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返回阿尔特蒙的时候,离大学开学还有两个星期。家乡的小城和全国各地一样,沉浸在战争的氛围里。此刻,国家上下都变成了一个庞大的军营,大学和学院都变成了军官训练场,每个人都在“贡献自己的微薄之力”。

这一段日子,旅游业非常不景气。尤金发现南都旅馆几乎门可罗雀了,只剩下几个面色阴沉、定期或者半定期的房客。在这些房客中,波特夫人常住在这里。她和以前一样漂亮、温柔,只不过比以前略显糊涂了一些;牛顿小姐是一位颇像燕雀、神经过敏的老姑娘,她患有气喘病,长期住在这里,后来渐渐成了伊丽莎管理旅馆各项事务的非正式助手;马隆小姐也住在这儿,她是一位瘦骨如柴的吸毒鬼,嘴唇松弛而且呈现出灰色。这里还住着一位名叫福勒的土木工程师,金黄的头发,红色的脸庞,出入旅馆的时候经常轻手轻脚,所到之处总会留下一股玉米威士忌酒的腐臭味。甘特已经把伍德森大街的房子租了出去,现在干脆搬到伊丽莎这边来住了,他睡在旅馆后部的一间大屋子里——他的脸色比以前更加蜡黄了,脾气也更加暴躁,身体似乎更加虚弱。除此以外,本恩现在也住在这里。

本恩在尤金回来的前一两个星期就已经回家了。他又去报名参军,但同样遭到了陆军和海军审查委员会的拒绝。征兵处的人以他的身体不大适合为由拒绝了他。他后来突然放弃了在烟草镇的差事,平静且满面阴沉地回到了家里。他比以前更加瘦削了,更像一尊古老的象牙雕刻。他在家里的时候,走路总会轻手轻脚,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香烟,而且还会狂怒地咆哮几声、咒骂几句,流露出绝望、自暴自弃的神情。他过去那种乖戾、怒气冲冲的神情,以及气乎乎的抱怨,现在不见了;他以往那种嘲弄而轻柔的笑声,以及蕴藏其间的温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随时可能爆发的野蛮和疯狂。

就在尤金即将返回讲坛山上学之前的短短两个星期里,他和本恩同住在楼上那间改成了卧房的凉台小隔间里。在这里,一向沉默寡言的本恩跟他聊个不停,他向尤金讲述自己的事情,声音总会从起初的低沉、暴躁的咕哝变成直着嗓门的大喊大叫,声音中饱含着痛苦和仇恨的诅咒,声音高亢、情绪激昂,响彻在寂静、秋叶沙沙的夜色里。

“你近来一个人在搞些什么名堂,你这个小傻瓜?”他问道,眼睛打量着弟弟瘦骨嶙峋的身体,“你看上去简直像个稻草人。”

“我没有什么问题,”尤金说,“我有一段时间一直没有吃的。但是我并没有写信告诉家里人,”他自豪地加了一句,“他们以为我独自一个人就活不了。但是我活得好好的。我并没有向他们求助。不但如此,我自己还带了钱回来。你瞧?”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卷脏兮兮的钞票,自鸣得意地让哥哥看。

“谁稀罕你这几个破钱?”本恩生气地大声说着,“傻瓜。你到头来把自己弄得跟死鬼一样,还自鸣得意哩。你干了什么大事了?除了在外面丢人现眼以外,还取得了什么成绩?”

“我可以自食其力了!”尤金被哥哥挖苦了一通,气得大声嚷起来,“这就是我的成绩。”

“啊——哈,”本恩嘲笑道,“你这个小傻瓜!你这么做,正是他们所希望的!你以为这样做就能让他们感到内心有愧,是不是?你若能替他们省钱,你以为他们会管你的死活吗?你还有什么好得意的?等你从他们那儿弄来钱以后再得意也不迟。”

他用胳膊撑起身子,拼命地抽着烟,暂且陷入痛苦的沉默中。接着他又平静地说:

“别傻了,阿金。要想尽一切办法从他们手里要到钱。不管你央求也好,从他们手里拿也好,暗地里偷也罢——只要能弄到钱就行。你不这么做,他们宁愿让钱烂掉也不会给你的。等拿到钱以后就离开他们,到时候走得远远的,再也别回来,就让他们全都见鬼去吧!”他大声地喊着。

伊丽莎悄悄地走上楼,她是上来关灯的。她在他们的房门外面站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敲了几下,走了进来。她的身上套着一件又破又旧的毛衣,里面不知道穿了什么衣服,交叉着双臂在那里站了片刻。她脸色苍白、神情不安地凝视着两个儿子。

“孩子们,”她噘着嘴,摇了摇头,责备道,“时候已经不早了,你们也该睡觉了。你们谈话的声音太大了,吵得所有人都睡不着。”

“嗯——哼,”本恩冷笑了一声,“让他们都滚蛋吧。”

“听我说,孩子!”她生气地说,“你们是不是想把这个家彻底毁掉才肯罢休?你们凉台上的灯也亮着,是不是?”她狐疑地四下张望着,“你们到底是什么居心,要这样浪费电能?”

“哦,你听一听,听到了没有?”本恩一边说,一边把头一仰,嘲弄地大笑起来。

“我可没有钱支付这么多的账单,”伊丽莎生气地说道,然后用力甩了一下脑袋,“你们不要以为我很有钱。我可不能容忍你们这么铺张浪费。大家都应该懂得勤俭节约才行。”

“哎呀,看在上帝的分上!”本恩讥笑道,“节约!为什么要节约?把钱节约下来送给那个陀克老头,从他那里再买一块地皮吗?”

“你呀,别在我面前趾高气扬地教训我,”伊丽莎说,“好在你不用掏腰包支付家里的账单。要是让你来掏钱养家,你就不会说这种风凉话了。我不喜欢听你这样讲话。你挣一个子儿花一个子儿,就是因为你从来不懂攒钱的好处。”

“哼!”他说,“攒钱的好处!我的天哪,我在这方面可比你懂得多。不管怎么说,我自己挣了钱,我本人还能从中受益,可是你挣的钱对你有什么好处?我倒想知道,你的钱对家里人又有什么狗屁好处?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大声地嚷嚷着。

“你尽管讥笑吧,”伊丽莎一本正经地说,“要不是我和你爸爸购置一点产业,你一辈子连个栖身之所都没有。我这么大年纪了,每天还要拼死拼活地干,到头来却得到你这样的回报,”她突然大声地哭了起来,“忘恩负义!真是忘恩负义啊!”

“忘恩负义!”他冷笑起来,“有什么值得我们感恩戴德的呢?难道你会指望我感激你和那个老头子吗?你们给过我什么恩德了?从我12岁起,你们就让我自生自灭,从来都不过问我的情况,没有给过我一分钱。瞧瞧你这个小儿子,他像个疯子似的全国到处乱跑。整个夏天,你有没有想过给他寄一张明信片?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吗?你若能从那帮令人厌恶的房客身上赚到五毛钱,你还会在乎别人的死活吗?”

“忘恩负义!”她哑着嗓子摇头警告说,“早晚有一天,你会遭到报应的。”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他轻藐地大笑起来。他抽了一阵子烟,接着情绪稍微平静了一些。

“不,妈妈。你并没有做出什么值得我们感激的事。我们几个年长的都像野人一样到处乱跑,小弟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周围不是烟鬼就是婊子。你一毛不拔,把所赚的钱全都押到地产生意上去了,没有给我们带来任何好处。所以,你也不要责怪你的儿女们不感激你了。”

“这么跟母亲说话的儿子,”伊丽莎伤心地诅咒道,“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你等着瞧吧!”

“你不要胡说!”他反唇相讥。母子俩狠狠地盯着对方。过了一会儿,本恩转过脸,生气地紧皱眉头,心里却懊恼不已,犹如刀绞一般难受。

“算了吧!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再惹我们心烦了!你不要站在这里!”他想点支烟来表明自己的不屑,瘦削苍白的手指颤抖着,烟没有点着火就熄灭了。

“你们都别说了!”尤金对他们的话已经不耐烦了,“都别说了!我们谁也不会改变的!一切都是老样子。我们永远都是这个样子。我们以前早就说过同样的话了。所以,看在上帝的分上,都别再说了!妈妈,请你睡觉去吧。我们大家都去睡觉吧,把这些话全部忘了吧。”他走到她的面前,充满愧疚地亲了她一下。

“那么晚安吧,孩子,”伊丽莎神情严肃,缓缓地说,“如果我是你,我现在就把灯关掉上床睡觉去。睡个好觉吧,孩子。你千万不能忽视自己的身体。”

她亲了亲他,连瞧也不瞧本恩,转过身就离开了。本恩也没有看她。母子俩就这样伤心难过地分开了。

伊丽莎走后过了一会儿,本恩生气地说:

“我这辈子什么出息都没有。我是个不成器的失败者。我一直和他们待在一起,这辈子就这样完蛋了。我的肺已经不行了,甚至连入伍当兵都没有机会了。他们连给我一个机会去吃德国人的枪子儿都不愿意给。我这一辈子什么事也没有干成。他妈的!”他越说情绪越激动,“阿金,你说说这到底怎么回事?是我真的不行呢,还是有人故意捉弄我们?也许这一切都是在梦里,你说呢?”

“是的,”尤金说,“我想是吧。不过我还是希望有人能把我们唤醒。”他沉默了,光着身子坐在床边低下头沉思了好长时间。“或许,”他慢吞吞地说,“或许——一切都是空的,永远没有清醒的必要。”

“就让一切全部见鬼吧!”本恩说,“我恨不得一切完蛋了才好。”

尤金回到了讲坛山,校园里弥漫着战争的狂热。整个大学变成了一座军营。年满18岁的青年都被军官训练团录取了。但是他还不到18岁,再过两个星期才是他的18岁生日。不管他怎么恳求审查委员会的人给予照顾都没有用。差两个星期有什么关系呢?过了18岁生日是不是就能被录取了?他们告诉他不行。那么,他应该怎么做才能被录取呢?他们说,他必须等到下一次征兵的时候才行。那又要等多久呢?他们向他保证只需要两三个月。于是他的胸中重新燃起了一线希望。虽然他的心情很急切,但是并没有彻底绝望。

等到圣诞节的时候,如果一切顺利,他就有可能幸运地穿上卡其布军服了;春天一到,要是上天有眼,他就有权享受到战壕里的虱子、芥子毒气、脑浆迸裂、子弹穿胸、刀枪破肚以及窒息的硝烟、污泥、伤口坏疽等各种各样让人自豪的特权了。他已经听到了地平线上大军挺进时发出的雄壮脚步声,听见了凄厉激昂的号角声。他的嘴角挂着一丝顾影自怜的微笑,他看见自己英勇结实的双肩佩戴着空军上校的鹰翼徽章。他心目中的自己被人称为“王牌甘特”,变成了一只空中的雄鹰,不足19岁便有了歼敌63人的骄人战绩。他看见自己走在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上,两鬓带着英俊潇洒的灰白,左手断臂上接着最上等的软木假肢,身边陪着法国大元帅年轻性感的遗孀。这是他第一次,在残废的肢体中看到了一份浪漫的美。他童年时期憧憬的那些完美的英雄好汉,现在已经变得俗不可耐了——他们只配做衬衫硬领或者牙膏广告的插图了。他渴望自己能达到某种更高的地位——只有通过一条木制假腿、一根重塑过的鼻梁、或者额角上子弹留下的伤疤才能换来的世故和忧郁的气质。

就在他苦苦期待被召入伍的这段日子里,他拼命地进食,拼命地喝水,想使自己的体重能有所增加。他每天至少要称重五六次。他甚至努力进行一项系统的体操训练,包括甩手、弯腰等动作。

他也跟大学的教授们讨论过自己遇到的难题。他一本正经地把自己内心深处的矛盾全部倾吐出来,跟着大家一起呼喊那些为了正义而战的口号。在这样的情况下,几位教授都会反问他,难道大学就不能成为他奋斗的阵地吗?他是不是受到“良心”驱使而觉得“非上前线不可”呢?他们同时还态度严肃地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们也就无话可说了,但是他有没有考虑过更大的“责任”呢?

系主任好言相劝道:“难道,难道这里就不是你的‘阵地’吗?难道你自己的‘前线’就不能放在这个大学校园里吗?在这里不是同样可以‘奋勇杀敌’吗?哦,我明白了,”他苦笑一声继续说:“我明白了,打仗是容易实现目标的一种途径。我自己也有过这样的矛盾。但是我们现在已经全民皆兵了,我们全都是‘自由战士’了。为了‘真理’我们全部动员起来。我们每个人都必须把自己的绵薄之力贡献出来,只有这样才能形成强大的力量。”

“说得对,”尤金面色苍白地回答,“我知道,我知道我的想法是错误的。但是,哦,不过老师——我一想到那帮凶残的杀人狂,一想到他们怎样威胁我们‘珍惜的东西’,一想到弱小的比利时受人欺侮,一想到自己的母亲和姐妹——”他转过脸,紧握拳头,沉浸在一种虚幻的英雄气概中。

“不错,不错,”系主任态度温和地表示赞同,“一个孩子能有这样的精神境界,真是太不容易了。”

“哦,老师,我受不了了!”尤金情绪激昂地喊道,“我真是受不了了。”

“我们大家必须忍耐,”系主任平静地说,“必须经过锻炼才行啊,‘人类的前途’就担在我们肩头啊。”

他们俩站在一起,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沉浸在豪情万丈的伟大精诚中。

尤金现开始担任校刊的责任编辑了。自从编辑应征军训以后,校刊出版方面的全部事务都落在了他的头上。除了几十个穿着破烂的新生、几个伤残人员和他自己以外,其余的人全都参军去了。他在兄弟会的所有会友、大学里刚开始没有应征入伍的同学,以及很多从来没有上过大学的年轻人,现在都已经入伍参军了。“阿伯”莱因哈特、乔治·葛雷夫、裘里斯·阿瑟等这些在其他大学读过一段时间书、但却早早退学的儿时伙伴们,以及一大帮从来不知道大学为何物的阿尔特蒙青年,现在都参加了“学生志愿军”。

刚开始的一些日子,整个学校乱哄哄的,新的秩序还没有建立起来,尤金还能见到他们的影子。但是到后来,新秩序的齿轮渐渐磨合平稳以后,大学也变成了一个大型的军事基地,一天到晚准时重复着训练、吃饭、学习、检阅、睡觉这样的单调生活,他发现自己离群索居,拥有孤独、独特的权威。

他“不断努力前进”。他“高举正义的火炬”。他“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他兼任校刊的编辑、记者、新闻审查员、打杂和跑腿各项事务。他撰写新闻和社论,用火一般的文字燃烧他的读者,他对美国参战的正义精神给予了高度赞扬。杀戮变成了鼓舞他精神的巨大动力。

他可以在校园里来去随意,享有自由的权利。晚上,待到整个军营熄灯以后,他仍然徘徊在校园里,四处采访新闻。军警打着手电筒照到他以后,又会连声道歉,而他却显得若无其事,轻蔑不理。他在校外的村镇上租了一间屋子,同屋是一位高个子、瘦得跟骷髅一样的医科学生,他的名字叫赫思顿。他每星期总有三四次,坐着车一路颠簸地去埃克西特镇的一家小印刷厂去,他在那里饱尝着油墨和印刷机器的味道。

稍晚一些,华灯初上,这时候他一个人悄悄地走上小镇的大街,在希腊人开的饭馆里吃晚饭,和几个不三不四的女人调一调情。等到10点钟餐馆打烊的时候,他又会搭上一辆公交车,穿过漆黑的田野赶回校内。他常坐在那个醉醺醺、绰号为“酒鬼”杨格的矮胖老司机身旁,车子一路横冲直撞,开得飞快。

10月初的时候,冷雨纷飞,满地都是散发着臭气的泥泞和腐败的落叶。树上的水珠一滴一滴、疲惫地向下滴落。他18岁的生日终于到来了,他的神经又一次紧张起来,注意力又转向了战争。

他收到一封父亲寄来的家书,信中对他的病况作了简短的介绍;伊丽莎也附带写了好几页纸,具体、率直地把各种家庭琐事作了交代:

“黛西带着全家人到这里来过一趟。前天刚刚回去,离开时把凯罗琳和理查德留在这里了。他们全都患上了流行性感冒,我们一家人也深受其害,几乎每个人都被传染上了,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会轮到谁。身强力壮的人反而会先被染上。卫理公会的那个汉比牧师上个礼拜去世了,他得的是肺炎。他去世时正值壮年,身体一直非常健康。医生说他一得病就没救了。海伦卧病在床已经有好几天了,她说腰痛的老毛病又犯了。麦奎尔大夫周四来看过她。不管他们怎么说,都别想瞒过我。儿子,你可千万不要贪杯啊。酒已经把我这一辈子彻底毁掉了。你爸爸和往常差不多,他的饭量不错,觉也睡得很多。我看不出他跟去年有什么不同。我们中间有些人入土以后,他很有可能还活得好好的呢。本恩现在还住在家里,他成天待在家里,闷闷不乐,老抱怨胃口不好。我想他应该出去再找一份活干干,做一点什么事情,这样能够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开。房客已经剩下没几个人了。波特夫人和牛顿小姐还和以往一样赖在这里;克劳斯一家早就返回迈阿密了。要是天气再冷一些,我估计他也要收拾行李去南方了。我感觉自己一定是老了,不像我年轻时那么耐冻了。冬天到来之前,我希望你能给自己买一件质量好的棉大衣。你还需要多吃点有营养的好东西才行。不要乱花钱,只是……”

在此之后的几个星期里,他再也没有收到家里的任何信息。后来,在一个细雨纷飞的傍晚,时间正好6点钟,他刚刚回到和赫思顿共同租住的出租屋,忽然看见了一封电报。电报上说:“速回。本恩肺炎。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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