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德烈先生说不清妻子到底哪里怠慢了孩子。他并没抓到什么把柄,只是隐约有这种感觉,而且他每次说起这个,事后总会后悔不迭,想尽办法弥补。

要是玩耍时跌倒了,庞德烈家的小男孩一般不会哭着扑到母亲怀中寻求安慰,而是会自己爬起来,擦去眼角的泪水和嘴角的泥沙,继续刚才的游戏。他们年纪虽小,却已经学会在孩童稚气的争斗中一致对外,挥着两对小拳头高声捍卫自己,面对那些备受妈妈呵护的小宝贝总是战无不胜。混血保姆对他们而言完全是个累赘,只能帮他们系系束腰和衬裤,或者给他们梳头分边,因为这种发式好像已经成了一种社会规范。

总而言之,庞德烈太太不是做母亲的料。而那个夏天,格兰德岛上似乎处处都是天生的母亲。这些女人很好辨认,一旦心肝宝贝有了危险,无论是确有其事还是纯属想象,她们都会立即伸开双臂,张开保护的翅膀。她们宠爱孩子,崇拜丈夫,把抹杀自我当作神圣的殊荣,希望自己能长出慷慨无私的天使之翼。

她们中许多人都很漂亮,其中有一位更是集女性所有的优雅与魅力于一身。她丈夫要是不崇拜她,他就是个畜生,活该被拖出去折磨至死。她叫阿黛尔·拉蒂诺尔,整个人只能用古书中刻画爱情故事女主角或梦中情人的语言来形容。她的美夺目耀眼,一目了然,没有任何幽微之处:她浓密的金发打着卷,梳不拢,别不住;她的眼睛像蓝宝石一样晶莹,两片红唇微微噘起,红润饱满,让人不禁想起美味的樱桃或各种红色的水果。她略显富态,但这丝毫无损她举手投足的仪态万千。她雪白的脖子和优美的手臂但凡再细一点,都会折损她的美貌。她的手无比灵巧,看她转动纤纤中指上的金顶针,穿针引线,给孩子们缝制小睡裤、紧身衣和围嘴,真是一种享受。

拉蒂诺尔夫人特别喜欢庞德烈太太,下午常常带着针线活儿过去跟她坐坐。礼盒寄到的那天下午,她就坐在庞德烈太太旁边那张摇椅上,一门心思地缝着一条小睡裤。

她特地把这条睡裤的纸样带来给庞德烈太太照着剪裁——这个款式特别好,能把宝宝整个裹住,只露出两只小小的眼睛,像小爱斯基摩人似的。睡裤是为冬天准备的,到那时,凛冽的冷风和狡诈的寒气会灌进烟囱,钻入锁孔。

庞德烈太太不明白为什么夏天就得做冬天的睡裤,觉得把孩子眼下要用的东西备齐就行了。但她不想显得无礼或冷漠,所以还是把报纸铺在前廊地板上,在拉蒂诺尔夫人的指导下裁出这条严实的睡裤。

罗伯特也在,还坐在上个星期天的老位置。庞德烈太太也照例坐在最高的那级台阶上,没精打采地靠着门柱,不时从身旁那盒糖果里取一块递给拉蒂诺尔夫人。

拉蒂诺尔夫人犹豫半晌,终于选定了一条果仁棒,还生怕它太甜,对身体不好。结婚七年来,拉蒂诺尔夫人每两年生一个孩子,现在已经诞下三个孩子了,肚子里还怀着第四个。她总把自己的“特殊情况”挂在嘴上,但她的肚子其实一点也不明显,她不提根本没人看得出来。

罗伯特再三安慰她说他认识的一位女士每天都吃果仁糖,就这样持续了整个——不过他看见庞德烈太太的脸唰地红了,于是赶紧岔开话题,把“孕期”两个字吞了回去。

在克里奥尔人(8)当中,庞德烈太太始终没法完全放开手脚,即使她丈夫就是克里奥尔人,而且她过去也没有与他们如此亲密地朝夕相处过。那年夏天,勒布朗度假村里住的全是克里奥尔人,他们全都彼此认识,像个大家庭一样和谐共处。此外,他们还有个令庞德烈太太印象深刻的特点,那就是说话百无禁忌。起初她很难理解这种口无遮拦,但很快,她发现它与克里奥尔女人与生俱来的那种毋庸置疑的纯洁其实并不矛盾。

有一回,拉蒂诺尔夫人跟老法瑞尔先生讲起自己一次痛苦的分娩经历,连最私密的细节也没落下。埃德娜·庞德烈永远忘不了自己当时的震惊,不过她现在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偶尔还是会禁不住脸红。她好几次撞见罗伯特在给一群已婚女士讲什么笑话,但一见她走近就打住了。

之前,度假村里的人都在传看一本书。传到她手里时,她看得目瞪口呆。她会关起门来一个人读,一有人走近就把它藏起来——但其他人不会。他们公然在餐桌上谈论它,人们各抒己见。于是庞德烈太太终于不再大惊小怪,把这归结为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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