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特西还没有走出大厅就在门口遇到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他刚从叶里谢耶夫饭店回来,那儿刚到了一批新鲜的牡蛎。

“啊!公爵夫人!一次叫人多么高兴的见面!”他说。“我去过您家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把别特西公爵夫人送到门厅,又一次吻了吻她的手,吻的是手套以上,也就是脉搏跳动的地方,并且对她说了一句不体面的胡话,弄得她不知道是生气好还是发笑好,然后他就朝妹妹的房间走去。他看到她在掉泪。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微一笑。任何人处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地位,面对如此绝望之人,是决不会笑的(这种笑会显得冷酷无情)。不过,在他的微笑里却包含着许多善意和几乎是女性般的柔情,因而他的笑不会使人感到受屈,而会使人的痛苦得到缓解,感到安慰。他那温和的劝说和微笑像杏仁油似的起到缓和镇定的作用。安娜马上感觉到了这一点。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刚才还兴高采烈,现在看到她,马上就自然而然地换上一种与她的情绪合拍的同情、伤感的情调。他问了她的身体状况,早晨过得怎么样。

她想说死,但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没有让她说完。

她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否定地摇了摇她那头发剪短的头。根据她脸上突然闪现的昔日那种动人的神采他明白,她不抱这种愿望,只是因为她觉得她不可能得到这种幸福。

他从她惊恐的眼神里明白,她认为这条唯一的出路就是死,但是他没有让她说出口。

“等一下戴手套,公爵夫人,让我吻一下您的手。说到恢复旧习俗,我最称心的莫过于吻手礼了。”他吻了一下别特西的手。“什么时候我们再见面?”

“没关系,我们会设法把你拉上来。我理解你,明白你无法说出自己的愿望,自己的感情。”

“没关系,可以把弦松一松。没有无法摆脱的绝境。”

“是的,但是让我……”

“我觉得,你太悲观了。应该振作起来,应该正视生活。我知道这是痛苦的,但是……”

“我考虑再三。只有一条路……”

“我真替你们难受!要是这件事能办妥,我将会多么幸福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笑得比较大胆了。“别说了,什么也别说!但愿上帝让我说出我想说的话。现在我去找他。”

“我听说,女人爱男人,甚至爱他们的缺点,”安娜突然开口道,“我却为了他的美德而憎恨他。我无法和他一起生活。你得明白,看到他的模样,我就会产生生理上的反感,我就会失去自制力。我无法,无法和他一起生活。我究竟该怎么办?我是个不幸的女人,我认为,不可能有比我更不幸的人了,我想象不到我现在的处境会这么可怕。你能相信吗,我知道他是个少见的正派人,我抵不上他的一个小指头,可我还是恨他。我恨他的宽宏大量。我没有别的办法,除非……”

“我什么愿望也没有……但愿一切都能结束。”

“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您这么想,我很高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点着头说,脸上现出严肃、痛苦和同情的神色,“我就是为了这件事到彼得堡来的。”

“您不配和我见面,”别特西微笑着回答。

“很糟糕,非常糟糕。白天,早晨,过去和将来都是这样,”她说。

“对,对……正是这样……”奥布隆斯基叹息道。“我就是为这事来的。就是说,不是专门为了那件事……我被任命为侍从官,应该来谢恩。但我主要是必须解决这件事。”

“完全不对,”他说,“听我说。你不可能像我一样看清你的处境。让我坦率地说出我的看法吧。”他的脸上又谨慎地流露出杏仁油般的微笑。“我从头说起:你和一个比你大二十岁的男人结了婚。你跟他结婚时并无爱情,也不知道爱情是什么。就算这是一个错误吧。”

“好吧,上帝保佑您!”别特西说。

“哦,我很高兴!”别特西说,她立刻明白他指的是安娜。接着他们两人一起回到大厅,站在角落里。“他把她折腾得够戗,”别特西意味深长地轻声说道。“这可不行,不行……”

“可你自己说过,你无法忍受他。”

“只能见一会儿面,因为我要走了,”别特西微笑着说,一面戴手套。

“全城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她说。“这种处境真叫人受不了。她一天比一天憔悴。他不明白,她不是一个会把自己的感情当儿戏的女人。两者必居其一:要么采取坚决的行动,把她带走,要么离婚。像现在这样是会把她闷死的。”

“你病了,太激动了,”他说,“要相信,你太夸张了。事情没有这么可怕。”

“你不可能理解。我觉得,我一头栽进深渊,但是我不应该得救。我也不能得救。”

“但是我重复一遍:这是既成事实。后来,比方说,你不幸爱上了一个不是你丈夫的男人。这是个不幸,但这也是既成事实。你丈夫知道了这件事,而且宽恕了你。”他每说一句话都停顿一下,等待她的反驳,可是她什么也没回答。“事情就是这样。现在的问题是:你能不能继续和你丈夫一起生活?你是否愿意?他是否愿意?”

“他看到这一点,也明白这一点。难道你以为,他没有你那样痛苦吗?你痛苦,他也痛苦,这会有什么结果呢?只有离婚才能解决问题,”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好不容易才说出他的主要意思,意味深长地望望她。

“不,斯季瓦,”她说。“我完了,完了!比完了还糟。我没有完,我不能说一切都结束了,相反,我觉得,事情还没有结束。我就像一根必然要断的绷紧的弦。事情还没有完……结局是可怕的。”

“不,我没说过。我否认。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

“不,我才配呢,因为我变成一个最严肃的人了。我不仅能处理好自己的家务事,而且还能解决别人的家务事,”他说,脸上流露出语意双关的神色。

“一个极大的错误!”安娜说。

安娜用闪闪发光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望了望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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