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站起身来迎接莱温,也不掩饰见到他的喜悦之情。她大大方方地向莱温伸出有力的小手,把他介绍给沃尔库耶夫,然后又指指长着一头火红色头发的漂亮小姑娘,说这个在干针线活儿的小姑娘是她的养女。安娜的言行举止总是沉稳端庄,洒脱自然,这是莱温所熟识和欣赏的上流社会妇女的风度。

“我非常高兴,非常高兴!”她重复说,这句普普通通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不知何故使莱温听来具有特别的意义。“我早就知道您,并且喜欢您,由于您与斯季瓦的友好交往以及您夫人的缘故……我与您夫人匆匆见过一面,可是她留给我的却是宛如美丽的鲜花般的印象,她真像是一朵鲜花呀。听说,她快做母亲了!”

说着,安娜又瞧了莱温一眼。她的笑容和眼神都告诉他,她的一番话是说给他听的,她尊重他的意见,而且预先就知道,他们是互相理解的。

莱温问她是否很久没见到多莉了。

莱温还从来没说过一句使他如此得意的机巧话。安娜冷不丁听到这个想法,大为欣赏,顿时容光焕发,满面生辉。她笑了。

莱温现在说话完全不像这天早晨那样刻板,同安娜交谈字字句句都含有特别的意义。同她说话很是愉快,听她说话更是愉快。

莱温把视线从画像上移到画像的原型身上。当安娜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脸上顿时泛出一种特别的光辉。莱温涨红了脸,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他想问安娜,她是否好久没看见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但这当口安娜先开了口:

莱温在这个异常可爱的女人身上又发现了一个新特点。除了聪慧、娴雅和美丽外,她还有诚实的品行。她不想对莱温隐瞒自己举步维艰的处境。说罢,她叹了口气,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像石头一样呆然。这种表情使她的面容变得比以前更加楚楚动人。但这是另一种表情,完全超出了画家在肖像中所描绘的那种闪耀着幸福的光辉,并把幸福散发给别人的神情。莱温又瞧瞧肖像和她本人,看着她挽起哥哥的手,走进高大的门里,不由得对她产生了连他自己都觉得惊异的柔情和爱怜。

莱温一边听着这场有趣的谈话,一边欣赏着她——她的美丽、聪慧、富有教养以及她的纯朴与真诚。他又听又说,而且一直在考虑她的情况,琢磨她的精神生活,竭力揣摸她的感情。他以前曾严厉地谴责过她,如今却以一种奇怪的思维方式为她辩护,同时不由得对她产生怜悯之情,并担心弗龙斯基不能完全理解她。十点多钟,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起身准备离去(沃尔库耶夫在此之前已经走了),莱温却似乎觉得自己刚来。无奈,他只得站起来,依依不舍地告别。

接着话锋转到艺术的新流派,议论起法国一位画家新近给《圣经》作的插图。沃尔库耶夫责难那位画家把现实主义弄到了庸俗不堪的地步。莱温说,法国人在艺术上比什么人都刻板,因此他们把回归现实主义看作是作出了特殊功绩;他们就是把不说谎看作诗。

小姑娘站起身,走出去了。

安娜请莱温和沃尔库耶夫到客厅里去,自己和哥哥留下谈一些事情。“是谈论离婚,谈论弗龙斯基,谈论他在俱乐部里做的事,还是谈论我?”莱温心里想。她同哥哥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谈些什么,这个问题使他坐立不安,以致他几乎没在听沃尔库耶夫在对他述说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写的这部儿童小说的长处。

安娜说话不仅真诚、随和,而且非常聪明,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高见,却很重视对方的想法。

她沉默了一会儿,嫣然一笑。

她不紧不慢、口气随便地说着,有时把视线从莱温身上移到哥哥身上。这时莱温觉得自己给她的印象是良好的,同她相处马上会感到轻松愉快而又随和,仿佛从小就认识她似的。

喝茶时,大家继续进行愉快的、内容充实的谈话。不仅不需要找寻话题,相反,大家都觉得来不及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在听别人说话的时候,自己情愿克制着不说。这场谈话由于安娜的关注和不时穿插的评论,不论他们谈些什么,不论安娜本人说的也好,沃尔库耶夫说的也好,还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的也好,都有特殊的意义。

“那您究竟怎么为我辩护的呢?”

“那你爱她一定会胜过爱自己的孩子。”

“这话说得太对了!”沃尔库耶夫说。

“这要看别人是怎样攻击您的。不过现在大家喝点茶好吗?”安娜站起身,拿起一本皮面装帧的本子。

“这么说,您到俱乐部去过了?”安娜问哥哥。

“请原谅,刚才我打断了您的话头,您想说……”

“考得出色极了。这小姑娘能力挺强,脾性又温柔。”

“瞧,真是男人说的话。对孩子的爱是不分上下的。我爱女儿是一种爱,爱她又是另一种爱。”

“画得惟妙惟肖,是不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发觉莱温瞧着那幅肖像,说。

“用不着这么做。我写的东西就好像是丽莎·梅尔察洛娃常卖给我的那种监狱里做出来的雕花小篮子。她在主管慈善协会的监狱部,”她对莱温说。“那些不幸的人显示了神奇的耐心。”

“没什么。就是像平常那样,神经有点紊乱。”

“是的,是的,”她肯定说。“我可永远做不到。Je n'ai pas le coeur assez large去爱孤儿院里所有那些令人讨嫌的小女孩。Cela ne m'a jamais réussi.有多少女人就是靠这一手为自己攫取了position sociale,如今此风越来越盛,”她面带悲哀、坦率的神情说,表面上她在对哥哥说,可实际上显然是对莱温说的。“目前我很需要做一些实事,但是不能做。”说着,她突然皱起眉头(莱温看出,她皱眉头是因为此刻她又谈到自己本身),然而,她很快把话锋一转,对莱温说:“我知道人家对您有闲话,说您是个不好的公民,我听到,总是竭力为您辩护。”

“是的,我看到那些画了。可我不太喜欢,”莱温又接上了原来的话茬。

“昨天她在我这儿,她为格里沙的事对学校非常生气。拉丁语教师对他好像不公道。”

“我跟伊万·彼得罗维奇之所以到书房里来,”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安娜是否可以抽烟,她这么回答说,“就是为了抽支烟。”然后用目光示意了一下莱温,意思是问:他抽不抽烟?她把玳瑁烟盒移过来,取出一支烟。

“我笑,”她说,“就像别人看见一幅十分逼真的肖像画一样发出由衷的笑。您的话说到点子上了,道出了当今法国艺术的特点,包括绘画,甚至包括文学:如左拉、都德等一些作家的特点。但也可能事情往往是这样,从虚构的模式化的形象中产生conceptions,然后进行combinaisons,虚构的形象用腻了,那时就会构思出比较真实、比较合理的形象来。”

“我看到过了,”莱温回答。

“我没看见过画得这么好的肖像。”

“我对他说起过,”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指指莱温对妹妹说。

“我完全理解这一点,”莱温说。“一个人不能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办学校、办诸如此类的慈善事业上,我认为,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慈善机构总是收效甚微。”

“我刚才还在对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说,”沃尔库耶夫说,“如果她能把用在这个英国小姑娘身上的精力的百分之一投入到教育俄国儿童的公益事业上,那她会作出重大的贡献。”

“我刚才与伊万·彼得罗维奇谈起瓦先科夫最近创作的一些画。您看到过这些画吗?”

“太逼真了,是不是?”沃尔库耶夫说。

“噢,不,这还没有最后定稿呢。”

“嗯,不过,这谁也不感兴趣,”她说,接着又对英国小姑娘说:

“唉,随便您怎么说,我可做不到。阿历克谢·基里雷奇伯爵十分鼓励我(说到阿历克谢·基里雷奇伯爵这几个字时,她用恳求的、怯生生的目光瞥了莱温一眼,他不由得报之以尊敬和认可的眼色),鼓励我在乡下办学校。乡下我倒去过几次。那里的孩子们都很可爱,可是我怎么也不喜欢干这种工作。您说在这方面我要花精力。可精力来源于爱。爱不能强求,也不能靠命令。瞧,我爱这个小姑娘,可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爱她。”

“哦,她考试及格了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

“哦,哦,多有见地的女性!”莱温思忖着,一边出神地凝视着她那张漂亮而又神情多变的脸,发觉她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莱温没听见安娜凑过去对哥哥说了些什么,但是对她脸上表情的变化不觉大吃一惊。原先那张娴雅恬静的脸蓦地表现出一种异样好奇、愤怒和高傲的神色,不过只停留了一忽儿工夫。尔后她又眯缝起眼睛,仿佛在回忆什么往事。

“再见,”安娜握住他的手,用诱人的目光瞧着他的眼睛说。“我很高兴,que la glace est rompue。”

“你今天身体怎么样?”哥哥问她。

“交给我吧,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沃尔库耶夫指指本子说。“这很有价值。”

“Please order the tea in the drawing-room.”

她放开他的手,眯起眼睛说:

“请转告您的夫人,我一如既往地喜欢她,如果她现在还不能谅解我的处境,那就希望她永远也别谅解我。她要谅解,就得经历我所经历的那种生活,愿上帝保佑她别再受这个苦。”

“嗯,我一定转告……”莱温红着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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