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才会有开往家乡方面去的火车。那一夜,赫思顿用从实验室拿来的酒精勾兑了味道很冲的杜松子酒,让尤金喝了下去,好让他镇定一些。尤金一会儿沉默不语,一会儿又胡言乱语。他语无伦次地向这位医科学生询问了许多和肺炎有关的问题。

“如果是双侧肺炎,她在电报里会提到的。你觉得是不是?呃?”他心急火燎地问。

“我想应该是吧。”赫思顿回答。他是个性情友好、处事缓慢的人。

第二天早晨,尤金到埃克西特镇上去搭火车。整个下午都有一种阴沉、倦怠的感觉,火车轰隆隆辗过潮湿的大地。接下来,他需要换乘另外一列火车,并在某个中转站等了好几个钟头。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终于搭上了火车,再次朝群山聚集的地方疾驰而去。

他躺在卧铺上,圆睁着双眼,睡不着觉,只是呆呆地望着车窗外面漆黑的大地和层层的群山。最后,熬过午夜以后,他终于支撑不住了,于是心绪不宁地打了一个盹。当列车驶进阿尔特蒙车站时,车厢里发出嘎嘎的刹车声,他猛地惊醒了。在睡眼惺忪之中,他连衣服都没有来得及穿好,便透过卧铺的窗帘缝向外张望着。他看见卢克和休·巴顿两人严肃的面孔。

“本恩病得很重。”休·巴顿说。

尤金赶紧穿上鞋子,从铺位上跳了下来,一边将硬领和领带塞进了衣服的口袋。

“走吧,”他说,“我收拾好了。”

他们沿着过道,轻轻地经过黑暗中鼾声如雷的乘客。当他们穿过空荡荡的车站,向休·巴顿的汽车走去时,尤金问他的水手哥哥:

“你是什么时候到家的,卢克?”

“我昨晚才到的,”他说,“刚来没几个时辰。”

现在才是凌晨三点半。车站周围的一切景象凝固不动,看起有些可怕,就像梦里的幻景一样。他这样奇怪而突然地返回家来,更使他觉得自己就像行走在梦里。车站的街道两边停着一排出租汽车,其中一辆车的司机正蜷缩在毯子下面呼呼睡觉。在希腊人开的小餐馆里,一位男士正伸展四肢趴在柜台上打盹。街灯昏暗无力地照在路面上,几家廉价的车站旅馆里仍然亮着灯火,发出微弱的光芒。

一向开车谨慎的休·巴顿,此刻却猛踩油门,车子呼地咆哮了一声,摇晃着向前冲去。时速达到每小时50英里。

“我很担——担——担心本恩的病情。”卢克说。

“他是怎样得上的?”尤金问,“告诉我。”

本恩得的是流行性感冒,他们告诉尤金,是从黛西的一个孩子那里染上的。头一两天,他拖着发烧的病躯,到处闲逛,就是不愿意躺在床上休息一会儿。

“住在那个该——该——该死的冷屋子里,”卢克脱口说道,“要是本恩死了,那就是被冻——冻——冻死的。”

“现在讲这些已经没有用了,”尤金生气地大声说,“后来呢?”

后来他终于病倒了,只好卧床休息。波特夫人照顾了他一两天。

“只有她一个人帮——帮——帮了点忙。”水手说。最后不得已伊丽莎才请来了卡迪亚医生。

“他——他——他妈的那个江湖骗子。”卢克结结巴巴地说。

“好了!好了!”尤金大声说,“为什么老提这些旧账呢?快往下讲!”

过了一两天,他看起来明显好一些了,卡迪亚医生说他可以下床了,如果他愿意的话。就这样,他就起了床,成天到处闲逛,嘴里还生气地咒骂着什么,但是到了第二天,他就躺在床上起不来了,而且还发起了高烧。这时候才请来了考克医生,两天前——

“他们一开始就应该请考克医生的。”休·巴顿把着方向盘咆哮道。

“好了,不谈这个了!”尤金尖声说,“再后来呢?”

后来就发现本恩的两个肺全都染上了炎症,而且已经拖了一天多了,病情相当严重。整个悲伤、不祥的经过,简短而恐怖地概括了那个被糟蹋、被耽误、被毁灭的生命,这出无情的悲剧使他们个个哑口无言。他们没再开口说话。

开足马力的车子冲上了市中心那座冷冰冰、阴森森的广场。尤金越发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在梦里。他的眼睛在一堆堆敝陋不堪的砖头与石块中间搜寻着他的生命、搜寻着他迷失的光明岁月。我和本恩就在这里,在市政府、银行、杂货店旁(他心想)。为什么在这里?在“加斯”也好,在“伊斯伯罕”也行。在“哥林斯”或“拜占庭”也不错。就是不要在这里。一切都不真实。

过了一会儿,他们的大汽车停在南都旅馆门前街边的斜坡处。走廊里的灯光很昏暗,唤起了尤金阴冷、潮湿的记忆。会客室的灯光稍微亮一些,映在高垂下来的窗帘阴暗处,透出一丝温暖、柔和的橙色来。

“本恩就在楼上他的屋子里,”卢克低声说着,“就是点着灯的那一间。”

尤金双唇冰凉而干燥,此刻抬起头,望着楼房前面那间凄凉的屋子,以及屋外那丑陋的维多利亚式窗户。与这间屋子相连的,就是用作卧室的凉台,也就在三个星期前,本恩曾在那里恶狠狠地诅咒过他们的生活。病房里灯光灰暗,他的心中涌起一种和病魔抗争的景象来,同时也产生了一种赤裸裸的恐怖感。

他们三个人轻手轻脚地踏上台阶,走进屋子。厨房里传来轻微的器物碰击声和说话声。

“爸爸在这里。”卢克说。

尤金走进会客室,看见只有甘特一个人坐在明亮的炭火前。他神情迟钝、漠然地看着儿子走进家门。

“你好,爸爸。”尤金边走边向他打招呼。

“你好,孩子。”甘特回答,满脸胡子拉碴地亲了亲儿子。他的薄嘴唇开始气愤地颤动起来。

“你听说你哥哥的情况了吧?”他吸了吸鼻子,“想不到我都这把年纪了,而且重病在身,还要摊上这种事。哦,上帝啊,太可怕了——”

海伦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你好,长腿,”她说,并且诚心实意地同他亲热地拥抱了一下,“你还好吗,我的心肝?他离开没有几天,又长高了四英寸。”她一边打趣地说,一边吃吃地笑着:“哎呀,阿金,打起精神来嘛!别满脸沮丧了。只要生命存在,就会有希望的。你也知道他还没有死呢。”她说着说着,突然哭了起来,嗓音沙哑,有些神经质和歇斯底里。

“想不到这种事都让我碰上了,”甘特不停地抽着鼻子,机械地应和着女儿的悲痛,他的手按着拐杖,身体不停地摆动着,一双眼睛紧紧地凝视着炭火,“啊——呜——呜!我到底作了什么孽,老天爷要这样——”

“闭上你的嘴吧!”海伦厉声喝道,转过脸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一眼,“马上给我闭嘴!我不想听你叫唤一句!我这一辈子全都葬送在你手里了!对你也算是情至义尽了,等我们全都死了,你还活得好好的呢。你才不是生病的人呢。”在这一瞬间,她对父亲的感情一下子变成了仇恨和怨气。

“妈妈在哪儿?”尤金问。

“她在后面的厨房里,”海伦回答,“我想你还是先过去跟她打个招呼再去看本恩吧,”她压低了嗓门,沮丧地说,“算了吧,别再提那些旧账了。现在说都没有用了。”

尤金走进厨房,看见伊丽莎正在煤气灶上忙碌着,亮闪闪的开水壶里水花翻腾。她笨手笨脚地奔忙着,猛然间看见了他,又吃惊又迷惑。

“啊呀,怎么回事呀!孩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拥抱了母亲。她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但其实,他已经看到了埋藏在她心底深处的恐惧。她那双失神的黑眼珠正闪烁着恐惧的光芒。

“本恩怎样了,妈妈?”他平静地问。

“嗯——,”她噘着嘴若有所思地说,“你刚进来之前,我还跟考克医生说起这件事呢。‘喂,考克医生,’我说,‘我认为他的病情并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我看只要他能撑到早晨就肯定有转机的。’”

“妈妈,看在上帝的分上!”海伦生气地说,“你怎么能忍心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你不明白本恩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了吗?难道你做了一生的梦到现在还没有清醒吗?”

她的嗓音和往常一样,沙哑中透着歇斯底里的意味。

“你听我说,孩子。”伊丽莎面色苍白,微微地笑了一下。她说:“你进去看他的时候,不要表现出你知道他生病的样子。最好装得若无其事,尽量大声地笑着逗他,‘好哇,我还以为我是来探望病人的呢。哎呀,瞧瞧!你哪里有什么病啊,你这病一半是自己想象出来的!’(我就会这样说)”

“哦,妈妈!你怎么能讲这样的话!”尤金暴躁地说,“你怎么能讲这样的话!”

他转身就走,心痛如割,手指掐在自己的喉咙上。

然后他跟着卢克和海伦轻步走上楼。来到病房门前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好像停止了跳动,四肢冰凉,好像血液全都流光了。他们停下了脚步,低声地交谈了几句,然后才走了进去。面对死神,他们还私下商量可怜的对策,这使他更加恐惧了。

“我看——看——看,你别待得太——太——太久了,”卢克低声说,“这会——会——会使他很紧张的。”

尤金鼓起了勇气,硬着头皮跟着海伦走了进去。

“瞧,谁来看你了,”她的声音一下子亲切起来,“是长腿来了。”

尤金因为害怕,顿时觉得头晕目眩,一时间什么也看不清了。过了一会儿,透过屋内昏暗的光线,他辨认出护士贝茜·甘特和瘦黄骷髅头考克医生。医生的嘴里叼着长长的雪茄,正倦怠地冲他微笑着,露出被烟熏黑的牙齿。接着,在直射床头的可怕灯光下,他看见本恩躺在那里。就在意识对眼睛所见的景象进行确认的那一刻,大家都马上明白:本恩已经快不行了。

本恩又瘦又长的身体3/4全都盖在被褥下面。从外面能看出他干瘦的骨架轮廓,整个体形扭曲得像受过酷刑和折磨。身体看起来已经不再属于他本人,而是属于一个被斩首的罪犯。他一贯蜡黄的脸现在已经变成了死灰色,泛着花岗岩般的死亡色彩来。高烧使他的双颊通红,好像挂着两面红旗。他三天没有刮的脸上,长满了硬如野荆般的胡子茬。这些胡子令人不寒而栗,正像有些人所说的,毛发具有强烈的生命力,可以在腐烂的尸体上继续生长。本恩的薄嘴唇一直张着,面部痛苦地扭曲着,露出了死人般的牙齿,正在将空气一丝一丝地吸进肺里。

他这样几乎透不过气地喘息着——声音响亮、粗糙、急促、吓人,响彻在整个病房里面,好像为每一个时刻做着伴奏——为眼前的景象增添了最后的恐怖气氛。

本恩躺在那里,接受他们的检阅。他的身子沐浴在灯光下,就像一只庞大的昆虫放在动物标本台上。当他们注视他的时候,他那可怜的、消耗殆尽的身体开始挣扎起来,竭力想挽救自己的生命,而其他人却无能为力。这一切多么可怕,多么残酷啊。

尤金走近他的床边,这时候本恩因恐惧而发亮的眼睛才第一次落在这位小弟的身上,他的眼睛里已经失去了神采。在没有任何支撑的情况下,他猛地从枕头上挺起患病的胸口,猛然把弟弟的手腕捏在自己苍白发烫的手中,孩子般地喘着粗气,恐惧地问:“你回来干什么?阿金,你回来干什么,阿金?”

尤金脸色苍白、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内心涌起巨大的同情和恐惧。

“学校放假了,本恩,”稍过了一会儿他才说,“由于流感的原因,我们停课了。”

说完,他猛地转过身去,把脸埋进了黑暗中。他为自己说出这样一个蹩脚的谎言感到很不舒服,因此不敢正视本恩灰色眼珠里透出的恐惧。

“好了,阿金,”贝茜威严地说,“你们都出去吧——你和海伦都出去。我这里已经有一个甘特家的疯子需要照顾了,不需要再给我添上两个。”她言辞尖刻地说,然后发出一阵令人极不舒服的笑声。

她是一位38岁的干瘦女人,是甘特侄子吉尔勃的老婆。她是山地人,为人粗鲁、强硬、庸俗,性格冷酷,毫无恻隐之心,对疾病和死亡这一类倒霉的事十分热衷。她在职业的幌子下,隐藏了不近人情的本性,她常常对人说:

“如果我感情用事的话,那病人怎能受得了?”

当他们返回大厅以后,尤金气愤地对海伦说:

“你们为什么要请这个骷髅来?有她在跟前,他怎能好得起来?我一点都不喜欢她!”

“不管你怎么说——她可是个很不错的看护,”接着,她低声说,“你看他怎样?”

他的身子猛地抽搐了一下,然后转了过去。她开始哭了起来,并且抓住了他的手。

卢克一直焦虑不安、踉踉跄跄地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鼻子里还呼哧呼哧喘着气,使劲地抽着香烟。而伊丽莎却不停抽动着嘴唇,站在门外侧耳倾听着病房里的一切动静,手里还提着一壶毫无用处的开水。

“嗯?呃?说什么?”伊丽莎问,“他怎么样了?”她朝他们几个张望着。

“走开!走开!走开!”尤金粗鲁地咕哝道。接着又提高嗓门问:“你能不能走开?”

水手哥哥大声而紧张的呼吸,以及他那双大而粗笨的脚掌,都让尤金气恼不已。他尤其讨厌伊丽莎站在那里,手里提着毫无用处的开水,手足无措,徒劳地来回走动着,嘴里还嗯嗯呃呃地发出一些怪声。

“难道你不知道他现在正处在生死关头吗?你想一下子把他憋死吗?真是糟透了!糟透了!你听见了没有?”他再一次提高了嗓门。

死亡的丑恶和不祥使他感到窒息:家里人在房门外面乱成了一团,低声地议论纷纷,徒劳无功地徘徊着。每个人都想知道本恩与死神抗争的情况。这一切,令他既气愤又充满了怜悯之情,他简直快要发疯了。

过了不大工夫,大家又神情犹豫地下了楼,仍然仔细倾听着楼上病房里的动静。

“哎呀,听我说,”伊丽莎满怀希望地开口说,“我有一种感觉,我不知道你们把这种感觉叫什么——”她神情不自然地望了望四周,发现没有人搭理她。于是,她只好回去洗刷锅碗瓢盆去了。

海伦的脸都气歪了,一把将尤金拉到前面的走廊里,歇斯底里地偷偷对他说:“你看见她身上穿的那件毛衣了没有?你看见了没有?简直脏透了!”她的声音又降低了一点,情绪郁闷而沮丧。“你知道吗,本恩根本就不愿意看见她!昨天,她到病房去了,简直没把他给气死。本恩把头转到了一边,说,‘哦,海伦,看在上帝的分上,把她带出去吧。’你听见了没有,你听见了吗?他根本就不愿意让她站在他的跟前。他不想让她待在他的屋子里。”

“别说了,别说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说了!”尤金的双手开始在自己脖子上乱抓起来。

此刻,海伦因憎恨和歇斯底里的情绪也开始变得神经错乱了。

“这些话说出来不大吉利,但如果本恩真的死了,我会恨她的。你觉得我能把她的所作所为都忘掉吗?”她的嗓门很高,简直是在尖叫,“她眼睁睁看着他死掉,什么都不闻不问。哎,就在前天,本恩高烧到了华氏104度,她竟然还在那里跟陀克老头谈一块地皮的生意。你知道这件事吗?”

“把这一切都忘了吧!”他烦躁地说,“她一直都是这样!本恩患病并不是她的错。难道你不明白这一点吗?哦,天哪,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可怜的老母亲!”海伦说完,开始哭起来,“这件事以后,她再也恢复不过来了。她已经快要吓死了!你看见她的眼睛了吗?她知道了一切,她当然知道了!”

突然海伦的脸色又阴沉下来了,于是愤愤地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非常恨她!我真的这样认为。”她用手抓着自己的长下巴,心不在焉地说,“哎呀,我们不该说这种话的,”她说,“这是不应该的。往好处想想吧。我们都太疲劳、太紧张了。我相信他会好起来的。”

第二天天色昏暗,呈现出灰白色,清冷的空气里散布着沉闷的阴云和浓雾。伊丽莎忙着为大家准备早餐,急得团团转,样子非常可怜。有一次,她笨手笨脚、匆匆忙忙地提着一壶开水跑上楼去,站在门口等了将近一分钟贝茜才把房子打开。她站在门口,苍白的脸皱成一团,朝屋里那张可怕的病床凝视了好长时间。贝茜·甘特把她挡在门口不让进去,然后粗暴地关上了房门。伊丽莎连声道歉着走开了。

是的,海伦说的话一点不假,伊丽莎自己也知道。病房里的人不想让她进去,垂危的儿子不愿见她。她曾经走进病房去看他,但是他却厌烦、疲倦地转过了脸。在她苍白的脸上,还残留着这件事对她的刺伤,但是她并不承认这一点,也不再抱怨什么。她四处奔忙,热心地做一些微不足道的实事。而尤金呢,有时被她乐观的样子气得胸口憋闷,有时候他看见她阴郁的黑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痛苦,这时候他又会莫名其妙地产生一种强烈的同情。当她站在炉旁的时候,他会猛地冲过去,一把抓起她那双粗糙的手,亲吻着它,不停地说:

“哦,妈妈!妈妈!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

这时候,伊丽莎就会猛地除去所有强作欢颜的伪装,紧紧地抱住小儿子,把自己苍白的脸埋进他大衣的衣袖里,伤心、无助、哀婉地哭啊,哭啊,哭那些伤心的、荒废了的、无法挽回的日子——那些日子里有过的恩爱将永远不再回来了,冷漠和疏忽大意造成的遗憾再也无从补偿了。她像孩子一样感激儿子给予她的抚慰,但是他的内心也如同刀绞难受,只是不停在咕哝着:

“一定会好起来的!就会好起来的!就会好的!”——他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永远也不可能了。

“要是早知道这样,儿啊,要是早知道这样……”她痛哭失声,就像很久以前葛罗夫死后那样。

“打起精神来吧!”他说,“他会挺过来的。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嗯,你听我说,”伊丽莎马上擦干了眼泪,“我相信你说的话。我相信他昨天夜里已经度过了转折点。我对贝茜说——”

天光大亮,带来了新希望。大家坐在厨房里吃早餐,从医生和护士那里得到半点好消息都会令他们精神振奋。考克医生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乐观话后就离开了。贝茜·甘特下楼来吃早餐,也给大家带来了一些职业性的鼓励话语。

“如果我能把他家这些倒霉的人关在病房外面,他或许就有机会好起来。”

他们都大声地笑了起来,心怀感激,挨了骂也感到开心。

“他今天早晨怎么样了?”伊丽莎说,“病情有所好转吗?”

“体温降了一点儿,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这个。”

他们都清楚早晨烧退一点儿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他们仍然觉得欣慰。他们阴郁的心情终于得到了一点滋养——人人都重新回到了希望的顶点。

“另外他的脉搏也强了一些,”贝茜说,“只要他的心脏能挺得住,再努力一下就会脱险的。”

“别——别——别怕他不努力,”卢克连声称赞起来,“那个孩——孩——孩子,只要他有——有——有一口气,他就会努力的。”

“嗯,说得对,”伊丽莎开口了,“我记得他七岁那年——有一天我正好站在门口凉台上——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那天巴克纳老先生正好送鸡蛋和牛油过来,你爸——”

“哦,我的天哪!”海伦呻吟着,接着又轻松地笑了起来,“瞧,她的那一套又来了。”

“哈——哈——哈!”卢克大声地狂笑着,用手指捅了一下伊丽莎的肋骨。

“哎哟,孩子!”伊丽莎生气地说,“你怎么像个白痴似的。真不知羞耻!”

“哈——哈——哈!”

海伦吃吃地笑着,用肘轻推了一下尤金。

“可不是真的发疯了?呵——呵——呵——呵——呵。”然后,她眼泪汪汪、粗鲁地把尤金搂在她的粗大的手臂中。

“我可怜的老阿金啊。你们哥俩可是最谈得来的了,对不对?你肯定比我们任何一个都难过的。”

“他还没有入——入——入土呢!”卢克大声地叫了起来,“可能等我们个个都撒手人——人——人寰了,那个孩子还活得好好的呢。”

“波特太太在哪里?”尤金问,“她现在还住在这里吗?”

一种局促不安、令人不快的气氛笼罩着他们,大家都沉默不语了。

“我已经把她给撵走了,”过了一会儿,伊丽莎才恨恨地说,“我把她的真实身份给揭穿了——她其实是个婊子。”她用一副义正词严的老腔调说道,过了一会儿,她的脸又开始抽动起来,并流起泪来:“要不是因为那个女人,我相信他现在还好好的,身体也很好。这一点毫无疑问!”

“妈妈,看在上帝的分上!”海伦怒气冲冲地说,“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她可是本恩唯一的朋友了。他生病以后,她给了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哎呀,简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她气得直喘粗气,“要不是波特夫人的照顾,本恩早就没命了。别人都没有尽到多大的力。我注意到,在他没有生病之前,你倒是很乐意收取她的房钱,并让她一直住在这里。别胡说了,好吧!”她竭力为自己辩护,“就我本人而言,我喜欢她。我并不希望在这个时候把她撵走。”

“他——他——他——他妈的真是太不应该了!”卢克坚定地支持他崇拜的姐姐,“要不是坡——坡——波特夫人和你,本恩早就完蛋了。我们周围这些人谁都没有帮他做过什么。要是他死——死——死——死了,那是因为在他需要有人照顾的时候,却没有人来照顾他。这个家,他——他——他妈的,就知道斤斤计较,一毛不拔,对儿女的死活却他——他——他妈的从来都不在乎。”

“哎呀,算了吧!”海伦感到身心疲倦,已经无心多说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已经尽了我最大的努力。我已经两天没有合眼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问心无愧。”她忧郁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祥的满足感。

“我知道你没有睡多少觉!我知道这一点!”这位水手激动地把脸转向尤金,指手画脚地说,“大——大——大姐忙得手指都掉了一层皮。要是没有她——”他的眼睛湿润了。他转过头,用力地擤了擤鼻子。

“哦,我的天哪!”尤金大声喊起来,一边从桌子旁边跳了起来,“别说了,好不好?完了再说也不迟!”

就这样,他们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熬过了早晨这一段可怕的时光。大家都竭力想摆脱眼前这个把他们困在其中、让他们沮丧不已、失落挫败的悲剧之网。他们一会儿感到精神亢奋,兴高采烈;一会儿又跌进绝望和歇斯底里的深渊。似乎只有伊丽莎一个人始终如一保持着她的乐观心情。水手卢克和尤金的神经越来越紧张,身体不停地抖动着。他们在楼下走廊里走来走去,不停地抽着烟,走近时两人怒目相视,可是当身体碰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又很客气地互相道歉。甘特一会儿在前面的会客室里打盹,一会儿待在他自己的屋子里,有时候醒着,有时候睡着了,动不动就会发脾气,还不停哼哼唧唧地呻吟着,对什么事都不闻不问,只是隐约知道周围发生的事情,而且还因为大家忽然把注意力从他的身上转移到别处而满肚子不开心。海伦不停地从病房里进进出出,用她旺盛的精力来鼓励奄奄一息的弟弟,给他注入片刻的希望和信心。她一走出房门,那份由衷的欢欣就变成了歇斯底里的紧张和神志不清;她哭笑无常,不知所以,爱和恨在她的胸中交替。

伊丽莎只去过一次病房。她进去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只热水袋,样子就像一个小孩,羞怯、手脚粗笨。她阴郁的黑眼晴死死地盯着本恩的脸。本恩虽然连呼吸都十分费力,但是那双发亮的眼睛刚一瞥到她,苍白的手指就会马上抓紧床单,使劲地喘息起来,好像极度害怕似的:

“出去!出去!不想见你!”

伊丽莎赶快跌跌撞撞地离开了病房,似乎双脚已经麻木僵硬了。她苍白的脸罩上了一层死灰色,两只迟钝的眼睛变得发亮,呆呆地瞪着。她在身后关上房门,身体靠在墙上,用一只手掩住自己的脸。过了一会儿,她才走下楼又去收拾那些锅碗瓢盆了。

一家人慌作一团,怒气冲冲,手足无措,可是仍然彼此希望对方镇静自若。他们都坚持不去病房——但是,他们却像被一块可怕的磁石吸引着一样,一个个时不时地出现在病房的门口。他们轻手轻脚,屏住呼吸,怀着巨大的恐惧,倾听病房里本恩嘶哑、勉强地将空气吸进他那窒息、黏固的肺中的喘息声。他们争先恐后地寻找机会到病房里去,每个人都轮流进去送水、送毛巾,送病人所需的用品。

波特夫人每隔半小时就会从街对面那家她“避难”的公寓给海伦打来电话,探听有关本恩的消息。每次海伦一接到电话,伊丽莎就会从厨房里跑到走廊里,站在旁边听,她双手交叉,噘着嘴唇,两眼闪出仇恨的光芒。

海伦在电话里连哭带笑地说:

“嗯……好的,肥姐……你明白我的感受……我常说,如果他在这个世界上有真正朋友的话,那就只有你了……你千万别以为我们对你的付出毫无感激之心……”

在停顿的间隙,尤金能听出那个女人在电话另一头啜泣的声音。

伊丽莎冷冷地说:“要是她再打电话过来,让我跟她讲好了。我要好好收拾收拾她!”

“我的天哪,妈妈!”海伦愤怒地叫了起来,“你已经做得够绝了。她那样悉心地照顾本恩,我们一家人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但是你却把人家赶了出去,”女儿宽大的脸气得扭曲着,“哎呀,简直太荒谬了!”

尤金在走廊里不安地来回踱着步,要么就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好像在搜寻一扇他从没有发现过的门。但是他的内心深处却有个活泼且患病的东西,好像被缚的小鸟正在拼命挣扎。这个活泼的东西就是他自己的灵魂,是他心中的陌生人。现在他正不停地扭动着脑袋,无法正视恐怖,直到最后,好像受了巫术的催眠,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它,直至看到死亡和黑暗。与此同时,他的灵魂俯冲而下,一直沉入那个深渊,他觉得自己永远都难以逃出这个痛苦、丑恶的洪流,难以逃脱这种天昏地暗的恐惧和遗憾了。他一边走着,一边扭动着脖子,双手像翅膀一样在空中胡乱地舞动着,好像当腰被别人打了一拳似的。他觉得,只要自己能够逃进一种单纯炽烈的情绪——一种强劲、热烈、闪光的激情——爱、恨、恐惧或者厌恶,他也许就能成为一个洁净而自由的人。但是,他被牢牢地困住了,被绑在一个巨大的网里,无计可施——他憎恨的念头刚一出现,马上就会被怜悯的千矢万箭所抵消。他的身体特别虚弱,难以抓住这些怜悯之箭。他无法像对待顽皮的小孩子那样,一把抓住它们,打几个巴掌,摇晃一阵,然后又抱在怀里,抚摸、爱抚、安慰它们。

他每次一想到楼上奄奄一息的哥哥,想到肮脏、丑陋的景象——他们站在他的身边呜咽啜泣,他就觉得非常愤怒,感到特别恐惧,感到呼吸困难。他童年时期那种古老的幻想重又浮现在眼前;他想起自己对那间半敞浴室的仇恨,想起自己曾坐在马桶上,眼睛盯着澡盆中冰冷、发灰的肥皂水里的脏衣物,又鼓又松,乱七八糟的。现在,本恩躺在床上快要死了,他再次想起了这一幕。

那天上午,从楼上传下话来说病人的体温又降了一些,脉搏也强了许多,肺部的充血也略有减轻,这使他们的希望又增加了不少。可是到了下午一点钟,在一阵猛烈的咳嗽过后,本恩又开始昏迷起来,体温开始上升,呼吸也越来越困难了。尤金和卢克开着休·巴顿的车,飞快地跑到伍德药店买来了氧气瓶。等他们赶回来的时候,本恩几乎快被呛死了。

他们马上把氧气瓶抬进了病房,放在靠近他头部的地方。贝茜·甘特一把抓过锥形面罩,安到本恩的嘴上,命令他使劲吸气。本恩狂暴地抵抗着,护士马上命令尤金抓住病人的双手。

尤金抓住了本恩发烫的手腕,心如刀绞。本恩狂乱地从枕头边仰坐起来,像个孩子似的拼命想挣脱双手。他可怕地喘着粗气,眼睛里充满了惊惧之色。

“不要!不要!阿金!阿金!不要!不要!”

尤金屈服了,放松了手,掉转身来,面色苍白,不敢再看病人垂死、明亮的眼睛里透出的那份恐惧。又过来几个人把他按住。输进的氧气使他稍微好受了一点。但是很快,他的神志又不清醒了。

到了四点钟的时候,死神显然已经接近他了。本恩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一会儿呓语不断——但是大多数时间都处在神志不清的状态中。他的呼吸稍稍轻松了一些,甚至还哼出几段流行歌曲,有些是大家早已忘却了的老歌,此刻又从他童年时代深处重现出来;在他平静的哼唱中,他总会哼回到战时的一支流行曲上来——一支低俗、伤感的曲子,但是现在听起来却令人肝肠寸断:《婴孩黄昏的祈祷》。

……灯光渐弱。

可怜娃娃的日子,

海伦走进昏暗的病房。

整日以泪洗面。

他眼里的恐惧现在消失了:他喘息着,皱着眉头,用他一贯特有、孩子般的眼神迷茫地盯着她。过了一会儿,他的意识有所恢复,他认出了她。他轻轻地笑了笑,看起来很美。他薄薄的嘴唇微微地翕动着。

“你好,海伦!是海伦吧!”他热切地喊了一声。

她满脸忧伤地走出病房,楼梯下到一半的时候,才呜咽起来。

一整天灰暗潮湿,雾气朦胧。暮色将至的时候,全家人都聚集在客厅里,默默地等待着死神的到来。甘特仍然气呼呼地坐在摇椅里晃来晃去,还时不时地朝火里吐一口唾沫,有时候会发出一阵虚弱的哀鸣声。他们一个接一个,轮流轻手轻脚地踏上楼梯,站在病房的门口,仔细倾听着病房里的动静。他们听见本恩像个孩子似的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哼唱着他的歌曲,他哼的内容是:

黄昏时分有个母亲

她很开心因为她知道——

伊丽莎麻木地呆坐在客厅的炉火前,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她惨白的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神情,就像一尊雕像,显出顽固、坚定的愚蠢模样。

“那么,”她终于慢慢地开口说话了,“我想,这或许是最要紧的关头到了。或许——”她的表情又开始坚定起来,但仍然保持着大理石雕像的模样。她没有再说什么。

考克医生来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径直去病房了。快到九点的时候,贝茜从楼上走了下来。

“好了,”她平静地说,“你们都上来吧,他不行了。”

伊丽莎马上站起身,表情麻木地大步走出了客厅。海伦紧跟在她的身后,她歇斯底里地喘着气,开始不停地绞着自己的大手。

“喂,你可要忍住啊,海伦,”贝茜警告地说,“现在不是表露情感的时候。”

伊丽莎步伐坚定地登上楼梯,一点声音都没有。但是当她走近病房的时候,还是稍微停了一下,似乎要听一听屋里的动静。在静寂中,他们终于听见了本恩的歌声。猛然间,伊丽莎不再强装镇定了,她的脚步开始蹒跚起来,身子靠在墙壁上,双手捧着脸,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

“哦,老天爷啊!要是早知道会是这样!要是早知道会是这样!”

母女二人抱头痛哭,悲痛使她们二人的脸变得狰狞、可怖。过了一会儿,她们强压住巨大的悲痛,平静地走进了病房。

尤金和卢克把甘特扶起来,一起走上楼梯。他完全瘫软在他们身上,声音颤抖地哀鸣着。

“仁——仁——慈的上帝啊!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叫我怎能受得了!想不到我——”

“爸爸,看在上帝的分上!”尤金大声地叫起来,“你一定要振作起来!要死的人是本恩——不是我们!就让我们在他面前体面这一回吧!”

甘特听了他的话,稍稍安静了一会儿。但是等他走进病房,看见垂死的本恩半昏半醒地躺在那里,想到自己也是个即将不久人世的人时,一种死亡的恐惧感忽然袭上他的心头,他又开始呜咽起来。他们扶着他坐到床边的一把椅子上,他的身子前后不停地摇摆着,顿时老泪纵横。

“哦,上帝啊!我受不了啦!为什么要把这一切全摊到我的头上啊?我又老又病,不知道从哪儿去弄钱呀。我们怎样才能挨过这样一个可怕又残忍的冬天啊!我们要给他办理丧事,这又要花掉1000块钱,我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这么一大笔钱啊。”他假惺惺地哭着,还不停地吸着鼻子。

“嘘!嘘!”海伦边叫边冲到他的面前。她在盛怒之下,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使劲地摇晃起来,“你这个该死的老家伙,我真想杀了你!你的儿子都快死了,你却说出这种话来?我守护你整整六年,看来你活得比我们谁都长!”她都快气疯了,然后又转过身体指责伊丽莎:

“他到今天这个地步全是你一手造成的。该负责的人就是你。你要是不那么抠门,不那么一毛不拔,爸爸绝不会变成这个样子。而且,本恩也绝不会变成这个样子!”她喘着粗气。伊丽莎没有回答,她压根儿就没有听她说话。

“从此以后,我也什么都不管了!我一直盼着你死——可是到头来死的人却是本恩。”她的声音越升越高,接近声嘶力竭的程度了。她又抓着甘特使劲地摇晃起来,“我再也不管了!你听到了吗,你这个自私自利的老头?你一辈子什么都享受过了——而本恩什么都没有。现在他就要走了。我恨你!”

“海伦!海伦!”贝茜·甘特平静地说,“别忘了你现在在哪里。”

“是的,这对我们意味着很多。”尤金酸楚地咕哝道。

在他们这样凶狠地互相争吵、辱骂,粗声粗声地咆哮发怒之后,很快就听见本恩的嘴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喘气声。床头灯已经转移了方向,本恩躺在那里,就像他本人的影子,自有他凶狠而灰暗的孤独之美。他们看着他,看见他明亮的眼睛已经在死神的淫威下变得模糊起来,看见他单薄的胸脯微微地一起一伏。在这最后的时刻,他们看见本恩生命的奇迹突然在黑暗中大放异彩,光芒四射,在大家面前昭显着它巨大的美感和神奇。他们很快就安静下来了,一个个变得心平气和;人人都抛开了各自生命中的残存碎片,在爱与坚强中重新团结起来,超越了一切恐怖和混乱,超越了死亡。

爱与神奇使尤金的眼睛显得模糊不清,洪亮的管风琴乐声回荡在他的心底,他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感到自己属于这个音乐的一部分,他的生命好像插上了翅膀,正壮丽地翱翔在高天之上,摆脱了痛苦和丑陋的泥沼。他心想:

“这一切并没有结束!绝没有结束!”

海伦默默无声地看着考克医生。医生站在窗旁的阴影里,嘴里咬着那根没有点着的长雪茄。

“你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所有的办法都试过了吗?我的意思是——所有的办法?”

她的声音变得虔诚而低沉。考克医生慢慢地转向她,那根雪茄拿在他熏黄的粗手指之间。然后,他的脸上泛现出一丝疲惫的笑容,接着柔声地回答:“全都试过了。即使神仙下凡,全世界的医生和护士都来这里,也救不了他了。”

“你知道这种情况有多长时间了?”她问。

“两天了,”他回答。“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了,”他沉默了一阵子,“10年前我就知道了!”他越说越有精神,“我第一眼瞧见他的时候,是在某天早晨三点钟的时候,他当时正好在‘格莱西’的小馆子里,一只手里拿着油炸甜圈饼,另一只手里夹着香烟。我亲爱的,亲爱的海伦,”他见她想说话,又柔声说了起来,“我们没法子让逝去的日子重新倒回来啊。我们也无法让生命倒着走,回到我们肺部健康、热血沸腾、年轻力壮的时候。人的生命就是火光一闪——人只有一个脑袋、一个心脏、一个灵魂。一个生命还不值三分钱的石灰和铁——用完后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他拿起那顶油乎乎的宽边黑呢帽,漫不经心地扣在脑袋上,然后从口袋里摸出火柴,把咬在嘴里的雪茄点着。

“竭尽全力了吗?”她又问,“我想知道!还有别的法子值得一试吗?”

他伸出手,做了一个疲倦的手势。

“我亲爱的姑娘!”他说,“他正在咽气呢!正在咽气!”

她僵立在那里,医生的宣判使她非常惊恐。

考克医生看着床上那个灰色弯曲的身影。过了一会儿,他的语气中带着温柔和难过,疲倦、惊奇地说:“老本恩,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这样的好人哪?”

说完,他轻轻地走了出去,嘴里仍然紧紧地衔着那根长雪茄。

贝茜·甘特这时候态度粗暴地打破了沉默,可怕、得意扬扬地尖声说:“哎呀,等一切办完后我们就可以轻松了。我宁肯服侍40个无亲无故的人,也不愿意再像这一次,跟一帮倒霉的亲戚纠缠在一起。我简直瞌睡死了。”

海伦神态平静地转过身。

“出去!”她说,“现在就是我们家的事了。我们有权利不让外人插手。”

贝茜·甘特吃了一惊,生气地瞪着海伦,然后离开了病房。

这时候,屋子里只剩下本恩低微的呼吸声了,这是一种咔嗒咔嗒的声音。他已经不再急促地喘息着要说话了;他的身体已不再有任何挣扎的迹象。他的眼睛几乎闭上了;他眼里阴郁的光芒已经黯淡下去,蒙上了一层麻木和死亡的阴影。他静静地卧在床上,身体笔直,没有任何痛苦的迹象,瘦削的面容好奇地向上仰起,他紧闭着嘴唇。要不是他的呼吸发出微弱的声息,他看上去跟死了一模一样——他似乎已经超脱,不再跟可憎的声音机制有关,他呼吸的声音只是在提醒在场的人他可怕的肉体上所发生的变化,并以此来嘲弄人们的幻觉,嘲弄人们对生命延续和灵魂永生的信念。

他已经死了,除了那部运转得越来越慢、过度磨损的机器,除了他体内发出的可怕喘气声以外。他已经死了。

可是大家都无限地沉默着,他们越来越感到惊奇。他们想起他奇怪、四处游荡、孤独的人生,想起那么多早已经忘却的事件和时刻——现在他们才觉得这一切多么超然,多么离奇:他就像影子一样游走在他们的生活里——现在,大家看着他所留下来的灰色躯壳,忽然吃惊地发现早就似曾相识。就像有的人忽然会想起一句久已遗忘的绝好词句,又好像面对一具尸体而忽然惊觉第一次见到撒手西去的神灵。

就在这时,站在病床另一端的卢克突然十分紧张地转过身,看着尤金。他的脸上露出了惊奇、难以置信的神色,然后结结巴巴地小声说:

“我想——想——想,本恩已经去了。”

这时候,甘特倒十分平静:他坐在病床末端的黑暗中,身体微微前倾,倚在拐杖上,思绪飞扬,他不再只顾着幻想自己的死亡,而是逃回到逝去岁月的荒原中。他忧伤、痛苦地穿越逝去的岁月直到他这个奇怪儿子的诞生,他想追忆自己一路走过的足迹。

海伦坐在窗户旁边,在黑暗中看着病床。她的眼光并没有落在本恩的身上,而是盯着她母亲的脸。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向后靠了靠,站在灯光的阴影里,好让伊丽莎重新收回这个她曾经赋予了生命的肉体。

这时候,本恩不再拒绝伊丽莎了,他凶狠、明亮的眼睛再也无法厌恶地从她的脸上瞥到一边去了。伊丽莎坐在本恩的脑袋跟前,把他冰凉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粗糙磨损的手掌中。

她好像感觉不到周围其他人的存在,似乎处在深深的催眠状态里:她僵硬、笔直地坐在椅子里,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呆滞的黑眼睛紧紧地盯着他那张灰暗、冰冷的面容。

所有的人都坐在那里等待着。午夜过去了,从远处传来公鸡的啼鸣声。尤金轻轻来到窗口处,站在那里朝外面望去。野兽一般的黑夜,正轻手轻脚地徘徊在房子的周围。在四周黑暗的冲压下,所有的墙壁和窗户似乎都向里弯曲着。那具孱弱躯壳里发出的微弱声息好像已经停止了,偶尔只会传来一两声,声音很低,几乎难以听见,同时还伴着细微颤动的呼吸。

海伦朝甘特和卢克打了个手势。他们俩站起身轻轻地走了出去。在门口,她停下脚步,招呼尤金过来。尤金走到她跟前。

“你和她待在这里,”她吩咐道,“你是她最小的孩子。等本恩走了以后,你来告诉我们一声。”

他点了点头,然后关上了房门。他们走后,他又等了一会儿,静静地听了听,然后才走到伊丽莎坐的地方,弯下腰凑向她。

“妈妈!”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妈妈!”

她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呼唤,脸上毫无任何表情,她的眼睛从来没有离开那个固定的地方。

“妈妈!”他提高了嗓门,“妈妈!”

他碰了碰她,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妈妈!妈妈!”

她像个孩子似的僵坐在那里。

他的心头忽然涌起一股怜悯之情。他轻轻地、绝望地想把她的手与本恩的手分开。但是她那双粗糙的手却握得更紧了。然后,她缓慢地,冷漠地从左手换到右手,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面对母亲固执的坚持,尤金倒退了几步。他泪流满面,垂头丧气。忽然间,他在恐惧中突然明白,她正在目睹自己的死亡,她紧握住本恩的手正是想把她自己的血肉重新结为一体——对她而言,本恩并没有死去——死去的,只是她血肉的一部分,是她自己的生命,是她自己的血液,是她自己的躯体,是她体内更年轻、更可爱的、更精华的部分,是由她的肉体所孕育、她的生命滋养出来的部分。26年前,在多大的痛苦中孕育出来、抚养长大,直到后来,不知怎的被她完全遗忘了,现在这一部分已经死去了。

尤金跌跌撞撞地走到床的另一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开始祈祷。他并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也不相信天堂或地狱,但是他担心这些有可能是真的。他不相信世上会有面孔温柔、带着闪亮翅膀的天使,但是他却相信,孤独者头顶上会盘旋着某个神秘的幽灵。他不相信魔鬼或天使,但是他相信本恩的身边有个可爱的精灵,他曾经多次见过他们在交谈。

虽然尤金不相信这些东西,但是他又害怕这些可能会是真的。他担心本恩还会像生前那样再次迷失。在这一刻,他觉得除了自己以外,再也没有人会为本恩祈祷了,他觉得只有他的祷告才能使他们二人在精神上形成一定的默契。他从书本里获得的所有知识、在哲学课上侃侃而谈的智慧以及那些伟大的先哲:柏拉图和普罗提诺、斯宾诺莎和康德、黑格尔和笛卡儿——现在都已经离他而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凯尔特人汹涌澎湃的迷信。他感到,只要哥哥一息尚存,他一定要拼命地祈祷才行。

于是,他的嘴里发疯般地哼哼着,不断重复着“不论您是何方神灵,今天晚上请为本恩发发慈悲吧。请为他指一条路吧……不管您是何方神灵,今天晚上请为本恩发发慈悲吧。为他指一条路吧……”他不知道时间过了几分钟、几个小时,他只听见将死之人发出的虚弱、咔嗒咔嗒的呼吸声,以及自己粗枝大叶的胡言乱语声。

光亮终于从他的脑海和知觉中消逝了。疲劳和极度的紧张彻底征服了他。他伸展四肢躺在地板上,两只胳臂搭在床沿上,嘴里迷迷糊糊、不停地咕哝着。伊丽莎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床头,紧握着本恩的手。尤金的嘴里咕哝了一阵,终于心神不宁地睡着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突然醒了过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睡着了,于是心里更加恐惧。他担心病人仅存的一丝气息完全停止了,担心他的祈祷失去了作用。这时候床上的躯体几乎已经僵硬了,没有了声息。就在这时,从床边传来一阵杂乱、不均匀的声音。他心里明白,这一定是本恩生命的最后关头了。他赶紧起身奔到房门口。在走廊对面的一间冰冷的卧室里,甘特、卢克和海伦正精疲力竭地躺在两张大床上。

“快来,”尤金叫道,“他要去了。”

他们急急忙忙走进病房。伊丽莎正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浑然未觉他们的到来。他们走进屋子的时候,听见病人发出了最后的一声呼吸,好像一声轻微的叹息。

许多个小时以来,从那具消耗殆尽的躯体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微弱声息,似乎是生死之间最值得珍惜的一点东西,现在也终止了。本恩的躯体在他们眼前慢慢地僵硬起来。过了一会儿,伊丽莎才慢慢地把手收回来。但不可思议的是,本恩忽然间好像再次复活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死灰般的眼睛再次睁开了。刹那之间,他的两眼充满了他整整一生的可怕幻景,他的灵魂似乎已经脱了壳,毫无支撑地从枕头上坐了起来——就像一团闪动的火焰、一道亮光、一份荣耀——在死亡的终点,和曾经陪伴他度过孤独一生的神秘精灵会面了;带着最后的一丝彻悟,他那利剑一般的目光扫向这间缺少恩爱、薄情寡义、阴郁且壮丽的屋子,扫向所有那些假慈假悲、疲惫不堪、迷茫的哑剧演员。在这一刻,在场的人都在他明亮的目光下渐渐地消逝了。他面带着藐视和无畏的表情,迅速地消失了,就跟他活的时候一样,走进了死亡的阴影里。

我们尽可能相信生命是虚无的,也可以相信死亡的虚无以及死后生命的虚无——但是谁能够相信本恩也是虚无呢?就像天神阿波罗在阿德墨托斯天王的冷宫里寻求忏悔一样,他是一位跛脚的神,来到这个阴暗、鄙陋的人世间。他在这里度过了陌生的一生,费尽周折想要重新获得迷失世界的音乐,想要唤醒那些伟大的、早已经被遗忘的语言,还有那些失落的脸孔、石头、树叶和大门。

哦,阿梯米多拉斯,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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