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想公爵夫人累了,她对马也没有兴趣,”弗龙斯基对安娜说。因为斯维亚日斯基想看看那匹新种马,所以刚刚安娜提议到养马场去。“你们去吧,我送公爵夫人回家,要是您高兴的话,”他对公爵夫人说,“那我们再谈谈。”

“我对马真是一窍也不通,所以我很高兴同您谈谈,”略感惊奇的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用胆怯而又带有疑问的目光望着他那张刚毅的脸,他的脸一会儿全部、一会儿局部露在椴树荫里的一线阳光中,一会儿又全都蒙上了阴影。她在等他说下去,但他却用手杖戳着碎石,默默地在她身旁走着。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在林荫道拐角的长凳上坐了下来。他就站在她面前。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发现,他说到这里思路就乱了,所以她也听不懂这段插叙的意思,但她感觉得到:既然开始谈到他不能同安娜谈的那些心事,那么他现在会把心里话全都说出来;他在农村的事业如同他与安娜的关系,也是他的一块心病。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不作任何回答,只是吃惊地望着他。当她同他单独相处时,她突然感到害怕了:他那含着笑意的眼睛和严肃的脸部表情使她感到害怕。

种种不同的设想在她的脑海里一一掠过:“他将请我带着孩子们搬到他家来,那我就应当拒绝他;莫非要我在莫斯科替安娜凑起一圈人来……莫非是要谈谈瓦先卡·维斯洛夫斯基的为人及其与安娜的关系?也许是要谈谈基季的事,他觉得自己有过错?”她所猜测的全都是不愉快的事,就是没有猜到他想说的那件事。

她没有回答,只是望着他。他继续说:

她从弗龙斯基的脸上看出他有事要她帮忙。她没有猜错。他们刚穿过小门,回到花园里,他就朝安娜离去的那个方向看了看,确信她既听不到他们的谈话,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他才开口说:

但是,弗龙斯基好像并不怀疑。

他不再说了,显然是太激动了。

“那么,我就再说下去,”他定了定神说。“主要的一点是,工作时必须坚信,我的事业不会随着我一起消亡,我会有继承人,而我却没有这种信念。您想想看,一个人预先知道,他和他心爱的女人生的孩子将都不是他的孩子,而是某个憎恨他们、对他们漠不关心的人的,他的处境有多么难堪。这实在太可怕了!”

“请您利用您对她的影响,让她写一封信吧!我不愿意,并且几乎也无法同她谈这件事。”

“要是明天生下个儿子,我的儿子,按法律他得姓卡列宁,他既不是我姓氏的继承人,也不是我财产的继承人,所以无论我们在家庭中感到多么幸福,无论我们有多少个孩子,我和他们之间仍然没有关系。他们是卡列宁家的人。您想想这种处境有多么难堪和可怕!我试过同安娜谈这件事,可是她很生气。她不理解,我也无法对她说出所有心里话。现在从另一方面来看。我为拥有她的爱而感到幸福,但我应当有自己的事业。我找到了这一事业,为这一事业而感到骄傲,并认为它比在宫廷里当差和在军队里服役时的老同事们干的事情更高尚。毫无疑问,我绝不会用我的事业去换取他们的事业了。我在这里干得很称心,我感到幸福,满意,我们不必为幸福而企求任何东西了。我喜欢这项工作。Cela n'est pas un pis-aller,相反……”

“是的,这一点我当然理解。不过,安娜又能怎么办?”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问。

“是的,理当如此,”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清晰地回想起自己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若有所思地说。“是的,理当如此,”想起安娜,她又果断地重复了一遍。

“是的,但是在这里,在此之前,安娜……和您都不觉得需要上流社会……”

“既然您来看我们,而您又是安娜以前的朋友中唯一的女性——我没有把公爵小姐瓦尔瓦拉算在朋友之列,那么我认为,您这样做并不是因为您认为我们的现状是正常的,而是因为您明白这种状况的全部严重性,您仍然这样喜欢她,而且想帮助她。我这样理解对吗?”他回头望着她问道。

“我看她是幸福的,”他重复了一遍,而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对安娜是否幸福的怀疑也就更深了。“但是这种情况能这样继续下去吗?我们做得好不好,这是另一个问题;但是命运已经决定,”他从俄语改用法语说,“我们已终生结合在一起。我们是由神圣的爱情纽带联结在一起的。我们已经有一个孩子,我们还会有孩子。但是,法律和我们的处境就是如此:我们有许许多多复杂的问题,而她现在在经历过种种痛苦和考验后想要静静心,所以看不到,也不想看到这些问题。这倒是可以理解的。但我不能不看到。我的女儿按法律竟然不是我的女儿,而是卡列宁的女儿。我不需要这种骗局!”他使劲做了个否定的手势说,并用忧郁的目光询问地望着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

“我理解,”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同时情不自禁地欣赏着他如此真诚和坚强地说出这话时的神情。“正因为您觉得自己是罪魁祸首,所以我才担心您会夸大其词,”她说。“我明白,她在上流社会的处境很艰难。”

“您猜到我想同您谈什么事吗?”他眼含笑意望着她说。“我没说错吧,您是安娜的朋友。”他脱下帽子,掏出手帕,擦擦已开始谢顶的脑袋。

“您对安娜影响很大,她很喜欢您,”他说,“帮帮我吧。”

“对,对,”他说。“我知道,经受过一切痛苦之后,她获得了再生;她是幸福的。她目前是幸福的。可是我呢?……我担心等待着我们的将是……对不起,您想走走吗?”

“对啊,”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合起阳伞回答,“但是……”

“对了,这就是我要谈的正题,”他竭力控制住情绪说。“安娜是可以做的,这件事就取决于她……就算是为了求皇上恩准我立嗣,也必须先离婚才行。这事就取决于安娜。她丈夫同意过离婚,当时您丈夫把这件事完全安排好了。我知道他现在也不会拒绝离婚。只要给他写封信就行了。当初他直截了当地回答,假如她表明这一愿望,他是不会拒绝的。当然,”他阴沉着脸说,“只有那些没良心的人才干得出这种假仁假义的残酷勾当。他知道,有关他的任何回忆都会使她感到极其痛苦,而且他了解她的性格,却偏要她写信。我知道她很痛苦。然而,这样做太必要了,因此必须passer pardessus toutes ces finesses de sentiment. Ily va du bonheur et de l'existence d'Anne et de ses enfants.我自己就不谈了,尽管我也很痛苦,非常痛苦,”他说,似乎用痛苦的表情在威胁某个人。“正因为这样,公爵夫人,我才像抓住救命稻草那样,不顾廉耻地抓住您不放。帮我说服她,给他写信要求离婚!”

“好吧,我会同她谈的。可是她自己怎么不考虑这件事呢?”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同时却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安娜爱把眼睛眯起来这个古怪的新习惯。她想起来了,安娜正是在触及内心生活时才把眼睛眯起来。“她好像对自己的生活眯缝着眼睛,免得一览无遗,”多莉心里想。“一定要谈,为了自己,也为了她,我会同她谈,”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就这样回答他的一脸感激之情。

“她在上流社会真是痛苦极了!”他闷闷不乐地皱起眉头,匆匆说道。“无法想象有什么能比她在彼得堡的那两个星期里所经受的精神折磨更厉害……我请您相信这一点。”

“在此之前是这样,今后也可能一直是这样,你们是安定幸福的。我从安娜的神态中看出,她是幸福的,十分幸福,这一点她已经对我说过了,”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微笑着说;现在说这话时她已对安娜是否真的感到幸福产生了怀疑。

“嗯,那就在这儿坐一会儿吧。”

“不,无所谓。”

“不,”他打断了她的话,忘了他这样做会使对方处于尴尬境地。他情不自禁地站住了,使她也不得不停了下来。“没有人比我更深刻、更强烈地感觉到安娜处境的全部艰难。要是您认为我是一个有良心的人,那么这一点也就很容易理解了。我是造成这一处境的罪魁祸首,因此我对这一处境深有体会。”

“上流社会?”他轻蔑地说。“我干吗需要上流社会?”

他们站起来,朝家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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