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温穿上大靴子,第一次脱掉皮大衣,换了件呢短袄,出去察看农场。他涉过在阳光下闪亮刺眼的溪流,在冰上和泥淖中穿行。

一年之计在于春。莱温来到户外,他就像一棵春天的树,饱含浆汁的芽蕾中孕育着它的新枝幼叶,可它还不知道该怎样生长和朝哪边伸展。他心爱的农场需要办哪些事业,现在还不很清楚,但他觉得他有许多美好的计划和设想。他先过来看看牲口。母牛已经放到围场里,它们都长出了油光发亮的新毛,在太阳底下晒暖了身子,哞哞叫着要到田野上去。莱温欣赏了一会他熟悉透了的母牛,叫人把它们赶到田野上,再把小牛放进围场。牧人欢欢喜喜地跑去准备野牧。喂牲口的农妇们撩起裙子,拿着树枝,还没有被太阳晒黑的光脚板踩着泥水,把那些因为春天到来而欢蹦乱叫的小牛都赶到外面来。

运送粪肥要趁早,赶在刈头遍草之前全部结束。翻耕远处那块地不能停犁,要把它作为秋耕休闲地。刈草一律雇工付工钱,不采取对半分成。

莱温骑着这匹闲了一冬的小骏马,它在水洼上打着响鼻,撒着欢,以轻快的溜蹄步踩着围栏中的泥水,出了门,直向田野奔去。

莱温趁人备马的时候,把故意在旁边忙来忙去的管家叫过来,跟他言归于好,并把开春后的农活及农场的计划告诉了他。

莱温装着一脑袋幻想,小心翼翼让马在田埂上走,免得踏坏青苗,来到正在播种三叶草的几名雇工跟前。他看见装种子的大车就停在地里,而不在田边上,冬小麦被车轮翻起来,让马踩坏了。两个雇工坐在田埂上,像是在合抽一袋烟。大车上装着拌好泥土的种子,泥团没有弄碎,都压成了硬块,或者冻成疙瘩了。瓦西里见主人来了,就向大车走去,米什卡也动手播种。这真不像话,但莱温一向不大对雇工发脾气。瓦西里走过来,莱温叫他把马牵到田边。

莱温生气地挥挥手,到谷仓去看了看燕麦,返身又来到马厩。燕麦没有坏掉。几名雇工在用铲子翻动它,其实可以直接把它倒进下边的谷仓。莱温安排好他们这样做,又抽出两名雇工去播种三叶草,这才不再生管家的气。再说,天气这样好,又何必找气生呢。

莱温最受不了这种态度。但他雇用过的管家无不如此。他们对待他的计划全都是这样,他已不再为此生气,而只是感到难过,感到更加激奋地要和这种总是跟他作对、他却无以名之而名之曰“听天由命”的习惯势力作斗争。

莱温很清楚,所谓“恐怕发霉”,就是说英国燕麦种已经霉烂。他吩咐的事情又没有照办。

莱温察看了畜栏和粮仓,心里挺高兴,现在来到田野上,心情更加欢畅了。小骏马跑着溜蹄步,有节奏地左右摇晃着他的身体。他吸着温暖清新的空气和感受着雪的气息,踏着留有模糊足迹的松散的残雪穿过树林,兴致勃勃地欣赏着他的每一棵树,看那树皮上返活的青苔和枝条上暴出的嫩芽。他出了树林,在他面前丝绒毯似的展开了一片平坦的绿原,看不到露出的泥土和涝地,只有洼地里残留着星星点点的融雪。他看见农家的马和马驹在践踏他的田地,就吩咐迎面过来的一个农夫把它们赶开。他遇到农夫伊帕特,问他:“喂,伊帕特,快播种了吧?”伊帕特说:“先得把地耕好呀,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马踏田地也好,伊帕特以嘲笑的口气说的蠢话也罢,都没有使莱温生气。越往前走他心里越高兴,脑海里涌现出许多农业计划,一个比一个强。他想把自己的田地全部沿南北线插上柳树,以免那里的积雪长久不融化;把田地划分为九块,六块施厩肥,三块休耕种牧草;在远处地头上造饲养场;挖水塘;为了施肥方便,再搞一个流动性畜栏。这样,三百俄亩种小麦,一百俄亩种马铃薯,一百五十俄亩种三叶草,就不会有一亩贫瘠的土地了。

莱温又看了看今年新产的牛犊,一个个长得都很好。下得早的那些小牛已有一般农家母牛那般大。帕瓦的女儿才三个月,个头却赶上了一岁的牛。莱温叫人把料槽搬出来,在围场里喂干草。围场一冬没用,秋天做的栅栏都坏了。他派人去叫木匠。按包工规定,木匠现在应该做打谷机了,可是他还在修理本当在谢肉节前就修好的耙具。这使莱温很恼火。他恼火还因为,农活上老是这么松松垮垮,他好几年费大力气来纠正,就是改不过来。经他了解,栅栏冬天用不着,搬到拉车马的马厩里,在那里搞坏了,因为栅栏本是围小牛用的,做得不结实。此外,冬天他就吩咐检修耙和所有的农具,还特意雇了三名木匠,结果也都没有修好,等到眼看就要耙地了,这会儿总算才来修耙。莱温派人去叫管家,随即他又亲自去找。管家满面春风,就像这一天万物都生辉那样。他穿着羔皮镶边的皮袄从打谷场那边走过来,边走边在手里折着根草棍儿。

莱温不语。习惯势力又来作对了。他知道不管他们怎么努力,照现在的价钱至多能雇到三十七八个人,就算能雇到四十人,再多也不行了。所以,他还是要斗争。

管家认真地听着,显然竭力想表示赞同主人的打算,但还是摆出了一副莱温早已熟悉、总要为之恼火的无可奈何的丧气模样,意思是说:这些虽然都很好,但还是得听天由命。

三叶草只播了六俄亩,而不是十二俄亩,这更让他恼火。根据农业理论和他自己的经验,三叶草只有尽早下种,甚至赶在化雪之前,才会有好收成。但莱温从来也没做到过这一点。

“那么三叶草呢?”

“遵命。”

“要看是否来得及,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管家说。

“要是没有人来,那就派人到苏雷和切菲罗夫卡去。去找人呀。”

“至少还得雇十五名工人。人家不愿意来。今天雇到的几个,干一个夏天每人要七十卢布。”

“没有人手。您拿这些人有什么办法啊!三个人没有来。那个谢苗……

“斋期的时候我就说过,要装通风管!……”他嚷道。

“播几俄亩?”

“我派瓦西里和米什卡去了。他俩正在播种。不知道能不能搞好。地里烂糟糟的。”

“我昨天就要禀报您,现在得修理耙具,马上就要耕地了。”

“我已经搁下了。”

“我吩咐他们摆到老地方。您拿这些人毫无办法!”管家摆摆手说。

“您请放心,我们会及时做好一切。”

“您说他们在桦树谷那边种三叶草吗?我过去看看,”说着他跨上车夫牵过来的浅黄色小马科尔皮克。

“您要哪一匹?”

“您的意思,要木匠怎么做?”

“您最好把干草的活搁一搁。”

“就骑科尔皮克吧。”

“小牛围场的栅栏在什么地方?”

“小溪那边过不去,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车夫喊道。

“好,我从林子里走。”

“图尔金那边的地,明后天可以了。”

“可您本来就睡得很少。东家亲自来照应,我们求之不得哩……”

“可以再买几匹。我很清楚,”莱温笑着说,“您总是这个不行那个不够。今年我可不许您搞您那一套。一切由我亲自来管。”

“冬天为什么不修?”

“六俄亩。”

“伊格纳特!”车夫正卷着袖子在井边冲洗马车,莱温喊了他一声。“给我备马……”

“人都上哪儿去了呢?”

“人我会派的,”瓦西里·费奥多罗维奇沮丧地说。“不过马匹都不行了。”

“五个人在做蜜饯(他的意思是在堆肥)。四个人在翻燕麦,恐怕发霉,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

“为什么来不及?”

“为什么木匠不在做打谷机?”

“为什么不全播上?”莱温大声问。

“不是拿这些人,而是拿您这管家毫无办法!”莱温冒火了。“我雇您来干什么?”他喊了起来。但一想这样也无济于事,话说到一半就打住,只是叹了口气。“怎么样,可以播种了吗?”他沉默了一会问道。

“不妨事,老爷,麦子能长出来的,”瓦西里说。

“劳驾,别啰嗦了,”莱温说,“照我说的办吧。”

“是,您哪,”瓦西里答应着,就去抓马笼头。“您瞧我们播的种,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他讨好地说,“头等的活计。就是地太难走了!每只草鞋足足有一普特重。”

“为什么你们没筛土呢?”莱温问。

“我们会把土捏碎的,”瓦西里说着抓起一把种子,用两手搓着泥团。

这事不能怪瓦西里,是别人把没过筛的土给他装了车,但毕竟也叫人生气。

莱温每每用一种好办法来平息自己的怒火,把一切看起来糟糕的事情变成好事。现在他又用上这个办法了。他看了看米什卡怎样播种,只见米什卡脚上粘着大泥块,一步步朝前走,他就跳下马,从瓦西里手里拿过笆斗,亲自播起种来。

“你播到什么地方了?”

瓦西里用脚趾指指一个标记,莱温就开始往地里撒种子。地像沼泽一样,举步维艰。莱温播完一行身上就出汗了。他停下来,把笆斗还给瓦西里。

“哎,老爷,到夏天您可别指着这一行骂我哟!”瓦西里说。

“怎么啦?”莱温快活地说,感到他的好办法奏效了。

“到夏天您再瞧吧。可不一样啦。您看看我去年春天播的种,就像裁齐了似的!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我这个人干起活来,就像给亲爹干活那样卖力气。我自己不会马虎,也不让别人马虎。东家高兴了,咱们也高兴嘛。瞧瞧那边,”瓦西里指着田野说,“真叫人开心哩!”

“今年春天真不错,瓦西里。”

“老人说,这样好的春天都没遇到过。我回过一趟家,老爹也播了大半俄亩小麦。他说小麦和黑麦简直就分不清。”

“你们早就开始种小麦了?”

“是您前年教会我们的。您给了我两斗麦种。我们卖掉四分之一,余下的播了大半俄亩地。”

“哎,你要注意,把泥块弄弄碎,”莱温说着向马走去,“还要督促米什卡。麦子长好了,每俄亩奖给你五十戈比。”

“多谢老爷!您待我们够好的了。”

莱温骑上马,向去年种上三叶草的那片地走去,他还要看看犁好了准备播春小麦的那块地。

留茬地上的三叶草长势喜人,全部活了棵,从去年残留的麦秆中间泛出一片青翠。马腿齐膝陷进泥里,从半解冻的泥土里拔出来,发出咕唧咕唧的声音。犁过的地里根本无法通行,只有结冰的地方还能立足,在化了冻的垄沟里,马腿陷到膝盖以上。田地翻耕得很好,过两天就可以耙地和播种了。一切都这么美好,一切都叫人快乐。莱温回家时从小溪上走,他希望溪水已退下去。他果然涉过了小溪,还惊起两只野鸭。“丘鹬也该出来了,”他想。在到家转弯的路上他遇见了看林人。看林人也说丘鹬该出来了。

莱温放马一路小跑回家,想赶紧吃好饭,准备好猎枪,黄昏时去打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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