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伊尔德勃朗凑上来:

“哦!先生,”他拉住我的手,说道,“幸会,幸会。您最近的大作,我还没有拜读呢,不过,我的朋友于贝尔向我大肆称赞……今天晚上,您似乎赏光给我们朗诵诗……”

安棋尔抽身走了。

伊勒德维尔来了,他问道:

“对了,先生,您在写《帕吕德》?”

“您怎么知道的?”我高声反问道。

“还用问,”他又说道(口气夸张),“这成了大家议论的中心;甚至可以说,新作和您最近这部作品不会一样,新近的大作我还没有拜读,不过,我朋友于贝尔曾对我大谈特谈。您将要给我们朗诵诗,对不对?”

“可不是水坑里的湿虫,”伊吉道尔愚蠢地插言道,“《帕吕德》里好像生满了,这是听于贝尔讲的。哦!说到这个,亲爱的朋友,《帕吕德》,究竟是什么?”

华朗坦也凑过来,由于好几个人都同时恭听,我的思想不免乱了。

“《帕吕德》……”我开始解释,“这故事讲的是一个中立地区,属于所有人的地方……更确切说,讲的是一个正常的人,每人人世都在他身上有所体现的人;这故事讲的是第三者,人们所谈论的人,他生活在每人身上,又不随同我们死去的人。在维吉尔的诗中,他叫蒂提尔,诗中还特意向我们说明他是躺着的——“蒂提尔又倒下去”①《帕吕德》讲的是躺着的人的故事。”

①这里的原文为拉丁文。

“咦!”帕特拉说道,“我还以为讲的是一片沼泽地的故事。”

“先生,”我答道,“言人人殊嘛——实质却永恒不变。不过,请您要明白,向每人讲述同一件事的惟一方法,你听清楚了,讲述同一件事,惟一的方法,就是根据每种新精神改变形式。此刻,《帕吕德》,就是安棋尔的客厅的故事。”

“我明白了,总之,您还没有确定呢。”阿纳托尔说道。

菲洛克塞纳走过来,他说道:

“先生,大家都等您的诗呢。”

“嘘!嘘!”安棋尔说道,“他这就朗诵了。”

全场肃静。

“可是,先生们,”我又气又恼,嚷道,“我向你们保证,真的没有什么值得朗诵的。迫不得已,我就给你们念一小段,免得说我拿架子,这一小段还没有……”

“念吧!念吧!”好几个人说道。

“好吧,先生们,既然你们坚持……”

我从兜里掏出一张纸,也没有摆姿势,随口就以平淡的声调念道:

散步

我们漫步,走在荒原上。

愿上帝听见我们的声响!

我们就这样在荒原游荡,

直到暮色降临大地,

我们实在精疲力竭,

就很想坐下来小想。

……大家继续保持肃静,还在等待,显然没明白诗已经完了。

“完了。”我说道。

这时,在冷场中间,忽听安棋尔说道:

“真妙啊!您应当把这放进《帕吕德》里去。”她见大家始终沉默,便问道:“对不对,先生们,应当把这放进《帕吕德》里去?”

于是,一时间全场议论纷纷,有人问:《帕吕德》?《帕吕德》?是什么呀?另一些人则解释《帕吕德》是怎么回事。可是,越解释越抓不住了。

我也插不上嘴,可是这时,生理学家加罗吕斯出于追本溯源的痹好,带着询问的神色走到我面前。

“《帕吕德》吗?”我立刻开口说道。“先生,这个故事讲的是生活在黑暗的山洞里的动物,因为总不使用眼睛而丧失视觉。您让我喘口气吧,我实在热得难受。”

这工夫,精明的批评家埃瓦里斯特下了结论:

“我担心这个题材有点儿太专门。”

“可是,先生,”我只好应答,“就没有太特殊的题材。你就相当满足了,①维吉尔这样写道,甚至可以说,这恰恰是我的题材——实在遗憾。

①此处原文为拉丁文。

“艺术就是相当有力地描绘一个特殊的题材,以便让人从中理解它所从属的普遍性。用抽象的词语很难说清楚,因为这本来就是一种抽象的思想。不过,想一想眼睛靠近门锁孔所看到的广阔景物,您就一定能理解我的意思了。某个人看这仅仅是个门锁孔,但是他只要肯俯下身去,就能从孔中望见整个世界。有推而广之的可能性就够了,推广普及,那就是读者、批评家的事儿了。”

“先生,”他说道,“您倒把自己的任务大大地简化了。”

“否则的话,我就取消了您的任务。”我答道,一下子噎得他走开了。“嘿!”我心中暗道,“这回我可以喘口气儿啦!”

恰好这当儿,安棋尔又拉住我的袖口,对我说道:

“走,我让您看样东西。”

她拉着我走到窗帘跟前,轻轻撩起窗帘,让我看玻璃窗上一大块黑乎乎的东西,还发出嗡嗡的响声。

“为了不让您抱怨屋里太热,我找人安了个排风扇。”她说道。

“啊!亲爱的安棋尔。”

“不过,”她继续说道,“它总嗡嗡响,我又不得不拉上窗帘遮住。”

“哦!是这东西呀!可是,亲爱的朋友,这也太小啦!”

“商店老板对我说,这是适于文学家的尺码。个头儿大的是为政治会议制作的,安到这儿就听不见说话了。”

这时,伦理学家巴尔纳尔贝走过来,拉拉我的袖口,说道:

“您的许多朋友向我谈了《帕吕德》,足以让我比较清楚地领会您的意图。我来提醒您,我觉得这事儿无益而有害。您本人憎恶停滞状态,就想迫使人们行动迫使他们行动,却不考虑您越是在他们行动之前干预,行动就越不是出于他们的本意。从而您的责任增加,他们的责任则相应减少了。然而,惟独行为的责任感,才能赋予每种行为的重要性——行为的表象毫无意义。您只能施加影响,教不会别人产生意愿:意愿不是教会的①;您努力的结果,如能促成一些毫无价值的行为,那就算很可观啦!”

①原文拉丁文。

我对他说道:

“先生,您否认能照顾他们,那就是主张不要关心别人了。”

“要照顾,至少是很难的,而我们这些照顾者的作用,不在于多少立竿见影地促成重大的举动,而是让人负起日益重大的微小举动的责任。”

“以便增加行动的顾虑,对不对?您要增加的不是责任感,而是顾忌。这样,您又削减了自由。像样负责的行为,是自由的行为;而我们的行为不再是自由的了,我不是要促使产生行为,而是要解救出自由……”

他于是淡淡一笑,以便给他要讲的话增添点风趣,说道:

“总而言之——如果我领会透了的话,先生——您是强制人接受自由……”

“先生,”我提高嗓门儿,“我看到身边有病的人时候,就感到不安。如果要照您的话,担心降低治好病症的价值,就算我不想办法给他们治一治,至少我也要向他们指出他们有病……明确告诉他们。”

迦莱亚斯凑上前,只为插进这样荒谬的话:

“不是向病人指出病症,而是让他们观赏健康,才能治好病。应当在医院每张病床上方画上一个正常的人,应当给医院楼道里塞满法尔内塞府邸①的赫拉克勒斯。”

①法尔内塞府邸,位于罗马,建于16世纪,是小安东尼奥-达-桑迦洛和米开朗琪罗的作品,装饰壁画有希腊神话中的人物赫拉克勒斯等。

“首先,正常的人不叫赫拉克勒斯……”

有人立刻帮腔:“嘘!嘘!伟大的华朗坦-克诺克斯要讲话了。”

他说道:“在我看来,健康并不是一个如此令人艳羡的优点。这不过是一种均衡,各部位的一种平庸状态,没有畸形发展。我们只有与众不同才显得杰出;特异体质就是我们的价值病;换言之,我们身上重要的,是我们独有,在任何别人身上找不到的东西,是您所说的正常人所不具备的,也就是您所称的疾病。

“从现在起,不要把疾病视为一种缺陷,恰恰相反,是多出了点儿什么东西。一个驼子,就是多出个肉驼的一个人,而我希望你们把健康视为疾病的一种欠缺。

“我们并不看重正常人,我甚至要说是可以取消的——因为随时随地都能再找见。这是人类最大的公约数,而从数学角度看,作为数,就可以从每个数字拿掉,无损于这个数字的个性。正常人(这个词令我恼火),就是熔炼之后,特殊的成分提出来,转炉底剩下的渣滓,那种原材料。这就是通过珍稀品种杂交而重新得到的原始鸽——灰鸽子——有色羽毛一掉光,就毫无出奇之处了。”

我听他谈起灰鸽子,不禁激动起来,真想紧紧握住他的手,便说道:“啊!华朗坦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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