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先生醒来时发现满屋月光。他坐起来盯着地板看——银光闪闪——接着又注视着像是用锦缎做成的枕套,转眼看到五英尺外的刮胡镜里挂着半轮月亮,似乎在等待他的入门许可。月亮向前滚动,威严地照亮一切。墙边的靠背椅直挺挺的,严阵以待,海德先生的裤子尊贵地挂在椅背上,像是什么伟人刚刚递给仆人的衣物;但月亮一脸肃穆。它巡视了房间一圈,迈出窗户,飘浮在马厩上,陷入沉思,好像一个年轻人注视着自己老迈的模样。

海德先生原本可以告诉它,岁月是最好的福分,只有上了年纪才能心平气和地看待人生,成为年轻人合适的导师。至少这是他自己的体会。

他坐起来抓住床脚的铁栏杆,撑起身子,去看放在椅子旁边一只倒扣的水桶上的闹钟。现在是凌晨两点。闹铃坏了,但是他不需要依靠机械装置叫醒自己。六十年的岁月没有使他反应迟缓;他的身体反应和精神一样,受到意志和强烈性格的控制,他的五官清晰地证明了这一点。他的脸很长,像根管子,张开的下巴又长又圆,还有一只长长的塌鼻子。他的眼睛警觉而安静,在神奇的月光下散发着沉着智慧的光芒,仿佛人类伟大的导师。他可能是半夜被但丁召唤的维吉尔,或者更像是被上帝的光芒唤醒,要飞往托拜厄斯身边的拉斐尔。房间里唯一的黑暗角落是窗户底下阴影里尼尔森的那张小床。

尼尔森侧身蜷缩着,膝盖抵着下巴,脚跟碰着屁股。他的新外套和帽子还装在原来的盒子里,放在床脚边的地板上,一醒来便能摸到。阴影之外的尿壶在月光底下一片雪白,仿佛小小的私人天使般立在一旁守护着他。海德先生躺回床上,信心十足,感觉自己第二天能担负起道义上的责任。他打算在尼尔森醒来之前起床做好早饭。男孩总是恼怒海德先生起得比他早。他们四点就得出门,这样才能在五点半赶到火车站。火车五点四十五分会为他们停一下,他们必须准时,因为火车是专门为了接他们才靠站的。

这是男孩第一次进城,但他声称是第二次,因为他生在那儿。海德先生试图向他指出,他出生那会儿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但是没用,孩子坚持说这是他第二次进城。这是海德先生第三次进城,尼尔森说:“我才十岁,但我已经去过两次了。”

海德先生反驳过他。

“要是你十五年没去过那儿,怎么知道你还认识路?”尼尔森问,“怎么知道路没变过?”

“你有没有——”海德先生问,“见过我迷路?”

尼尔森当然没见过,但他不顶嘴不行,于是他回答:“这附近怎么可能迷路。”

“总有一天,”海德先生预言,“你会发现自己根本不如想象中那么聪明。”他琢磨这次旅行好几个月了,但是大多是出于道义教育的考虑。对男孩来说这会是难忘的一课。他会认识到出生在城里没什么了不起的。他会发现城市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地方。海德先生想让他见识到城里的一切,这样他便能安心在家里度过余生了。他想着男孩会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的那么聪明,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三点半他被煎肉的味道唤醒,起身下床。小床空了,放衣物的盒子也打开着。他穿上裤子跑到另一间房间。男孩煎好了肉,正在烙玉米饼。房间里半黑半明,他坐在桌边,喝着罐子里的冷咖啡。他穿上了新外套,崭新的灰帽子低低地压在眼睛上。帽子有点大,买的时候要大了一号,因为觉得他的脑袋还会再长。他什么都没说,但是他整个人都因为比海德先生起得早而洋洋得意。

海德先生走到灶台边,连锅带肉端到桌子上。“不用着急,”他说,“很快就能到那儿了。你去了还不一定会喜欢呢。”他坐在男孩对面,男孩的帽子慢慢向后滑去,露出一张凶狠冷漠的脸,和老头的轮廓几乎一样。他们是祖孙,但是看起来像兄弟,而且是年纪相差无几的兄弟,因为海德先生在白天露出年轻的神情,而男孩则很老成,仿佛已经看透万物,只想要遗忘。

海德先生曾经有过一个妻子和一个女儿,妻子死了以后,女儿跑了,隔了几年带着尼尔森回来。接着有一天早晨,她没有起床就死了,留下海德先生独自照顾一岁的孩子。他本不该告诉尼尔森他出生在亚特兰大。如果没有告诉他,尼尔森就不会坚称这是他第二次进城。

“讲不定你一点也不喜欢那个地方,”海德先生继续说,“那儿都是黑人。”

男孩做了个鬼脸,仿佛觉得黑人不算什么。

“好吧。”海德先生说,“你都没见过黑人。”

“你起得可不早。”尼尔森说。

“你都没见过黑人,”海德先生又说了一遍,“自从十二年前我们赶走一个黑人以后,这个镇上就没有黑人了,那会儿你还没出生呢。”他盯着男孩,像是要挑衅他说出曾经见过黑人这样的话。

“你怎么知道我没见过呢,我以前就住在城里,”尼尔森说,“我可能见过很多黑人呢。”

“就算你见过,你也记不清了,”海德先生彻底恼了,“六个月的孩子根本不知道什么黑人不黑人的。”

“我觉得我只要见到一个就能认出来。”男孩起身把明显皱了的灰帽子拉拉直,去外面上厕所了。

赶到车站的时候火车还没进站,他们站在距离第一组铁轨两英尺远的地方。海德先生拿着一个纸袋子,里面装着饼干和沙丁鱼罐头作为午饭。一轮粗野的橘红色太阳从东边的山脉后面爬上来,把他们身后的天空映成阴沉的红色,而面前的天空依然是灰蒙蒙的,他们看着透明的灰色月亮,比一枚指纹清晰不了多少,黯淡无光。只有一个小小的铁皮电闸盒和一个黑色油罐能证明这地方是个车站;双轨铁道始终没有交汇,直到从两头延伸转弯以后才汇合。经过的火车像是从树木的隧道里钻出来的,被寒冷的天空撞了一下,又再次慌张地消失在树林里。海德先生不得不让售票处特别安排火车停一下,他暗暗担心火车万一不停,那样的话,尼尔森一定会说:“我从没想过还有火车能特意为你停下来。”在清晨黯淡的月光下,铁轨看起来又白又脆弱。老头和小孩都向前望着,像是在等待幽灵出现。

接着,海德先生还没来得及决定打道回府,一阵低沉的汽笛响起,火车出现了,缓缓地滑行在铁轨上,从两百码远的地方几乎无声地穿过树丛,车头上亮着一盏黄灯。海德先生还是不能确定它是否会停下来,如果它慢慢从他们身边开走的话,那他就显得更蠢了。然而他和尼尔森都打定主意,如果火车开过去了,他们就装得毫不在乎。

火车头开过去了,一股炽热的金属味扑鼻而来,然后第二节车厢正好停在了他们站的地方。踏板上站着一个列车员,长着一张老迈浮肿的斗牛犬面孔,他像是在等他们,尽管他看起来并不在乎他们上不上车。“往右边走。”他说。

他们立刻就上了车,刚踏进安静的车厢,火车就已经在加速了。大部分旅客还在睡觉,有人脑袋耷拉在椅子扶手上,有人占了两个座位,有人伸长身子,脚伸在走廊里。海德先生看到两个空座位,推着尼尔森走过去。“靠窗坐吧。”他用平常的嗓门说话,但是在清晨这种时候显得特别响。“没人管你坐在哪里,那儿没人,就坐那儿吧。”

“我听见了。”男孩咕哝着,“没必要嚷嚷。”他坐下,转头望向窗外。他看见一张鬼魂般惨白的脸,藏在一顶鬼魂般惨白的帽子底下,怒气冲冲地看着自己。他的外祖父也飞快地看了一眼,看到一个不一样的鬼魂,一样惨白,但是戴着黑帽,咧着嘴笑。

海德先生坐下来安顿好,掏出车票,开始大声朗读上面打印的每个字。人群起了骚动。有些人醒过来瞪着他。“摘下帽子。”他对尼尔森说,摘下自己的帽子放在膝盖上。他的后脑勺上紧贴着些白发,早些年还是烟草色的。脑门秃了,皱巴巴的。尼尔森也摘下帽子放在膝盖上,他们等着列车员过来检票。

走廊对面的男人四仰八叉地占了两张座位,脚搁在窗户上,脑袋伸出走廊。他穿着件浅蓝色的外套,黄色衬衫的领口没有系纽扣。他刚刚睁开眼睛,海德先生正要自我介绍的时候,列车员从后面走过来,粗声说:“车票。”

等列车员走了,海德先生把还回来的半张票递给尼尔森说:“放在口袋里,如果丢了你就要留在城里了。”

“那也不一定。”尼尔森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建议。

海德先生不理他。“这孩子第一次坐火车。”他向走廊对面的男人解释,男人现在已经双脚着地挨着椅边坐直了。

尼尔森拉拉帽子,愤怒地扭头望向窗外。

“他没见过世面,”海德先生继续说,“和他生下来的时候一样无知,但是我打算让他见识见识,以后就不用来了。”

男孩向前探出身体,越过他的外祖父和陌生人说:“我是在城里出生的。”他说,“我生在城里,这是我第二次进城。”他坚定地高声说,但是走廊对面的男人似乎不明白。他的眼睛底下有两个深深的黑眼圈。

海德先生把手伸过走廊,拍拍他的胳膊。“对付孩子的好办法,”他深明事理地说,“就是什么都让他见识见识。什么都别落下。”

“是啊。”男人说。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肿胀的脚,把左脚抬离地面十英寸。过了一分钟,他放下左脚,抬起右脚。车厢里的人开始起身走动,打哈欠,伸懒腰。四处都响起交谈声,一会儿就变成了嗡嗡声。海德先生沉着的表情突然变了。他几乎闭着嘴,眼睛里呈现出既凶狠又谨慎的神情。他看着车厢的尽头,头也没回地拽住尼尔森的胳膊,把他往前拉。“看。”他说。

一个棕色皮肤的壮汉正慢慢走过来。他穿着一件浅色的外套,系着黄色缎面领带,别着红宝石别针。扣好的上衣底下神气地挺着一个肚子,一只手放在肚子上,另一只手里握着根黑色手杖,每走一步,就故意举起手杖又放下。他走得很慢,大大的褐色眼睛打量着乘客的脑袋。他留着白色的小胡子和一头卷曲的白发。身后有两个年轻女人,都是棕色皮肤,一个穿黄裙子,一个穿绿裙子。她们的步履和他保持一致,跟在他身后小声交谈着。

海德先生握紧尼尔森的胳膊。三个人从他们身边经过时,握手杖的棕色手指上有一枚蓝宝石戒指闪闪发光,光芒射进海德先生的眼睛,但是他没有抬头看,那个壮汉也没有看他。这队人穿过走廊,走出车厢。海德先生松开尼尔森的胳膊。“那是什么人?”他问。

“一个男人。”男孩愤愤地看了他一眼,像是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侮辱。

“什么样的男人?”海德先生继续冷冷地说。

“一个胖子。”尼尔森说。他觉得最好小心点说话。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人?”海德先生下了最后通牒。

“一个老头。”男孩突然预感到他这一天都不会好过了。

“那是一个黑人。”海德先生坐了回去。

尼尔森跳起来,站着往车厢尽头看,但是黑人已经不见了。

“我以为你认得黑人呢,你第一次在城里的时候不是见过很多吗?”海德先生继续说,“这是他见过的第一个黑人。”他朝走廊对面的男人说。

男孩滑坐到座位里。“你说他们是黑色的,”他生气地说,“你没说他们是棕色的。你都不好好和我说,我怎么会知道?”

“你就是无知。”海德先生起身坐到走廊对面男人旁边的空座位上。

尼尔森再次回头看着黑人消失的地方。他觉得这个黑人故意穿过走廊愚弄他,他恨他,非常恨他,现在他理解为什么外祖父不喜欢黑人了。他看着窗户,窗户里的那张脸像是示意他这一天可不好过。他思忖他们到城里的时候他是否还认得出那个地方。

海德先生说了几个故事以后发现,他的交谈对象睡着了,于是他起身向尼尔森提议把火车走一遍,四处看看。他特别想要男孩见识一下盥洗室,于是他们首先来到男盥洗室,查看了一下水管。海德先生把冷却器当成是自己的发明来展示,又给尼尔森看了有一个水龙头的盥洗台,旅客们在这儿刷牙。他们穿过几节车厢,来到餐车。

这是火车里最优雅的车厢。墙壁刷成鲜艳的蛋黄色,地板上铺着葡萄酒颜色的地毯。桌边有宽大的窗户,沿途变换的壮阔景色都缩映在咖啡壶侧和玻璃杯上。三个格外黝黑的黑人穿着白外套和围裙在走廊里跑来跑去,晃着托盘,对正在吃早饭的旅客鞠躬点头。其中一个冲到海德先生和尼尔森跟前,伸出两根手指说:“两人座位!”但是海德先生大声回答:“我们出门前就吃过了!”

服务员戴着大大的褐色眼镜,放大了他的眼白。“那请靠边站。”他像赶苍蝇似的在空中挥挥胳膊。

尼尔森和海德先生都一动不动。“看啊。”海德先生说。

餐车的角落里放着两张桌子,用藏红花颜色的帘子和其他桌子隔开。一张桌子已经摆好了,但是没有人,还有一张桌子旁边,面对他们,背对帘子,坐着那位壮硕的黑人。他一边往玛芬上抹奶油,一边温柔地和身边两个女人说话。他有一张忧伤的脸,脖子从白色的衣领两边鼓出来。“他们被隔离开了。”海德先生解释。他接着说,“我们去厨房看看。”他们穿过餐车,但是服务员飞快地跟了过来。

“乘客不能进厨房!”他傲慢地说,“乘客不能进厨房!”

海德先生原地停下,转过头来。“这很有道理。”他冲那个黑人的胸口嚷嚷,“因为蟑螂会把乘客赶出来。”

所有的旅客都笑开了,海德先生和尼尔森也笑着走出来。海德先生在家乡向来以机智闻名,尼尔森此刻也为他感到骄傲。他意识到在他们将要去的陌生地方,老头是他唯一的倚靠。如果他失去了外祖父,那他在这个世界上便无依无靠了。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兴奋,想要抓住海德先生的衣服,孩子似的一直抓着。

他们回到座位上,从窗户往外看,田野上出现了星星点点的房子和农舍,还有一条高速公路与火车并行。汽车在上面飞驰,又小又快。尼尔森觉得空气里呼吸的气息比半小时前少了。走廊对面的男人走了,所以海德先生身边没人可以讲话,他只好透过自己的影子看着窗外,大声地念出他们经过的楼房的名字。“南方化工公司!”他念着,“南方少女面粉!南方大门!南方美人棉产品!帕蒂花生酱!南方妈咪甘蔗糖浆!”

“别念了。”尼尔森嘘道。

车厢的乘客都起身从头顶的行李架上拿行李。女人们穿戴起了大衣和帽子。列车员探出脑袋来嚷嚷:“第一站到了。”尼尔森战战兢兢地从座位上跳起来。海德先生摁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

“好好坐着,”他威严地说,“第一站在城边。第二站才是大站。”他知道这些是因为他第一次来城里的时候,第一站就下了车,结果不得不付了十五美分雇人捎他进城。尼尔森一脸惨白地坐下。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离不开外祖父。

火车进站,让一些乘客下车,又继续滑行,像是从未停下来过。窗外一列列摇摇欲坠的棕色房子后面矗立着一排蓝色的楼房,浅玫瑰灰色的天空在上面渐渐隐去。火车开进了铁路调车场。尼尔森低头看到一条条银色的铁轨纵横交错。他还没来得及开始数,窗户里的脸又盯着他了,清晰的面孔一片死灰,他把头扭向一边。火车到站了。他和海德先生同时跳起来往门边跑。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们把装着午饭的纸袋落在座位上了。

他们僵硬地走出小火车站,推开厚重的大门,汇入滚滚车流。人群正赶去上班。尼尔森不知道该往哪儿看。海德先生靠着楼房的侧墙,对眼前的一切怒目而视。

尼尔森终于说:“唔,那么多东西该从哪儿看起?”

海德先生没有回答。接着,过路人像是给了他线索,他说:“边走边看吧。”便开始沿着马路走起来。尼尔森扶着帽子,跟在他后面。太多的景色和声音朝他涌来,走过第一个街区时,他都不知道看到些什么。在第二个转角,海德先生转身看了看他们刚刚离开的车站,油灰色的建筑上有一个水泥圆顶。他心想只要圆顶一直在视线里,下午就能回到这里赶上火车。

走了一会儿,尼尔森渐渐看出些名堂,他注意到商店的橱窗,里面应有尽有——五金、纺织品、鸡饲料、酒。海德先生叫他特别留意一家商店,客人走进去坐在一张椅子上,脚搁在脚凳上,让黑人替你擦鞋。他们走得很慢,在各家商店门口驻足,好让尼尔森看看里面的模样,但是一家都没有进去。海德先生打定主意不走进任何一家城里的商店,因为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在一家大商场里迷了路,出来的时候受了不少侮辱。

他们走到下一个街区中间,看见一家商店门口放着台秤。他们轮流踩上去,放了一便士,然后收到一张小票。海德先生的小票上写着:“你体重120磅。你正直、勇敢,朋友们都称赞你。”他把小票塞进口袋,吃惊地想:机器说对了他的性格,却搞错了他的体重,因为不久前他刚刚在谷粒秤上称过,只有110磅。尼尔森的小票上写着:“你体重98磅。你有一个大好前程,不过要警惕黑皮肤的女人。”尼尔森不认识任何女人,而且他只有68磅,但是海德先生指出:机器可能把数字打反了,9应该是6。

他们继续走,走过五个街区,车站的圆顶不见了,海德先生往左转去。要不是因为总有更有趣的东西出现,尼尔森可以在每个橱窗前站一个小时。他突然说:“我生在这儿!”海德先生转身惊恐地看着他。他脸上喜气洋洋的,直冒汗。“我是从这儿来的!”他说。

海德先生惊慌失措,感到应该采取一些厉害手段了。“我带你看一样你从没见过的东西。”他把男孩领到了下水道边上。“蹲下。”他说,“把头伸过去。”他从后面拉住男孩的外套,而男孩俯身把脑袋伸进下水道。男孩听到人行道底下传来汩汩的水声,飞快地把头缩了回来。海德先生解释了下水道系统,整个城市底下都铺着下水道,里面都是污水和老鼠,有人掉下去的话就被困在无尽黑暗的水沟里。城里任何人随时都可能掉进去,再也爬不出来。他描述得绘声绘色,尼尔森吓坏了。他想象下水道通往地狱之门,第一次明白世界的底层是如何连接的。他连忙从路边退开。

接着他说,“没错,但我可以离这些洞远远的。”他脸上那副固执的神情激怒了外祖父。“我就是从这儿来的!”他说。

海德先生非常气馁,但只是低声说:“你会见识够的。”便接着往下走。又走了两个街区,他往左转,感觉自己在围着圆顶绕圈子;他想得没错,半个小时以后他们又路过了火车站。起初尼尔森没有注意到同样的商店他已经看到了两次,但是当他们经过那个可以搁脚休息,有黑人帮你擦鞋的商店时,他发现他们在绕圈。

“我们来过这里了!”他嚷嚷,“我看你是迷路了!”

“我刚才没辨清方向。”海德先生说着,换了条路走。他还是不想离开圆顶太远,朝着新方向走了两个街区以后,他再次左转。这条马路上有一些两三层高的木结构房屋,每个路人都能看到房间里面,海德先生往一扇窗户里看,看到一个女人躺在一张铁床上,盖着一条床单往外张望。女人意味深长的表情吓了他一跳。一个气势汹汹的男孩骑着自行车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海德先生不得不跳到另一边才没被撞到。“他们可不管会不会撞到你。”他说,“你最好挨我近点。”

他们又沿着几条这样的街走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来要转弯。这会儿他们经过的房子都没有粉刷过,而且木头都烂了;中间的道路也很窄。尼尔森看到一个黑人。接着又是一个。又是一个。“这些房子里住的都是黑人。”他说。

“快点,我们去其他地方,”海德先生说,“我们可不是来看黑人的。”于是他们走上另外一条马路,但依旧到处都是黑人。尼尔森的皮肤开始刺痛,他们加快步伐,想要尽快离开这个居民区。黑人穿着背心站在门口,女人在破烂的门廊里晃来晃去。小孩们在阴沟里玩,停下手里的玩意儿瞧着他们。很快他们开始经过成排的商店,里面都是黑人,他们没有在店门口停留。黑色面孔上的黑眼睛从四面八方打量着他们。“是啊,”海德先生说,“你就生在这儿——就生在这些黑人中间。”

尼尔森皱起眉头。“我觉得你迷路了。”他说。

海德先生突然四处张望,寻找圆顶。它不见了。“我可没有迷路,”他说,“是你走累了。”

“我不累,我饿了。”尼尔森说,“我要吃饼干。”

他们这才发现午饭不见了。

“是你拿着袋子的,”尼尔森说,“要是我就不会弄丢。”

“你想要指手画脚的话,我就自己走了,把你留在这儿。”海德先生说,很欣慰地看到男孩的脸都白了。然而他意识到他们迷路了,每分钟都离开车站更远。他自己也饿了,还口渴,周围都是黑人,他俩直冒汗。尼尔森穿着鞋子很不习惯。水泥路很硬。他们都想找个地方歇歇脚,但是找不到,不得不继续走,男孩低声嘀咕:“先是弄丢了纸袋,现在又迷路了。”海德先生不时粗声说:“你想要生在黑人的天堂,就生在这儿好了!”

这会儿太阳已经高挂在空中。他们闻见午饭的香味。黑人们都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经过。“你干吗不找个黑人问问路?”尼尔森说,“我们迷路了。”

“你生在这儿,”海德先生说,“你可以自己去找一个问问。”

尼尔森害怕黑人,也不想被黑小孩取笑。他看到前面有一个高大的黑女人,靠在一扇朝着马路敞开的门上。她的头发向四周竖着,大概有四英寸,她光着一只脚撑着身体,脚的两侧是粉红色的,她穿着粉色的裙子,很显身材。他们走到她跟前时,她懒懒地举起一只手,手指插进头发里。

尼尔森停下脚步。他感到自己的呼吸都被女人的黑眼睛抽走了。“你知道怎么回城吗?”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自己的。

过了一会儿女人才说:“你们现在就在城里。”低沉浑厚的声音让尼尔森觉得仿佛一注冷水浇在身上。

“怎么去火车站?”他用同样牧笛般的声音问。

“你们可以坐车去。”女人说。

尼尔森知道女人在逗他,但是他瘫软着甚至没法发脾气。他站在那儿品味着她身上的每个细枝末节。目光从她肥大的膝盖移到额头,然后转了个三角形,一路从她闪着汗光的脖子,往下到她肥硕的屁股,掠过她赤裸的胳膊,再回到她插着手指的头发。他突然希望她俯身抱住他,挨着她,他想要感受到她的呼吸。他想深深地看进她的眼睛,想被她越抱越紧。他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他感觉自己正在黑暗的隧道里晕头转向。

“你们再走一个街区,然后坐车去火车站,甜心。”她说。

要不是海德先生粗暴地把尼尔森推开,他大概就要瘫倒了。“你已经失去理智了!”老头咆哮着。

他们匆匆走开,尼尔森没有再回头看那个女人。他突然把帽子往前拉了拉盖住已经羞红的脸。他在火车车窗里看到的讥笑的鬼魂和他之前有过的预感再次涌上心头,他想起秤里面吐出来的小票,上面写着“要当心黑皮肤女人”,而他外祖父的那张却写着“正直勇敢”。他握住老头的手,他很少表现出这样的依赖。

他们沿路走向电车轨道,一辆长长的黄色电车咔嗒咔嗒驶过来。海德先生从来没搭过电车,因此错过了一辆。尼尔森沉默着。他的嘴唇不时轻轻颤抖,但是外祖父正在自己想心事,没注意他。他们站在街角,看都不看经过的黑人,黑人和白人一样忙着自己的事情,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大多会停下来打量海德先生和尼尔森。海德先生想到,既然电车是沿着轨道开的,他们只要跟着轨道走就行了。他轻轻推了推尼尔森,解释说他们可以跟着轨道走去火车站,便出发了。

他们很快又看到白人了,大大松了口气,尼尔森背靠一座楼房一屁股坐在人行道上。“我得歇歇脚。”他说,“你丢了纸袋,又迷了路。能不能让我歇一会儿。”

“前头还有轨道,”海德先生说,“我们只要跟着走就行,而且你也应该记得拿好纸袋的。这是你出生的地方。这是你老家。这是你第二次进城。你应该知道怎么做。”他蹲下来,继续用这种口吻说话,但是男孩把走路走到发烫的脚从鞋子里拔出来,没有接话。

“那个黑女人给你指路的时候,你站在那儿笑得像头黑猩猩似的。主啊。”海德先生说。

“我只说过我生在这儿,”孩子颤颤巍巍地说,“从没说过我会不会喜欢这儿。从没说过我想来。我只说我生在这儿,这和我没关系。我想要回家。我一开始就不想来。都是你的主意。你怎么知道你沿着铁轨没有走反?”

海德先生也想到了这个。“那些人都是白人。”他说。

“我们之前没有到过这里。”尼尔森说。这一带都是砖房,或许有人住,也或许没有。路边停着些空车,偶尔有人路过。路面的热气钻进尼尔森的薄外套。他的眼皮耷拉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歪下脑袋,肩膀抽动了一两下,接着便倒在一边,疲惫地摊开手脚,睡着了。

海德先生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他自己也很累,但他们不能同时睡着,他不管怎么样都不能睡,他还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尼尔森过一会儿就会醒来,养足了精神,趾高气扬,又要开始抱怨他弄丢了纸袋还迷了路。海德先生心想,要不是因为我在,你现在肯定完蛋了;接着他又冒出来一个念头。他朝四仰八叉的身影看了一会儿,站起来。他认为接下来要做的事是因为有时候必须给小孩一点难忘的教训,尤其是这个孩子总是出言不逊屡教不改。他悄悄走到二十英尺外的街角,坐在巷子里一个盖着的垃圾桶上,从那儿他能往外看,看着尼尔森独自醒来。

孩子断断续续地打盹,半梦半醒间觉得有模糊的声响,还有黑色的影子从他内心黑暗的部分移到了光亮里。他睡着的时候脸还在动,把膝盖蜷到了下巴底下。太阳将黯淡干燥的光线照到狭窄的街上;万物现出本来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海德先生像老猴子一样蜷在垃圾桶盖子上,心想如果尼尔森还不醒,他就要踢垃圾桶弄出些响声来。他看了看表,发现已经两点了。他们的火车是六点,误了火车太可怕了,他想都不敢想。他向后踢了一脚垃圾桶,一阵空洞的巨响在巷子里回荡。

尼尔森大喊一声醒来。他看着原本外祖父待着的位置,盯着看。他像是晕头转向了几次,接着仰着头拔腿就跑,像一匹疯了的小野马似的冲向马路。海德先生从垃圾桶上跳下来,奋起直追,但是孩子已经不见了。海德先生看到一道灰色的身影消失在一个街区外的对角。他拼命地跑,每经过一个路口就两边看看,但是没有再看见孩子。经过第三个路口时,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半个街区开外的地方发生的一幕让他完全停下脚步。他蹲在垃圾桶后面张望,想要认清形势。

尼尔森叉着双腿坐在地上,旁边躺着个尖叫的老妇。食物散落在人行道上。一群女人已经聚在一起维持正义,海德先生清楚地听到地上的老妇嚷嚷着,“你把我的脚踝撞断了,叫你爸爸赔钱!所有的钱!警察!警察!”几个女人在拽尼尔森的肩膀,但是男孩吓坏了,站都站不起来。

海德先生不由自主地从垃圾桶后面走出来,蹑手蹑脚地走上前来。他这辈子都没和警察打过交道。女人们围在尼尔森旁边,像是要立刻扑过去把他撕碎,而那个老妇还在继续嚷嚷着她的脚踝断了,要叫警察。海德先生走得很慢,每走一步都预备着往后退,但是他走到十英尺远的地方,尼尔森看到了他,孩子跳起来抱住他的大腿,喘着气粘在他身上。

女人们都转向海德先生。受伤的那个坐起来嚷嚷:“先生!都是你家小孩害的,你要付我医药费。他是个少年犯!警察呢?有没有人把这个人的名字和地址记下来!”

海德先生想把尼尔森紧紧抓住他大腿后侧的手指松开。老头像乌龟似的把脑袋缩进领口;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谨慎。

“你家小孩撞断了我的脚踝!”老妇嚷嚷着,“警察!”

海德先生感到警察从身后走来。他直直注视着眼前的女人,她们怒气冲冲地围成一堵墙,挡住了他的去路。“这不是我家小孩,”他说,“我从没见过他。”

他感到尼尔森的手指松开了。

女人们后退一步,惊恐地看着他,这个男人竟然那么不要脸,她们都恶心坏了,碰都不想碰到他。她们沉默地空出一条道路,海德先生走了出去,把尼尔森留在身后。眼前原本是马路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一条空荡荡的隧道。

男孩还站在原地,伸着脖子,双手垂在身侧。他的帽子卡在头上,上面一道皱褶都没有。受伤的女人站起来,朝他挥挥拳头,其他人同情地看着他,但他却视而不见。周围没有警察。

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机械地往前走,并不费力去追赶祖父,只是保持着二十步的距离跟在他身后。他们这样走了五个街区。海德先生垂着肩膀,脖子向前压着,从背后看不见。他不敢回头。最后他怀着希望匆匆回头看了一眼。他看见一双小小的眼睛从二十英尺开外像叉子的利齿一样扎进他的后背。

男孩没有宽宏的天性,这是他第一次有事情需要去宽恕。海德先生之前从未做过难堪的事。又走了两个街区,他转身用欢欣的口味不顾一切地说:“我们上哪儿买可口可乐去吧!”

尼尔森以从未有过的尊严背对着外祖父站着。

海德先生开始感觉到他之前拒认孩子的严重性。他们走着走着,他的脸颊凹陷,只剩下高高的颧骨。经过的一切他都熟视无睹,但是他意识到他们找不到车轨了。圆顶也不见踪影,临近傍晚。他知道如果天黑前还不能离开这儿,他们就会被暴打,抢劫。他只希望自己迅速受到上帝的惩罚,但是一想到他的罪孽会连累到尼尔森,甚至现在就要受到惩罚,他就受不了,他正带领着男孩走向厄运。

他们就走过一个又一个街区,穿过无尽的小砖房,直到海德先生差点绊倒在一个水龙头上,这个大约六英寸长的水龙头从一片草地边上支出来。他从清晨起便滴水未沾,但是觉得他现在不配喝水。接着他想到尼尔森肯定也渴了,他们可以一起喝水,重归于好。他蹲下来,把嘴凑在龙头边上,一股冰凉的水流淌进他的喉咙。他用绝望的语调高声说:“过来喝点水吧!”

这一次,孩子盯着他看了差不多一分钟。海德先生站起来,像是喝了毒药似的往前走。尼尔森自从早上在火车上喝过一杯水后就再没喝过什么,但他还是走过水龙头,不愿和外祖父在同一个地方喝水。海德先生意识到的时候,彻底绝望了。他的脸在黯淡的暮色里像是被蹂躏抛弃了。他感觉到男孩顽固的恨意,不紧不慢地从背后传递过来,他知道(即便出于什么奇迹他俩没有在城里被谋杀)恨意会跟着孩子一辈子。他知道他现在正走向一个黑暗的陌生地带,一切都和以前不同了,之后将是一段漫长而不受尊重的老年,一个受欢迎的结局,因为那毕竟是结局。

至于尼尔森,他的意识凝固在外祖父背叛他这件事上,仿佛要将它完整地呈现在最后审判跟前。他目不斜视地走着,不时抽动一下嘴角,这种时候他便感到内心深处有一个黑暗神秘的形象出现,攥住他,融化他冰冻的想象。

太阳落在了一排房子后面,他们不知不觉走进一片高档的郊区住宅,宅邸和马路之间隔着草坪,上面放着供小鸟喝水的盆儿。这儿杳无人烟。他们走了几个街区都没有遇见一只狗。巨大的白色房子像远处露出尖角的冰川。没有人行道,只有车道,而且没完没了地绕着可笑的圈子。尼尔森还是离海德先生远远的。老头想到如果他再碰到一个下水道,就跳下去任水流卷走;他能想象当他消失的时候,男孩就站在旁边,无动于衷地看着。

一声响亮的狗吠惊到了他,他抬头看到一个胖男人牵着两条斗牛犬朝他们走来。他挥舞着双手,像沉船以后被困在荒岛上的人。“我迷路了,”他叫,“我迷路了,我找不到路了,我和这个男孩要去赶火车,我找不到火车站了。主啊,我迷路了!帮帮我啊,主,我迷路了!”

这个穿着高尔夫短裤的秃头男人问他要赶哪趟火车,海德先生开始掏车票,手抖得差点捏不住。尼尔森站在十五步开外的地方看着。

“哦,”胖男人把票还给他,“你来不及赶回城里去坐这趟车了,但是你还是能在郊区车站坐。离这儿只有三个街区。”他开始解释怎么去那儿。

海德先生目不转睛地看着,像是慢慢起死回生,那人说完,牵着脚边上蹿下跳的狗走了,海德先生转身对尼尔森气喘吁吁地说:“我们要回家了!”

孩子站在大概十步开外,灰帽子底下的脸蛋血色全无。他的眼神流露出胜者的冷漠。没有神采,没有感情,没有兴趣。他只是在那儿等待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家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

海德先生慢慢转身。现在他知道没有四季的时间,没有光芒的温度,没有救世主的人类是怎样的。他不在乎永远赶不上那趟车又如何,要不是在暮色渐浓的时候突然有叫声惊醒了他,他可能都忘记还要去车站了。

他走了不到五百码远,便看到触手可及处有一座黑人的石膏像,一圈黄色的砖墙围住宽阔的草坪,石膏像便弯腰坐在砖墙上。石膏像和尼尔森差不多身材,把它固定在墙上的灰泥脱落了,于是它摇摇晃晃地向前俯着身子。它的一只眼睛完全是白色的,手里拿着一片棕色的西瓜。

海德先生静静地看着,直到尼尔森在不远处停下脚步。于是他俩就这么站着,海德先生呼了口气说:“黑人雕像!”

无法分辨黑人雕像的年纪;他看起来太糟糕,既不像年轻人也不老。嘴角上扬,所以应该是在笑,但是缺损的眼睛和扭向一边的姿势却让它看起来有点悲伤。

“黑人雕像!”尼尔森用海德先生的腔调又说了一遍。

他俩站在那儿,脖子一样向前探去,肩膀一样耸起,双手一样在口袋里发抖。海德先生看起来像个老孩子,而尼尔森则像是小老头。他们注视着黑人雕像,像是面对着一个巨大的秘密,或是一座纪念他人胜利的纪念碑,共同的失败把他们带到一起。他俩都感觉到它像是慈悲之举,消融着他们之间的隔阂。海德先生之前不知道慈悲是怎样的,因为他一直是个好人,现在他明白了。他看着尼尔森,明白他必须对这孩子说点什么,以证明他依然智慧,从这个孩子回馈过来的眼神中,他感到尼尔森迫切需要这个保证。尼尔森的眼睛似乎在他身上探索,希望他一次解答人生所有的奥秘。

海德先生张嘴说出一个重大发现,他听见自己说:“这里黑人不够多,他们只好自己造了一个。”

孩子随即点点头,嘴角奇怪地抽动了一下,说:“我们回家吧,别又迷路了。”

他们刚刚到达郊区火车站,火车就进站了,他们一起上车,在火车到站前十分钟便等到了门口,万一火车不停他们就跳下去;但是火车停了,这时月亮光芒万丈,从一片乌云后面露出来,照亮了车站的空地。他们下车时,鼠尾草在银色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温柔地摆动,脚底的煤渣也泛着黑黝黝的光彩。围绕着车站的树梢像是花园的围墙,空中飘浮着大片云朵,仿佛灯笼一样发光,树梢比天空还暗。

海德先生一动不动地站着,再次被慈悲打动,但是这次他觉得世上没有词语能够形容。他明白它源于痛苦,人人都要经历,孩子尤其敏感。他明白人面对死亡时,只能带着它去见造物主,他突然羞愧地涨红了脸,因为他能带去的慈悲并不多。他惊恐地站着,以上帝的目光彻底审视自己,慈悲像火焰一样遮蔽和摧毁了他的骄傲。从没想过自己是个大罪人,但是现在他明白自己真正的恶性被隐藏起来,以免自己感到绝望。他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就被宽恕,从他内心孕育着亚当的罪恶,到他现在拒绝可怜的尼尔森。他发现没有什么罪恶可怕到不能承认,既然上帝对人类的爱等同于宽恕,他在那一刻便已经做好准备步入天堂。

尼尔森借着帽檐儿的阴影调整自己的表情,疲惫而狐疑地看着他,但是当火车从他们身边经过,像受惊的蛇一样消失在树林里时,他的脸快活起来,低声说:“我很高兴我进过城了,但是以后再也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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