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一边走,一边低头玩弄着围巾帽上的穗子。她显得容光照人,这容光不是欢乐之光,倒像是黑夜失火的可怕火光。安娜看见丈夫,抬起头来,如梦初醒似地朝他微微一笑。

“你还没睡?这真稀罕!”她说着,把围巾帽一扔,不停步地一直向梳妆室走去。“该睡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她在梳妆室里说。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身子颤抖了一下,他又弯起手指想弄出响声。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自己也没有觉察到,他所讲的完全不是他事先准备好的那些话。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沉默了一会,揉了揉额头和眼睛。他发现,他本想警告妻子不要在社交场上出错,结果却不禁为她良心方面的问题担忧,跟他想象中的障碍展开了斗争。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叹了口气,再也没有说话,向卧室走去。

安娜走进卧室时,他已经躺下了。他嘴唇紧闭,眼睛也不看她。安娜在自己的床上躺下,一直等着他再次开口跟她说话。她既怕他讲,又希望他讲。但他默不作声。她一动不动等了许久,后来把他忘了。她想着另一个人,她看见了他。一想到他,她就觉得心旌摇曳,充满一种带犯罪感的喜悦。她忽然听见一阵均匀从容的鼾声。起先,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像是被自己的鼾声惊醒,停了一会,但呼吸了两下之后,重又发出那样的声音来。

安娜信口说着,她自己听着这话,对自己的说谎本领感到吃惊。这话多平常,多自然,多像她真的想去睡觉!她觉得自己穿上了一副刺不透的谎言铠甲。她感到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帮助支持她。

她这么坦然,这么乐呵呵地望着他,要不是做丈夫的了解她,别人是不可能在她的话音和意思里发现什么破绽的。他很了解她,知道平时他晚睡五分钟她都要问问为什么,知道她一向把自己的喜悦、快乐和悲伤都立刻告诉他。可是现在他看到,她既不理会他的心境,也不愿意谈她自己,这里面是大有文章了。他发现,她从前一直向他敞开的心扉现在对他关闭了。不仅如此,从她的语调可以听出,她对此满不在乎,仿佛在干脆对他说:是的,关闭了,必须关闭,往后也将是这样的。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就像一个人回到家发现家门上了锁。“也许钥匙还能找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心里想。

她说话的语气从容镇定,不显得做作,措词也很得体,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

她的脸在一刹那间沉了下来,眼光里嘲弄的火星也熄灭了。但“我爱你”这句话使她很反感。她想:“他爱我吗?难道他也能爱吗?要不是他听人说有爱这么回事,他恐怕永远也不会使用这个字眼。他根本不懂什么是爱。”

他说话时望着她那双笑眯眯的、他现在捉摸不透而使他害怕的眼睛,感到自己所说的话全是徒劳,甚至是无聊的。

他脸色阴沉难看,安娜从未见过他这样。她停住脚,斜仰着脑袋,一只手敏捷地在头发里拔取发卡。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我真的不明白,”她说。“你有什么想法就明说吧……”

“这真是莫名其妙,”安娜耸耸肩膀说。她想:他本人倒无所谓,使他不安的是在场的人发现了。“今天你身体不好吧,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她又说,站起来打算走到门口去。他跨前一步,似乎想拦住她。

“警告?”她说。“警告什么呀?”

“究竟是怎么回事?”她露出坦诚的,甚至有些滑稽的惊奇表情说。“你倒是要我怎么样呀?”

“我要警告你的是,”他低声说,“由于不慎和轻率你可能在社交界给人留下话柄。今晚你和弗龙斯基伯爵(他以坚决的口气,一字一顿、不慌不忙地道出这个名字)过分热烈的交谈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而且……”她急急地说,使劲忍住微笑,“真的,该睡觉了。”

“我无权详细过问你的感情,我总认为这不但无益,甚至还有害,”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开始讲。“我们在深刻反省的时候,常常从内心发掘出没有被注意过的情感。你的情感属于你的良心。不过我必须在你、我和上帝面前指出你的责任。我俩的生活结合在一起,不是什么人,而是上帝把我俩结合起来的。破坏这个结合就是犯罪,这种犯罪是要受到严厉惩罚的。”

“我想告诉你,是这样的,”他冷淡而镇定地接着说,“请你听我把话说完。你知道,我一向认为忌妒是一种委屈人和贬低人的情感,我决不会被这种情感所左右。但是,有一些礼法,谁违反了它就会受到惩罚。今天并不是我发现你的表现有些出乎人的意料,而是从你给众人的印象来看,大家全都发现了这一点。”

“我一点也不懂。唉,天哪,偏偏我又瞌睡死了!”她说着,急急地用手扒拉头发,寻找留在里面的发卡。

“安娜,看在上帝份上,别这样说话,”他柔声说。“或许是我搞错了,但你要相信,我说这些既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你。我是你丈夫,我爱你。”

“安娜,我要警告你,”他说。

“安娜,我要和你谈谈。”

“安娜,你怎么变成这样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低声说,竭力控制住自己,停止了扳手指的动作。

“好吧,我听着,你还有什么话,”她泰然地、嘲弄地说。“我洗耳恭听,倒要弄个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啊,请你别扳手指了,我不喜欢这样,”她说。

“和我吗?”她诧异地说,从梳妆室出来,望望他。“这是怎么回事?谈什么呀?”她坐下来问道。“好吧,既然要谈,那就谈谈吧。不过最好还是睡觉。”

“你让我把话说完。我爱你。但我不是在谈自己。这里主要关系到两个人,一个是我们的儿子,另一个是你本人。我再说一遍,很可能我的话完全是徒劳的和不恰当的,可能是我一时糊涂说出来的。如果是这样,就请你原谅我。但如果你感到哪怕有一点点道理的话,那就请你想一想,把你心里的想法告诉我……”

“你总是这样,”她回答,仿佛一点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故意抓住了他最后那句话。“见我寂寞你不高兴,见我开心你也不高兴。今晚我不感到寂寞,这又让你生气了吗?”

“晚了,晚了,已经太晚了,”她微笑着悄声自语。她一动不动地躺着,久久不能合眼,她仿佛看见自己的眼睛在黑暗中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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