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见《一千零一夜》中水手辛巴德的第五个故事。

“噢!”安棋尔说道,“可怜见的……可怜的朋友……您为什么要动手写《帕吕德》呢?多少题目可以写……甚至更富有诗意。”

“说的就是,安棋尔!写呀!写呀!(天啊!今天我到底能不能坦率?)

“您所说的多少富有诗意究竟指什么,我根本就弄不明白。一个关在斗室里的人胸中的所有惶恐,一个身上感到幽深大海全部压力的打捞珍珠的渔民以及一个要爬上来见天日的矿工的所有惶恐,普劳图斯①或者推磨的参孙、推巨石上山的西绪福斯所经受的压迫、一国受奴役的人民所感受的窒息,且不说其他痛苦,就是这一些,我都统统略过了。”

①普劳图斯(公元前254前184),拉丁喜剧诗人。

“您说得太快了,”安棋尔说道。“我跟不上了……”

“那就算了!别写了;您就听着吧,安棋尔!听着吧,因为,我心痛欲绝了。多少回啊,这动作我做过多少回,就像在噩梦中,我想像床铺的天盖脱落下来,压在我胸上,而我惊醒时几乎站立着,我伸出双臂,要推开无形的壁板,这种要推开人的动作,因为我感觉他靠得太近而受不了口臭,伸出双臂要撑住墙壁,因为墙壁逐渐逼近,或者又沉重又不牢固,在我们头上摇摇欲坠;这种动作,也是要甩掉特别沉重地压在我们肩头的大衣。多少回啊,我感到憋闷,要呼吸点儿新鲜空气,做出打开窗户的动作,但是又无望地住了手,因为窗户一旦敞开……”

“您就得着凉吧?”安棋尔接口道。

“……因为窗户一旦敞开,我就看到窗外是院子,或者对着别家肮脏的拱形窗户,看到没有阳光、空气污浊的破院子,我一看到这种景象,就悲从中来,全力呼号:天主啊!天主啊!我们就这样被幽禁!而我的声音又完全从拱顶返回来。安棋尔!安棋尔!现在我们怎么办呢?我们仍然力图掀开这一层层绑得紧紧的裹尸布,还是尽量习惯只保持微弱的呼吸,就在这坟墓中延续我们的生命呢?”

“我们从来也没有多生活一些,”安棋尔说道。“老老实实告诉我,人能够多生活一些吗?您从哪儿得来这种感觉,有一种更丰富的生活呢?谁告诉您这是可能的?是于贝尔吗?他那么折腾,就多生活了吗?”

“安棋尔!安棋尔!瞧瞧,现在我又禁不住哭泣啦!您总该理解一点儿我这惶恐不安的心情吧?也许,我终于给你的笑容增添几分苦涩吧?哎!怎么!您现在哭了。这很好!我真高兴!我行动啦!我要完成《帕吕德》!”

安棋尔哭着,哭着;长长的秀发披散下来。

恰巧这工夫,于贝尔进来了。他见我们披头散发,就要退出去,说了一句:“对不起!我打扰你们了。”

见他这样知趣,我很感动,不禁嚷道:

“进来吧!进来,亲爱的于贝尔!压根儿就谈不上打扰我们!”随即我又伤心地补充一句:“对不对,安棋尔?”

安棋尔答道:“没有打扰,我们在闲聊。”

“我只是路过,”于贝尔说道,“想打声招呼。过两天我要动身去比斯克拉;我说服罗朗陪我一道前往。”

我顿时气愤起来:

“自负的于贝尔,是我呀,是我让他下这个决心的。当时我们俩从阿贝尔家出来,我对他说他应当去那儿旅行。”

于贝尔哈哈大笑,说道:

“你?嗳,我可怜的朋友,想一想吧,你到达蒙莫朗西①就已经足够了!你怎么还敢说这种话呢?……再说了,有可能是你头一个提出来的;可是,请问,往人的脑袋里灌些念头,又顶什么用呢?你以为人有了念头,就会行动吗?让我在这里实话对你说吧,你特别缺乏冲劲儿……自己有的你才能给别人。总之,你愿意同我们一起去吗?……不行吧?你看!怎么样?……那好,亲爱的安棋尔,再见,我还要去看看您。”

①蒙莫朗西,位于巴黎北面,距巴黎城约二十公里。

他走了。

“您瞧见了,温柔的安棋尔,”我说道,“我留在您身边;……不过,别以为这是因为爱……”

“当然不是!我知道……”她答道。

“……可是,安棋尔,哎呀!”我怀着一点希望嚷道,“快到十一点啦!礼拜的时间既然过啦……”

她叹了口气,说道:

“那我们就去参加四点钟的礼拜吧。”

一切又恢复原状。

安棋尔有事儿走了。

我偶尔看一眼记事本,只见上面记了探望穷人一条,就赶紧冲向邮局打电报:

“喂!于贝尔!穷人!”

我回来边等回电,边重读《小封斋讲道录》。

两点钟,我收到电报,只见上面写道:

“糟糕,详见信。”

这样一来,忧伤的情绪越发完全侵占我的心。

“因为,”我哀叹道,“于贝尔要走了,万一他六点钟来看我呢?《帕吕德》一完稿,天晓得我还能干点儿什么。我知道无论写诗还是戏剧……我都不大可能成功,而我的美学原则又反对构思小说。我已经想到重新抬起我那老题目《波尔德》①,正好可以接续《帕吕德》,又不会同我唱对台戏……”

①在法文中,“波尔德”意为“海涂恳地”、“海滩圩地”,与“帕吕德”表示的’‘沼泽地”相对应。

三点钟,于贝尔给我寄来一封快信,信上写道:“我那五户穷苦人家交给你照看;随后寄去名单和注意事项;其他各种事务,我托给理查德和他的妹夫,因为你一窍不通。再见,我到那里会给你写信。”

于是,我又翻开记事本,在星期一那页上写道:“争取六点起床。”

……下午三点半,我去接安棋尔;我们一道去奥拉托利修会做礼拜。

到了五点钟,我去探望我那穷苦人家。继而,天气凉下来,我回到家,将窗户关上,开始写作……

六点钟,我的挚友加斯帕尔进来。

他从击剑房来,一进屋就说道:“咦!你在工作?”

“我在写《波尔德》……”我答道。

尾声

噢!今日晨光多难,

多难一洗这片平原。

我们吹笛给您听

您却不听这笛声。

我们唱歌来伴舞

您该舞时不动步。

该当我们想跳舞

无人吹笛难移步。

既然处处不吉祥

我就更爱大月亮。

月夜大吠声声哀

善歌蟾蜍唱起来。

明月无言洒清光

水清见底照池塘。

月亮融融赤裸体

清辉流泻无绝期。

我们赶羊无牧杖,

赶着羊群回小房。

羊儿却要去赴宴

我们预言也枉然。

别人带着白绵羊

未去水槽去屠场。

我们就在沙滩上

搭建易倒大教堂。

另一种解决办法

或者,再次前往,充满神秘的森林哟,一直走到我熟悉的地方;那里棕褐色的死水还在浸泡,泡软了陈年的叶子,几度明媚春天的叶子。

正是在那里,我的百无一用的决心,才能得到最好的休息,而我的思想也逐渐萎缩变小,最终变得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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