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实明白,在这奇怪的日子,本·费根终于一个人来看我了,他抽着烟斗对我说:“杰克,你该好好睡睡觉,这椅子你说你都坐了好几天了,你没发现它的底已经快掉了?”——我站起来,天哪,真是这样,弹簧都出来了——“你在这在椅子上坐了多长时间了?”——“每天等比莉回家的时候,跟帕里聊天的时候,还有别的时候,反正天天坐在这儿……天啊,我们出去到公园里坐坐吧。”我又加了一句——我迷迷糊糊的那几天,麦克李尔也来过,不过我忘了是哪一天了,什么也记不得,他只是偶然提到,也许我能帮他在巴黎把书出了,我还跳起来往巴黎打了长途电话,找克劳德·伽里玛,可是却只找到了他的管家。很明显那是在巴黎郊外,我听到电话那头咯咯的笑声,跟精神病似的:“这是家里吗?c’est le chez eux de Monsieur Gallimard?[1]”——咯咯咯——“Où est Monsieur Gallimard?[2]”——咯咯咯——这电话真奇怪——麦克李尔充满期待地站在那儿等,希望能出版他的《暗褐色》——我的疯狂不可遏制地爆发了,于是我没头没脑地打电话给伦敦的老朋友莱昂内尔,我最后打通了他家里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说:“你从旧金山给我打电话?可是为什么啊?”——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比那个咯咯笑的管家还要傻(这使我的疯狂加剧,当然,为什么打给巴黎出版商的长途电话,最后以咯咯傻笑收尾,而打给伦敦老朋友的长途电话却以老朋友变得愈发疯狂结束?)——终于,费根发现我真是疯到了无可收拾的地步,而且我需要睡觉——“我们再来一瓶!”我大喊着——可是最后,他坐在公园的草地上抽烟,从中午一直抽到下午六点,我则筋疲力尽地睡在草地上,酒瓶也没打开,中间只醒过一会儿,还纳闷我这是在哪儿,哦,上帝啊,我在天堂和本·费根一起,则俯视芸芸众生和我自己。

我是下午六点暮色渐浓时醒来的。我对本说:“哦,本,对不起,我就这么睡过去,把这一天都毁了。”可是他说:“你需要睡觉,我跟你说过。”——“你是想告诉我你整个下午就一直坐在这儿?”——“看意料之外的事情,”他说:“比如说那边的丛林里好像有酒神信徒狂欢的声音。”我望过去,听到公园里的树丛中孩子们喊叫喧闹的声音——“他们干什么呢?”——“我不知道,而且还有很多奇怪的人走过。”——“我睡了多长时间?”——“好几年。”——“对不起。”——“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反正我爱你。”——“我刚才打呼噜了吗?”——“你打了一天呼噜,我也坐了一天。”——“多美妙的一天啊!”——“是啊,确实是美好的一天。”——“多奇怪啊!”——“是啊,奇怪可也不奇怪,你就是累了”——“你觉得比莉怎么样?”——他叼着烟斗咯咯笑起来:“你想让我说什么啊?那只青蛙咬了你的腿?”——“你额头上为什么有钻石?”——“我额头上没钻石,妈的,你别再随意乱想这些无聊的东西!”他咆哮道——“可是我在做什么呢?”——“别想你自己了,行不行,就像浮萍一样,随着世界漂流吧!”——“世界漂流时经过这公园吗?”——“整天如此,你应该看到了,我把一整盒烟都抽完了,今天真是太奇怪了。”——“我没跟你聊天,你伤心吗?”——“怎么会呢,其实我挺开心的:我们还是往回走吧,”他补充道,“比莉很快就会下班回家了。”——“啊,本,一朵太阳花。”——“狗屁,”他说——“多奇怪啊!”——“谁说不奇怪了?”——“我搞不明白。”——“别担心了。”——“嗯神圣的地方,悲伤的地方,生活是悲伤的地方。”——“所有有感情的生物都意识到这一点,”他语气坚决——本杰明是我心目中真正的禅师,其实比我们这些普通人都更加——“本,我觉得我要疯了”——“一九五五年你就跟我这么说过”——“没错,可因为喝酒喝酒喝酒,我的大脑变得越来越不好使”——“你需要喝杯茶,我说,如果连这都不明白的话,那你就是太疯了,疯得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疯。”——“可是为什么呢?怎么回事呢?”——“你跑了三千英里就为了弄清这个?”——“三千英里从哪算起?从哪儿算?从以前那个爱发牢骚的我。”——“是啊,一切皆有可能,连尼采都知道这个”——“尼采老头就没什么不对劲吗?”——“除非他也疯了”——“你觉得我疯了吗?”——“哈哈哈!”(健康的笑声)——“你什么意思?为什么嘲笑我?”——“没人嘲笑你,别这么激动。”——“我们现在要干什么?”——“我们去那边的博物馆看看。”——穿过公园草坪那边有个像博物馆一样的东西,于是我歪歪斜斜地站起来,跟本一起走过忧伤的草坪,有那么一会儿,我搂着他的肩膀斜靠在他身上——“你是食尸鬼吗?”我问——“当然了,怎么不是?”——“我喜欢让我睡觉的食尸鬼?”——“杜洛兹,从某个角度说,你喝酒也挺好的,因为你清醒时对自己简直太刻薄了。”——“你这口气跟朱利恩一样。”——“我从没见过朱利恩,不过我知道比莉长得像他,你睡觉之前一直在叨叨这个”——“我睡觉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儿?”——“哦,人们,走来走去,来来往往,太阳西沉,而且最后彻底沉下去了,现在几乎看不见了。你看看,你要什么,给它起个名你就拥有它了”——“那我想要甜蜜的拯救”——“拯救能有什么甜蜜之处?也许它是酸的。”——“我嘴里是酸的。”——“也许你的嘴太大了,或者太小了,拯救是对小猫咪来说的,而且转眼就没了踪影。”——“你今天见过小猫咪?”——“当然了,你睡觉的时候有好几百只过来看你。”——“真的吗?”——“当然,难道你不知道你被拯救了吗?”——“快接着说!”——“其中一个是真大呀,咆哮起来像狮子一样,它的鼻子又大又湿,它亲了你一下,你说,啊!”——“那边是什么博物馆?”——“我们进去看看。”——本就是这样,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至少他也许打算去搞清楚——我们站在台阶上看到大门已经关了——“唉,”我说,“殿门已经关闭。”

于是我和本突然在红色的余晖中手挽着手,缓慢而忧伤地往回走。宽阔的台阶就像两个走在日本京都平坦空旷的平地上的和尚(不知为什么,我想象中的京都就是这样)。我们俩突然幸福地笑了——我感觉很好,因为我睡足了觉,可我感觉很好的主要原因是本(跟我同年)居然在我睡觉的时候坐在我身边护佑了我一整天,现在又跟我说这些傻话——手挽着手,我们缓慢地走下台阶,一言不发——事实上,除了我独自在树林里的时候,这是我在加州度过的唯一安静的一天,我把这告诉他,而且说:“嗨,谁说你现在不是一个人呢?”这让我意识到存在的虚幻,尽管我能用手感受到他肌肉发达的高大身体。于是我说:“你身体里肯定有些可怜的带着转瞬即逝的老朽之躯的幽灵。”——“我什么都没说,”他笑道——“不管我说了什么,本,你都别介意啊,我就是个傻瓜。”——“一九五七年你坐在草坪上喝威士忌喝得烂醉的时候,你说你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思想家。”——“那是在我睡着觉而且醒过来之前:现在我明白了,我一无是处,这倒让我感到轻松自在。”——“你甚至还没有从一无是处中解脱出来,你最好停止思考,这样就行了。”——“很高兴你来看我,我以为我会死呢。”——“都是你的错。”——“我们到底应该怎么生活呢?”——“哦,”他说:“我也不知道,我觉得做个旁观者就行了。”——“你恨我吗?……嗯,你喜欢我吗?……嗯,最近怎么样?”——“乡巴佬们都挺好的。”——“最近有人给你施了妖法……?”——“是啊,用纸板游戏?”——“纸板游戏?”我问——“你不知道吧,他们搭建了纸板房,然后把人放进去,然后人就成了纸板,接着魔术师让死尸抽搐起来,让他们把水带到月亮上去,月亮有个奇怪的耳朵,就这么回事,所以我很好吧,傻蛋。”

“好吧。”

* * *

[1] 法语,这里是伽里玛先生的家里吗?

[2] 法语,伽里玛先生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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