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说闲话。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让我憎恨的事情,那就是背地里说人闲话。大概一个礼拜之前,朵拉·鲍尔斯又在杂货店里跟我讲哈里斯家的儿子的坏话,我立马告诉她,假如她再跟我多讲一个字,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跟她说话。已经过去了一个礼拜,我确实再也没跟朵拉·鲍尔斯讲过一个字,我就是这么讨厌背地里说人。汤姆·哈里斯太惯他的儿子了,这小子需要吃顿鞭子,这样他肯定不敢再这么胡闹,我已经跟汤姆·哈里斯说过不下一百次了。

现在一想起住在隔壁房子的邻居,我就不禁怒从心头起,假如不是他们,要是我看到镇上有人在杂货店或街角压低声音谈论仙子和妖精,肯定会笑出声的。他们每个人都清楚,世上根本没有仙子和妖精,而且从来就没有过,都是人们绞尽脑汁编出新的法子讲的故事。就像之前说的,我不在背地里说人,就算是关于神仙妖怪的事我也不说,而且我真心觉得简·多金脑子有点不好使。话说回来,多金一家的脑子到最后都不听使唤。简的妈妈在简现在的年纪就犯过糊涂,在给蛋糕节做蛋糕时,连鸡蛋都忘记放了。有人说她是故意为之,想报复不给她摊位的主办方,但大多数人说她是年纪大了,开始忘事了。我敢说她肯定时不时就真的在花园里守候精灵。多金家的人一到那个年纪,张口闭口就是那些东西,简现在就是这样,已经有六个月了。

我叫艾蒂·斯宾纳,住在主街上倒数第二栋房子里。在我家之后只有一栋房子,在那栋房子之后,主街就被森林取代——森林的名字叫“斯宾纳树丛”,为纪念我的祖父造了全村第一栋房子。在那些奇奇怪怪的人搬进来之前,我家后面的房子属于巴顿家,但是巴顿在城里找到了工作,之后一家子都搬走了,他们也是时候这么做了,因为这之前的一整年,夫妻俩都靠着大姨子和她老公的接济过活。

好吧,等巴顿一家终于搬走——假如你要我说实话,他们走的时候还欠镇上所有人的钱——没多久那些奇怪的人就搬进来了。我看到他们家具的时候就知道他们不正常。在那之前,我知道他们是一对年轻的夫妇,应该刚结婚没多久,因为我看到他们来看房子。当我看到他们的家具进屋的时候,我意识到我们合不来。

那天早上大概八点,搬家公司的货车就来了。当然,那个时候我早已经洗干净盘子,也收拾好屋子了,所以,我就准备坐到一边的门廊上看看那对邻居,然后真的注意到很多先前没有注意到的事情。那天很热,我刚给自己做了沙拉当午餐,边廊有庇荫,很适合大热天坐着吃饭,所以我没有错过任何一件搬进那房里的东西。

最先搬进去的是椅子,全是现代设计,没有正常的椅腿和座位。我总说,一个买那种变态家具的女人对自己的房子一点儿也不会上心,不说别的,清洁那种细瘦椅腿周围的地板太容易了,如果你扫地不愿费点力气,怎么可能扫得干净?接着,她有很多矮桌进屋,这种事情骗不了我:一旦你看到那些小矮桌,就可以肯定那屋子会招待很多酒鬼,那种小矮桌是专门给开鸡尾酒会的人准备的,因为他们需要很多地方搁玻璃杯。海蒂·马丁就有一张那样的小矮桌,她喝起酒来近乎犯罪。然后,我看到了一个又一个大酒桶被搬进屋子,我就百分百肯定了。而且,新婚的人既然有这么多碗盘,其中肯定少不了鸡尾酒杯,这事情你没法跟我辩。

那天晚些时候,等他们搬好家,我去了杂货店,正好碰到简·多金,她说她一点儿也不意外,因为那些新搬来的人有一个女佣——是女佣,跟着这家人吃住,而不是那种一个星期来打扫一次的保洁工。我说我没注意到女佣,简说大多数我没见着的东西,她也根本不愿相信真有其事,但是韦斯特家的女佣如假包换,就在十分钟前她还来杂货店买了一只鸡。我俩都不觉得她有足够的时间烹饪一整只鸡来做当天的晚餐,不过我们一想,可能鸡是留到明天吃的,至于今晚,韦斯特夫妇或许打算下馆子,女佣可以给自己炒个鸡蛋什么的。简确实点出了有女佣之后的一件麻烦事——她一辈子也没用过女佣,如果她是那种有女佣的人,我也不会跟她说话——你永远也别想有任何剩菜。不管预算是否充分,你每天都必须买新的肉。

回家的路上,我试着看能不能碰到那个女佣。从杂货店回我家最快的路是横穿隔壁房子的后院。尽管通常不这么做——你不会跟一个正在走捷径的邻居闲聊——但我觉得今天得早点回去做晚餐,所以就横穿了韦斯特家的后院。韦斯特是这对夫妇的姓氏,但我不知道女佣叫什么名字,因为连简也还没弄清楚。我抄近路的决定是明智的,因为正好碰到了女佣,她就在后花园里,跪在地上,双手在土里挖着什么。

“晚上好,”我尽量表现出礼貌,“地上挺潮湿的。”

“我不介意,”她说,“我喜欢地上长的东西。”

坦白说,她讲话很客气,但我觉得她这么大年纪,还出来做女佣怪可怜的。这家伙肯定是穷得揭不开锅,必须找活儿干,瞧瞧现在,她开心得跟吃了甜瓜似的。我觉得她也有可能是夫妇俩的老阿姨,他们用这种方式帮衬她,所以我仍旧用礼貌的口气问:“我看到你今天刚搬进来?”

“对。”她答得很简略。

“这家人姓韦斯特?”

“对。”

“你是韦斯特太太的母亲?”

“不是。”

“姨妈?”

“不是。”

“不是她家亲戚?”

“不是。”

“你只是女佣?”说完后我才意识到她可能不喜欢别人这么说,可话一旦说出口就收不回了。

“对。”在这种情况下,她答话的语气十分客气了。

“我猜活儿很累?”

“不累。”

“只要服侍他们两人?”

“对。”

“我猜你不喜欢干这个?”

“活儿不坏,”她说,“当然了,我要用很多魔法。”

“魔法?”我问,“用魔法可以帮你快点干完活儿?”

“对啊,”她说话的时候既没有微笑,也没有挤眉弄眼,“你完全想不到,我现在跪在地上,双手挖土是为了做晚饭给主人吃,对吧?”

“没想到,”我说,“完全没想到。”

“看!”她说,“这是我们的晚饭。”她给我展示了一颗橡果,我发誓她真是这么做的,橡果里有一朵蘑菇和一小撮草。

“看起来完全不够吃啊。”我说,准备离开。

她朝我笑了笑,仍旧拿着橡果跪在地上。过了一会儿,她说:“如果晚上有吃剩的,我给你盛一盘,你会发现这很填肚子。”

“你不准备烧鸡吗?”我说。我已经离开她有半码远了,但我确实想知道,如果她知道他们不准备吃鸡,干吗要买?

“哦,那只鸡,”她说,“是给我的猫吃的。”

天哪,谁会买一整只鸡给猫吃?不管怎么说,猫要怎么啃鸡骨头?我一回到家就给简打电话说,杂货店老板霍尼韦尔先生应该拒绝卖鸡给她,或者至少让她买些更合适猫吃的东西,好比肉酱。就算简和我冷静下来,也压根儿不信猫真的会吃那只鸡,又或者她真的有猫。疯子真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但我清楚那天晚上隔壁房子里没有人吃鸡。从我的厨房窗户能俯视他们的餐室,要是我站在椅子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那晚他们吃的东西是从一只热气腾腾的棕色大碗里盛出来的。想到那颗橡果,我禁不住笑,因为那只大碗看起来确实像颗巨大的橡果。或许那是她疯狂念头的来源。当然,之后她真的送来一碗吃的,留在我的后门台阶上,因为我不想这么晚了还给一个疯婆子开门。我对简说,我当然不打算吃这个疯婆子做出来的奇怪东西。不过我还是拿着一把勺子搅了搅,闻起来没什么异样。里面有蘑菇和豆子,但其他东西我说不清。简和我都觉得我们一开始的想法应该没错,鸡是留给明天吃的。

我向简保证,我会设法看一眼他们屋里的样子,看那些华丽的家具是怎么摆的,所以第二天早上我把他家的碗送回去,而且正大光明地走到前门门口——镇上的大多数人都习惯从别人家的后门进出。既然他们刚来,而且因为我不知道要怎么跟那种有女佣的人家打交道,就走到前门并敲了敲门。我起了个大早做了一堆甜甜圈,所以把碗拿回去的时候里面是满的,也因为起得早,我知道隔壁屋子里的人也起来了,他是七点三十分出门上班的。他应该是在城里上班,所以必须这么早就出去。简觉得他是坐办公室的,因为她见过他走路去火车站,而且样子一点儿也不急。简说,坐办公室的人不需要踩点上班,但我不清楚她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年轻的韦斯特太太开的门,我必须说她看起来很和善。我之前猜,既然有用人把早餐端进房里,她应该还躺在床上,那种有用人的家都是这样,但她已经换上了粉色的家居服,而且没有丝毫困意。她没有马上请我进门,所以我往门口挪了半步,接着她后退了一点儿,问我愿不愿意进去。我必须说,虽然那些家具样子滑稽,但她把它们布置得很漂亮,窗户上有绿色的窗帘。从我的房里,我看不出窗帘上的花纹,但是一进她家,我就看出是那种手工绣的绿叶图案,那地毯(我当然看到他们搬进去了)也是绿的。有些搬进屋的大箱子一定是用来装书的,因为书架上有这么多书。我还没细想就说:“天哪,你一定整晚都在忙活,这么快就把东西全收拾好了。不过我都没看到你家开灯。”

“是马莉做的。”她说。

“马莉是你家用人?”

她微微笑了一下,说道:“说实话,她更像教母,而不是女佣。”

我不想自己看起来总是一副多管闲事的样子,所以说:“马莉一定忙坏了。昨天她在外面挖你们家的后花园。”

“对。”这些人说话都这么简略,很难套出什么话来。

“我给你带了些甜甜圈。”我说。

“谢谢你。”她把碗放在其中一张矮桌上——简觉得她们一定把酒藏了起来,因为我到现在为止连酒的影子都没看见——接着,她说:“我们可以把甜甜圈喂给猫吃。”

哦,我可以老实说,我不太在意她们那样做。“你们一定养了只胃口很大的猫。”我说。

“对,”她说,“我不知道没有它,我们要怎么办。当然,猫是马莉的。”

“我没见过它。”我说。要是我们准备聊猫,我猜我有很多话可以讲,六十多年来,我养了一只又一只猫。不过我觉得两位女士聊猫显得不太得体。就像我之前跟简说的,这家女主人按理说应该想打探很多村里的事情,哪些人住在这里,买五金要上哪家买之类的——事实上,我已经成功地劝说了十多个人远离汤姆·哈里斯的五金店,因为就一磅钉子,他要我付了十七美分——我就是那种可以帮她摸清镇上一切的人。但她仍然继续聊着那只猫。“……它很喜欢孩子。”她说。

“我猜它是马莉的伴儿。”我说。

“嗯,它一直在帮她。你懂的。”她说,就在那一刻,我觉得她可能也是疯子。

“那只猫怎么帮马莉?”

“用它的魔法。”

“这样啊。”我说。我赶紧道别,准备一回家就打电话,因为村里人有权知道村里发生的事。没等我走到门口,女佣就从厨房出来了,向我道早安,非常客气。接着她对韦斯特太太说会把前面那间卧室的窗帘弄好,她问韦斯特太太想没想好要什么图案。就在我站在那里目瞪口呆的时候,她拿出一把蜘蛛丝——我之前或之后都从没见人拿出过整理得这么干净的蜘蛛丝,也没见人想过这么做——手上还有一根冠蓝鸦的羽毛和一小卷蓝缎带,她问我觉得她的窗帘怎么样。

那一刻我吓坏了,我夺门而出,一路逃到简的房子。当然,简压根儿不信我。她把我送回家,这样她也可以看一眼那家房子的外观,要是她们没走,我这辈子都会吓得六神无主。她们真的给前面那间卧室装上了窗帘,柔软的白色丝绸,上面有蓝色花纹,简说样子像冠蓝鸦的羽毛。简还说她家的窗帘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窗帘,但是我每次看到它们都浑身发抖。

没过两天我就有了新的发现。都是些小事情,而且有些事情发生在我自家的房子里。有一次,我的后门台阶上出现了一篮葡萄,我发誓我们村子长不出那种葡萄。不说别的,它们亮得像撒过银粉,闻起来像某种异国香水。我把它们扔进垃圾桶,但留下了前厅餐桌上出现的一条绣花小手帕,这条手帕现在还收在我的梳妆台抽屉里。

有一天,我在篱笆柱上发现一枚彩色的顶针。还有一回,我养了十一年多的猫萨曼莎进家门的时候戴着绿色的项圈。我给它摘项圈的时候,它还对我呲牙咧嘴。还有一次,我在厨房餐桌上发现了一只用叶子编的篮子,里面装满了榛果,一想到有人问都没问就随意进出我家,而且还踪影全无,我就吓到腿软。

这家疯子搬到隔壁的房子之前,我从没有碰到过这种事情,有天早上在街角遇到阿克顿太太的时候我也跟她这么说。当时年轻的奥尼尔太太正好经过,告诉我们她带着孩子逛杂货店的时候,碰到了马莉。孩子因为长牙在哭,马莉就给了他一粒绿色的糖咬着。我们都觉得奥尼尔太太敢让自己的孩子吃那家人的糖,八成也是脑袋糊涂。我们这样跟她说了,我告诉她们那些蹊跷的事情:看不见的酒、一晚上就整理好的家具、在后花园里挖土。阿克顿太太说她当然希望那家人不要因为屋子带后花园,就觉得可以加入花园俱乐部。

阿克顿太太是花园俱乐部主席。简说按规矩,该当主席的人是我,因为我有镇上最老的花园。但阿克顿太太的先生是医生,我猜人们担心要是他的太太当不成俱乐部主席,他们生了病会不会被阿克顿先生耽误。不管怎么说,你一定觉得阿克顿太太本人可以决定谁能、谁不能进花园俱乐部。但我必须告诉你,关于那家人加入俱乐部的事,我们所有人都跟阿克顿太太统一阵线,尽管第二天奥尼尔太太告诉我们,她不觉得那家人都是疯子,因为她孩子的牙前一晚很顺利地掉了。

你知道吗,这段日子那个女佣每天都来杂货店,而且每天都买一整只鸡,别的什么都不买。简看到女佣去杂货店,她也每天跟着去,她说那个用人每天都是只买一只鸡。有一次,简跟这个女佣说他们家肯定很喜欢吃鸡,这话冒犯了女佣,她直直地看着简,当面告诉她,他们一家都吃素。

“除了猫,我猜。”简说,冒犯女佣的时候她自己也很紧张。

“对,”女佣说,“除了猫。”

最后,我们都断定,肯定是他从城里带吃的回家,尽管我说不清为什么那家人会觉得霍尼韦尔先生的杂货店不够好。奥尼尔家的孩子牙长好后,汤姆·奥尼尔给这家人捎了一袋刚摘下来的甜玉米。他们肯定喜欢极了,因为他们给奥尼尔家的孩子回赠了一条蓝色的绒毯。那条毯子这么柔顺,年轻的奥尼尔太太说孩子再也不想要其他毯子,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不管毯子用得多旧。这孩子还开始长个子,长得壮壮的,你都认不出这就是当初那个病弱的孩子。但我觉得奥尼尔家一开始就不该接受陌生人的礼物,他们根本不知道这里面的羊毛干不干净。

接着我发现他们在隔壁房子里跳舞。一晚接一晚,每晚都在跳。有时候我躺在床上一直到十点十一点还睡不着,听着那些邪教的音乐,希望能鼓起勇气去敲门叫他们不要跳了。倒不是说噪声有多吵——我会说音乐很柔和,有点像催眠曲——但是人们无权那样生活。每个人都应该在适当的时间睡觉,在适当的时间起床,把白天花在做正事和家务上。做妻子的就应该煮饭给丈夫吃——而不是每天吃城里带回来的罐头——还应该时不时带一个自己做的蛋糕到邻居家聊聊天,关心镇上发生的事情。最重要的是,做妻子的应该自己去杂货店,她可以在那里认识邻居,而不是只派用人去买东西。

每天早上我出门都发现草地上有仙女环,这儿的人都会告诉你仙女环预示着早冬,隔壁那家人连煤都没想到要买。我每天都留意着亚当斯和他的卡车,所以很清楚隔壁家的地窖里没有煤——我只需在自家花园俯下一点身子就可以看清他们的地窖,他们把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什么杂物都没有,仿佛准备在那里会客。简觉得他们会是那种一到冬天就出门旅行的人,把扫雪的责任全部甩给邻居们。不过,他们的房子,你唯一能看见的就是地窖。其他窗户都被绿色窗帘掩得严严实实,一丝缝都不留给外面的人,而里面的人还在继续跳舞。我真希望那些晚上我能有勇气走到他们家的前门去敲门。

很快,玛丽·科恩也觉得我应该这么做。“你有权这么干,艾蒂,”有一天在杂货店碰到的时候,她这么跟我说,“你完全有权要求他们晚上保持安静。你是离他们最近的邻居,你应该这么做。跟他们讲,他们这是在糟蹋自己在村里的名声。”

好吧,我没有足够的勇气,那是不争的事实。偶尔我见到韦斯特太太在后花园散步,或者女佣马莉提着篮子从森林里走出来——毫无疑问,是去采橡果——我至多是对她们点点头。在杂货店里,我必须跟玛丽·科恩说我没法这么干。“他们是外国人,这是主要原因,”我说,“他们是外国人。他们听不懂我们说的话,总是答非所问。”

“假如他们是外国人,”朵拉·鲍尔斯插嘴说,她正好来杂货店买做蛋糕用的糖粉,“按照常理,他们本来就不该搬到这里。”

“嗯,我绝对不去外国人家里做客。”玛丽说。

“你不能用对待正常人的方式对待他们,”我说,“我去过他们家,记得吗?虽然算不上你们口中的‘做客’。”

讲到这里,我必须再跟她们讲一次家具和喝酒的事情——按照常理,整晚跳舞的人肯定也在喝酒——我用奶奶的食谱做出来的这么好的甜甜圈被用来喂猫。朵拉觉得这家人来村里肯定没好事。玛丽说她不知道有谁能挺身而出打电话报警,因为谁都不能确定这家人的所作所为是否已经触犯了法律,接着我们必须停止说这些,因为女佣马莉进来买鸡了。

你可能会觉得我像某个委员会的主席,朵拉和玛丽拼命用肘部戳我,对我使眼色,仿佛我有义务代表她们跟马莉说话,但我跟你明讲,我绝不会犯第二回傻。最终,朵拉发现怂恿我没用,所以她行动了,趁女佣转身对她说“早上好”,朵拉立马站出来说:“女士,村里很多人都想了解一些情况。”

“我想也是。”女佣说。

“我们想知道你们来我们村里做什么。”朵拉说。

“我们觉得这是个适合居住的好地方。”女佣说。你会发现朵拉一下不知该怎么接话,谁会只因为这是个好地方,就搬过来住?我们村里的人住在这儿是因为他们出生在这儿,不是说搬就搬的。

我猜朵拉也知道我们都在等她,她深深吸了口气,然后问:“你们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喔,”女佣说,“我不觉得我们会待很久。”

“就算他们不待很久,”玛丽之后说,“也可以造成很多破坏,比如带坏村里的年轻人。随便举个例子,我听说哈里斯家的孩子又被州警抓到无证驾驶。”

“汤姆·哈里斯对儿子太温和了,”我说,“那个野孩子需要好好吃一顿鞭子,而不是看到这些刚搬到村里的人每晚喝酒,跳舞。”

正说到这儿,简也进了杂货店,她听说村里的孩子们都开始造访我隔壁的那家人,他们学会了去森林里——我敢说,还有他们自己父亲的花园里——摘蒲公英和浆果。孩子们都在说我隔壁那家人养的猫会说话,说猫给他们讲了很多故事。

好吧,你可以想见,那又触碰了我的底线。现如今,孩子们有太多自由了,无法无天,所以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才会钻进他们的脑袋。安妮·李进杂货店的时候,我们问她的想法,她说应该有人报警,这样不用等到真有人受了伤害,一切才停止。她说,假如某个孩子在那家人的家里犯了错——我们要怎么确保他不会永远被关在里面?对,我可以坦白告诉你,这想法不太妙,但安妮·李看事情的阴暗面总是很准。按照我的原则,我尽量不跟孩子打交道,只要他们离我的苹果树和甜瓜远远的就好,我连谁是谁家的孩子都分不清。我只认识马丁家的儿子,因为他有次从我家的前院偷了一块马口铁。我不得不报警,但我不愿去想那家人的猫会帮忙管教孩子,这根本不正常。

而且你不知道吧,就在第二天,那家人拐走了阿克顿家最小的儿子,连三岁都没满。阿克顿太太忙于花园俱乐部的事情,放任自家儿子和姐姐一起跑到森林里去,大家唯一能弄清的事实是那家人抓住了他。简打电话跟我说了这事。她是从朵拉那里听说的,朵拉在杂货店里的时候,正巧阿克顿家的姑娘跑到超市来找妈妈,说弟弟在森林里走失了,还说她最后见到弟弟的时候,女佣马莉就在附近挖土。简告诉我,阿克顿太太、朵拉、玛丽·科恩外加五六个邻居一起直冲我家隔壁的房子,她说我最好快点出门以防错过好戏,还说要是她到晚了,我得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她们冲来的时候,我刚刚走出自家前门,大概有十到十二位母亲,浩浩荡荡地过来,她们都气坏了,没有时间去害怕。

“快来,艾蒂,”朵拉对我说,“这次她们终于要行动了。”

我知道要是自己退缩不前,简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所以也走出门,来到主街,去到隔壁家的房子。阿克顿太太准备好上前敲门,她这么生气。但她还没敲,门就开了,门口站的是韦斯特太太和阿克顿家的小男孩,他俩笑得那么高兴,好像根本没事发生。

“是马莉在森林里找到他的。”韦斯特太太说。阿克顿太太一把将儿子抓到自己身边。你可以猜到这家人一直在吓唬他,因为他一到自己母亲身边就大哭起来。他唯一能说的词是“小猫”,你能想见,我们都吓得汗毛竖起。

阿克顿太太气到没办法说话,她最终还是说出:“不许再接近我的孩子,听到了没?”韦斯特太太看起来很惊讶。

“是马莉在森林里找到他的,”她重复说,“我们正准备送他回家呢。”

“我们能猜到你们准备怎么送他回家。”朵拉大喊道。紧接着安妮·李突然在队伍后方高喊起来:“你们为什么不滚出我们村?”

“我猜我们会的,”韦斯特太太说,“我们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那真是一个热血沸腾的时刻,没什么比有人糟蹋这个村子更让我恼火的。是我的爷爷在这儿造了第一栋房子,所以我忍不住发言了。

“外国人!”我说,“你们都是信邪教的,坏坯子,整天跳舞,还雇女佣。你们早走早好。因为我最好把话跟你们说明白……”我用手指指着她的脸,“这村里的人不会再忍受你们的不良作风,你们听好——我是说,你们最好听着——现在就收拾好你们的家具、窗帘、女佣,还有猫,自己滚出去,不要逼我们赶你们走。”

简声称她没有听到我真这么说,但其他在场的人可以给我作证——除了阿克顿太太之外,她对任何人都没有好话。

不管怎么说,就在那一刻,我们发现这家人给了阿克顿家的男孩某样东西,为了收买他的好感,因为阿克顿太太掰开他的手掌,发现了这东西,而且他一直在哭。等她把东西展示给我们看时,真让人难以相信,但这家人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这是一个小小的金苹果,闪闪发亮。阿克顿太太使出了最大的力气,把苹果砸到门廊上,小男孩则颤抖得像树叶一样。“你的东西我们一样也不要。”阿克顿太太说。正如我之后跟简说的,看到韦斯特太太脸上的表情真叫人难受。有一阵,她就站在那儿看着我们,接着她转身走回屋里,关上大门。

有人想往窗户扔石子,但是,正如我跟她们说的,破坏私有财产是犯法的,我们最好还是把需要使用暴力的事情留给男人,所以阿克顿太太把小儿子带回家,我回家给简打电话。可怜的简,这场好戏这么快就收场了,她都还没时间把塑形衣穿上。

我刚拨通给简的电话,就从前厅的窗户看到一辆搬家公司的货车停在隔壁家的门口。工人们开始搬出那些华丽的家具。我把这些说给电话那头的简听,她却毫不惊讶。“没有人能这么快搬家,”她说,“他们之前肯定在想着偷偷带走那个小男孩。”

“或者是女佣在施魔法。”我说着,简笑了。

“听着,”她说,“去看看有没有别的情况——我会等在电话这头。”

就算我走到前面的门廊上也看不到什么,只有搬家公司的货车和源源不断的家具被运出。我没看到韦斯特太太或女佣的身影。

“他还没从城里回来,”简说,“我从这儿能看到主街。他今晚回来,她们会有新闻说给他听。”

这家人就是这么走的。我在里面出了很大的力,但简偏要惹我生气,说主要的功劳非阿克顿太太莫属。等到他们带着大包小包彻底走人的晚上,简和我打着手电筒去他们家的房子看他们造成了多大的破坏。房子里一件东西都没有留——连一根鸡骨头、一颗橡果都没有——除了楼上有只冠蓝鸦的翅膀,这东西不值钱,拿回家也没用。我们下楼之后,简把翅膀扔进了火炉。

还有一件事,我的猫萨曼莎养了猫崽。你可能一点儿也不惊讶,但这绝对让我和萨曼莎都弹眼落睛,它已经超过十一岁了,生育年龄早就过了。这个老家伙!假如看到它像年轻的母猫那样手舞足蹈的样子,你会笑得合不拢嘴的。它轻手轻脚,跳得那么开心,仿佛觉得自己在做一件从来没有别的猫做过的事情,那些猫崽让我发愁。

人们当着我的面不会对我的小猫崽说什么,这是当然的,但他们还在继续说着有关精灵和妖怪的胡话。事实上,那些猫崽都有着亮黄色的毛、橘色的眼睛,个头要比正常的猫崽大很多。有时候,我在厨房里忙的时候,我看到它们全都在盯着我看,看得我脊背发冷。镇上有一半的孩子都求我送猫崽给他们——他们喊这些猫崽叫“精灵猫”——但是没有大人会要这些猫。

简说这些猫肯定不对头,话说回来,我很可能这辈子都不再跟她讲话。她连猫的闲话都要说,我这辈子就是忍受不了别人暗地里说闲话。

⊙重量单位,一磅约等于453.6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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