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迪列太太不愿向别人吐露她内心的秘密,这往往同她的天性迥然相反。在儿童时代,她就把自己幼小的生命控制在自身的范围之内。很小的时候,她就本能地感悟到生活的双重性———外在的生存要顺从时代潮流,而内心生活则表示要充满怀疑。

那年夏天,在哥兰德岛,她把裹得紧紧的压抑自我的屏障打破了一些。这可能是,或者一定是受了一些很难预知却又很显而易见的人或事的影响———它们各自不同的方式驱使她这样做,其中最明显的恐怕要属受艾戴尔·莱迪奈的影响了。这位克里奥耳人在生理上所具有的那种极为令人倾倒的特点,一开始就吸引了彭迪列太太。艾琳娜对人体美是很敏感的。然而,艾戴尔溢于言表的直率同艾琳娜惯常的沉默形成了极为鲜明的比照———可能恰巧就是这一点提供了某种联结的纽带。有谁能告诉我们神灵在锻造我们称之为恻隐之心,或者也可以叫做爱情的那种感情的微妙纽带时,究竟使用了什么金属元素?

一天早晨,这两个女人手挽着手,打着一把白色的遮阳伞,一齐走向海边。艾琳娜劝莱迪奈太太把孩子留下来,但怎么也不能使她把小针线包放一会儿,艾戴尔恳求让她把这些东西塞进衣兜的最里面。她们心有灵犀似地都避开了罗伯特。

到海边的距离并不近,其中包括一条长长的沙土道。路边长着稀稀落落、根须虬曲的杂草。伸进路内的枝叶经常突然地拦住过往的行人。路的两边一片片盛开的、金黄金黄的野菊花一直伸向远方。远处是一些菜园子和长着桔子树、柠檬树的小种植园。那些一簇簇绿油油的园子,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辉。

这两位太太身材都很苗条,相比之下,莱迪奈太太更具有女人和主妇的风度。而艾琳娜的体态却自有一种耐人品味的魅力。

她身材颀长,线条优美而匀称。这种体形不知不觉地呈现出一种光彩夺目的姿态,而不露一点俗套。一个心不在焉的过往行人也许不屑看她第二眼,但如果他感情丰富且具有一定的鉴赏力,只要再看她一眼,他就会发现她仪态万方、娴雅端庄、与众不同。

那天早上,她穿一件凉爽的白色细布衣服,中间镶着一条棕色波浪直条花纹,领子也是白色的。从门外衣钩上摘下来的那顶大草帽,随便地戴在她那棕色的有点鬈起的头发上、紧紧地贴着她的额头,显得很沉的样子。

莱迪奈太太更注意爱护自己的皮肤,她头上系着薄纱巾,手上戴着狗皮手套,腕上还戴着护腕。她穿着一身雪白的衣服,上面镶着柔软的绒花边,明显地勾勒出她美好的体形。那衣裙的褶缀和随风飘摆的各种饰带,与她那丰满、秀丽的美再相称不过了,这是任何庄重的线条都勾勒不出来的。

海边有不少更衣室,建筑虽简陋,但都很坚固,外面附设的不大的遮荫外廊面向大海。每间更衣室都有两个分隔开的房间。

凡住在奈波伦公寓的每一家都拥有这样的一个隔间,里面备有沐浴用品和主人希望存放的其他东西。两位太太都没有游泳的打算,她们只是到海边去散散步,以免别人打扰。彭迪列和莱迪奈的分隔间刚好在一间更衣室里,互相连着。

彭迪列太太习惯于随身带着钥匙。她打开更衣室的锁头,走了进去,但很快就出来了,拿出来一块毯子和两个很大的粗麻布做的马鬓枕头。她把毯子铺在外廊的地板上,把两个枕头靠在墙上。

她们肩并肩地坐在外廊的荫凉处,背靠着枕头,脚伸了出去。莱迪奈太太摘掉了纱巾,用质地柔软的手帕擦了擦脸,取出随身带着的扇子扇了起来,她总是把这把扇子用缎带系在身上。

艾琳娜解开领结,敞开了上衣领。她从莱迪奈太太手里接过扇子,为她自己和同伴扇起来。天气非常热,过了很长时间,她们除了喊热和谈论太阳、日照外,什么也没有做。忽儿,吹来了一股清新凉爽的风,海面上掀起粼粼的涟漪。风把她们的衣裙吹得不停地摇摆着,她们费了一些时间,整理了又整理,才把衣边卷了进去,然后又重新别牢了发钗和帽针。远处,海中有几个人在游泳嬉戏。临近更衣室的过道上,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在念早祷文。一对年轻的恋人正在那个属于孩子们的帐篷下,互相卿卿我我。那时帐篷里没有其他人。

艾琳娜在四周看了一下,便把目光聚集在大海上。天空晴朗。她极目远眺,直到蓝天的尽头。天边,稀稀拉拉地飘着几朵白云。在猫岛的方向,一个三角形的风帆依稀可见,朝南望去,远处的风帆好像静止在那似的。

“你在想谁,想什么?”艾戴尔问道。她一幅很感兴趣的表情,对她的同伴的脸注视了好一会了。她为同伴那深思的表情所吸引,她那安详的神情宛如一尊石膏塑像。

“我什么也没想。”彭迪列太太大声地回答道,好像吃了一惊。随后她马上补充道:“真傻!我似乎是想都没想就回答着你的问题,让我考虑考虑。”她掉过头来,眯起两只美丽的眼睛,像两个明亮的光点。她继续说:“让我想一想,说真心话,我真没意识到我在想什么。不过,我还是能够回忆起来的。”“啊!别当真。”莱迪奈太太忍不住笑起来,“我并不那么认真,这一次我饶了你。今天太热了,无法想任何事,特别是不能考虑心事!”

“可是,想点什么也是件饶有味道的事。”艾琳娜执拗地道,“首先,看见海水伸向那么遥远的地方,那蓝天下不动的风帆,恰好构成一幅美丽的景色,坐在这儿品玩一番。吹在我脸上的热风,使我想起了———简直是没有任何理由地使我回想起———在肯塔基州的那个夏天。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姑娘。我穿过一片长满没腰深野草的茫茫草原,就像飘越大海一样。我一边走着,一边像游泳似的伸开双臂。啊,我现在发现了蔚蓝的大海和碧绿的草原之间的这种微妙的联系。”

“在肯塔基州,你那天穿过草原去哪儿了?”

“现在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我那时横穿过一片碧草如茵的原野。太阳帽把我的视线挡住了,我只能看见在我眼前平铺开的绿色。我当时只觉得必须勇往直前,可怎么也走不到头。我记不得那时我是害怕还是高兴,但毫无疑问那是很有趣味,很值得怀念的。”

“很可能那天不是星期天,”彭迪列太太笑着说,“我总是逃避做祈祷,逃避公老会的礼拜,我父亲读《圣经》时的神情总是那么阴沉,至今想起来还觉得恐怖。”

“从那以后,你就一直逃避做祈祷吗,我亲爱的?”莱迪奈太太饶有兴趣地问。

“啊,不!”艾琳娜赶紧说。“那时候我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做事非常任性,从不想什么后果。事情恰恰相反,有段时间,我被宗教牢牢地攫住了。可是在十二岁以后,直到———假如说直到现在吧,我从没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就一直被习惯所支配。

可你知道,”她突然停止了说话,把目光迅速移到莱迪奈太太的身上,向前俯了一下身子,把脸贴近她同伴的面孔。“今年夏天,我有时又感到自己在那绿油油的草原上,很随意地、毫无目的地、心不在焉地、漫无方向地走着。”

莱迪奈太太把自己的手放在靠近她的彭迪列太太的那只手上,看对方没有把手抽回去,她握得更紧、更热烈了,还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摩挲着它,嘴里喃喃地说:“我可怜的、亲爱的。”

这种举动起初使艾琳娜有些不舒服,但她很快就情不自禁地倒在这位克里奥耳女人的温柔的怀抱中。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她对这种感情外露的方式还很不自然。她和妹妹珍尼格,由于在这方面有不同的习惯,吵了好多次嘴。她的姐姐玛甘泪大有主妇的高贵风度,这也许是由于她过早地承担了主妇和管家婆的责任而造成的。她们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玛甘泪不善于表述自己,但他是个讲求实际的人。艾琳娜有时倒有几个女朋友。但不管是出于偶然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她们都属于同一类型———都是能自我克制的。可她从来没有意识到,她性格中的保守性同这有很大的或完全的关系。她在中学时的那个最亲密的朋友具有非凡的天赋,她能写华丽的散文,艾琳娜对这些散文很欣赏,并极力地模仿她。她同她交谈,热烈地讨论英国经典作品,有时也辩论一些有关宗教和政治的问题。

艾琳娜时常对引起自己内心不安但从不向别人吐露的习惯感到奇怪。还在她很小的时候,也许就是那次当她穿过和风起伏的绿色海洋的时候———她记得她曾对一个目光严厉,充满忧郁的骑兵军官产生过强烈的感情。这位军官是来拜访她父亲的,那时他们住在肯塔基。在他留住期间,她简直离不开他,她的目光从未从他的脸上移走。那张脸有点像拿破仑,一卷黑发从前额上流下来。但是,后来这个年轻军官不知为什么,悄无声息地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还有一次,她被一个年轻的绅士迷住了。他是到邻近的一个农场探访一位姑娘的。那是他们搬到密西西比州后的事。那个年轻的绅士同那位年轻的姑娘订了婚,他们时常在下午一道乘一辆四轮马车来访问玛甘泪,那时,艾琳娜还只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当她意识到她在这个已订婚的年轻人的心目中毫足轻重的时候,她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随后这个年轻的绅士也像幻象一样消失了。

当她自认为自己处在命运的高峰时,她已是一个成熟的妙龄女郎了。那时,一位享有很高声誉的悲剧演员的面容和身影开始出现在她的想象之中,勾起她无限的情思。长时间的迷恋,使她的想象仿佛具有了某种可信性。生来就有的失落感,则更赋予这种伟大而崇高的感情以绚烂的色彩。

她把那位悲剧演员的照片镶在镜框中,放在桌子上。那时,任何人都可以藏有一幅悲剧演员的肖像,不致被人误解或非议(这是彭迪列太太所珍惜的不幸的回忆)。当她传递这张照片,称道照片与本人非常相像的时候,她当着别人的面盛赞这位悲剧演员的超人天赋。独自一人时,她就常常把它捧起来,热烈地吻着冰凉的玻璃镜框。

她同莱恩丝·彭迪列结婚完全是出于偶然。就象许多其他的婚姻一样,他们的结合被认为是命运的安排。正当她秘密而热烈地单相思的时候,她遇见了彭迪列先生。彭迪列先生一见钟情,随即堕入爱河,这在男人身上是很常见的。他热烈到了极点,急不可耐地向她求婚。他使她高兴,他的绝对忠心赢得了她的欢心。她想像他们志同道合。而实际上,她完全想错了。当时,父亲和姐姐对她嫁给一个天主教徒都表示强烈的反对。在这里,我们不必追究那些使她接受彭迪列先生做她丈夫的动机了。倘若同那个悲剧演员结婚,也许能使她过上幸福的生活。但是,在这个世界上这件事是她无论如何也实现不了的。作为一个受到丈夫崇拜的忠实妻子,她感到她是以某种高雅尊贵的姿态接受了她在现实世界中的位置,而永远关掉了通向浪漫和幻想的大门。

这样,没过多久,那个悲剧演员随同那个骑兵军官、那个订了婚的年轻绅士以及其他几个人一起从她的美好回忆中消逝了,艾琳娜终于发现自己完全面对现实。她越来越喜欢她的丈夫了,并且认识到她的感情并不带有冲动的激情和过分虚伪的热情的色彩,从而威胁到她的感情。对此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自豪感。

她喜欢她的孩子,但是不稳定,有时出于感情冲动。她有时把他们叫到身边,激动地搂在怀里,但有时也难在记忆中找到他们的影子。去年夏天,孩子们到伊伯维利去和祖母老彭迪列太太住了一段时间。她觉得孩子们在那儿一定玩得很快乐,被看护得很好。她虽说不挂念他们,但偶尔也想念得厉害。对她来说,孩子们不在身边倒是一种解脱。虽然她自己却从不承认是这样。然而事实上,孩子们离开她似乎是卸掉了她一向盲目完成的某种职责,而命运没有赋予她履行这种责任的能力。

当她们在那个夏日面向大海坐着聊天时,艾琳娜并没有把这一切心里话告诉给莱迪奈太太,但是,很多意思已或多或少地从她的话里流露出来。她把头靠在莱迪奈太太的肩膀上,脸上又泛起了红晕,她陶醉在自己说话的声调和不同寻常的直率中,好像饮了一杯甘甜醇美的酒,或第一次呼吸着自由的空气,感到有些头重脚轻。

她们听到了有人朝这边走来的脚步声,原来是罗伯特来找她们,后面还跟着一群孩子,包括两个小彭迪列。罗伯特抱着莱迪奈太太的小女孩,其他孩子们跟随在他身边,两个保姆紧跟在后面,看上去有点不耐烦却又没有办法的样子。

两位妇人立刻站起来,抖了抖裙子,舒展一下筋骨。彭迪列太太把垫子和毛毯拖进屋里去。孩子们愉快地跑进遮阳伞下面,站成一排,眼盯盯地看着一对闯入他们帐篷里的情人。那对情人还在那儿卿卿我我,柔情万种。他们站了起来,仅仅用沉默以示抗议,随后就慢慢地走开,到别处去了。

孩子们又占有了帐篷,彭迪列太太走过去,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莱迪奈太太请求罗伯特陪她回家去。她说自己四肢麻木,关节凝滞,她靠在罗伯特的臂膀上,拖拖拉拉地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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