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迪列太太只睡了几个小时,可就在这几个小时内,烦乱和恐惧一直侵袭着她,一些无缘无故的梦不断把她惊醒。那些梦留给她的无法解释的半明半暗的印象,使她更加惊恐不安。她起了床,穿上衣服。清晨清爽新鲜的空气沁人肺腑,使她的神志清醒了一些。然而,她并不想寻求精神上的鼓励或任何其他来自外部的或是内部的安慰。她只想盲目地听任冲动的摆布,就像把自己交于陌生人的手中任其决定命运一样,从而从她灵魂的责任感中解脱出来。

时候还早,大多数人还在甜睡中,只有几个要去切尼瑞教堂做弥撒的人在外面来回走动着。昨晚就订好约会的情人们,正朝着码头方向悠闲走去。那个穿黑衣的太太,捧着金色的天鹅绒装帧封面的祈祷书,戴着那串礼拜天用的银念珠,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年迈的法雷瓦先生也起床了,不服老地张罗着出门的事。

他带上大草帽,从客厅的伞架上取下雨伞,跟在黑衣太太的身后,但从不走到她前面。

曾经用奈波伦太太缝纫机做针线活的那个黑人女孩,正拿扫帚漫不经心地扫着过廊。艾琳娜叫住她,让她去主楼叫醒罗伯特。

“告诉他,我想去切尼瑞教堂。船已经准备好了,请他尽快过来。”

罗伯特很快就来了。以前,彭迪列太太从不派人去找他,她自己也从未请过他,这好像是说彭迪列太太以前并不需要他。彭迪列太太自己没有考虑到她派人去叫罗伯特的举动有什么地方不正常。罗伯特显然也没有想到有什么异乎寻常的地方。当他看见彭迪列太太时,他的态度依旧和往常一样平淡。

他们一起到厨房去喝咖啡,没有时间等着那些美味的早餐做好了。他们站在窗边,接过厨师递过来的咖啡和花卷,吃了起来。艾琳娜说她觉得这两样东西吃起来味道很不错,说她没有想到喝咖啡也没有想到别的东西。罗伯特对彭迪列太太说,他早就注意到她做什么事都没有计划。

“想去教堂,就把你叫醒了,难道这还不算有计划吗?”她大声笑道,“我还必须把每一件事情都计划好吗?莱恩斯脾气不好时也总这么说,我不怪他。若不是由于我的缘故,他的脾气不会那么坏的。”

过沙滩时,他们抄了一条近路。他们远远就看见那奇怪的人群,正向码头移动———情人们肩靠着肩慢慢地走着;穿黑衣的太太渐渐追上他们;老法雷瓦先生被远远地甩在了后头;最后面的是一个光着脚的西班牙年轻姑娘,头上戴着一条红色围巾,胳膊上挎着个篮子。

罗伯特认识那个姑娘,临上船时,同她用西班牙语说了几句话,在场的人谁也听不懂他们的话,她的名字叫玛利塔,生就一副圆圆的、聪明而调皮的脸蛋,一双美丽的黑眼睛。她的手很纤巧,紧紧地攥着篮子的提梁,两只脚宽大、结实,她并不想把它们遮掩起来。艾琳娜不禁瞟了一眼那双大脚,发现脚趾间粘着沙土和泥。

上船后,波戴利嘟哝着抱怨玛利塔占的地方太多。事实上,他是讨厌老法雷瓦先生,这个老头总说他的水性比他好。可是,他不便跟法雷瓦先生这么大岁数的人斗气,所以就把怨气发到玛利塔身上来了。这姑娘刚开始也想争辩,想请罗伯特来评评理,可不大一会儿,她就有点莽撞地上下摆动着脑袋,向罗伯特挤眉弄眼,朝博戴黎呶起嘴来。

情人们一对一对地散开了,他们对周围的一切都不管不顾。

那位穿黑衣的太太已经是第三次数叨着她的念珠。老法雷瓦先生不停地唠叨着他知道应该如何驾驶船只,而波戴利却不知道怎么驾驶。

对这一切,艾琳娜都感兴趣。她不停地上下打量着玛利塔,从难看的粘着泥土褐色脚趾一直到那双漂亮的黑眼睛。

“她为什么总是那么看着我?”姑娘忍不住问罗伯特。

“也许她认为你很美。要我问问她吗?”

“不用。她是你的情人吗?”

“她已经结婚了,而且有两个孩子。”

“哦,弗兰西斯科同希瓦诺的夫人私奔了,那个太太还有四个孩子呢。他们带走了希瓦诺所有的钱,还拐走一个孩子,偷走了他的船。”

“别说了!”

“她听得懂咱们的谈话吗?

“行了,别再说了!”

“那边的那两个人结婚了吗?他们挨得那么紧!”

“当然没有!”罗伯特笑着回答。

“不错,当然没有。”玛利塔附和着,既严肃又认真地点了点头。

太阳越升越高,已经有点焦热灼人了。簌簌扑面的微风好像故意要刺痛艾琳娜脸上和手上的毛孔似的。罗伯特为她在头顶撑开了伞。

船拐进了一条抄近的水路,风把船帆吹得涨了起来。老法雷瓦先生看着鼓鼓的船帆,无拘无束地高声谈笑起来,波戴利则在他鼻子低下轻声咒骂着。

在船渡过海湾,向切尼瑞教堂驶去的时候,艾琳娜觉得自己好像被从紧紧捆绑住她的锚地上拖了出来,绑她的绳子松懈了,实际上,自从昨晚经历了那神秘的时刻以后,这绳索就已经断了,使她自由自在地漂向自己选择的任何方向。罗伯特不停地和她聊天,再也没空搭理玛利塔了。那姑娘的竹篮子里装着海虾,上边覆盖着苔藓。她气鼓鼓地往下拍着苔藓,闷闷不乐地发着脾气。

“我们明天去哥兰蒂·台瑞岛去吧!”罗伯特低声问。

“到那儿干什么?”

“爬山,到旧城堡去,看曲曲弯弯的金睛蛇,看那些蜥蜴晒太阳。”

艾琳娜朝着哥兰蒂·台瑞岛的方向凝望了一会儿。她愿意同罗伯特单独相处,在阳光下倾听大海喧闹的声音,看那些滑溜溜的蜥蜴在那旧城堡的废墟中爬来爬去。

“后天或者大后天,我们可以驾快艇去贝阿恩·布鲁罗,”罗伯特继续说。

“我们去那儿有什么玩的呢?”

“玩什么都行———钓鱼。”

“不,我们还是到哥兰蒂·台瑞岛去,不要打扰那些鱼们。”

“随便哪儿都行,只要你喜欢,”罗伯特说,“我叫托尼来,帮我修好那条船,我们就不用求波戴利或者其他什么人帮助了。

你敢乘独木舟吗?”

“哦,不。”

“哪天晚上月色好,我就带你去坐独木舟。也许你的小海仙会告诉你在这些岛屿中哪儿藏着财宝,也许它会指引你的船驶向那儿去的。”

“这样,我们一下子就变成百万富翁了,”艾琳娜大笑着说,“我把这些财宝都给你,还有挖掘出来的宝贝和海盗的金子。我想,你知道该怎么用它们吧。海盗的金子是不该藏起来,也不该拿来用的。我们拿它各处乱抛,为了尝尝挥金如土的滋味,应该把它像大风刮来的那样随便花掉。”

“我们两个人一块儿享用,一块儿花掉它。”他说。他的脸红了。

他们登上造型特别的哥特式路尔德圣母教堂,教堂顶上棕黄色的油漆,在阳光的照耀下,闪耀着异常的光芒。

只有波戴利留在船上,叮叮当当地补着船。玛利塔也挎着那只盛着海虾的篮子走了。她侧目瞥了一眼罗伯特,流露出孩子般嗔怪怨恨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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