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和女人相互需要。我们还是承认这一点为好。我们曾拼命否认这一点,对此厌烦、气恼,可归根结底还得认输,还得对此认可才是。咱们这些个人主义者,利己主义者,无论什么时候,都十分信仰自由。我们都想成为绝对完美的自我。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说我们其实还需要另外一个人,岂不是对自尊心的一个巨大打击?我们自由自在地在女人中进行挑选——同样女人也如此这般地挑选男人,这都不在话下。可是,一旦让我们承认那个讨厌、如鲠在喉的事实:上帝,离了我那任性的女人我就没法儿活!——这对我们那孤傲的心是多么大的污辱!

当我说“没有我那女人”时,绝不意味着法语中与“情妇”的性关系。我指的是我同这女人自身的关系。一个活生生的男人如果不与某个特定的女人有一种关系他就很难快活地存在,除非他让另外一个男人扮演女人的角色。女人也是如此。世上的女人若同某个男人没有亲昵之情几乎难以快活地存在,除非她让另一个女人扮演男人的角色。

就这样,三千年来,男男女女们一直在对抗这一事实。在佛教中尤其如此。如果一个男人的眼睛中有女人的影子,他就永远达不到那尽善尽美的涅槃境界。“我孤独而至!”这是达到涅槃境界的男人骄傲的声明。“我孤独而至!”灵魂得到拯救的基督教徒亦这样说。这是自高自大的个人主义宗教,由此产生了我们有害的现代个人利己主义。神圣无比的婚姻终为死亡的判决而解散。在天上并没有给予和索取的婚姻。天堂上的人是绝对个性化的,除却与上帝之间的关系,相互间不再有什么关系可言。在天上,没有婚姻,没有爱,没有友谊,没有父母、兄弟姐妹,更没有什么表亲了。只有“我”,绝对孤独,单单同上帝有关。

我们说的天堂,其实是我们极想在人间获得的。天堂的环境正是我们眼下企盼、争取得到的。

如果我对某男或某女说:“你愿意摆脱一切人际关系吗——不要什么父母、兄弟姐妹、丈夫、情人、朋友和孩子?摆脱一切人际的纠缠,只剩下你纯粹的自己,单单与上苍发生联系。”答案是什么?请问,你将如何诚恳地回答我?

我期待着一个肯定的“愿意”。过去,有不少男人这样回答。而女人则回答“不”。可如今,我以为不少男人会犹豫再三,反之,几乎所有的女人都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愿意。”

现代的男人,达到了近乎涅槃的境界,没有任何人的关系了,他们甚至开始揣测:他们是什么物件,身在何方。请问,当你获得了巨大的自由,砍断一切纽带或“束缚”,变成了一个“纯粹的”个体时,你算个什么?你算个什么?

你可以想象你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因为压根儿没几个人能接近这种独立境界而又不会落入死一般的利己主义、自鸣得意和空虚之中。真正的危险是,你形单影只,与一切活生生的人断绝关系。危险的是你孑然一身,几近一无所有。无论是男是女,若只剩下其自然要素,那看看他们都还是些什么吧。极其渺小!把拿破仑单独困到一座孤岛上,且看他如何?全然一个乖戾的小傻瓜。把玛丽·斯图亚特关入龌龊的石头城堡监狱中,她就变成了一个狡诈的小东西。当然,拿破仑并不是一个乖戾的小傻瓜,即使被关在与世隔绝的圣·赫勒拿岛上后他变成了这样。可是苏格兰的玛丽女王独囚在福色棱格之类的地方后就变成一个狡诈的小人了。这种大肆的孤立隔绝把我们变得只剩下自身,这是世间最大的诡计。这就如同拔光孔雀的毛令其露出“真鸟”的面目。当你拔光了全部的毛以后,你得到的是什么呢?绝不是孔雀,而不过是一具秃鸟的肉体罢了。

对于我们和我们的个人主义来说,情况亦然。若让我们只成为我们原本的样子,我们会是何种情形?拿破仑成了一个乖戾的小傻瓜,苏格兰的玛丽女王变成了狡诈小人,圣·西蒙斯达立特斯住在柱子上36变成了自高自大的神经病,而我们这些了不起的人则成为自鸣得意的现代利己主义者,真是一文不值。如今的世上,尽是些个傻里傻气却又傲慢无礼的利己主义者,他们断绝了一切美好的人际关系,依仗着自身的固步自封和虚张声势假充高高在上的姿态。可空虚早晚会露馅儿。这种空城计只能一时唱唱,偶然骗骗人罢了。

其实,如果你封闭孤立一个人,只剩下他纯粹和美好的个性,等于没有这个人一样,因为只剩下了他的一星半点。把拿破仑孤困起来,他就一文不值了。把康德孤困起来,他那些伟大的思想就只能在他自己心中嘀嘀嗒嗒转悠——他如果不把他的思想写下来予以传播,这些思想就只能像一根无生命的表针。甚至就是如来佛他自己,如果把他孤困在一个空寂的地方,令其盘腿坐在菩提树下,没有人见到他,也没人听他讲什么涅槃,我看他就不会津津乐道于涅槃之说,他不过只是个怪物而已。一个绝对孤独的人,没有多大价值,那灵魂甚至都不值得去拯救,或者说不配存在。“我呢,如果我升天,我会把所有的人都引到我身边。”37可如果压根儿就没有别人,你的表演就不过是一场惨剧。

所以我说,一切,每一个人都需要自身与他人的联系。“没有我,上帝就做不成事。”一位十八世纪的法兰西人说。他这话的意思是,如果世上没有人,那么,那个人的上帝就毫无意义了。这话真对。如果世上没有男人和女人,基督就没了其意义。同理,圣·赫勒拿岛上的拿破仑与他的军队和民族没有关系,他就没了意义,法兰西民族也就失去其一大半意义了。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拿破仑身上流出,而又有一股相应的力量从法国人民那里回流向拿破仑,他和他们的伟大就在于此,就在于这关系之中。只有当这种循环完成以后,这光环才会闪光。如果只是半个圈,它是不会闪光的。每一个光环都是一个完整的圈子。每个生命亦然,如果它要成为生命的话。

是在与他人它物的关系中,我们获得自己的个性,让我们承认这一重要事实,吞下这颗刺人的果子吧。如果不是因了与他人的关系,我们就只能是一些个体,是微不足道的。我们只有在与他人、其他生命和其他现象活生生的接触中才能行动,才能获得自身的存在。除去我们的人际关系和我们与活生生的地球和太阳的接触,我们就只能是一个个空气泡。我们的个性就毫无意义。一座孤岛上的孤云雀不会发出歌声,它毫无意义,它的个性也就如同一只草丛中的老鼠一样逃之夭夭。可是如果有一只母雀与它同在,它就会发出高入云霄的歌声,从而恢复自己真正的个性。

男人和女人均如此。他们真正的个性和鲜明的生命存在于与各自的关系中:在接触之中而不是脱离接触。可以说,这就是性了。这和照耀着草地的阳光阳光一样,就是性。这是一种活生生的接触——给予与获得,是男人和女人之间伟大而微妙的关系。通过性关系,我们才成为真正的个人;没有它,没有这真正的接触,我们就不成其为实体。

当然,应该使这种接触保持活跃,而不是使之凝固。不能说与一个女人结了婚这接触就完结,这种做法太愚蠢,只能使人避免接触,扼杀接触。人们有许多扼杀真正接触的可能性的诡计:如把一个女人当成偶像崇拜(或相反,对她不屑一顾);或让她成为一个“模范”家庭妇女、一个“模范”母亲或一个“模范”内助。这些做法只能使你远离她。一个女人绝不是这个“模范”那个“模范”,她甚至不是一个鲜明固定的个人。我们该摒弃这些一成不变的观念了。一个女人就是一束喷泉,泉水轻柔地喷洒着靠近她的一切。一个女人是空中一道震颤的波,它的振动不为人知也不为己知,寻找着另一道振波的回应。或者可以说她是一道不协调、刺耳而令人痛苦的振波,它一味震颤着,伤害着振幅之内的每一个人。男人也是这样。他生活,行动,有着自己的生命存在,他是一束生命震颤的喷泉,颤抖着向某个人奔流,这人能够接受他的流溢并报之以回流,于是有了一个完整的循环,从而就有了和平。否则他就会成为恼怒的源泉,不和谐,痛苦,会伤害他附近的每个人。

但是,只要我们是健康、乐观的人,我们就会不懈地寻求与他人结成真正的人际关系。当然,这种关系一定要发生得自然而然才好。我们绝不可勉为其难地寻求一种人际联系,那样只能毁灭它。毁灭它倒是不难。从好的方面说,我们至多能做的是关注它发生,不应强迫或横加干涉。

我们是照一种虚假的自我概念在做事。几个世纪以来,男人一直是征服者,是英雄,女人则只是他弓箭上的弦,只是他装备上的一部分。而后女人被允许有自己独立的灵魂,于是有了对自由和独立的呼唤。如今,这种自由和独立都有些过火了,走向了虚无,走向死亡的感情和荒芜的幻想。

所谓征服者英雄38已像兴登堡元帅39一样陈旧过时了。这个世界似乎试图再兴起此种花招来,但归根结底会证明这些人是愚蠢的。男人已不再是征服者,不再是英雄好汉。他也不是宇宙间敢于直面死亡的永恒世界中未知物的孤胆超灵。这种把戏也不再让人信服了。当然今日还有不少可怜的年轻人还坚持这么认为,尤其是在最近一次大战[指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大受其苦并沉溺其中自怜自艾的可怜的小伙子们。

可这两种骗术都玩儿完了——无论是征服一切的英雄还是故作沧桑状、一袭孤魂直面死亡的悲情英雄,全都玩儿完了。第二种骗术在今日更年轻的人中似更时兴,但这种自怜自艾更危险。这是一种僵死的骗术,没戏了。

今天的男人们要做的,就是承认,这些一成不变的观念归根结底是无益的。作为一个固定的客体,甚至作为一个个人,人,无论男女,都没什么了不起。所谓了不起的大写“吾者”40对人类来说不算什么,人类可以置之不理。一旦一个人,无论男女变成了了不起的大写“吾者”,他就一钱不值了。男人和女人,各自都是一个流动的生命。无论没有哪一方,我们都无法流淌,就如同没有岸的河不是河流一样。我生命之河的一条岸是女人,另一条岸是世界。没了这两条河岸,我的生命就会是一片沼泽。是我与女人及同胞的关系使我自身成为一条生命之河。

这种关系甚至赋予我以灵魂。一个从未与别人结成生命关系的人是不会真正拥有灵魂的。我们无法以为康德有灵魂。所谓灵魂是指我与我所爱、所恨或真正相知的人在生命的接触中形成并自我满足的一种东西。我自身具有通往我灵魂的线索。我必须获得我灵魂的完整性。我说的灵魂就是我的完整性。我们今日缺的正是自身的完整感,有了完整感人才会宁静。而今天我们,还有我们的青年们所缺的正是自我的完整感,他们深感自身支离破碎,因此他们无法获得宁静。所谓宁静并非凝滞,而是生命的奔流,像一条河那样。

我们缺少宁静,那是因为我们不完整的缘故。我们不完整,因为我们只了解生命关系的一星半点,其实我们或许会获得更多。我们生活在一个对剥离这种关系深信不疑的时代。人们要像剥葱头那样剥离生命关系,直至你变得纯而又纯或变成无比虚无。空虚。大多数人的境况正是如此:意识到了自身彻底的空虚。他们太渴望成为“自己”,反倒变得空空荡荡或者说差不多空空荡荡。

“差不多空空荡荡”绝非乐事。可生活本应是快乐的,应该是顶快乐的事。“过得好”并不是为了“远离自我”。真正的乐事是成为自己。人类有两大关系,可能就是男人与女人及男人和男人的关系。眼下,这两种关系我们都弄得很乱,很让人失望。

当然,男女关系是实际人生的中心点,其次才是男人与男人的关系,再远,才谈得上其他各种关系:如父母姐妹兄弟朋友等等。

前些日子有个年轻人很嘲弄地对我说:“恐怕我无法相信性可以使英国复活。”我说:“我肯定你无法有这等信念。”他其实是教训我,说他对性这样的脏东西和女人这样的寻常玩艺儿不屑一顾。他这人没什么生命力,是个空虚而又自私的年轻人。他只顾自己,就像个木乃伊一样萎缩成小小的自我,作茧自缚,一旦拆除包装他就碎了。

那么归根结底什么是性呢?它只是男女关系的象征吗?其实男女关系像所有生命关系一样意义很广泛。它存在于两种生命之间决然不同的生命流动中,不同,甚至是相反的生命流。贞洁,亦如肉欲一样,是这种生命流的一部分。除此之外,还有我们无法得知的无止境的微妙交流。我敢说,任何一对体面结了婚的人,他们之间的关系每隔几年就大有改观,时常他们对此竟毫无意识。每次变化都带来痛苦,即使它带来乐趣。漫长的婚姻生活就是永久变化的漫长过程,在这当中,男人和女人相互培育他们的灵魂和完整的自我。这就如同河水不断流动,流过一个个新的国家,这些国家都是未知数。

可我们却被有限的观念所掣肘,变得很愚蠢。有个爷们儿说:“我再也不爱我老婆了,再也不想与她同床共枕。”我倒要问问他为何总想到与她同床共枕呢?他可知道,当他不想与她同房时是否还有别的微妙的生命交流在他俩之间进行,它可以使他们变得完整。还有她,她本可以不抱怨,不说一切都结束了,她非要跟他离婚、再投奔另一个男人不可,她为什么不能三思去倾听自己灵魂中新的旋律并在她男人身上寻找新的动向?每发生一次变化,就会有一新的生命和节奏应运而生;我们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更新我们的生命从而获得一种真正的宁静。那么,为什么我们非要人人像一张菜谱那样一成不变?

我们真该多一点理智。可我们却受制于几个固定的观念如性、金钱或人“应该”如何等等,从而我们失落了生命的整体。性这东西是变化的,一会儿生机勃勃,一会儿平和,一会儿恼怒,一会儿又会随风飘去,飘去。可普通人却经受不了这些变化。他们要的是粗暴的性欲,他们总要这样,一旦不这样,那就算了!全结束。离婚!离婚!

人们说我想让人类回到野蛮状态中去,这话真让我讨厌至极。好像一到了男女这事上,现代的城市人与最粗野的猴子有什么两样似的。我看到的是我们这些自诩文明的男女们相互在感情上和肉体上摧残,我所做的就是请他们三思。

在我看来,性意味着男女关系的全部。其实这种关系比我们所理解的要深刻得多。我们懂的不外乎这么几类毛皮——情人、妻子、母亲和恋人。在我们眼里女人就像一种偶像或一个提线木偶,总得扮演个什么角色:恋人、情人、妻子或母亲。我们真该破除这种一成不变的观念,从而认识到真正女人之难以捕捉的特质:女人是一条流淌着的生命之河,与男人的生命之河很是不同。每一条河都得循着自己的方向流动,并不冲破界限;男女之间的关系就是两条河并行,有时甚至会交汇,随后又会分流,自行其径。这种关系是一生的变化和一生的旅程。这就是性。在某些时候,性欲则全然离去,但整个关系仍旧向前发展,这就是活生生的性的流动,是男女间的关系,它持续终生。性欲只是这种关系的一种表现,但是生动的、极生动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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