕敬、心照不宣,他们都会在诗词美妙的象征中得到自由和解脱。正是由于这种原因,玛格丽特才会同这些小天使打成一片。尽管这些文字诗词可信度不大,但是若能用世俗说教的吟唱把一颗小小的心灵唤回来——把这个迷失的灵魂用诗来改造,让它升华到更高的境界,那么面对这些撒旦的使者,她又能在乎什么呢?

葡萄美酒虽然从没有沾过唇,但是诗歌的醇酒却溶化在她的血液里,溶化在她的生命中。

尤金刚到15岁的时候,他已经差不多把英语里的抒情诗都读完了。他领会了每首诗的精髓。他并不想了解支离破碎的只言片语,而是整首诗都不放过。他就像酒鬼一样迷醉、永不满足。除了英诗以外,他还研读了德语原版作品,其中包括席勒所写的《威廉·退尔》、海涅的抒情诗和一些民谣。他能整段背诵希腊叙事诗《阿纳贝西斯》中最精彩的片段。这一段描写了饥饿的“万人军”残部如何来到海边,怎样对着大海欢声雷动。此外,他还能背诵西塞罗的几篇读来朗朗上口而内容空洞的诗文,因为他喜欢其简洁易懂、富于音乐节奏的美感,以及恺撒大帝的遒劲风骨。

他非常熟悉彭斯著名的抒情诗,他是从唱歌、朗读以及甘特的背诵中学来的。不过《潭姆·奥山特》这一首是玛格丽特·伦纳德念给他听的。她朗读的时候,双眸闪烁、面带微笑:

“在地狱里他们会把你当鲱鱼来熏烤。”

上小学的时候,他就读过华兹华斯的一些短诗。《我的心儿在跳跃》《我如行云独自游》《瞧她,独自在田野》等,这些诗文他早就知道了。可现在玛格丽特把华兹华斯的十四行诗《世界对我们要求太多》念给他听,要他记住。她朗读的时候,为了表达自己的情感,她有意压低了颤抖的声音。

他对莎士比亚剧本中所有的诗歌都很熟悉。其中有两首最令他感动:一首是《哦,我的情人哟,你漫游在何处?》,这一首诗使他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另一首伟大的诗歌出自《辛柏林》,名叫“不再怕那烈日炎炎”。他曾经试图把莎翁所有的十四行诗都读遍,但却没有遂愿,因为他的人生阅历还不能领悟到字里行间蕴藏的内涵。他诵读了一半,但后来都忘得差不多了,只记住了其中不多的几首,而奇怪的是,他刚一读到这几首诗,诗句就像闪耀的灯从书里映出光彩来。

这些诗包括:《在荒废的光阴中》《美丽的朋友,你在我眼里永不老》《让我别叫两颗赤诚之心结合》《将灵魂筑在耻辱的废墟里》《每当夜深静思时》《我能否把你比作夏天》《与君相别在春日》《此季君可窥吾心》。最后这一首是玛格丽特教他念的,当属最棒。当他读到“鸟鸣声歇,余音不绝”一句时,他像触了电似的沉醉不已,以至于接下来的诗句都读不下去了。

莎翁的剧作除了《泰蒙》《泰特斯·安德隆尼克斯》《配列克里斯》《哥里阿兰纳斯》以及《约翰王》以外,其他的他全读过了。从头至尾兴趣一直不减的剧本就只有《李尔王》了。由于多年来老甘特常常喜欢朗诵莎剧中最有名的几段独白,他早就耳熟能详了,所以他现在自己阅读的时候,反倒觉得乏味无聊了。至于有些小丑所耍的语言游戏,玛格丽特会习惯性地笑几声,来展示莎翁的幽默风格。对此他觉得乏味极了。他从来都不认为莎士比亚富有幽默感——他的“经典人物”不仅都是喋喋不休的笨蛋,而且既呆板又无趣。

“我嘛,宁愿让你生气也不愿生你;即使我真的生了你,我也不会受气,因为你口袋里空空如也一个子儿都没有。”

像这类台词令他十分不悦,他不禁想起彭特兰家族来。他觉得只有《李尔王》这部戏作中的小丑写得最好——那是个可怜、可悲、神秘的傻瓜。至于其余的作品,他往往戏仿别人、改头换面,自以为会让读者捧腹不已,其实不然。比如,当汤姆·奥勒盖特发现报春花不见的时候,便对牧羊人说:“哎,我的好大叔,假如忏悔星期二变成星期三,我就让阉鸡来配你的雄鸡。塞贝勒斯,你吠叫起来能否用两根喉管?坐下,阿狗,坐下!”

他对那些备受推崇、家喻户晓的莎翁名句厌烦极了,也许因为他听得太多的缘故吧;此外,他还认为莎士比亚在本该使用简洁词句的地方却使用了既荒谬又浮华的词句。比如在《哈姆雷特》一剧中,雷奥蒂斯听到皇后说她妹妹淹死时说了下面两句话:

“可怜的奥菲丽亚,你已经喝了太多的水,所以我需要抑制自己不要流出太多的泪。”

这种说法真是令人迷惑不解(他心里想)。哎呀,本恩,还不如说流出100滴、1000滴泪好呢!

莎翁篇章中常被人们忽视的地方他倒非常在意。比如《李尔王》一剧中爱德门那段可怕、壮丽、邪恶的祈祷,开头是这样的:

“大自然,你才是我最美的女神。”

结尾是:

“众神们,起来吧,拥护所有的私生子。”

这几句诗就像黑夜一般阴暗,就像“黑鬼区”一般邪恶,就像狂风怒号着横扫山坡。当他心情阴郁、不停劳作的时候,他会迎着黑暗,迎着晨风,高声吟唱这几句诗。他对诗中有关罪恶的描写非常理解,非常欣赏其中的罪恶——大地和人类不轨行为的罪恶。这是号召所有不入流者的呼声;是对那些处在围篱之外的人、叛逆的天使、身材极为高大的人发出的呐喊。

除了莎士比亚的戏剧,他对伊丽莎白时代的戏剧知之甚少。不过他很小的时候就了解了一些本·琼森的诗。玛格丽特把本·琼森看作一个福斯塔夫式的文人,她对他带有女教师固有的偏见,认为他的作品里所有大胆放肆的描写都反映了天才作家的怪癖特性——这一点是可以容许的。

她满脸的学究气,津津有味、得意地享受这种文学盛宴,就像浸礼会书院的教授在课堂上谈到萨克葡萄酒、黑啤酒或者大杯冒着白沫的陈年淡啤酒一样的文章时会禁不住舐嘴咂舌、面露喜色一样。所有这一切不正是文学自由传统的部分体现吗?见过世面的人都宽宏大度的。瞧这位名叫艾伯特·桑戴克·佛金斯的芝加哥大学教授坐在伦敦苏荷区的“猎鹰”酒店里。他坐在那里,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面前摆着一杯半品脱的苦啤酒,还有一位兜卖赛马内部消息的小伙子同坐在一起,一个摇摇摆摆、臀部丰满、满嘴假牙的酒吧女招待,以及三个很随和的莱尔街妓女也在场,她们叫了两品脱“几尼斯”啤酒,尽情地享用起来。这位教授又急又躁,他想见到G.K.切斯特顿和E.V.卢卡斯。

“噢!了不起的本·琼森!”玛格丽特·伦纳德斯文地笑了笑,叹了一口气,“唉,我的老天爷!”

“我的妈呀!”希芭大叫起来,一边舔了舔油渍渍的指头,接着说,“上帝祝福他,”她那张多毛的脸涨得跟三叶草一样通红,突出的眼睛里含着泪花。“上帝祝福他,尤金!他是地地道道的英国人,地道得跟烤牛肉和陈年淡啤酒一样!”

“哎,我的老天爷!”玛格丽特又叹了一口气说,“他真是世间少有的天才哪。”她的嘴角上挂着一丝笑意,湿润的眼睛望着远方。“啊!”她又温柔地笑了起来,“本·琼森这老头儿!”

“喂,尤金!”希芭弯腰凑到跟前,用一只胖乎乎的手捂住膝盖,接着说,“你有所不知,他可是最欣赏莎士比亚才华的人了!”

“哎,孩子,你听我说!”玛格丽特说着说着,眼圈开始发红,声音也嘶哑起来。恐怕真的要落泪了。

“可是那帮笨蛋!”希芭大声嚷嚷,“那帮低级庸俗、胆小如鼠的笨蛋,只知道大吃大喝!”

“啊!”玛格丽特轻轻地叹了口气。约翰·陶塞那张苍白的脸转过来瞧了瞧尤金,神情茫然地低声发出赞许的话,一边还摇晃着脑袋。哎,神情茫然!

“就知道那么一丁点,还有脸妒忌莎士比亚。”

“呸!”玛格丽特忍不住说,“真是无稽之谈。”

“哎呀,他们简直是在胡言乱语!”希芭突然朝他龇牙一笑,“这些自命不凡的家伙!我们要好好教训教训他们才行,尤金,你说呢?”

尤金慢慢地从藤椅上滑到了地板上。约翰·陶塞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哼哼地笑着,口水直流。

“老天爷饶了我吧!”他快喘不过气来了。

“前几天我跟一个家伙闲聊,”希芭说,“他是个律师,你总以为他知道点什么吧,我引用了《威尼斯商人》中的一句话——‘慈悲之心绝无做作’,这是一句连小学生都知道的话,但是那个家伙却看着我,好像我在胡说似的!”

“我的天哪!”玛格丽特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我跟他说,‘喂,××先生,你或许是个顶呱呱的大律师,或许就像人们所说的,你是个百万富翁,但是有许多东西你还不知道呢。许多东西是金钱买不到的,年轻人,其中之一就是能跟有教养的人为伍,不论男女。’”

“可不是吗!”“这帮欠揍的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精神追求。你还不如指望一些黑人村夫给你分析一段荷马的诗呢。”说完后他用满是粉笔灰的手指抓起桌上装有半杯酸奶的玻璃杯,略略倾斜了一下,然后用汤匙从杯子里掏出一块凝乳,颤颤巍巍地送进了嘴里,一口咽了下去。“可不是!”他呵呵地笑着说,“这帮家伙在税收账簿上可能是‘大人物’,但若要跟受到良好教育的人相比,那就像一句老话所说的‘他们——他们——’”他呜呜地快说不下去了,“‘他们简直连狗屁都算不上。’”

“即使他得到了世上的一切,而失去了——”希芭说,“那人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唉!我的天哪!”玛格丽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你听我说!”

她向他娓娓道来。她谈到了莎翁对人物心理的深刻把握,以及对人物性格塑造方面的生动和细腻,最后还谈到了他幽默、诙谐的语言艺术。

“按鲁斯伯里时钟计算,搏斗时间达一小时之久!”他笑着引用了这句话,“这个胖家伙!打仗的时候还要与时间保持同步!”

接着,她又态度认真地说:“尤金,这是那个时代人们的规矩。事实上,你要是读了跟他同一个时代的人写的剧本,你就明白莎翁作品的高明之处了。”虽然如此,在讲解的过程中她也有意回避个别的词句。因为莎翁终究会受到规矩的约束,《圣经》也不例外。

时光消逝变成了灰烬。《西奈山文艺观》:长老会书院教授、神学博士麦克泰维史主讲。

“你要注意,尤金,”玛格丽特说,“他在剧本里绝不会教人做坏事。”

“为什么不会呢?”尤金问,“不是有福斯塔夫这样的角色吗?”

“没错,”玛格丽特辩解道,“你也知道他最后的下场,对不对?”

“哦,”尤金想了想,“他死了!”

“喏,你现在明白了吧?”她得意、警告似的作出了结论。

我现在明白了,不是吗?恶有恶报。不过,善就有善报吗?好人往往活不长久。

呜呼!呜呼!呜呼!

我的心情真郁闷!

生来就喜欢犯罪,

二十八岁把苦受,

仅仅活够八十二,

就到法场把命送。

“还有需要注意的是,”玛格丽特说,“莎剧里的人物没有一个是僵化不变的。你可以发现,他们在开场和结束的时候都在成长、变化。没有一个人在终场时跟开场一样的。”

这一点非常重要。我是第一个和最后一个。李尔王不是也变了吗?他变老了、变疯了。你瞧,他的人物总在变化。

这是在他选修了几门大学文学课、读了几本书后信手拈来的老生常谈般的文艺评论。这些都是当年——也许现在仍然还是一些学究们油腔滑调的行话。但这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伤害。人们只是说说而已。她内疚地觉得自己在教学中需要采用一些华丽而俗气的内容来装点自己。她唯恐自己的学识不够广博精深。其实能够感化学生的反倒是她与生俱有的某种鉴赏能力。这样,崇高的诗在她口中不会变得低俗,低俗诗不会变得高雅。她是上帝特遣的使者,使人入迷、富有魔力的丝竹之音。他镇定自若,却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但却明白自己着迷的那一刻。世上所有的生命全被她抑扬顿挫的声音唤醒了,简直成了百鸟齐鸣。诗歌变成了她的灵魂,她也竭尽全力奉献自己。

她像精灵一样大踏步走进孩子们封闭的世界,打开了那些仿佛锁定的心扉。孩子们都说:“伦纳德夫人的确是我们的好老师。”

尤金读过一些本·琼森的诗,包括好诗《戴安娜颂》,“皇后兼猎者,贞洁又姣好”,还有一首是赞美莎士比亚的,每念到这两句他总会汗毛直竖:“

……好比伟大的埃斯凯勒斯再世,

欧利比德斯和索福克里斯重生。”

读到下面两句时,他常会喉咙哽咽:

“他不仅是一代伟人,而且是人类史上的伟人!

所有的缪斯女神正在青春有为的盛年……”

还有一首是凭吊小演员赛雷修·佩维的挽歌,可谓狮子口里挖出的蜜——稀世之品,只可惜长了一点。

至于同本·琼森同出一派的赫列克,他谈得更多。赫列克的诗独树一帜,直到多年以后他仍然认为那些诗是英文抒情诗中最精美的典范——纯洁、甜美、精悍、音韵平稳。好像天才歌手的歌声轻松而自然,美妙绝伦。本世纪以来,青年男女诗人都在竭力捕捉赫列克诗的神韵,就像企图捕捉布莱克诗的神韵一样。而在约翰·邓恩写的这首诗里,这一切表现得更好。

我是小孩这边站,

举起两手朝天看;

此处冷得如围场,

举起手来心虔诚;

祈求上帝常保佑,

赐福赠肉都接受。阿门。

这首诗无可超越——用词简单准确、构思精妙、结构完整,再没有别的诗作堪与之相比了。

在充满青春气息的世界里,这些大诗人的名字就像小鸟圆润甜美的歌声穿过斑驳陆离的阳光,落进了他的耳朵。他思索着这些如鸟鸣一般甜蜜的名字,有所预见地认为像他们这样的诗人永远不会再有了。赫列克、克拉肖、卡鲁、塞克琳、凯壁恩、勒芙莱斯、德克。啊!甜美又满足,啊,甜美,啊,多么甜美而满足!

他读遍了书架上所有的小说:《萨克雷全集》,爱伦·坡和霍桑的短篇小说,还有从甘特那儿翻出来的梅尔维尔的《奥姆》和《泰比》。他还读过五六部库柏的小说、马克·吐温的全部作品。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白鲸》,豪维尔斯和詹姆斯的小说他连一部都没有读完过。

他读过十几部司各特的小说,最喜欢《昆丁·达沃德》这部作品,因为书中对食物丰盛可口的描写是他在别的书里从没有读到过的。

他14岁的那一年,伊丽莎又去了佛罗里达,把他留下来住在伦纳德的学校里。海伦还在东部和中西部的城市里漂泊,越来越感到疲倦和恐惧。她在巴尔的摩的一家小酒店里连着唱了好几个星期,最后来到了费城,在一家五分十分钱商店的音乐部门弹奏破钢琴。她一面弹奏钢琴,一面皱着眉头看着不熟悉的新乐谱,引吭高歌。

甘特每两个星期给她写一次——都是些长篇抱怨自己生活琐事的流水账。有时候他会在信中附上一张小面额的支票,而她全都保存了起来,并没有兑现过。

“你母亲,”他在信中写道,“跑到佛罗里达寻找荒谬且无益的发财之道了,把我丢在这里要照顾一切、挨饿受冻的。只有老天爷才知道,我们怎么能熬过这个可怕、地狱一般、该死的冬天。我能预见到,我们最终肯定会到救济院或者施舍站去的,就像我们在克里夫兰总统执政时那样。只要民主党执政,你就尽快做好挨饿的准备吧。银行里没钱了,人们全都失业了。你一定记着我的话,所有的家当到头来肯定会被税务局拍卖完毕的。今天早晨的气温是七度,煤价每吨涨了七毛五分。比尔·奈说南方阳光明媚,不允许践踏草坪。我的天哪!昨天我经过‘南方燃料公司’,看见老瓦格纳站在窗口跟前,脸上露出了魔鬼般的笑容。他正看着窗外的寡妇与孤儿呢。他们在外面受冷挨冻,他才不在乎呢。星期二早晨,鲍勃·格兰迪从‘公民银行’出来的时候,突然倒地猝死了。我认识他已经有25年了。他一辈从来没有得过什么病。最后却没了,他们全都走了,那些熟悉的老面孔全都走了。下一个就是老甘特了。你母亲离开以后,我就一直在赛尔本夫人的家里吃饭。你这一辈子都没有见过她家饭桌上的菜——水果堆得高高的,就像金字塔一样。食物有:煮熟的李干、桃子、蜜饯、大块的猪肉、牛肉、羊肉、火腿和口条冷盘,还有五六种蔬菜,简直无法用言语来描述。天哪,她只收取三毛五的饭钱,我真不明白。你母亲不在的时候,尤金一直和伦纳德夫妇住在一起。我每个星期都会把他带到赛尔本夫人那里美美地吃上一顿。他们一看见长腿来了就会皱起眉头。谁也不知道他吃的东西全跑到哪里去了——他吃得比我见过的任何三个人加起来都要多。我想肯定是学校里的伙食太差了。他具有甘特家又瘦又饿的典型特征。可怜的孩子。他失去了母亲的疼爱。我会尽力照顾他的,直到哪一天自己断气为止。

“伦纳德每个星期都会过来把他夸奖一番。他说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孩子了。普雷斯顿·卡尔(肯定会成为下任州长)前几天还跟我谈起过他。他让我把他送到州立大学的法学院去读书,这样可以结交一些毕生都靠得住的朋友,然后让他进入政界。我原来就想走这条道路,但是没弄成。我一定要让他接受良好的教育。剩下的就看他自己的努力了。也许有一天他会不辱其名的。他穿上长裤后你还没见过吧。圣诞节前,他母亲在魔艾百货公司给他买了一身漂亮的西服。他去黛西那里过圣诞节的时候就穿过。我在‘体育商店’买了一件便宜点的,让他平时凑合着穿。那件好的可以留在礼拜日穿。你母亲临走之前把‘破马棚’租给了赖维尔夫人了。

“前两天我去那里瞧了一下,第一次有了温暖的感觉。他把炉子一直生得旺旺的,从来没有担心费不费煤。我一个星期几乎见不着本恩的面。他夜里一两点才会回家,然后在厨房里瞎转悠。我起床的时候他仍然高卧不醒。他什么都不想跟人说——你要是问他一些小问题,他总会岔开话题,三言五语就结束了谈话。我有时候在晚上看见他和波特夫人待在一起,两个人很亲密。我看她不是什么好女人。今天就谈这么多吧。上个星期六的晚上,约翰·杜克在‘白石旅馆’被一位侦探用枪打死了。他喝醉了酒,并扬言要枪击某人。这件事对他老婆来说,真是伤心透顶了。他留下了三个孩子。今天她到我的铺子里来看过我。她丈夫的人缘很好,但是一旦喝醉酒,样子就特别可怕。我的确为她感到难过。她可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女人啊。酒精带给人们的痛苦胜过世上一切邪恶产生的后果。谁最先发明了酒,真是天地难容。现随信附寄小额支票一张,可买件小礼物。只有老天爷才清楚我们的命运如何。你的父亲,W.O.甘特。”

海伦小心翼翼地把父亲的信件保存起来——这些信全写在又厚又光滑的公务信纸上,字迹潦草、歪歪斜斜的、又大又怪,因为他写字的右手害了关节炎已经不太灵便了。

在这期间,伊丽莎在佛罗里达沿岸各地四处游走。她若有所思地盯着尚未发展起来的迈阿密,认为棕榈滩的物价太高,代顿的房租太贵。于是只好往内陆地区迈进,最终来到了奥兰多市。这里到处都是湖泊,遍布着柑橘园。彭特兰家的人都在等待她的到来,佩特的脸上露出严阵以待的神情,威尔则满面痛苦,显得局促不安,用粗短的手指不停地搔抓着患有皮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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