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科迪这么说,可我很清楚,他今晚真正的安排只有一个,就是我们一起去看比莉,她见到我会异常开心(因为她听科迪说起过我,而且也读过我的书)。其实科迪已经跟伊芙琳商量过,让我在洛斯加托斯他们家里居住的一个月要怎么度过,像以往一样,我睡在后院的睡袋里,不是因为他们不想让我睡在房子里,而是我坚持要这样,睡在满天的星星下面真是很美的事儿,而且当这一家子人起床去上班上学时,我也正好不会碍事——到了中午,他就会看到我跌跌撞撞地从宽阔的后院走进来,打着哈欠要咖啡喝——我是很有条理的,也就是说,我就想这么做,这是我的计划——我们跑到楼上薇拉米娜的房间,突然闯入这间干净整洁布置清爽的小屋,看见里面摆放着金鱼缸、书籍、新奇的小摆设,还有整洁的厨房,到处都一尘不染,比莉就坐在那儿,她长着一头金发,眉毛弯弯的,简直跟满头金发弯弯眉毛的男人朱利恩一模一样,于是我惊叫道:“这不是朱利恩嘛,天哪,这是朱利恩!”(我当时已经喝得烂醉,因为我们跟往常一样,在海滨公路上载了一个搭便车的人,他叫乔·伊奈特,我们给他买了瓶酒,我也给自己买了一瓶。我觉得我真的永远都不会忘记乔·伊奈特这个伙计,因为他说他是个俄国人,而且他的名字是古俄罗斯名字。而当我写出我的名字时,他说我的也是古俄罗斯名字,尽管那是法国布列塔尼的)(他还告诉我们他刚刚在公共厕所被一个年轻的黑人莫名其妙地打了一顿,科迪喘着粗气对我说:“我见过那些打老头的黑人,在圣昆廷人们叫他们‘壮臂帮’,他们被自己人拒之门外,也被其他狱友拒之门外,他们都是黑人,看起来他们想干的事儿就是殴打没抵抗能力的老头子,他说的绝对是真的。”——“可他们为什么这么干?”——“哦,伙计,我不知道,他们就是想揍那些没有还手之力的老头子,而且使劲打,使劲打,一直打到死。”哦,天哪,听听科迪说的,看看科迪做的,他所了解的世界该多么恐怖啊)——现在我们和比莉坐在屋里,透过窗子又能看到城市闪烁的灯光了,Urbi y Rome[1],又回到熙熙攘攘的世界,她美丽的蓝眼睛让人疯狂,弯弯的眉毛,聪慧的脸颊,真是很像朱利恩,我不停地说:“朱利恩,我操!”虽然我醉醺醺的,但我也能看到科迪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丝不安——实际情况是,我和比莉的相遇就像是两墩砖块硬邦邦地坐在科迪面前,因此当他站起来说他打算回洛斯加托斯去睡觉去上班时,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同意了,我就待在那个地方,不只是今天晚上,而是要待上几个星期,几个月,甚至几年。

可怜的科迪——可是你看,我已经解释了,为什么说这实际上是他潜意识里真正渴望发生的事情,尽管他永远都不承认,而且就这件事编造一些理由,能让他对我发火,骂我是混蛋——不过撇开科迪不谈,我发现在这个寂寞的夜晚,比莉还真是个特别亲昵而奇怪的孩子,我确实需要和她待一阵——其实我和比莉都对科迪说明了原因——真的没有任何恶意,没有男人之间的较量或者任何阴险的东西,这不过是一种奇特的天真,其实就是自然而然的爱的迸发,而且科迪比任何人更能了解这种感情,不管怎样,是他在午夜离去,还说他明天晚上回来,于是我突然之间就和一位妩媚迷人的女性单独相处了,我们盘着腿面对面坐在散落着书籍和酒瓶的地板上,带着一丝忧郁不停地交谈。

现在回想起来,我感到一阵剧痛和深深的懊悔,因为第一个晚上她的住所还是那么干净整洁,那么优雅迷人——金鱼缸旁边的椅子被我很快当成老头椅据为己用,整整一个星期,我就一直坐在那里喝酒,厨房里布置得极有条理,香料和鸡蛋都巧妙地摆放在冰箱里,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比莉可怜的小儿子睡在布置整洁的后屋(这是她已故丈夫的儿子,她丈夫从前也在铁路干活)——孩子的名字叫埃里奥特,我直到深夜的时候才过去看他——手里拿着一大捆科迪从圣昆廷的来信,她开始发表自己对科迪和永恒的认识与看法,可我一直在豪饮,我只能不停地说:“朱利恩,你说得太多了!朱利恩,朱利恩,我的天,我万万没想到我会碰到一个长得像朱利恩的女人……你长得像朱利恩,可你不是朱利恩,而且最过分的是,你还是个女人,怎么他妈的这么奇怪!”——最后她只好把喝得烂醉如泥的我拖到床上——在我们第一次美好地做爱之后,我才知道科迪说的关于她的一切都毫无虚言——可是关键是,尽管她长得像朱利恩,她还拥有科迪写给她的那一大堆忧伤而抽象的信件,用丝带绑成一捆,尽谈些因果报应,她早晨出去做时尚模特,一礼拜能挣一百块钱,她还拥有我这辈子听到过的最具音乐美感的忧伤的嗓音——她讲话却相当空洞,因为毕竟她的教育是基于真正的加利福尼亚式的歇斯底里方法,她就像科迪以前的情人罗丝玛丽一样,又高又瘦,发色较浅,举止疯狂,总是谈些抽象的东西——(比如她说:“我觉得我能做些什么来缓解内在伦理与普遍伦理之间的矛盾,我认为这正是我的问题,而且我希望能通过治疗得以缓解,比如说,所有的进化都以内省为前提,类似这样的想法。”我叹了口气,可她的确也讲过有趣的事情,比如说:“科迪在监狱的时候,我唯一的工作就是为他祈祷,我曾整整祈祷了一天,每天晚上我们确实一起做一会儿祈祷,从九点到九点零九分,可他现在出狱了,我倒不敢确定会发生什么……不过我敢肯定,当我们在某一方面超越了时间,就能促使激情迸发,我们甚至在其他方面都无法跟上它的步伐了……”)——不过她还会讲一些对我毫不重要,让我完全不感兴趣的废话,比如关于通道的说法,人类要么关闭通道,要么敞开通道,科迪就是个大通道,他所有神圣的精液都喷射出来,喷到天堂上,我真的记不清了,还有关于命运、叹息,以及为所有这些遮风挡雨的屋顶,还有他们喘口气讲彻头彻尾的废话时,星光正照射在他们可怜的脑袋上——就像写给她的那些信(我偷偷瞅过)都是关于他们是如何相识、他们的灵魂是如何在这个维度碰撞,是因为他们在另一个星球另一个维度没能实现命运的因缘果报之类的话,我根本就不想深入探究——还有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当薇拉米娜跟我说话的时候,我真是厌烦得受不了,我只是对她仿佛忧伤音乐的嗓音感兴趣,在这种奇怪的场景中(我觉得也像命运的因缘果报)她看起来很像可怜的朱利恩。

她的声音是重点——她讲话时一副心碎欲绝的样子——她的声音像丢失了灵魂的断断续续的琵琶,很有音乐感,又好像在树林中迷失,有时几乎令人无法忍受,仿佛某个在夜总会唱歌的奇异怪诞的未来派南方歌手,在聚光灯中登上舞台,朝麦克风走去,但却根本不唱,只是不停地说,让男人叹气,女人惊呼,我猜(如果女人也惊呼的话)——因此在她不遗余力地对我讲解那些乱七八糟的无聊东西时(她和科迪,以及第二天来的科迪的新伙伴帕里的那些哲学),我坐在那儿惊叹不已地凝视着她的嘴,琢磨着所有的美感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当然,我们最后也很甜美地做爱——她真是个对做爱经验丰富、全知全能的金发小美女,甜蜜中饱含激情,实际上激情太多了,到了天亮的时候,我们居然准备结婚,并于一周后飞往墨西哥——其实我现在可以清楚地预见到,加上科迪和伊芙琳,那是个隆重盛大的四人婚礼。

因为她是伊芙琳的头号敌人——她对做科迪的情人和心灵知己的角色并不满意,她想立刻把伊芙琳拉下马来取而代之,然后把科迪带走,永远不再分开,要做到这一点,她甚至不管不顾地要和老杰克(同样也是老式的)发生一场海枯石烂的爱情故事——她们讲起科迪时几乎没什么区别,只是伊芙琳讲的总是让我听得很着迷——比莉确实让我很烦,不过当然我不能直接把这话告诉她——伊芙琳仍然无可替代,我只是不知道科迪是怎么想的。

哦,女人,那些忽嗔忽喜的小把戏,那些金发女郎,都聚集在旧金山这座伟大而神秘的干闼婆之城。在这儿,我也跟其中的一位在魔毯上独处,咳,首先当然是了不起的狂欢,是崭新而伟大的令人震惊到眼球都迸裂出来的爆炸性经历——不是做梦,我,要做什么——因为那忧伤的极富乐感的声音比莉被我搂在怀里我现在也叫比莉了,比莉和比莉互相搂着,真美啊,科迪已经用某种方式表示了赞成,我们在成吉思汗温柔的爱与希望的云朵中徜徉,从没有过这种体验的人简直是疯子——因为新的恋爱事件总能给人希望,无理性的致命孤独总是被赋予冠冕堂皇的意味,我在大瑟尔深吸一口碘味浓厚的死亡之气时所看到的(像蛇一样空洞的恐惧),现在得到证实,也得到耶撒拿的赞美,像神圣的骨灰瓮一样被举到了天堂,事实上只是在难以言说、令人紧张的爱的忧伤与喜悦中脱光衣服,让智慧与身体碰撞——千万别让那些老顽固跟你说些别的看法,最重要的是,世界上甚至没有一个人敢写出真正的爱情故事,真是太糟了,我们终日与只写了一半就搁浅的文学与戏剧为伍——嘴对嘴躺着,在衾枕的暗影中激吻,腰腿相叠,深陷在难以置信的屈从与臣服的甜蜜中,这离我们头脑中令人恐惧的抽象理论是多么遥远,它让你觉得人们在某种程度上认为上帝反对性爱,是多么荒唐——疯狂欲望的真相被深埋在地下,那么隐秘,它遍布世界,却被藏在挡泥板下,藏在被掩埋的垃圾堆下,从未被报纸提及,而且被作家遮遮掩掩地写成老套的东西,被艺术家描绘成丑陋恶心的东西,哎嗬,听听瓦格纳[2]的音乐《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想想特里斯坦和他心爱的裸体美人在巴伐利亚的原野上,一起沐浴在秋日落叶中的情景。

一切都那么奇怪,过去几周发生的所有事情,我在城市与大瑟尔的进进退退和痛苦中体味,现在一切都理性地堆积起来,仿佛巨大的建筑一般,上面能够建起一个跳水板,让我笨拙地跳进比莉的灵魂中,那么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到了午夜,她把四岁大的儿子接回来让我看他有多么美丽的灵魂——他是我见过的最怪异的人——他长着水灵灵的棕色大眼睛,漂亮极了,他恨每一个接近他妈妈的人,而且还不停地问她这类问题:“你为什么跟他在一起,他为什么在这儿,他是谁?”或者“外面为什么那么黑?”或者“昨天太阳为什么明晃晃的?”或者其他任何这样的问题,他就这么问这问那,一刻不停,她则带着极度的喜悦及耐心回答每一个问题,最后我忍不住说:“他问你这么多问题你不烦吗?你为什么不让他像小孩那样叽叽咕咕自说自话地瞎玩呢?他拖着你的膝盖,什么都问你,干吗不让他唱歌玩呢?”——她回答说:“我回答他是因为我可能会错过他的下一个问题,他什么都问什么都说代表我也许会错过关于绝对的重要的东西”——“你说的绝对是什么意思?”——“你自己就说过一切都是绝对。”当然,她说的没错而且我也意识到,在我肮脏老旧的灵魂深处,我已经开始嫉妒埃里奥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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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拉丁语,啊,降福给罗马和城市,来自Urbi et Orbi,是教皇的祝福用语,意为降福于罗马和城市,意指降福于全世界。

[2] Wilhelm Richard Wagner(1813—1883),德国钢琴家,开启了后浪漫主义歌剧作曲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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