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六个月以后,《人生的悲欢》所引起的骚动已经平息,德里菲尔德又开始写另一部小说,这部作品后来以《他们的收获》为名发表。我当时是医学院四年级的学生,在病房担任外科医生的助手。有一天,我值班的时候要陪一位外科医生去查病房,于是我到医院的大厅去等候这位医生。我瞥了一眼放信的架子,因为有时候有人不知道我在文森特广场的地址,就把信寄到医院来。这天我很奇怪地发现有一份发给我的电报,内容如下:

请务必于今日下午五时来我处。有要事相商。

伊莎贝尔·特拉福德

我不知道她找我会有什么事,在过去这两年里,我大概见过她十多次,但是她从来也没有注意过我,我也从来没有去过她家。我知道举行茶会的时候往往缺少男客,所以女主人等到最后发现男客不够的时候,可能会觉得把一个年轻的医科学生请来总也聊胜于无;可是电报上的措辞不大像是请我去参加茶会。

我给他当助手的那个外科医生既乏味又啰嗦。直到过了五点,我才完事;从医院到切尔西又足足花了二十分钟。巴顿·特拉福德太太住在泰晤士河河堤路上的一幢公寓里,我赶到她的住所的时候已经快六点了。我按了门铃,问她是否在家。我被引进客厅,开始向她解释迟到的原故,可是她却马上打断了我的话:

“我们猜到你有事脱不了身。没关系。”

她的丈夫也在座。

“我想他会乐意喝杯茶的,”他说。

“噢,不过现在吃茶点未免太晚了,是吗?”她温和地望着我,她的柔和而好看的眼睛里充满了亲切友好的神情。“你不想喝茶了吧?”

我那时又渴又饿,午饭的时候我只吃了一个黄油烤饼外加一杯咖啡,不过我不愿意告诉他们。我表示自己不想喝茶。

“你认识奥尔古德·牛顿吗?”巴顿·特拉福德太太指着一个人问道。我进去的时候这个人正坐在一把宽大的扶手椅中,这时他站了起来。“我想你在爱德华家里见过他。”

我是见过他。他并不常去德里菲尔德家,不过他的姓名听上去很熟,我也记得他这个人。他使我觉得很紧张,我大概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话。虽然今天他已经完全被人忘却,但在当时他却是英国最有名的评论家。他是个高大、肥胖、头发金黄的人,长着一张丰满、白净的脸和两只淡蓝色的眼睛,金黄色的头发已经渐近灰白。他通常戴一条淡蓝色的领带好衬托出他眼睛的颜色。他对在德里菲尔德家见到的作家都表现得很亲切友好,并对他们说一些悦耳动听的恭维话。可是等他们一走,他就拿他们打趣逗乐。他说话声调低沉、平稳,措辞得当,谁都不像他能那样切中肯綮地讲一个用心险恶的有关自己朋友的故事。

奥尔古德·牛顿和我握了握手;巴顿·特拉福德太太怀着她那随时流露出的体贴人的心思,急着想使我安心自在,就拉着我的手要我在她旁边的沙发上坐下。茶点还没有从桌上收掉,她拿起一块果酱三明治,文雅地小口小口地咬着。

“最近你见到过德里菲尔德夫妇吗?”她问道,好像只是为了找个话题谈话。

“上星期六我在他们家。”

“从那以后,你就没有见过他们俩吧?”

“没有。”

巴顿·特拉福德太太看看奥尔古德·牛顿,又看看她丈夫,随后又回转脸看看牛顿,仿佛默默地要他们帮助。

“不用转弯抹角了,伊莎贝尔,”牛顿带着他那种胖乎乎的、一丝不苟的神气说,一边略带恶意地眨了眨眼睛。

巴顿·特拉福德太太转过脸来对着我。

“那么说你还不知道德里菲尔德太太从她丈夫身边逃走了。”

“什么!”

我大吃一惊,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也许还是由你来把事情经过和他说一下的好,奥尔古德,”特拉福德太太说。

评论家在椅子里往后一靠,把一只手的手指尖顶着另一只手的手指尖,津津有味地讲起来。

“昨天晚上,我需要去见爱德华·德里菲尔德,谈谈我为他写的一篇文学评论。晚饭后天气很好,我想闲逛到他家去。他正在家里等我,而且我知道,除非有类似伦敦市长或皇家艺术院的宴会这类重要活动,否则他晚上是从来不出门的。所以当我走近他的住所的时候,突然看见门开了,爱德华本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你可以想象得出当时我有多么吃惊,不,我简直完全愣住了。你一定知道伊曼纽尔·康德的故事,他每天习惯在一定的时间出外散步,从来没有一时半刻的偏差,因此柯尼希山①的居民都习以为常地在康德每天出来散步的时候对表。有一天他比平时早了一个小时从家里出来,当地居民的脸色都变白了,他们明白一定出了什么可怕的事,果然他们猜对了;伊曼纽尔·康德刚刚得到巴士底狱陷落的消息。”

奥尔古德·牛顿停了一会儿来增强他这段小故事的效果。巴顿·特拉福德太太对他会心地笑了笑。

“当我看见爱德华匆匆朝我走来的时候,我倒并不认为发生了上述这种震撼世界的灾难,但是我却立刻意识到出了什么不幸的事。他既没拿手杖,也不戴手套,身上还穿着工作服,一件黑羊驼呢的旧外套,头上戴着宽边呢帽。他神情狂躁,举止烦乱。我了解婚姻状况的变化无常,因此心里暗想是否因为夫妻争吵他才匆匆离家;我也想到也许他是急着要找邮筒发信。他像希腊史诗中最风流倜傥的英雄赫克托耳②那样一阵风似的往前走去。他似乎并没有看见我,我心里突然怀疑他那时也不想见我。我叫住了他。‘爱德华’,我说。他好像吓了一跳。我可以肯定有那么一会儿,他根本没有认出我是谁。‘是什么复仇的怒火促使你如此匆忙地穿过皮姆利柯的时髦的区域?’我问道。‘噢,原来是你,’他说。‘你上哪儿去?’我问道。‘哪儿都不去,’他回答说。”

照这种速度讲下去,我想奥尔古德·牛顿永远都讲不完他的故事,而如果我晚半小时回去吃饭的话,我的房东赫德森太太一定会对我很恼火。

“我告诉他我的来意,并且提议我们回他家去,他在那儿可以更加方便地讨论一下困扰我的问题。‘我根本没法子静下心来,不想回去,’他说;‘咱们还是散散步吧,可以边走边谈。’我同意了他的话,转过身来和他一起向前走;可是他步子飞快,我不得不请他放慢一点。就连约翰逊博士③也无法一边在弗里特街上用特别快车的速度往前走一边和别人交谈。爱德华的样子十分古怪,态度又那么激动,所以我想还是把他带到行人稀少的街道上去为好。我和他谈到我要写的文章。我正在构思的主题比最初看上去要丰富得多,我没有把握在一份周刊的专栏里是否有可能把论点都说明白。我全面清楚地向他说明了整个问题,并征求他的意见。‘罗西离开了我,’他回答说。我一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不过我马上明白了他是在说有时把茶递给我的那个体态丰满、也不能算没有吸引力的女人。从他说话的口气里,我看出来他指望我能给他一些安慰,而不是为他庆幸。”

奥尔古德·牛顿又停了一会儿,两只蓝眼睛亮闪闪的。

“你真行,奥尔古德,”巴顿·特拉福德太太说。

“妙极了,”她丈夫说。

“我明白他在这种时候需要同情,于是我说:‘好朋友。’可是他打断了我的话。‘我刚收到通过最后一班邮递送来的一封信,’他说。‘她和乔治·肯普勋爵私奔了。’”

我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但是一句话也没有说。特拉福德太太迅速地瞅了我一眼。

“‘乔治·肯普勋爵是谁呀?’‘他是黑马厩镇上的人,’他答道。我没有时间多想,决定坦率地跟他讲讲我的意见,‘你摆脱了她倒是一件好事,’我说。‘奥尔古德!’他嚷道。我站住脚,一手抓住他的胳膊。‘你应该知道她跟你的所有那些朋友都一直在欺骗你。她的行为早就引起社会上的流言蜚语。亲爱的爱德华,让我们正视事实吧:你的妻子只是一个普通的荡妇。’他猛地把胳膊从我的手里挣脱出来,喉咙里低低发出一声吼叫,好似婆罗洲④森林里的一头猩猩被夺去了到手的一个椰子。我还没来得及拦住他,他就脱身跑掉了。我吓得傻了眼,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只能听着他的吼叫和他那匆匆远去的脚步声。”

“你真不该让他跑掉,”巴顿·特拉福德太太说。“以他当时的那种心态,说不定他会跳到泰晤士河里去的。”

“我想到这一点的,不过我发现他并没有朝河的那个方向跑,而是冲进我们刚刚走过的附近那些较为简陋的街道。再说,我想到在文学史上还没有过哪个作家在他正在写作一部文学作品的时候自杀的。不管他遇到什么磨难,他都不愿意给后世留下一部未完成的作品。”

我听到这一切大吃一惊,感到非常愤懑和沮丧;可是我也有些担心,不明白特拉福德太太为什么要把我找来。她对我一点也不了解,不可能认为这个消息对我具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她也不会把我找来光为了让我把这当作一条新闻听听。

“可怜的爱德华,”她说。“当然谁都不能否认这其实是因祸得福。可是我怕他心里会很想不开。幸好他没干出什么莽撞的事。”这时她把脸转过来对着我。“牛顿先生把这件事一告诉我们,我就赶到林帕斯路。爱德华不在家,不过女用人说他刚出门。这就说明他从奥尔古德身边跑开后到今天上午的这段时间里已经回过家。你一定心里纳闷我为什么要请你来见我。”

我没有回答,等着她往下讲。

“你最初是在黑马厩镇认识德里菲尔德夫妇的吧?你可以告诉我们这个乔治·肯普勋爵究竟是谁。爱德华说他是那儿的人。”

“他是个中年人,家里有妻子和两个儿子。他的儿子和我的年纪差不多。”

“可是我搞不清楚他到底是谁。我在《名人录》和《德布雷特贵族年鉴》⑤里都查不到。”

我差一点笑出声来。

“哦,他并不真的是个勋爵,只是当地的一个煤炭商人。在黑马厩镇,大家管他叫乔治勋爵,只是因为他总显得气派十足。那不过是一个玩笑而已。”

“乡村风味的幽默中的寓意对于外界的人往往显得有点晦涩难解,”奥尔古德·牛顿说。

“我们大家一定要尽力设法帮助亲爱的爱德华,”巴顿·特拉福德太太说。她若有所思地把目光落到我身上。“如果肯普和罗西·德里菲尔德一起私奔了,那他一定丢下了他的妻子。”

“看来是这样,”我答道。

“你能帮个忙吗?”

“只要我帮得上当然成。”

“你能不能到黑马厩镇去一次,了解一下到底出了什么事?我觉得我们应当和他的妻子取得联系。”

我从来不喜欢干预别人的私事。

“我不知道怎么去和她联系,”我答道。

“你不能去看她一次吗?”

“不行,我不能去看她。”

即使巴顿·特拉福德太太当时觉得我的回答很不客气,她也没有流露出来。她只是微微笑了笑。

“不管怎样,这件事可以留到以后再谈。现在最紧要的是到那儿去一次,打听清楚肯普的情况。今天晚上我会想法子去见爱德华。想到他独自一人留在那幢讨厌的房子里,我心里就觉得受不了。我和巴顿已经决定把他请到我们这儿来。我们有间房空着没有人住,我来安排一下,让他可以在那间房里工作。你觉得这样是不是对他最合适,奥尔古德?”

“当然再合适也不过了。”

“他没有理由不在我们这儿长期呆下去,至少可以呆上几个星期,然后他可以和我们在夏天一起出游。我们打算去布列塔尼⑥。我肯定他会乐意去的。他可以彻底改变一下环境。”

“目前的问题是,”巴顿·特拉福德说,他瞅着我的目光几乎和他妻子的一样和蔼可亲,“这位年轻的外科大夫是否愿意到黑马厩镇去一次把情况打听清楚。我们必须明白我们所面临的局面。这是至关重要的。”

巴顿·特拉福德说话时态度诚恳,语气诙谐,甚至有些俚俗,好像以此来为自己对考古学的兴趣辩解。

“他不可能拒绝,”他的妻子说,一面用柔和、恳求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你不会拒绝吧?这件事太重要了,你是唯一可以帮助我们的人。”

她当然不知道我其实也和她一样急切地想要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并不了解我当时心里正经受着多么剧烈的妒忌的煎熬。

“得等到星期六我大概才能离开医院,”我说。

“那可以。你太好了,所有爱德华的朋友都会感激你的。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得在星期一一大清早就赶回来。”

“那你下午就到我这儿来喝茶。我急切地等着你回来。感谢上帝,一切都安排好了。现在我得设法找到爱德华。”

我明白我该走了。奥尔古德·牛顿也起身告辞,我们一起下楼。

“咱们的伊莎贝尔今天un petit air⑦阿拉贡的凯瑟琳⑧,我觉得她这样表现非常得体,”大门关上后他低声说。“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看咱们完全可以放心,咱们的朋友是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的。一个娇艳动人的女人,又有一颗善良的心。venus toute entière à sa proie attachée⑨.”

当时我不大懂他的这番话的意思,因为我告诉读者的那些关于巴顿·特拉福德太太的情况是我过了很久以后才了解到的。不过我听出他的话里对巴顿·特拉福德太太隐隐约约的带有几分恶意,可能还很有趣,所以我吃吃地笑了笑。

“我看你很年轻,大概想用我的好迪齐在不走运的时候称作伦敦平底船的那种玩意儿吧。”

“我坐客车回去,”我答道。

“哦?要是你打算坐双人马车的话,我倒准备请你让我搭一段车,但是既然你准备采用我仍然爱照老式的说法称作公共马车的那种普通的交通工具,那么我还是把我这臃肿的身躯放进一辆四轮出租马车的好。”

他招手叫了一辆马车,随后把两个软绵绵的手指头伸给我握。

“星期一我会前来听听亲爱的亨利会称之为你那异常微妙的使命的结果。”

注释

① 柯尼希山:德国东北部城镇,德国哲学家康德(1724—1804)的出生地。

② 赫克托耳:希腊神话中特洛伊王普里阿摩斯的长子,特洛伊战争中的英雄,后被阿喀琉斯杀死。

③ 约翰逊博士(1709—1784):英国作家,评论家,辞书编纂者。

④ 婆罗洲:东南亚的加里曼丹岛的旧称。

⑤ 《德布雷特贵族年鉴》:初版由英国出版家约翰·德布雷特于一八○三年编纂出版。

⑥ 布列塔尼:法国西北部一地区。

⑦ 法语:有点儿像。

⑧ 阿拉贡的凯瑟琳(1485—1536):英国国王亨利八世的第一个王后,亨利八世以无男性继承人为由与她离婚,遭罗马教廷反对,导致英国与罗马教廷决裂,建立独立的英国圣公会。

⑨ 法语:维纳斯完全攫住了她的猎物。按:此为法国古典主义剧作家拉辛所著《费德尔》第一幕第三场中费德尔所说的一句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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