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起乡坐落在牛津郡的东北角,这个盛产小麦的村落,藏在一片小小的丘林中。这个看起来颇具诗意的名字,其实只是因为有很多云雀,喜欢在这儿的田野上蹦蹦跳跳,在一排排未成熟的玉米地里筑巢。

和大多数英国农村一样,多变的气候让雀起乡的风光显得有些苍凉,一年有八个月都在刮风,放眼望去,每个角落都是坚硬的耕地,和被风蚀过的棕色土壤。只有短暂的春夏两季才有些田园风光:春风吹醒一抹绿色的麦苗,篱笆下紫罗兰探头探脑,田间的小溪上柳絮轻歌曼舞。几个星期后的夏末就更美:成熟的玉米连缀到小木屋门口,整个村庄仿佛是金色海洋里漂浮着的一个小岛。

尽管在孩子们的眼里村里的景致一向如此,但事实上,这些春种秋收的盛况也只是近几年的事。老人们还记得那些陈年往事:那时的雀起乡藏在茂密的柏树丛中,公共土地被石楠木包围。在圈地法案通过后, 这些地才开始有人耕种了。村里只有那些老顽固才把父辈传下来的地盖成房子,而不是用作耕种。所以偶尔还会看到有一两座房子突兀地出现在大片整齐的田埂上。

1880年的时候,村子约摸有三十个村舍和一家小客栈,星罗棋布围地成一个圈。村里唯一的主路环绕全村,上面满是深深的车辙印,甚至还有些零散的房子从小路一直连到上面。绕着这条路跑一圈,就可以参观完整个雀起乡。村里的主路,也是为了种田更方便才修建的,这样村民可以在周六去市场赶集。同时这条路也把雀起乡和牛津镇以及其他几个相近的村子连起来了。很少有车辆经过村子。偶尔一辆农用马车,堆满干草袋或一捆捆方形的稻草;一个农人骑在马背上或坐在轻便两轮马车上;面包师傅破旧窄小的货车;好多个裹着毯子的猎人,在清晨锻炼;一辆四轮马车,下午载着绅士阶层外出拜访。这就是全部了。

村里的房子本就不多,分布得也很稀疏。教堂和学校在主村里,离主路有一英半里远。平时唯一能买东西的地方,就是小客栈后面的一家杂货铺。

村里没有引擎的轰鸣,没有巴士的拥挤,偶尔有辆老式自行车经过,打破寂静的声音,都能让村民们涌到门前瞧个热闹。

那三十来个村舍,形态各异,个别的老房子还是茅草顶,配上白花花的外墙和菱形的窗,老房子都是圈地前遗留下来的,至今还被最初占用者的子孙保留着。大多数房子还是砖石砌成的“方盒子”,配上个蓝色石板的屋顶。一对老夫妇有辆驴车,赶集时用来驮蔬菜、鸡蛋和蜂蜜。有时他们租驴车给邻居,一天六便士。有间房子住着一个退休的庄园主管家,据说他在当管家的那些年里常常中饱私囊。另外一个老人拥有英亩的土地,他在上面居住劳作。这些人,杂货铺老板,还有一个每天去镇里工作的石匠,只有他们不是农工。

房子的拥挤,一直是让大人们头疼的问题。普通的村舍都一般是两层的平房,楼上有两间卧室,父母一间,几个子女一间。个别只有一间卧室的房子里,唯一的卧室会用屏风或者窗帘隔开,两边分别住着大人和一大家的孩子们。

只有节日是特例,家里年长些的姑娘们都出去帮忙了,卧室里才显得宽敞些。尽管如此,七八个甚至更多的孩子还是把卧室挤得满满当当。

家里年轻的小伙子往往是在楼下将就着睡,除非哥哥姐姐们外出打工了,才好腾出空余的卧室。

所以村民家里的老大一般在老幺出生前就自立门户了,家里的孩子不会同时在家。即使是这样,床和地铺都会把空间填满,孩子们像小囚犯似地要在床铺间穿梭才能找到自己睡的地方。

尽管如此,可千万别把雀起乡想成一个乡下的贫民窟。村民的日子过得挺惬意:村舍总是被水和肥皂刷得干干净净,只要天气好,家家都敞开门窗。只有刮风的日子,门窗才会紧闭。即使如此,村民们说,他们透过锁孔获得的新鲜空气绰绰有余。

村子这十年来闹过两次麻疹,地里两个伙计出了点意外被送到医院。这么多年来村民无灾无病,唯一的不幸就是一个村妇几个月内死于癌症。村民们平时吃的都是粗茶淡饭,也不会消化不良。更不像一些乡村小说里说的那样,出现什么精神病人。

差不多所有的村舍的楼下都只有一间房,多数还很简陋,家具只有一张桌子、几张椅子和板凳,装土豆的麻袋用旧了,铺在地上就是地毯。而其他的房间就要光亮舒适一些了,有装餐具的橱柜,有带靠垫的椅子,墙上挂着画,地上铺着色彩鲜艳的手工毯。窗台上摆着天竺葵,吊钟海棠,浓郁的檀香香气四溢。

年代久远些的老房子里还会有祖辈传下来的宝贝,类似古老的钟、雕花的桌子、一排排合金的器皿,都是些过去还富裕时留下来的器物。

村里每户的收入都是十先令一周,没有任何差别。所以大多数家庭房间的内饰只因家庭人口和主妇持家能力而略有差别。

从远处看村子,可以看到一个小屋对着邻居们的房子,仿佛要奔向田野。这栋灰色的石头小屋盖着茅草屋顶,绿色的门,墙边种着一颗李树。这栋房子被称作“末端小屋”,住着石匠一家。

这个家里最早有一个三岁的女孩劳拉和一个一岁半的男孩埃德蒙。孩子们的父亲比邻居挣得多些,母亲以前做过有钱人家的保姆,所以两个孩子被照顾得很好。孩子被教得懂礼貌,经常被带去散步,有牛奶喝,周六晚上定期洗澡,听完圣经故事后含一片薄荷糖入睡。

他们的衣服也体面些,因为妈妈品味不错,手又灵巧,条件好的亲戚也会寄给他们些衣服。别家的孩子拿劳拉底裤上的花边开玩笑时,劳拉就会把花边扯下,藏在稻草堆里。

开始带孩子的母亲总喜欢为孩子上学而担心:孩子们在学校会不会不听话,把衣服撕得破破烂烂,上学路上还要往返一英里半几个来回。但真等孩子入学了,母亲倒松了口气,因为五年一晃而过,家里的孩子越来越多。到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末,家里就有了六个小家伙。

当姐姐劳拉和弟弟埃德蒙逐渐长大,他们开始问大大小小的惹人烦躁的问题。什么谁种下金凤花的啊?为啥上帝让麦子干瘪啊?在咱家之前,谁住在咱家房子里啊?他们家的孩子叫什么呀?大海是什么样的呢?大海会不会比村里的水塘大呢?为啥咱们不能坐着驴车去天堂呢?去天堂比去牛津还远吗?诸如此类的问题无休无止。这些小脑瓜们努力在他们的小小的世界里寻找方向。

这些让人头大的问题折磨着孩子妈妈的神经,也惹周围邻居嫌。于是“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别多嘴”的话被大人经常挂在嘴边。出了家门,更是如此:

比如,一个老奶奶摘了一片叶子给村里的小姑娘。

“这叫什么呀?”小姑娘没忍住问了句。

“这叫‘少管闲事’。给你片叶子让你娘回去给你种上。”

小孩子多嘴的毛病就会在这样的故事中被治好,很快就开始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就这样,孩子们对村子的过去和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他们没必要问他们每天瞧见的鸟儿、花儿和树木,因为他们下意识里早就知道这些名儿。

大人们的闲言碎语从来不在孩子面前避讳,所以周围发生的一切,对他们来说都不是秘密。大人们就假装孩子们不会听也听不懂。因为家家的房门都对大伙敞开,所以一切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孩子尖尖的小耳朵。

一周十先令的工钱,首先要解决的是房租。村舍都是镇上的小商人们所有,一周的房租从一先令到半克朗不等。邻村有些农场工人可以住上免费的农场小屋。但是雀起乡的人不羡慕,他们说:“住了别人的房,就要听别人的话,不然就被赶出来了。”他们觉得花上一两个先令换来自由是值得的,可以去自己喜欢的教堂,或者去干点自己喜欢的事。

村里的每户人家都有一片菜园,但住着三十户人家的村子只有三家有水源。多数村民要从村边的井里打水。村里没有公用水井和水泵,房东不管房子的供水。

所以雀起乡的每户人家都有一个收集雨水的水渠,这样省去了打水之苦。雨水可以用来洗衣和浇灌园子里的植物。女人们喜欢用雨水给自己和孩子们洗脸。村妇们相信雨水对皮肤好,在没有钱买护肤品的情况下,雨水起到了美容的作用。

村妇们风雨无阻地去井里打饮用水,一根扁担上晃荡着水桶。为了打发时间,一群围着白围裙和披肩的妇女们就趁着打水的当儿闲聊。

有些刚结婚的媳妇让丈夫晚上去打水,这被其他妇女看做是耻辱,因为丈夫劳累了一天,晚上应该好好休息,而不是去做“女人的活”。直到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男人打水成了常态,偶尔有个女人去打水却被当做异类了。

夏天枯水的时候,村民们就要从半英里外的农场水泵里取水。那些自家花园有井的村民也不愿和邻居分享水源,因为他们担心自己的水井也会枯竭。他们的水井紧锁,不管邻居或有或无的暗示。

简易的厕所建在花园后或者木棚边,被叫做“杂物间”。厕所就是一个深坑上摆着一个座位,半年才清理一次。到清理的时候周围的门窗都要紧闭,可惜封不上烟囱,那股味儿还是会直冲云霄。

厕所的特点说明了主人的性格。有些厕所就是一个可怕的大洞,有些坐垫被刷得雪白。有个老太太甚至在坐垫上刻了一行字。

白墙上有时用黄粉笔写着健康卫生的标语,有些还押韵。有些用声音替代了关键词语。有一个简单明了的口号是:“吃得好,工作好,睡得好,XXX一天一次。”

劳拉家厕所的墙上贴着从报纸上剪下来的画。每次粉刷墙的时候,就会换新的图片,比如“亚历山大港炮轰事件”的图片上黑烟一片,“铁路桥惨案”的图片上一列车厢挂在海边的铁轨上。那时候还没有新闻照片,手绘的图片给了艺术家极大的创作空间。后来墙上最显眼的地方换上了两排政治领袖的肖像,格莱斯顿先生 面色凝重,两眼炯炯有神。

家里养的猪是全家人的骄傲。妈妈每天都要花上好几个小时给猪准备食物,在那口热气腾腾的大锅里不断搅拌。孩子们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采摘苦菜、蒲公英、长草之类。在潮湿的傍晚时分,他们就游荡在篱笆边捡蜗牛用来给猪加餐。猪们痛快地享受这些美食,大声地咀嚼,心满意足地发出哼哼声。

有时,家里的钱不够维持一个星期的食物。家长们就会和面包师傅和面粉厂主商量好,用猪肉来还之前的赊账。最终一半的猪肉都会被用来还账。所以经常听见农妇说,咱要杀一半猪了。不明就里的人听了还以为剩下的一半猪还会在猪圈里跑呢。

一户人家一年宰一到两头猪,这样就可以有足够的熏肉用来过冬了。新鲜猪肉是稀罕物,偶尔周日的集市里有卖。价格倒是公道,买六便士的猪肉就可以做肉布丁了;要是赶上周六晚上大减价的时候买到的一小块猪肘,大人就会把肘子穿在草叉上,再抹上一小块猪油来烤了吃,让猪肉在火上翻滚时嗞嗞作响。

但是,最经典的做法叫“包肉”:把猪肉包上板油 炸成脆皮后慢慢炖,这样鲜美的汤汁就会被油包裹住。

所以村里的女人们说得一点不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要弄点新鲜猪肉,我的手艺一定没得说。”

等到猪被催肥了,宰猪的日子就开始了,宰猪可讲究了:按照村里的说法,宰猪的时日要选在上弦月。要是选了月缺的日子,做出的熏肉会在烹调的时候缩水。肉当然要饱满的才可口。选好日子就要安排杀猪人来了。杀猪人白天的工作是盖茅草屋,天黑之后的工作就是杀猪了。夜晚降临,灯笼亮起,稻草被点燃用来烧掉宰好的猪身上的硬毛。

杀猪是件费劲又血腥的活。猪会被吊起来放血以保证肉质的鲜美。要是杀猪人失手了,猪还会挣扎着跑掉。宰猪的那天,全村男女老少仿佛都变成了冷血动物,大家围成圈,看杀猪的热闹。

宰完猪之后,杀猪人把死猪放在火上微烤,然后揭下猪脚上被戏称为“鞋子”的猪蹄子。屠夫再把“鞋子”丢到孩子中间,引来一阵争抢。有幸抢到的孩子们不顾猪圈的污秽和被烤焦的部分,抓起猪脚就啃。

这一番混合着泥和血、光和影的情形,和非洲丛林的蛮荒凶残有得一比。睡在屋里的孩子偷偷爬起,把脸贴在窗上张望。“瞧呀,这是地狱,那些就是恶鬼。”村里最胆小的男孩埃德蒙指着正在等待美食的人群小声嘀咕着。更加担心的小姑娘劳拉觉得这景象让人恶心,于是爬回了床上为可怜的猪哭泣。

但孩子们看不到的是:数月的艰苦劳作和耐心坚持终于在宰猪的时候画上完美的句号。这是大人们欢庆的时刻,伴着无限量的啤酒和在锅里嗞嗞作响的第一盘猪肉。

第二天,猪被分割好,猪肘和猪肉被送到那些关系要好的邻居家里。小盘的油渣和猪下水也被当做人情送出去。这是村子里宰猪的惯例,每家人都不会忘记这个充满人情味的规矩。

宰完猪的日子,是主妇们最忙碌的时候。她们用盐水腌好火腿和熏肉,然后挂在靠近壁炉的墙上风干。猪油被晾干,肉布丁被做好,猪肠被依着老法子在水下连续冲洗三天。这时忙得不可开交的主妇们,心情却很舒畅。特别是哪家的猪要肥到猪油多得送人时,负责养猪的主妇也会因此自豪不已。

杀完猪后的第一个周日是“猪宴”,这时候就是一家老小欢聚一堂进晚餐的美好时刻。

因为房子的面积问题,有些村民家里并没有像样的地方能够安置烤炉,村里人就会向邻居借用厨房。在田埂上的老房子里,住着一对好心的老夫妇,他们家有个特别大的烤炉,大到像是带铁门的橱柜,用砖一直砌到墙里。

在大烤炉里,把成捆的木柴点起,直到烧得滚热才把炉门打开。然后炉灰被扫出,烤盘里装上猪肘、土豆、布丁、猪肉饼,有时还有一两块蛋糕,一并丢入炉中,就可以回到自己的厨房准备其他菜了。

主妇回到家里,炒上三四盆蔬菜,再配上早就烧好的肉布丁。等大烤炉的肉出锅,就可以开饭了。

除了作为正餐的烤肉外,肉布丁是村民们的最爱。烧好的肉布丁不用配菜,蘸点佐料,就是一大美味。虽然借用了“布丁”的名字,肉布丁实际上和水果、提子或者果酱做馅的甜布丁没有什么关系。这可是纯肉馅的布丁,只要吃上一口,平时的那些甜布丁是什么味道,马上就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可惜这样奢侈的大餐一年只有一次,至多一年两次。更多的时候,村民们都在为一日三餐发愁,大多数人家里只用十先令就得过上一周。

当然,实际上这并没有那么艰难,一方面当时的食物比现在便宜得多。另一方面,熏肉蔬菜土豆之类的都是自家产的,也不至于挨饿。

所以,村里的人们都会以自家的花园和菜地为傲,经常比着谁家的蔬果最早成熟或是品相最好。圆滚滚的青豌豆,半便士大小的蚕豆,能给小孩子当靠椅的大菜花,还有豆角、卷心菜和甘蓝菜都被丢到杂烩锅里配着熏肉一起炖。

现在看来这些可都是绿色食品,自家种的现摘现吃。生菜、小萝卜和小洋葱长着梨形的头和细草般的叶子。只要配上几片面包和自制的猪油,用迷迭香调味,用村民的话说这些菜吃着特别清爽。

但家里毕竟有这么多长身体的孩子,买面包是项大开支。做布丁和蛋糕的面粉,能不再花钱当然是最好了。田里收割过后,妇女儿童蜂拥到田埂里捡遗漏的麦穗,回家做成面粉。这就是捡穗了。

捡穗是个辛苦活,人要反复来回地在田埂上奔忙,弓着腰,双眼直盯着地面,一手伸出捡穗,一手还要提着装穗的麻袋。这是项苦差事,要从天蒙蒙亮忙活到太阳下山,期间只有两次短短的休息时间。麦粒积少成多,一个农妇带着四五个壮实肯干的孩子,每晚都能扛着一大袋麦子回家。

伴着八月浅蓝色的天空,田埂上绿油油的苜蓿,篱笆上色彩绚烂的蔷薇果和山楂,以及驻足歇息的鸟儿们。这比读书有意思多了,所以孩子们很乐于做这事。

等到休息的时候,孩子们就沿着篱笆游荡,顺手摘下沙果和刺李,搜索蘑菇的踪迹。母亲们则斜倚着给婴儿喂奶,喝着冷茶,东家长西家短地闲聊,或者打个盹。

两三周后便接近拾穗的尾声了:把谷粒一颗颗地剥好,然后送到磨坊主那磨成面粉。赶上收成好的年景,磨出面粉进家的时候,足够让一大家子激动一阵了:一大筐,两大筐,那些干活卖力的家里,甚至有更多筐。用白色麻袋装满的面粉会被摆在客厅的一张椅子上展出好一段时间,经常有客人被请进屋参观,村民们喜欢他们的劳动成果被旁人仰慕,好像艺术家喜欢展出自己的画作,作曲家喜欢听自己的曲子被演奏一般。——“这不比啥画都好看多了吗?”男人们总说,女人们也觉得这话对极了。

门板上晾着的熏肉、花园里的蔬菜、还有麻袋里的面粉是一天一次大杂烩的三样主菜。有大杂烩的这顿饭,在村里被叫做“茶点”,其实就是当做晚饭。因为男人和孩子们只有晚上才能从田里和学校回来,大家没法中午回来吃“茶点”。

每天下午四点的时候,炊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火上搁着大铁锅或者三角锅,从烟囱上一直垂挂下来。所有食物都在一个容器里烹调:熏肉在每份食物里只加一点调味;卷心菜和其他绿色蔬菜包在一个网兜里,土豆在另一个网兜里,杂炖则裹在一块布里。在没有煤气和电子厨具的年代,这种原始的烹调方法听起来混乱不已。但要是火候和顺序掌握得当,这方法很管用,每份食物都完好无损,这样一顿让人食欲大开的饭就做好了。蔬菜碎末和土豆皮就是猪的美食了。

男人工作了一天回到家,就能看见餐刀和镶着牛角柄的餐叉整齐地摆在桌上,桌面上铺着洗得发白的干净桌布。黄色的大瓷盘盛着烧好的蔬菜,熏肉切成了丁,分发到每个人的餐盘里,最大块会留给辛苦了一天的男主人。

全家坐下后就开始享用一天的主餐。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大桌子上有位子坐的,一些小孩子就坐在小板凳上,把椅子当餐桌,或者他们坐在门口,把盘子放在腿上。

餐桌礼仪是少不了的。孩子们分到什么吃什么,不准挑挑拣拣,吃饭的时候要安安静静,只允许说“请”和“谢谢”。只有爸爸妈妈偶尔会说说话,一般情况下他们都会满意地专注于食物。爸爸会用餐刀把豌豆塞进嘴里。妈妈会从茶碟里喝茶。有些孩子会舔盘子。这也无伤大雅,想想谁能用叉子吃豌豆,谁能在烹饪的高温和忙乱后还有耐心等茶凉下来,谁能优雅地舔干净盘里的食物来表达对母亲的感激呢?

祈祷是每天饭后的必修课,享受完一天的美食,理应记得感恩:“感谢上帝赐我这么丰盛的晚餐。感谢父亲母亲。阿门。”

其他时候,餐桌上就是面包黄油这些简单的主食了,当然在雀起乡,更多见的是面包和猪油的组合,再配上当季的食材。毕竟新鲜黄油太贵了,只在夏天的时候偶尔会买上一磅,因为一到夏天集市上的黄油只要十便士。后来流行的人造黄油那时候才刚刚出现在市面上,少人问津。大家还是更喜欢猪油,尤其是自己做的猪油配上迷迭香叶。在夏天的每餐饭上,总有充足的绿色蔬菜和自制的果酱,要是鸡蛋没有在集市上全卖完,餐桌上还会有一两个鸡蛋。

在没有猪油配面包的时候,男人会用芥末抹面包。孩子会得到一些糖浆或者红糖。有些孩子喜欢把面包浸到开水里,再把水挤干蘸糖吃。

在雀起乡,牛奶可是个稀罕玩意,挤牛奶要去一英里半外的农舍。好在牛奶的价格不贵,一便士一罐。这种牛奶是手工脱脂,还是有小部分的油脂在。

有些村民会每天去打上一罐,但大多数人还是嫌麻烦。村里女人不喜欢在茶里加奶,那年月也意识不到孩子们需要喝牛奶。很多孩子从断奶到长大成人,甚至一直到走出村子,都从没喝过牛奶。即便如此,他们一样四肢壮实,面色红润,生龙活虎。

挤奶女工不在乎容器的大小,她只管把递来的容器填满,然后收一便士。一便士就能买一罐的牛奶,当然不值什么钱,最后卖不掉的牛奶大多拿去喂给了牛犊和猪。

村里爱贪便宜的一位老奶奶,每次都从家里找出最大的容器去买牛奶,最过分的一次,她带了家里烧水的锡水壶。其实这位老奶奶的家里只有她和丈夫两个人,很多目睹了这把锡水壶的孩子们,都在好奇她怎么喝得完这么多牛奶。

其中一个孩子说道:“我猜她用牛奶做成好吃的米布丁了吧。”

“呦,用牛奶做布丁?我的天哪!”邻居奎妮回答,“我从不做米布丁。牛奶是我家猪的晚餐。”

贫困大大阻碍了雀起乡的发展。

“君子固穷也。”村里的人们总是这样宽慰自己。

可现实的问题摆在面前,要填饱肚子,还得有地方住,就算没有现代生活的享乐,也至少要过得心满意足吧。

雀起乡村民的实际情况还是有些窘迫,一先令一担的煤和一罐用来照明的石蜡都要从微薄的收入里挤出来。那些靴子、衣服、看病、养家、娱乐和房子翻修的开支就更不用说了。

这些钱都是怎么挤出来的呢?

男人在田里辛苦些,多挣了钱,买靴子就有指望了。发工钱的时候,不欠房租的家庭就能给全家买上新鞋穿。尽管如此,从父亲的衣服到婴儿的粉红色的小鞋子,即使会持家的女主人每天精打细算,往往还是缺钱花。

如何给家里的小男孩添置双新靴子的问题,都能让好多母亲晚上睡不安稳。

女孩们就更需要靴子了,那种质量好、耐穿、鞋底有鞋钉的靴子才适合在崎岖泥泞的路上走。有一次劳拉在新入教的宣誓会上问准备受洗礼的爱丽丝小姐:“现在,你确定为明天的受洗都准备好了吗?”

爱丽丝给了她一个有力的回答:“劳拉姐姐,我妈说你可能有双旧靴子可以给我穿,所以就不打算给我准备新鞋了。”

于是爱丽丝在这种情况下得到了一双不算旧的靴子。但这种好事可不是天天有。不过还好,村里的每个人还都有鞋,没人光着脚,只是偶尔有人的脚趾从鞋头探了出来。

真正难解决的是衣服。母亲们有时开玩笑地说干脆把孩子的屁股涂黑,这样就能光着身子省件衣服了。当然她们不会真的这样做,不过能穿得体面真的很难,更别说打扮得漂亮点出门了。

学校的女孩帮教会把布料做成衣服送给村民,可是样子完全不是时兴的款式。她们只会用没漂白过的印花粗布做成宽松的衬衫和灯笼裤,尽管做工不错,可是一点花边都没有。她们还会做质地厚实的背心和羊毛长袜。

这些不花钱的衣服,除了款式老套之外,还是挺不错的。收到这些衣服的人也很感激,因为这些衣服耐穿,尤其是印花粗布越洗质地越好。

外套就要指望在外给大户人家做工的女眷们了。她们往家寄的包裹里不仅有自己的衣服,还有从女主人那讨来的衣服。这些衣服被拿来穿,修修改改,缝缝补补,只要线没被彻底磨破,就会一直穿下去。

虽然生活捉襟见肘、忧虑不断,村民们过得也安适。日子贫困,却过得坦荡。他们常说:“总会苦尽甘来的。”

其实,比起祖辈来说,村民们已经过得还算不错了。他们靠着自己养活一家老小,在这个不算差的时代里,他们也能感受到和别人一样的幸福。毕竟大多数村民们除了工资之外,还能赚些零碎补贴家用。他们自制熏肉,捡稻穗,拾掇零星的小麦和大麦地,了解日常的草药和香料,还用山头田间的野果做成果酱果冻和酒。

他们的生活被即将消逝的乡村风光和田园牧歌围绕。这最后的回响微弱却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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