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村赛马的那一天,弗龙斯基比平时提早来到团部食堂吃牛排。他无需过于节制饮食,因为体重正好四普特半,没有超过标准,但也不能再胖了,所以他不吃面食和甜食。他穿着敞开的常礼服,里面露出白色背心,双臂肘部撑在桌面上。面前盘子里放着一本法国小说,他边看书边等着上牛排。眼睛望着书,就可避免同进进出出的军官们交谈,而想他自己的事。

他在想,安娜答应今天赛马后同他见面。他已经三天没见到她了。她丈夫已从国外回来,他不知道今天能否见上面,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打听到消息。他和她最近一次见面是在别特西堂姐的别墅里。他尽可能避免去卡列宁家别墅。但现在他想去一次,他在考虑怎么去。

这当儿,身材高大匀称的亚什温骑兵大尉走进来。他向这两个军官不屑地一扬头,径直走到弗龙斯基跟前。

话题转到今天赛马的预测上。弗龙斯基现在所想的唯有这件事。

胖军官顺从地站起来,两人向门口走去。

胖军官拿起酒单,对年轻军官说:

弗龙斯基没有跟他说过自己的爱情,但是知道他全了解,全明白,他从他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并对此感到高兴。

弗龙斯基望了他们一眼,皱起眉头,装作没看见,斜眼望着书本,边吃边看书。

从隔壁弹子房里传来击球声和说笑声。这时门口走进来两个军官。一个年纪轻轻,面容清癯且气色不佳,是不久前才从贵胄军官学校来到团里的。另一个年龄已老,身体肥胖,腕子上戴着手镯,长着一对眼泡浮肿的小眼睛。

亚什温是个赌徒和酒鬼,放荡不羁,行为乖常不伦,是弗龙斯基在团里最要好的朋友。弗龙斯基喜欢他,因为他体力过人,能豪饮不醉,通宵不眠而不失常态,还因为他意志坚强,博得长官和同事的敬畏,赌博起来则动辄巨万,不管喝多少酒仍然精明沉着,在英吉利俱乐部里被誉为头号赌家。弗龙斯基喜欢并尊重亚什温,特别是他觉得,亚什温喜欢他并非由于他的名声和财富,而是喜欢他这个人。在所有的人当中,弗龙斯基只愿跟他一个人谈谈自己的爱情。他觉得,尽管亚什温仿佛蔑视一切感情,然而唯有他能理解现在充满他整个生命的强烈激情。此外,他确信亚什温决不会以飞短流长揭人隐私而幸灾乐祸,而是能正确理解他的感情,知道并相信这种爱不是儿戏,不是寻欢作乐,而是比较严肃和重大的事情。

“那么你可以在我身上输掉,”弗龙斯基笑着说。(亚什温在弗龙斯基身上下了赛马大注。)

“赢了八千。有三千不能算数,未必肯付给我。”

“瞧那形影不离的一对,”亚什温以嘲笑的目光望着走出去的那两个军官说。他收拢他紧裹着马裤的奇长双腿,高高地耸起了膝盖,在弗龙斯基身边坐下来。“昨天你怎么没上克拉斯宁斯基剧院去呀?努梅罗娃长得够漂亮的。你到哪儿去了?”

“真聪明,阿廖沙,”骑兵大尉用洪亮的男中音说。“现在你得吃一点,喝一小杯。”

“真不想吃。”

“派个人去告诉我家里,赶快备好三套马车,”跑堂用银盘子端来热腾腾的牛排时,弗龙斯基对他说,一边把盘子移到面前,吃了起来。

“来人哪,核列斯酒!”弗龙斯基唤了一声,并不回答胖军官,把小说放到另一侧,仍旧看他的书。

“是不是来点莱茵葡萄酒,”年轻军官说,胆怯地瞟瞟弗龙斯基,竭力用手指头去揪那刚刚长出来一点的小胡子。他见弗龙斯基并不转身,就站起来。

“昨天你做什么了?赢了吗?”弗龙斯基问。

“无论如何不会输。只有马霍京有点危险。”

“我在特韦尔斯科伊家待久了,”弗龙斯基说。

“我吃饭还早,先得喝一杯。我马上就来。喂,拿酒来!”他用发口令出了名的、震得窗玻璃打颤的浑厚的嗓音喊道。“不,不要了,”他随即又吼道。“你回家,我还是跟你一道走吧。”

“我们走吧,我吃完了,”弗龙斯基说着站起身,向门口走去。亚什温也站起来,伸直了他那粗长的腿和颀长的背。

“我们喝什么,你自己点,”他把酒单递过去,望着他说。

“我们去弹子房吧,”他说。

“怎么?干活之前来吃一点?”胖军官在他旁边坐下来说。

“当然,我会说别特西派我来问一声,安娜是否去看赛马。当然,我一定要去一趟。”他拿定主意,从书本上抬起头来,真切地想象着和她见面的幸福,不禁喜形于色。

“啊,对了!”他说,意思是指弗龙斯基在特韦尔斯科伊家里待过。他黑眼睛一亮,捻起左边的胡子,按照他的怪癖把胡须塞进嘴里去。

“啊!你在这儿!”他叫道,大手在弗龙斯基肩章上重重地一拍。弗龙斯基恼火地回过头来,脸色顿时一亮,恢复了他平素那种泰然可亲的表情。

“哦!”亚什温应道。

“可不是,”弗龙斯基皱着眉说,一边擦嘴,眼睛并不看他。

“你就不怕发胖吗?”那军官说,一面给年轻军官挪过一张椅子。

“你不怕发胖?”

“什么?”弗龙斯基气恼地说,做着厌恶的脸相,露出了他那整齐的牙齿。

他和弗龙斯基一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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