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镇是个安静祥和的地方,这里却不是伊甸园。村里不时地会出些事故,打破这宁静美好。

有时是些伤心事:一个男人被公牛撞出血;驾车人从马车上摔下跌断了脖子;母亲早亡,丢下一群没人照顾的孩子;一个小男孩在河边玩,不幸溺水。这些悲剧能显示出村里人善良的一面:邻居们去慰问伤心的妻子;把没人照料的孩子领回家,直到给孩子们找到家为止;给伤心的家庭送去他们用得着的东西。

有些事情没有这么让人痛心疾首,却也让人不好受。一个平时安静温和的男人喝得烂醉,走过草地的时候嘴里嚷嚷着猥亵的话;一个男人抛弃了相恋十年的女友,另寻新欢;孩子或者动物被虐待;温和无害的闲话突然变得凶险恶毒。这些事情让涉世未深的人对世界心怀疑虑,觉得阳光的背后总有块阴影。

经验丰富的人会把事情分开来看,他们明白人性是奇妙的善与恶的结合。幸运的是,善永远是占主导的。蕾恩小姐听到些烦心事会叹气说“这就是生活”,然后扭头问:“劳拉,还要不要一块果酱饼?”

劳拉被蕾恩小姐淡定的态度震惊了,她觉得果酱饼和泪水是要分开的。虽然痛苦和失落会侵袭每一个人,周围的人也会分担这些苦楚,但是生活依旧要继续。这点劳拉还需要学习。

烛镇绿里没有重罪。村民只在周日的报纸上读到谋杀、乱伦和抢劫的新闻,自己身边从未发生过。当地法院偶尔审些案子,都能让村里激动一番。

两个偷猎的人被送到提摩西爵士的庄园。提摩西爵士请法官从轻处理,因为家里的顶梁柱进了监狱,就没人养家了。法官看在他的面子上就罚了偷猎者的款。其实偷猎者知道后果,如果猎物足够诱人,他就愿意冒险。

还有个案子是一个人偷邻居的猪食。邻居把猪养在离房子有些距离的菜地边,从烛镇收下泔水当猪食。小偷每天早起用猪食喂自家的猪,好几个星期后才被发现。村民们觉得这种行为太卑劣了,在监狱里两个星期都是轻判了。

萨姆和苏珊的案子让邻居们分成了两派。有一对年轻的小夫妻,有三个小孩子,过得其乐融融。有一晚,夫妇俩吵起来,高大的萨姆把瘦弱的苏珊打了一顿。邻居们见到苏珊脸上的青肿就明白了发生什么。一般夫妇间争吵自己解决就行了。可是萨姆这么高大,苏珊这么娇弱,大家见到都会义愤填膺地说:“萨姆这个打老婆的人!”

苏珊的处理方式与众不同。别的妻子顶着被打的黑眼圈会说是砍柴的时候不小心被木棍打到,或者躲在家不出来。这样大家就不多过问了。苏珊却和平时一样高高兴兴地忙进忙出,既不要邻居同情,也不要旁人的建议。几天后大家才知道,她去烛镇的警察局报了案,萨姆被警局传唤。

这件事激起了村民的热情讨论。有人对高大的萨姆殴打柔弱的妻子表示极大的愤慨,要知道苏珊是个多么模范的母亲和妻子啊。苏珊理应去报警。有些人觉得苏珊是个悍妇,这个女人看上去瘦瘦小小,谁知道做丈夫的忍受了多少。苏珊总是在萨姆耳边唠叨不停,只要做丈夫的一回家,苏珊就要他脱下外套,洗手洗脸,才放他去吃晚饭。邻居们分成了两派,一派觉得萨姆是个畜生,苏珊是个受害者;另一派觉得萨姆是个气过头的丈夫,苏珊是个泼妇。这两派争执不休。

大家没料到苏珊还留了一手。萨姆殴打妻子被判一个月的监禁。苏珊从法院回来,一言不发地收好东西,锁好房子,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去了烛镇济贫院。其实她在没有收入来源的情况下也可以留在家,商店会给她赊账,邻居们会伸出援手,她也能搬回娘家住一段时间。她偏偏做出了这么让人匪夷所思的选择,这让她失去了不少支持者。原本准备好帮助她的邻居手足无措,原本站在反对方的人更抓到了把柄。事后她说这样是为了羞辱萨姆,毫无疑问她成功了。当然她带着孩子在济贫院的日子也不好过。众所周知,对一个体面女人来说,济贫院是个险恶的地方。

最后是个欢乐的结局。劳拉永远忘不了萨姆出狱后一家团圆的场景。一家子走过邮局,亲密地说话,萨姆推着婴儿车,苏珊背着一袋新买的东西。每个孩子手里都抓着一个新玩具,最小的儿子吹着一个小喇叭,让大家都知道他们一家子回来了。从此以后,萨姆成了模范丈夫,温柔体贴。苏珊依旧把驯夫的缰绳抓在手上,收放有度。

一场家庭争地的风波让村里热闹了一阵子。老人吉姆多年前从父母那继承了一栋小屋和几块地。突然这老人的侄女艾丽莎说土地当归自己早已去世的父亲。当年遗嘱里写着房子和土地都归大儿子吉姆,艾丽莎的父亲得到一小笔钱和一些家具,因为大儿子一直帮着父母操持家务。艾丽莎坚持存款和家具可以按照遗产分配,但是土地一定要平均分给两个儿子。她是个专横的女人,决定用武力把土地夺回来。

艾丽莎住在邻村。有天早上,她派了一群工人把老吉姆地里的篱笆给刨倒。工人们说艾丽莎要在地里建一栋小屋。老吉姆是个热爱和平的人。他消极地抵抗让不知就里的村民站在艾丽莎的一边。他们谴责老吉姆在父亲尸骨未寒之前就把地留在自己手下。他们钦佩艾丽莎的勇气和精神,希望她能维护自己的权益。或许这些人更希望艾丽莎能继续提供大众娱乐的话题。知道内情的人都支持老吉姆,觉得艾丽莎在胡搅蛮缠。

老吉姆虽然是个超脱世俗的人,绝对没有把财产拱手送人的意愿。他发现律师的文件对艾丽莎没有任何效力,只好诉诸法院。从此艾丽莎就从烛镇绿里消失,村里的生活安静得不可思议。

这些小风波在村里人看来间隔太久。风平浪静的生活让烛镇绿里的警官有足够的时间整理花园。每年的花展上,警官都能得到最佳蔬菜种植和最美花园的两项大奖。自行车普及以后,他偶然去抓伤几个超速的或是晚上骑车不亮灯的。一年三百多天的工作日,他都是穿着制服僵直地巡逻。

警官是个好脾气的人,却不招人喜欢。他和妻子住在村里,却脱离了村里的生活,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村民们都是守法公民,总觉得警官是政府派来监视自己的。劳拉小时候听说一个女人见到警察的制服就快要晕倒,就好像有些敏感的人闻到玫瑰或是见到猫就要晕厥。小男孩在警察经过后会唱道:

 

警察戴着闪亮的黑帽

肚子肥得流油

鼻子上挂着煎饼

 

那时候警察还不带头盔。

烛镇绿里有很多不犯法却能打破村子宁静的事件。那时候的村妇不太识字,也没电影做消遣,她们擅长从生活里提取精彩片段,用流言蜚语打发时间。村里有几个天赋异禀的女人能把芝麻大的事情改头换面,添油加醋之后说得有鼻子有脸。等到传回当事人耳里的时候,早与事实大相径庭。

让一个自尊心强的主妇恼火的是,有人传说她被迫卖了摇椅还债。事实却是摇椅拿去维修,主妇也存好了给建筑工的钱。让一个小伙子气愤的是,传言被他的恋人冷眼相待。长舌妇传说他进了一个漂亮寡妇的家里。事实却是寡妇的房东让小伙子去检查房子的烟囱。

这些流言杀伤力不大。有幽默感的人一笑了之,对长舌妇表示无奈。有些爱追究的人会挨家挨户地问,直到抓出流言的源头。抓出主犯不容易,不少人都参与其中。不过询问的过程让受害者面子上过得去些。

偶尔有些流言让当事人深受其害。有个女孩在宅子做工期间怀孕了。她贫血得厉害,主人好心地让她回家休养几个星期。很快,她的情况以及故事的男主人公就成了大家的谈资。这个敏感的女孩为此难过了好久。

情人卡片恶作剧也给人留下无限遐想。当时不太流行给爱人寄精美的情人卡片了。劳拉没机会收到一张真正的情人卡。村里还盛行寄恶作剧的情人卡。薄薄的纸片上印着奇怪的图形,上面写着侮辱或者猥亵的话语。每年情人节前夕邮局都收到很多这样的恶作剧卡片。

劳拉收到一张给自己的卡片,里面画着一个难看的女孩卖邮票,打油诗写着:

 

你把自己想成了啥

自以为是真难看

 

卡片里还建议劳拉出门的时候带着面纱,否则要惊吓到母牛的。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写道:“你真需要一个面具。”她气得把卡片丢到火中,没告诉任何人。好一段时间她对自己容貌的信心被打击,一想到自己遭人嫉恨让她心寒。

流言和匿名信是少数心术不正的人的把戏。多数烛镇绿里的居民都是好人。教育给村民的生活带来了积极的改变。迷信不再盛行。穷苦潦倒、面相难看的孤寡女人不再被当做是巫婆。村里还有个男人相信自己小时候见过的巫婆导致了他一切的不幸。被那巫婆看过的孩子口吐白沫、倒地而亡,马匹变得瘸腿,母牛压死了小牛,稻草堆着火。

有段时间在烛镇绿里,棺材放在手推车上,由朋友们推着。送葬的人徒步走到目的。有时送葬的只有三四个人,一个寡妇带着几个半大的孩子。有时送葬的人很多,儿女和孙子孙女都会跟在棺材后面。女人为了在葬礼上稍微体面些,会从邻居那借衣服。男人的帽子和袖口都围着黑纱。村里的木匠不仅做棺材,还负责丧事。一套丧事办下来,需要三、四镑。鲜花被摆在棺材里,后来开始在棺材里摆花环。 

村里的葬礼都不铺张豪华。出于礼节。葬礼后会提供一顿饭,因为从远方来的亲友早餐后就没有吃过什么东西。穷困的人家会在小屋里给参加葬礼的人提供些食物。条件好些的会做上一只火腿,味道好,又节约时间。

和逝者道别后的亲友们一直压抑着情感。待大家情绪稳定些后,旁边人会劝伤心的家属节哀。大家开始吃喝的时候,气氛缓和下来。慢慢地,偶然有一抹悲伤的笑容出现,桌上有了些积极的回应。亲友们告诉自己,生活要继续,和亲爱的朋友一起享用食物也算对逝者的一种安慰。富裕些的家庭会在餐桌上提供雪利酒和饼干,一家之主借此机会在火炉前发表些陈词滥调。

鬼故事在村里百讲不衰。有些头脑简单的人会把这些故事当真。有些人喜欢鬼故事的刺激,仿佛在看侦探小说一样。受教育程度高的人对此嗤之以鼻。那是个物质主义的时代,看不见摸不着的都不足为信。

劳拉的妈妈对超自然的事情持观望态度。她经常给孩子们讲自己小时候听过的鬼故事,她有时候觉得这些故事有可信之处,但还有些漏洞。人不可能了解一切,说不定鬼魂会出现。但是那些去过天堂的灵魂愿意在尘世阴冷的冬夜徘徊,也颇让人觉得可疑。

劳拉的母亲对超自然的事情半信半疑。劳拉有个表姐莉莉,在病榻上奄奄一息,住在邻村。一个表妹佩斯住在另一个村里。

佩斯在莉莉病榻前照顾了一个多星期,每晚还要回自己家整理家务。有天早上,佩斯想去雀起收房租,也是为了有些闲钱给莉莉买些东西。

佩斯收了房租,路过劳拉妈妈的小屋,想带着阿姨一起去探望莉莉。劳拉的妈妈在家里忙得热火朝天,丈夫在外工作。佩斯说:“莉莉病得很厉害了,估计没几天的日子了。说不定都捱不过今天。”

劳拉的妈妈把婴儿放在推车里,同佩斯一起出门。一路上都没有遇见任何熟人。

这时候,照顾莉莉的护士在给莉莉换洗衣服。奄奄一息的莉莉不愿意被人打扰。护士说:“让我把你收拾地漂亮些吧,佩斯待会就来看你啦。”

莉莉说:“我知道,我看得见她。阿姨也一起来了。她们刚走过石楠丛,现在在摘黑莓。”

护士说:“亲爱的,阿姨不会这么早来的,她要照顾小孩子呢。佩斯也不会摘黑莓的,她肯定急着来看你呢。”

很快两人到了,手里捧着黑莓和花束。劳拉的妈妈走得急,没空从自家花园里带上一束花。两人就在石楠丛里摘了些红黄的花朵和长着野果的植物,带给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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