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庞德烈先生晚上十一点才从克莱恩酒店回来。他心情大好,兴高采烈,话多得要命,进来时吵醒了熟睡的妻子。他边脱衣服边跟她说话,把白天听来的趣事、各种零零碎碎的新闻和闲话一股脑儿倒给她听,又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银币和皱巴巴的钞票往写字桌上胡乱一放,跟钥匙、小刀、手帕和别的东西堆在一起。她实在困得不行,偶尔心不在焉地嗯嗯啊啊两句,算是回应。

他觉得很扫兴。妻子是他人生唯一的寄托,却对他在意的东西漠不关心,对他说的话爱搭不理。

庞德烈先生忘了给孩子们带糖果和花生。但不管怎么说,他依然是非常爱他们的,还专门去旁边卧室看他们睡得舒不舒服。这一看可好,他发现孩子们睡得乱七八糟。他帮两个小家伙翻过身,摆好姿势。一个孩子蹬着腿说起梦话,嘟哝着一大筐螃蟹什么的。

庞德烈先生回房摇醒妻子,说劳尔发了高烧,需要人照顾,然后点上一支雪茄坐到敞开的门边抽烟。

庞德烈太太确信劳尔没有发烧,他上床的时候还好好的,一整天都没事。庞德烈先生争辩说难道他还不知道发烧什么样吗,绝对错不了。他敢说,这会儿孩子肯定在隔壁房间里难受着呢。

他责备妻子粗心大意,对孩子太不上心。母亲不照顾孩子谁照顾孩子?他当经纪人整天那么辛苦,根本脱不开身,不可能又在外面赚钱养家,又在家里守护孩子。他说这话时虽平铺直叙,但语气坚决。

庞德烈太太猛地跳下床,冲进隔壁房间,不过很快又回来坐到床边,把脸埋进枕头。她什么都没说,丈夫问话也不理睬。他抽完雪茄就上了床,不出半分钟就睡熟了。

但庞德烈太太睡意全无。她小声哭了一会儿,用睡衣袖子擦去泪水。丈夫刚才忘了吹蜡烛,她吹灭它,赤脚穿上床脚的一双缎子拖鞋出门走上门廊,坐进那张柳条椅,轻轻地前后摇晃。

午夜已过。小别墅一片漆黑,只有大屋门口透出微弱的光。四周万籁俱寂,只听见一只苍老的猫头鹰在水栎树梢上啼鸣,还有大海无休无止地冲刷着海岸的浪声,在这宁静的时刻,海浪声也是那么轻柔,哗哗的水声就像夜色中一首忧伤的摇篮曲。

庞德烈太太的泪水夺眶而出,睡衣袖子都快擦不过来了。她抬起一只胳膊抓住椅背,宽大的袖子顺着手臂垂落下来,几乎滑到肩膀。她把湿涔涔的脸埋进臂弯大哭不止,不再去管脸上、眼里和胳膊上的泪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结婚后,她早已见惯了刚才那种情形,从不觉得那有什么关系,因为丈夫平时对她总是那么亲切,对家庭总是那么全心全意。

她感觉心底涌起一股难言的压抑,它来自她意识中某个陌生的角落,让她整个人陷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中。它就像一片阴影或一阵迷雾,遮蔽了她心灵的夏日。这是一种诡异而陌生的情绪。她独自坐着,不过并没有暗自责怪丈夫,也不是在埋怨命运引她走上了这条道路。她只想一个人好好哭一场。蚊子在她周围欢快地飞舞,叮咬着她紧实圆润的手臂和赤裸的脚背。

这些嗜血的小恶魔嗡嗡乱叫,驱散了她的忧愁,要不是它们,她说不定会在黑暗中再坐大半个晚上。

第二天一早,庞德烈先生准时起床,乘轻便马车去码头上坐汽船。他要回城里工作,下个星期六再来岛上。他昨晚的确有些激动,不过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一心想赶快回到卡隆德莱特街(7),投入新一周繁忙的工作。

庞德烈先生把昨天在克莱恩酒店赢的钱分给妻子一半。她也像大多数女人一样喜欢钱,所以欣然接受。

“这些钱足够给珍妮特妹妹买一份结婚大礼了!”她一面数钱一面感叹,把钞票一张张抚平。

“噢!亲爱的,珍妮特妹妹的结婚礼物可得比这值钱。”他正要吻别她,却被她逗乐了。

两个孩子在一旁上蹿下跳,抱着他的腿,央求他带这带那。庞德烈先生人缘很好,每次回城总有一帮女士、先生、孩子甚至保姆来给他送行。他妻子微笑着挥手,孩子们大声喊着再见,目送他坐的那辆旧马车消失在沙石路上。

几天后,庞德烈太太收到一只从新奥尔良寄来的礼盒,里面装满香甜可口的点心——上好的水果、法式肉酱、一两瓶上好的佳酿和美味的糖浆,还有各式各样的糖果。

庞德烈太太在外度假时常常收到这样的礼物,早就习以为常,总是慷慨地跟大家分享。她把法式肉酱和水果放进餐厅,糖果四处分发。女士们伸出一双双漂亮又挑剔的手,一面不客气地挑挑拣拣,一面称赞庞德烈先生是世界上最好的丈夫,弄得庞德烈太太只好点头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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