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温这次莫斯科之行,同大学里的老同学、自结婚后还未见过面的卡塔瓦索夫教授的交往又密切了。卡塔瓦索夫以其明朗而又纯朴的世界观赢得了莱温的好感。莱温认为,卡塔瓦索夫世界观明朗是由于他的天资贫乏;卡塔瓦索夫则以为,莱温思想的前后不一致是因为他的大脑缺少条理性。但是莱温喜欢卡塔瓦索夫的开朗,卡塔瓦索夫也喜欢莱温丰富而又单纯的思想。因而他们都愿意常见面,当面争论一番。

莱温读几段自己的作品给卡塔瓦索夫听,卡塔瓦索夫很喜欢。昨天卡塔瓦索夫在演讲会上遇见莱温,对他说,遐迩闻名的梅特罗夫——莱温十分喜欢他的文章——现正在莫斯科,卡塔瓦索夫向他说起莱温在著书立说,他很感兴趣。卡塔瓦索夫还说,梅特罗夫明天十一点钟将去他家,他很乐意同莱温结识。

那个人宣读完传记,主席对宣读者表示了谢意,接着他念了诗人缅特专为这次纪念会寄来的贺诗,并对那位诗人表示感谢。随后卡塔瓦索夫声音响亮而又尖细地宣读了自己对那位科学家的著作的评论文章。

莱温看出,提这个问题就已经表示不同意他的观点,但他继续阐述他的思想,说俄国劳动者对土地的看法与其他民族根本不同。为了说明这个观点,他急忙补充说,俄国人民对土地的这种看法是因为他们意识到,迁移到广袤的、人烟稀少的东部去是他们应尽的义务。

莱温勉为其难地听着,最初还不时提出异议。他想打断梅特罗夫的话,讲讲自己的观点,认为对方进一步阐述纯属多余。但是后来,他确信他们对问题的看法分歧太大,不可能彼此理解,于是他不再反驳,只是听听罢了。尽管他现在对梅特罗夫所说的内容压根儿不感兴趣,但听的时候仍觉得有某种满足。看到这样一位有学问的人,竟这样乐于向他说出自己的观点,而且对他在学术方面的知识很是看重,认为有时只要轻轻一点拨他就能领会问题的实质,这使莱温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他把这一切看作是人家看得起他,其实,这个题目梅特罗夫同他的知己朋友翻来覆去地谈过不知多少次,他尤其乐意同每个新来的人谈,而且他对谁都乐意谈他正在研究、但还不明了的课题。

纪念会已经开始。在卡塔瓦索夫和梅特罗夫就座的一张铺着桌布的桌子边,坐着六个人,其中一人低低地凑近讲稿,在宣读什么。莱温在桌子边的一把空椅子上坐下来,小声向邻座的一个大学生打听宣读内容。大学生不高兴地瞅了他一眼,回答说:

梅特罗夫不让莱温讲完,就阐述起自己学说的特点。梅特罗夫学说的特点究竟是什么,莱温不懂,因为他没有花力气去弄懂它。他认为梅特罗夫也像其他学者一样,虽说在自己的文章中也驳斥别的经济学家的理论,但他仍然只是从资本、工资和地租的观点来看俄国劳动者的现状的。虽然他只得承认,在俄国幅员最辽阔的东部地租制基本上还没实行,而工资,对八千万俄国人口中的十分之九来说,刚够维持生活,至于资本,除一些最原始的工具外,还不存在,但他仅仅从这个观点来分析一切劳动者,虽说他在许多方面也不同意经济学家的论点,有他自己的新的工资理论,即他现在向莱温阐述的论点。

有关大学里的两派之争是今冬莫斯科引人关注的一件大事。委员会的三位老教授不接受青年教授的意见,这些青年教授就单独递上一份意见书。里边的内容,照一部分人的看法荒谬透了,而照另一部分人的看法,是最平常、最合理的,于是教授们分成了两派。

尽管莱温对这位科学家的传记并不感兴趣,但他仍迫不得已地听着,也得知这位著名科学家生平的一些珍闻逸事。

卡塔瓦索夫用三言两语给莱温讲述了最新消息,一边领他走进书房,把他介绍给一个身量不高、体格壮实、相貌讨人喜欢的人。这就是梅特罗夫。他们谈了一会儿时事政治,谈及彼得堡上层人士对最近发生的一些事件的看法。梅特罗夫说了些来自可靠方面的看法,据说是皇帝及某位大臣说的。卡塔瓦索夫也从可靠方面获悉,皇帝说了完全不同的意见。莱温竭力琢磨,两种不同说法哪一种可能性大些。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了。

卡塔瓦索夫所属的这一派认为,对方的行为是卑鄙的告发和欺骗;另一派则认为,对方乳臭未干,不尊重权威。莱温虽然不是大学里的员工,但他来到莫斯科以后已经几次听到并谈论这件事,他有自己一定的看法。他们三人走在大街上,莱温也参加交谈,直至走到古老的大学那座大楼前,一直谈论着这件事。

于是莱温仿佛摸底似的开始小心翼翼地阐述他的观点。他知道梅特罗夫曾写过一篇反对通俗政治经济学的文章,但他不清楚梅特罗夫对自己的新观点能赞同到什么程度,他无法从这位学者聪慧、沉着的脸色上看出来。

于是他们又谈论起大学里的两派之争。

“这倒非常有意思,”梅特罗夫说。

“说实在的,我在着手写一部关于农业的著作,但研究了农业的主要手段——劳动者之后,不由得得出完全意想不到的结果,”莱温脸涨得通红,说。

“要对人民的共同义务下个结论,是很容易出偏差的,”梅特罗夫打断莱温的话,说。“劳动者的状况往往取决于他与土地、资本的关系。”

“是的,是该去了,”梅特罗夫说。“就跟我们一起去吧,如果您愿意,再到舍下坐坐。我很想聆听您的大作呢。”

“是的,今天业余爱好者协会要举行斯温基奇学术活动五十周年纪念会,”卡塔瓦索夫接着莱温的话茬说。“我准备同彼得·伊万内奇一起去。我答应在会上读一篇评述他在动物学方面一些著作的论文。您和我们一起去吧,很有意思的。”

“我们怕要迟到了,”梅特罗夫一结束长篇宏论,卡塔瓦索夫就瞧了瞧表,说。

“您大有长进,老弟,我觉得很高兴,”卡塔瓦索夫在小客厅里会见莱温说。“我听见铃声,心想:他不会准时来的……哎,您认为黑山人怎么样?他们天生好战。”

“您在说什么?”莱温问。

“在读传记。”

“哦,他几乎写就了一部论述劳动者与土地的关系的著作,”卡塔瓦索夫说。“我不是专家,但作为一个自然科学家,我觉得很高兴,他没有把人类看作超然于动物学规律之外的东西,恰恰相反,认为人类要依赖环境,并从这种依赖关系中探索发展规律。”

“哎,老兄,您听说了没有?我单独写了一份意见呈了上去,”卡塔瓦索夫在另一个房里一边穿礼服,一边说。

“可是您究竟从什么方面看出俄国劳动者的特性的呢?”梅特罗夫问。“比如说,从动物的本性还是从劳动者所处的环境来看的?”

“不,还不行。还没有写完呢。不过纪念会我倒是很高兴去参加。”

卡塔瓦索夫读完文章,莱温看看表,才知道已经一点多了,心里想在去听音乐会之前来不及把自己的作品念给梅特罗夫听了,况且他现在也不想念了。会上他一边听宣读论文,一边仍在思考刚才的那番谈话。现在他清楚地认识到,梅特罗夫的想法也许有道理,但是他的想法同样有道理。这两种见解只有各自用独特的方式进行单独研究才能弄得清楚,才能得出结论,要是把这两种思想搅和在一块,那什么结果也不会有。莱温决定谢绝梅特罗夫的邀请,会议一结束,他就走到梅特罗夫跟前。梅特罗夫把莱温介绍给主席,而后者这时正在谈时事政治。梅特罗夫顺便又跟主席说了他对莱温说过的话,莱温也发表了他今天早晨发表过的意见,但为了说得有点新意,也说了刚刚想到的新意见。尔后,他们又谈起大学里的这场争论。因为这一切莱温都已听过,于是他急急对梅特罗夫说,他为不能接受他的邀请深感遗憾,然后向他们一一躬身行礼,坐车去利沃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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