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生活中要采取什么行动,必须是要么夫妇感情完全破裂,要么夫妻生活和和美美。如果夫妻关系还能凑合,既不是前一种,又不是后一种,那么就不会有什么大的行动。

许多家庭年复一年过着老一套生活,夫妻双方都感到厌倦,其原因就是他们的感情既没有彻底破裂,也不和睦融洽。

造成他们夫妻不和的那种怨恨情绪,不是来自于任何外在原因。一次次解释不仅不能消除他们的隔阂,反而使其变本加厉了。这种怨恨来自双方各自的内心,在安娜看来,是由于弗龙斯基的爱情日趋消退;对弗龙斯基来说,他后悔自己为了她而陷入痛苦不堪的境地,而她不但不设法减轻他的苦恼,反而给他雪上加霜。他们双方谁也不说自己心中怨恨的缘由,都认为错在对方,并且一有机会就相互指责。

这话使安娜生气了。她认为这话是对她所做的善举的鄙视。她迎头反击,痛加报复。

由于心存猜疑,安娜时不时生弗龙斯基的气,找寻种种理由发泄一下。她把心中的一切苦楚统统怪罪于他。她在莫斯科上不巴天、下不着地的等待中挨日子,忍受着折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办事拖沓、迟疑不决;她过着孤独的生活——这一切她都记在弗龙斯基的账上。要是他爱她,他应该理解她处境的艰难,应该帮助她摆脱这种困境。让她待在莫斯科,而不是住在乡下,这也要怪他。他不能像她所希望的那样在乡下过幽居的生活。他需要交际,以致使她落到了这种骇人的境地,可他又不愿理解她处境的痛苦。她与儿子的分离,这也要怪罪于他。

甚至他们夫妻间少有的片刻温馨也抚慰不了她的心:她从他现在的温存中看到他以前从未有过的那种心安理得和骄矜之气,因而使她怒火中烧。

昨天晚上他到安娜房里去,他们都不提那场争吵,但双方都感觉到,吵嘴虽然平息了,问题还没有解决。

想到这儿,她发现自己本想安慰自己,结果转了一个不知转过多少遍的圈子,到头来还是这样恼恨,不由得对自己觉得骇怕。“难道我真的不能自持了吗?真的不能了吗?”她自言自语道,她又回到原来的起点。“他老实、真诚,他是爱我的。我也爱他,几天内离婚手续就可以办妥。我还需要什么呢?需要安宁,需要信任,我要承担责任。等他一回来,我就说,都怪我不好,虽然我也没什么错。我们这就离开此地。”

弗龙斯基和安娜都感到莫斯科酷暑逼人,尘土飞扬,这时的太阳已不像春天那样和煦,而像盛夏那样炎热,林荫道上的树木早已枝叶扶疏,绿叶成荫,树叶上落满了灰尘。他们对这种生活简直无法忍受。但是他们并没有如早已决定的那样,搬到沃兹德维任斯克去,而是仍旧待在他们俩都感到厌烦透了的莫斯科,因为最近一段时期,他们的生活并不那么和谐了。

她辛辛苦苦为自己营造一个小天地,借以减轻生活的痛苦,不料被他无情地毁灭了,并且还蛮横地指责她虚伪、做作,他的这种不公正的指责使她怒不可遏。

天已经黑了下来。安娜孤独地等候他从清一色男人的宴会上归来,一边在他的书房里来回踱步(在这里听不到街上的吵闹声),仔细地回想昨天那场争吵中说的话。她顺着思路往回想,先想起争吵中令人受辱的话,接着又想到这场争吵的原因,末了才想起那场谈话的开端。她怎么也无法相信,那场谈话竟发端于如此无足轻重、无伤大雅的话。事情也确实是这样。起因是弗龙斯基嘲笑女子中学,认为办这种中学没有必要,可她为女子中学辩护。他对女子教育根本不屑一顾,说安娜收养的英国小姑娘汉娜压根儿不需要懂得物理。

在安娜看来,他整个人,包括他的习惯、思想、愿望,以及他的整个心理和生理特点,集中为一点,就是爱女人,而这种爱她觉得应该全部集中在她一人身上,但眼下这种爱日趋减少。因此,照她的断定,他一定把一部分爱转移到其他女人或某一个女人身上,于是她就吃醋了。实际上她并不是吃哪个女人的醋,而是怨恨他的爱情日趋衰退。她一时还没有嫉恨的对象,她正在找寻。她时常凭一点点迹象,就醋意大发,把嫉恨从一个对象转到另一个对象。她时而嫉妒弗龙斯基单身时期结交过的那些下流女人,认为他很容易投入她们的怀抱;时而又嫉妒他会遇到的那些社交圈子里的女人;时而又嫉妒一个臆想出来的姑娘,以为他打算与她断绝关系而去同这个姑娘结婚。最后一种嫉妒使她痛苦不堪,尤其是因为有一次,弗龙斯基在坦率交谈时无意间说起,以前他母亲不了解他的情况,曾经劝说他娶索罗金娜公爵小姐。

他确实气得满脸通红,说了些不堪入耳的话。她不记得当时她是怎么回答他的,只记得他马上显然有意要刺痛她,说:

今天他一整天都不在家,她又觉得十分孤寂,她为自己跟他争吵感到难过,眼下她真想忘掉这一切,原谅他,同他和好;真想指责自己,替他辩护。

为了不再多思多虑,不再无端发火,她拉铃绳,吩咐仆人把箱子搬来,收拾下乡的行装。

“是我自己的过错。我性情急躁,无缘无故吃醋。我要跟他言归于好,然后一起到乡下去,在那里我就可以安心了,”她自言自语。

“我清楚他想说什么;他想说:不爱自己的女儿,却爱别人的女儿,这是做作。他怎么会懂得我对孩子们的爱,怎么会懂得我对为其而作出牺牲的谢廖扎的爱呢?但是他还要使我伤心!是的,他爱上别的女人了,一定是这样。”

“我并不指望您像情人那样把我和我的感情记在心上,但我希望您不要把话说得太绝,”她说。

“您对那小姑娘的偏爱,我不感兴趣,这是实话,因为我认为这是做作。”

“很遗憾,在您看来只有粗俗、物质的东西才能明白,才是不做作,”她说着,就走出房去。

“做作,”她突然想起最令她伤心的这两个字,实际上她内心受到刺痛与其说是因为这两个字,不如说是因为他有意要这么做。

晚上十点钟,弗龙斯基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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