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默里奇庄园,十一月八日

……

吉尔摩先生今天早晨辞别了我们。

他和劳娜谈话后,分明感到悲痛和惊讶,只是不肯直说出来。我们道别时,我看了他的面色和神态,担心那是因为劳娜无意中向他透露了秘密,让他知道了她的烦恼和我的焦虑。他走了以后,我的疑虑仍在不断地滋长,所以我不去和珀西瓦尔爵士骑马外出,径自到楼上劳娜的房间里。

我因为事前不曾及时觉察出劳娜已不幸地深深陷入情网,所以,等到发现后,就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这一棘手和可悲的事件。其实,我早就应该知道:那种温柔体贴,那种耐性,那种荣誉感,既然能使可怜的哈特赖特赢得我对他的真挚的同情与尊重,当然会对遇事敏感、天性豁达的劳娜成为一种无法抵御的吸引力。然而,在她没向我倾吐衷情之前,我竟然没猜想到,这一新近滋生的爱苗已经变得根深蒂固。我也曾指望,它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与对琐事的分心而消失。然而我现在开始担心,它将永远留在她的心中,并且会影响她一辈子。一经发现自己曾在判断上铸了大错,我现在对所有的事都没有把握了。尽管珀西瓦尔爵士提出了最确凿的证明,但是我对他的事也不敢肯定了。我甚至要去和劳娜谈话时也拿不定主意了。就在今天早晨已经拉着那房门把手的时候,我仍在犹豫:这一次准备问的那些话,是不是应当向她提出呢?

我走进她的屋子,看见她正在很烦躁地来回踱步。她脸色绯红,神情激动,一见了我就立刻走向前,还没等我开口就抢先说话。

“我正要看你,”她说,“过来,让咱们沙发上坐吧。玛丽安!这种日子我再也过不下去了——我一定要结束了这件事。”

她的脸色过分地红,她的举动过分地激昂,她的声音过分地坚定。这时她一只手正握着哈特赖特的那个小画册——她每逢一个人的时候,就对着它出神的那个害人的画册。我轻轻地、但是坚定地把它从她手里拿过来,放在旁边一张桌上她看不见的地方。

“冷静地告诉我,亲爱的,你打算怎么样,”我说,“吉尔摩先生给你出了什么主意吗?”

她摇了摇头。“没有,我这会儿考虑的是另一件事。吉尔摩先生待我非常好,玛丽安,说出来也难为情,我让他感到很难过,我哭了。我对自己毫无办法——我控制不住自己。为了自己,为了咱们所有的人,我一定要鼓起勇气,结束了这件事。”

“你的意思是说,要鼓起勇气,要求解除婚约吗?”我问。

“不是的,”她不假思索地说,“要鼓起勇气,亲爱的,说出真话。”

她双臂勾住我的脖子,头轻轻地靠在我怀里。对面墙上挂着一幅她父亲①这里的省略,以及哈尔科姆小姐日记中其他删节之处,俱系不涉及费尔利小姐故事中与她有关人物的其他细节。——作者注-----------------------Page98

的小画像。我向她俯下身,见她头靠着我胸口,眼睛正在望那幅画像。

“我绝不能要求解除我的婚约,”她接下去说。“将来不管结果如何,我反正是痛苦的。现在我所能做到的,玛丽安,就是不要因为想到我违反了自己的诺言、忘记了我父亲临终时的讲话,而感到更加痛苦。”

“那么,你打算怎样呢?”我问。

“亲自把真情实话说给珀西瓦尔·格莱德爵士听,”她回答,“如果他愿意,就让他解除婚约;那样解除婚约,不是由于我去求他,而是由于他知道了一切。”

“劳娜,你说的一切指的是什么呀?只要珀西瓦尔爵士知道你不愿意嫁给他,他心中就会有数了(他本人对我这样说过)。”

“既然这门亲事是我父亲给我定的,又经过我本人同意,这会儿我还能对他那样说吗?我原来是会守约的,那样也许不会幸福,但至少是差强人意的——”说到这里,她停下了,转过脸来对着我,然后把腮紧贴着我的脸,“我原来是会守约的,玛丽安,没想到我心里会有了另一种爱情,但是,我最初答应嫁给珀西瓦尔爵士的时候,是没有那种爱情的。”

“劳娜!你总不会向他坦白,这样贬低你的身份吧?”

“要是我隐瞒着他,不让他知道他有权知道的事,解除了婚约,那才真正是贬低了我的身份。”

“他根本就没权知道这件事!”

“不对,玛丽安,不对!我不应当欺骗任何人——尤其不是应当欺骗我父亲把我许配给他、我自己曾经答应嫁给他的人。”她凑近我的嘴唇,吻了我。“我亲爱的,”她悄悄地说,“你太爱我了,太宠我了,所以你忘了:如果你处于我的地位,你也会像我这样的。我宁愿让珀西瓦尔爵士怀疑我的动机,误解我的行为,也不愿自己首先在思想上对他不忠实,然后,为了自己的利益,又十分卑鄙地隐瞒这件不忠实的事。”

我吓得推开了她。有生以来,我们俩第一次互换了一个地位:她完全变得主意坚定了,我完全显得犹豫不决了。我紧盯着那张年轻人的脸:苍白,安静,仿佛已将一切置之度外;我从那双瞅着我的可爱的眼睛里看出了那颗天真纯洁的心,于是,那些可怜的世俗的担心顾虑与一切反对理由,虽已到了我舌尖上,却又烟消云散。我默默地低垂了头。许多妇女,为了保持实际是无足轻重的自尊心,竟不惜进行欺骗,如果处于劳娜的地位,我也会为了那种自尊心进行欺骗啊。

“别生我的气,玛丽安,”她见我不开口,误会了我的意思。

我不去回答她,而是把她搂得更紧一些,我唯恐自己一说话就会哭出来。我这人是不轻易流泪的,几乎像男人一样,但一哭就会肝肠寸断似地气噎喉堵,吓坏了身边所有的人。

“为这件事,亲爱的,我已经考虑了许多天,”她接着说,一面不住地扭弄着我的头发,仍旧像小时候那样手指不停地动着(可怜的魏茜太太至今仍旧耐着性子教她,但怎么也改不好她这个习惯)。“我已经很认真地考虑了这件事,相信自己有勇气去做,因为良心告诉我,这样做是对的。让我明天对他说——当着你的面说,玛丽安。我不会说出什么不恰当的话,不会说出你我要为它感到羞耻的话,但是,哦,那样说了以后,我心里就可以舒坦了,就可以不必再这样苦恼地隐瞒着了!只要让我知道,让我感觉到,我本人并没欺骗;等他听完了我必须说的话,随他怎样对待我好了。”

她叹了一口气,又像刚才那样把头靠在我怀里。我想到这件事不知道会带来什么后果,疑虑就沉重地压在我心头,但是,我仍旧拿不定主意,只好说我愿意照着她的意思做。她谢了我,然后我们逐渐谈到另一些事。

我们一同晚餐,我从未见过她对珀西瓦尔爵士那么自在随便。那天晚上,她弹了琴,选了几支徒事炫耀技巧、单调并不好听的新鲜曲子。自从可怜的哈特赖特走了以后,她再没弹过他爱听的那几支莫扎特的优美的古老曲调。琴谱也不再放在乐谱架上了。她自己拿走了那琴谱,谁也不会把它找出来请她弹了。

我没有机会知道,她是否已经改变了今天早晨打定的主意,一直等到她向珀西瓦尔爵士道晚安的时候,我才从她的话中知道那主意并未改变。她很镇静地说,明天早餐后她要和他谈话,他可以在她的起居室里会见我们两人。他一听这话就变了颜色,轮到我和他握手时,我觉出他的手在微微哆嗦。他明明知道,明天早晨的会谈将决定他未来的命运。

像往常那样,我穿过我们两间卧室之间的房门,在劳娜入睡前向她道了晚安。我向她俯下身子吻她的时候,看见哈特赖特的那个小画册一半藏在她枕头底下,就在她小时候习惯藏她心爱的玩具的那个地方。我再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对她说,只指了指那画册,摇了摇头。她伸出双手,捧住我的脸向下和她凑近,最后我们的嘴接触了。

“今儿晚上就让它留在那儿吧,”她悄声说,“也许明天是一个很伤心的日子,我要和它永别了。”

九日——今天早晨遇到的第一件事就使我不高兴,可怜的沃尔特·哈特赖特的信到了。这是他给我的复信,因为我上一封信中谈到珀西瓦尔爵士如何洗清了由于安妮·凯瑟里克的匿名信而背上的嫌疑。有关珀西瓦尔爵士的解释,他只写了寥寥数语,口气很沉痛,说他没资格发表意见,去谈到那些地位比他更高的人。这话已经说得令人伤心了,但信中偶尔提到他自己的那些话更使我难受。他说虽然也在努力恢复从前的习惯和工作,但不是一天天感到更容易,而是一天天感到更困难了,他恳求我为他找一份工作,让他离开英国,改变一下环境,接触一些新人。我由于看到他信中最后一段话几乎大为震惊,所以更急于答应他的请求。

他先说没再遇见安妮·凯瑟里克,也没听到她的消息,接着就忽然把话岔开,用非常突兀的、神秘的口气暗示,自从回到伦敦,他就经常受到几个陌生人的监视和跟踪。他承认,暂时还不能够指明任何人来证实这件异常可疑的事,然而他又说,这一疑念正在日日夜夜地困扰着他。他的这些话吓倒了我,因为,看来对劳娜的痴情已经逐渐使他在精神上经受不起了。我准备立即去信伦敦给我母亲的几位有势力的朋友,请他们帮助他。在他生活中的这一危险关头,调换一下环境和工作也许真的可以挽救他吧。

我感到很宽慰,因为珀西瓦尔爵士派人来回话,说他不能和我们共进早餐。他已经在自己屋子里喝了咖啡,这会儿仍在忙着写信。如果方便的话,他希望十一点钟可以奉陪费尔利小姐和哈尔科姆小姐。

在听他传话来的片刻中,我紧盯着劳娜那张脸。我早晨到她屋子里的时候,就看到她镇定得那么奇怪,整个早餐时间她都是那样。甚至我和她一起坐在她屋子里沙发上等候珀西瓦尔爵士的时候,她仍能克制住自己。

“你别为我担心,玛丽安,”她满有把握地说,“和吉尔摩先生那样的老朋友在一起,或者,和你这样亲爱的姐姐在一起,我会很激动,但是,和-----------------------Page100

珀西瓦尔·格莱德爵士在一起,我反而不会那样了。”

我听她这样讲时向她看了看,暗暗感到惊奇。多年以来,我们一向是亲密无间的,然而,她这种性格中潜伏的力量,在爱情不曾触动它之前,在痛苦不曾激发它之前,它始终不曾被我觉察出,甚至不曾被她本人觉察出。

壁炉架上的钟敲十一点,珀西瓦尔爵士敲了敲房门走进来。从他脸上的每一个部分都可以看出他正在克制着焦急与紧张。平时常常干扰着他的那种急促的干咳,这会儿好像更加不停地折磨着他。他在我们对面桌子旁边坐下,劳娜仍旧和我坐在一起。我留心看他们俩,两人中他的脸色更显苍白。

他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显然是要竭力保持他习惯的潇洒态度。然而他怎么也没法稳定说话的声音,没法隐藏眼光中惶惶不安的神情。肯定他自己也觉察出了这一点,因为他话刚说到一半就停下来,甚至不再试图掩饰他的窘态。

经过片刻死一般的沉寂,劳娜向他说话了。

“有一件对我们两人都非常重要的事,”她说,“我想要和您谈一谈,珀西瓦尔爵士。我姐姐也来了,因为有她在旁边可以增强我的信心,给我一些支持。对我所要说的话,她并未参加任何意见——我说的是我自己的想法,不是她的想法。我相信,在我开始之前,这一点总可以获得您的谅解吧?”

珀西瓦尔一鞠躬。到现在为止,劳娜的外表一直是十分镇定的,态度一直是非常大方的。她朝他看了看,他也朝她看了看。至少是在开始的时候,他们都急于要清楚地了解对方。

“我从玛丽安的口中听到,”她接着说,“我只需要向您提出解除婚约的要求,就可以获得您的同意。您传这句话给我,珀西瓦尔爵士,足见得您是有涵养的,也是很豁达的。我应当对这一提议表示非常感谢,但同时我应当告诉您,我不能接受这一提议。”

他那聚精会神的表情稍许缓和下来了。但是我看见他的一只脚仍在桌底下轻轻地、不停地踏那地毯,我觉得他内心中仍旧很焦急。

“我没忘记,”她说,“您向我求婚之前怎样先获得我父亲的允许。大概,您也没忘记我同意订婚的时候所说的话吧?当时我对您说,我之所以决定答应您,主要是由于我父亲的影响和忠告。我听从我父亲的指导,因为我永远认为:他是我顾问中最忠实的,是保护人和朋友中最好的、最爱我的。现在我已经失去他了,我只能爱慕和怀念他了,但是,我对这位已故的亲爱的朋友所怀的信心是永远也不会动摇的。现在我仍旧像以往一样衷心相信:他知道什么是最好的,他的愿望也应当是我的愿望。”

她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她那活动不停的手指悄悄地移到我膝上,紧紧地握住我的一只手。又是一阵沉默,接着珀西瓦尔爵士说话了。

“我可否请问一句,”他说,“虽然我一向认为能受到信任是我最大的光荣和快乐,但是,从我的行为上看来,是不是我不配受到信任?”

“我认为您的行为是无可指责的,”她回答,“您始终对我很体贴、包涵。您应当受到我的信任,而在我看来更重要的是,您先受到了我父亲的信任,然后才获得我的信任。即使我要找一个理由来收回我的诺言,您也不让我能够有一个理由。我说以上的话,只是为了承认我对您应负的全部义务。我重视我应负的义务,我重视我已故的父亲,我重视我本人的诺言:这一切都不允许由我主动提出要改变我们的身份。要解除我们的婚约,这件事必须完全是由您,珀西瓦尔爵士,而不是由我提出要求和采取行动。”

他那紧张不安的、不住地踏着的那只脚突然停下,他急切地向桌子这面探过身来。

“由我采取行动?”他说。“我这一方面有什么理由要解除婚约?”

我听见她的呼吸更急促了,我觉出她的手变冷了。尽管她单独对我说过那些话,但是现在我开始为她担起心来。其实,我这种顾虑是不必要的。

“这个理由很难说给您听,”她回答,“我思想上起了一种变化,珀西瓦尔爵士,而这变化是十分严重的,所以,无论对您或对我来说,您都应当取消我们的婚约。”

他的脸又变得煞白,连嘴唇上的血色都消失了。他抬起原来放在桌上的手臂,把身体在椅子里略微扭转过去,用手托住了脑袋,所以这时我们只看见他的侧影。

“什么变化?”他问。说这话的声音我听了觉得难受,因为它含有一种痛苦地压制着的感情。

她费力地叹了口气,向我挨近一些,把肩膀紧靠着我。我觉出她在颤抖,于是我要代她说话。她警告地捏了我一把,拦住了我,然后又去对珀西瓦尔爵士说,但这一次并不去看他。

“我听人说,而且自己相信,”她说,“在所有的爱情中,最可贵和可靠的就是一个妇女对她丈夫的爱情。我们订婚的时候,我能够向您献出那种爱情,而您也能够赢得那种爱情。如果我承认现在已经不再是那个情形,珀西瓦尔爵士,您能原谅我,宽恕我吗?”

她不再往下讲,只等他答话,眼里涌出的几颗泪珠从她颊上慢慢地滚下。他一句话也不说。她刚才开始答话的时候,他移动了一下托着脑袋的那只手,这一来他的脸就被遮住了。我只看见桌子后面他的上半身。他纹丝不动。一只手托着脑袋,手指深深地插在头发里。那手指的动作是表示他抑制着忿怒呢,还是隐藏着悲哀呢,这很难说,因为我看不出那些手指是不是在哆嗦。在这片刻里,在这决定他和她的命运的片刻里,没有迹象,没有丝毫迹象泄露了他内心的秘密。

为了劳娜的原故,我决意迫使他表态。

“珀西瓦尔爵士!”我厉声插嘴,“我妹妹已经说了这么许多话,难道您就没有一句话可说了吗?依我看来,”我接下去说,这时我那倒霉的火性子又发作了,“任何一个活着的男人处于您的地位,也无权要她说得比这更多了。”

最后这一句脱口而出的话,给他打开了一条可以逃避我的路,于是他立即抓住了这一好机会。

“原谅我,哈尔科姆小姐,”他说时一只手仍旧遮着自己的脸,“原谅我提醒您一句:我并没要求拥有这种权利。”

我刚要直截了当地发挥几句,以便迫使他谈到他故意回避的正题,但劳娜又说话了,我只好不再开口。

“我希望以上痛苦地承认的那些话并没白说,”她接着讲下去。“我希望,您听了那些话以后,总会更相信我以下再要说的话吧?”

“对这一点请您放心。”他简短地回答,口气很是亲切,说时把手放在桌上,又向我们转过身来。刚才他外表上的变化现在都已消失。他只露出一副热烈期盼的神情;完全可以看出他是急于听她下面要说一些什么。

“我希望您能明白:我说这些话,并不是出于自私的动机,”她说,“如果您听了刚才那些话就和我断了关系,珀西瓦尔爵士,那您并不是让我和另一个人结婚,您只是许我终身不再出嫁。我对您所犯的过错,始终只限于思想方面。它决不能超出那个范围。我没有和——”说到这里,她犹豫了一下,不知道下面该用一个什么词,那片刻犹豫的慌乱神情看了叫人非常心痛。“我没有和那个人,”她又耐心和坚决地接下去说,“我现在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您提到的那个人,交换过一句话,我没有谈到我对他的感情,他也没有谈到他对我的感情,而以后也不可能再交谈一句话,他和我都不可能在这个世界上再有重逢的一天。我恳切地请求您不必再要我多说什么,请相信我以上对您说的那些话。那些话都是真实的,珀西瓦尔爵士,我认为,无论我自己感到多么痛苦,但是我的未婚夫有权要求听到那些话。我相信他会宽大地原谅我,相信他会为了自己的荣誉代我保守秘密。”

“您相信的这两件事对我都是神圣的,”他说,“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他这样回答以后,就不再言语,只朝她看着,好像是等着听下去。

“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她冷静地补充了一句,“我已经说得过多了,您凭这些话就可以解除您的婚约了。”

“您已经说得过多了,”他回答,“我凭这些话就认为一生中最大的事是信守我的婚约。”说到这里,他从椅子上站起,向她坐的地方走过去几步。

她蓦地闪开,吓得轻轻地喊了一声。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天真地让一个男人觉察出她是多么纯洁和真诚,而这个男人又是十分清楚地知道一个纯洁与真诚的妇女有多么宝贵。她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自己高贵的行为上,殊不知这种行为适足以毁灭她的一切希望。我一开始就为这种情形担心。如果她早先给我哪怕是一点儿机会,我就会及时阻止她的这种做法。现在,即使事情已经弄僵了,但是我仍旧在等候机会,准备抓住珀西瓦尔爵士的一句话,使他处于被动的地位。

“您要由我来退这门亲事,费尔利小姐,”他接下去说。“我可不会那样毫无心肝,不会退掉一个刚刚证明自己是妇女中最高贵的妇女。”

他说这话时显得亲切动人,热情洋溢,但同时口气又十分委婉,她抬起头,脸上浮现一丝红晕,突然情绪激动地看了看他。

“不!”她口气坚定地说,“她是妇女中最不幸的,如果她必须出嫁,但同时又缺乏爱情。”

“如果她的丈夫一心要赢得那份爱情,”他问道,“难道她将来就不会产生爱情吗?”

“绝对不会!”她回答,“如果您一定要履行我们的婚约,我只可以做您忠实的妻子,珀西瓦尔爵士,但是,我心里知道,我永远不会是真心爱您的妻子。”

她说这几句毫不畏怯的话时,神态十分优美,照说任何男子见了都不忍狠心拒绝她。我真想责怪珀西瓦尔爵士,然而,由于妇女心肠软,我又觉得他可怜。

“我对您的忠实和诚恳表示感谢,”他说。“对我说来,您能给与的最少的幸福,也要多于我能希望从其他妇女那里得到的最大的幸福。”

她左手仍旧握着我的手,但是右手却软弱无力地搭拉在一边。他轻轻地提起那只手,凑近唇边,只碰了碰,而不是吻了它,向我一鞠躬,然后,十分斯文小心,悄悄地走出了屋子。

他走后,她一动也不动,一句话不说——冷漠,静寂,她坐在我身旁,注视着地上。我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于是我用一条胳膊勾住她,默默地把她紧搂向自己。我们就这样在一起待了一段漫长沉闷的时间——那样漫长,那样沉闷,到后来我感到难受了,于是向她轻轻地说话,希望不要一直僵在那里。

我的声音好像惊醒了她。她突然从我身边挣开,站了起来。

“我必须尽力服从命运,玛丽安,”她说,“新生活中有我应当做的艰苦的事,有一件事今天就要开始。”

她说完这句话,走到窗口靠墙那张她放绘画材料的小桌子跟前,很当心地把那些材料收在一起,放在她一个柜子抽屉里。她锁好抽屉,把钥匙递给我。

“我必须把凡是会使我想起他的东西都搬开了,”她说,“随你把这钥匙收在哪里吧——我永远不需要它了。”

我还没来得及答话,她已经转身走向书橱,从橱内拿出了那本里面有沃尔特·哈特赖特的画的画册。她恋恋不舍地捧着那本小册子,迟疑了一会儿,接着就把它举向唇边吻了吻。

“哦,劳娜!劳娜!”我说时并不是生她的气,也不是责怪她,只是声音里透出悲哀,心中充满悲哀。

“这是最后的一次了,玛丽安,”她为自己辩护。“我这是和它永别了。”

她把画册放在桌上,摘下了拢着她头发的梳子。头发美丽无比地披散在她肩背上,低垂到她腰底下。她理出其中长长的、细细的一绺,剪断了它,很当心地把它绕成一个圈儿,别在画册第一页的空页上。她刚把它别好,就赶紧合上画册,把它递到我手里。

“你和他通信,他也和你通信,”她说。“我在世的时候,如果他问到我,你永远对他说我很好,绝不要说我不幸福。不要使他难过,玛丽安——为了我的原故,不要使他难过。如果我先死了,答应我把他这本小画册,连同它里面我的头发,一起交给他。反正那时候我已经死了,即使你告诉他那是我亲手放在里面的,也不会有什么害处了,那时候你对他说——哦,玛丽安,你代我对他说我永远不能亲口对他说的那句话——说我爱他!”

她双臂搂住我的脖子,凑着我耳边悄悄说出了最后那一句话,说时流露出狂喜,我听了几乎心都碎了。她长时期以来强加给自己的克制,都在那最初也是最后一次情感奔放中被突破了。突然,她发狂般猛地挣脱了我,一头扑倒在沙发上,突然抽抽噎噎地哭得浑身直哆嗦。

我竭力安慰和劝解她,但是无论你怎样安慰劝解也没有用。我们就这样突然悲哀地结束了这难忘的一天。她这一阵哭泣平息下来以后,累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中午前她蒙胧睡去;我摆开了那本画册,以免她醒来再看到它。后来,等她张开了眼睛再朝我看时,我不管心中多么乱腾,但仍让脸上保持镇定。我们谁也不再提到今天早晨的痛苦谈话。我们不再提到珀西瓦尔爵士的名字。在那天剩下来的时间里,我们谁也不再提到沃尔特·哈特赖特。

十日——今天早晨,我见她很镇定,已恢复正常状态,就向她重新提起昨天那个痛苦的问题,要她让我去跟珀西瓦尔爵士和费尔利先生谈一谈这件不幸的婚事,因为她跟他们谈话时,不能像我那样直率和强硬。我刚说到一半,她就委婉但是坚决地打断了我的话。

“我要让昨天的谈话决定这件事,”她说,“昨天的谈话已经决定了一切。这会儿再去谈它,已经为时过晚了。”

今天下午,珀西瓦尔爵士向我提到我们在劳娜屋子里所谈的事。他向我保证,说她那样绝对信任他,他听后深信她的清白和诚实,不论在当着她面的片刻里,或者是后来离开了她,他都绝对不曾存有那种卑微下贱的妒忌心。他虽然为这件不幸的私情深感惋惜,因为否则他就可以更顺利地赢得她的重视与关怀,但是他坚信,既然过去这件事一直不曾透露,将来无论情况可能发生什么变化,他也会永远保守秘密。这一点是他绝对相信的;为了最有力地证明这一点,他现在保证:他根本不想知道这件私情是不是新近发生的,也不想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由于他绝对相信费尔利小姐,所以,只要听她说出了她认为应当说的话,他于愿已足,根本不想再知道更多的情况。

他说完了这席话,等候在一旁望着我。我只意识到自己对他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偏见,意识到自己对他怀着一种不应有的猜疑,疑心他刚才所说的决不过问的问题,恰巧就是他指望我在一时感情冲动之下答复的问题,所以我有一种类似慌乱的感觉,对这方面的问题避而不谈。但同时我又决意不错过哪怕是最小的机会为劳娜尽力,我直截了当地说,我可惜他不能更加宽宏大量,我劝他索性解除了婚约。

这时候,他又一味地认错,说得我无言对答。他只请我注意两点区别,说什么:如果他让费尔利小姐回绝他,这只是一个要他服从对方的问题,但如果要他强迫着自己回绝费尔利小姐,那就无异于叫他自己去毁了他的一切希望。她昨天的行事更加强了他漫长的两年来始终不渝的爱慕,所以,此后再要他自动地去消除这种感情,那的确是他做不到的。我肯定会认为,他在自己崇拜的这个女人面前显得软弱、自私、无情,而他呢,对此也只好不加申辩,听凭我这样去想;同时,他只能向我提出一个问题:如果她为了明珠暗投这种不可告人之事因而将来永不出嫁,抑郁终身,这样,她能比嫁给一个拜倒在她足下的男人更幸福吗?在后一种情况下,过幸福生活的希望无论多么渺小,但至少那还是存在着一线希望,而在前一种情况下,正如她自己所说,那就根本毫无希望了。

当时我之所以回答他,并不是因为我有什么话可以说服他,主要是因为我这张女人的嘴必须找一些话回答他。事情十分明显,劳娜昨天采取的步骤,为他提供了可以利用的机会,而他呢,已经在利用这一机会了。昨天我就觉察出了这一点。现在只希望能够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之所以要这样做,确实是因为对劳娜一往情深。

今天晚上,在结束我的日记之前,我还要补写一笔:我今天为可怜的哈特赖特写了信给伦敦我母亲的两个老朋友——他们都是有权有势的人物。如果可以设法的话,我相信他们肯定会为他出力。除了对劳娜以外,我从来不曾像现在对沃尔特这样关心别人。自从他走后发生了这些事,我就更关心和同情他了。我希望我这样为他寻找出国的工作是对的,我十分恳切地希望这件事能成功。

十一日——珀西瓦尔爵士和费尔利先生谈话,叫我也去参加。

我看得出,费尔利先生知道“家里的麻烦事”(他居然这样形容他侄女的婚事)终于可以结束,感到如释重负。直到现在为止,我从来没想到要向他说明我的看法;但是后来见他又那样讨厌地装出一副病病歪歪的神气,说下一步最好就按照珀西瓦尔爵士的意思把婚期议定了,我就用最强烈的口气反对催促劳娜作出决定,尽性儿把费尔利先生的神经折磨了一个痛快。珀西瓦尔爵士立即向我保证,说他已经理解我何以竭力反对,还请我相信这主意-----------------------Page105

不是他出的。费尔利先生向椅背上一靠,把眼睛一闭,说我们两人都很感情用事,接着又重复他的意见,但显得那样若无其事,就仿佛我和珀西瓦尔爵士并未说过一句反对的话。最后是,我直截了当地说,除非劳娜自己先谈起这件事,否则我拒绝向她提出。我说完这句话,立即走出了屋子。珀西瓦尔爵士露出极度尴尬和烦恼的样子。费尔利先生把懒得动弹的一条腿伸到他的丝绒脚凳上,说:“好玛丽安!我真羡慕你有这样强健的神经系统!你可别使劲碰那扇门呀!”

我到了劳娜的房间里,才知道她曾经叫人去找我,但魏茜太太告诉她我在费尔利先生那里。这时她立即问我去那里干什么;我把经过情形全部告诉了她,并不掩饰我内心的烦恼。她的回答使我感到无比惊奇和痛苦;我再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回答我。

“我叔叔的主意是对的,”她说。“我已经使你,使我周围的人受够了累,担足了心事。我就别再去惹更多的麻烦啦,玛丽安,就让珀西瓦尔爵士决定了吧。”

我和她力争,但怎么也不能改变她的主意。

“我必须信守我的婚约,”她回答,“我已经和我的旧生活斩断关系。那个倒霉的日子,并不会因为我把它推迟就可以不再来到。不会的,玛丽安!让我再说一遍,我叔叔的主意是对的。我已经使大伙受够了累,担足了心事,我就别再去招更多的麻烦啦。”

她一向是最柔顺的,但现在却由于已将一切置之度外,几乎可以说是对前途完全绝望,而变得一味地消极了。如果当时她极度激动,我这样疼爱她的人也许反而不会这么痛苦,万想不到她会变得这样冷漠麻木,一反常态啊。

十二日——早餐时珀西瓦尔爵士向我问到劳娜,我没办法,只好把她所说的话告诉了他。

我们正在谈话,她下了楼,也走了过来。当着珀西瓦尔爵士的面,她仍像和我在一起的时候那样冷静得很不正常。早餐后,珀西瓦尔爵士趁机和她单独在一个凹进去的窗座上谈了几句话。他们在一起总共不过二三分钟;分开后,她和魏茜太太离开了屋子,珀西瓦尔爵士走到我跟前。他说他刚才请劳娜随意选定婚期。对此她只表示了感谢,叫他把自己的意思告诉哈尔科姆小姐。

我再也无法耐着性子写下去了。无论是在这件事情上,或者是在所有其他事情上,不管我怎样设法进行阻止,珀西瓦尔爵士仍然达到了目的,而且占尽了便宜。不用说,他现在所要实现的希望,正是他初来这里时所要实现的希望;劳娜一旦认为必须结婚,准备牺牲自己,存了听天由命的想法,就显出一副冷漠、绝望、逆来顺受的神情。她割舍了那些会使她想起哈特赖特的小物件和纪念品,同时仿佛也失去了她全部温柔敏感的个性。我写这些日记的时候刚下午三点,珀西瓦尔爵士已经辞别了我们,高高兴兴,匆匆忙忙,像一个新郎那样,到汉普郡他的府邸里去准备迎接新娘了。除非是发生了什么非常意外的事,否则他们将于今年年底前在完全按照他意思选定的时间结婚。写到这里,我的手指火辣辣地痛了!

十三日——由于为劳娜的事着急,我一夜没好睡。天快亮的时候,我打定主意,想改变一下环境,使她精神恢复过来。如果我陪她离开利默里奇庄园,去到一些喜笑颜开的老朋友当中,她肯定不会再像现在这样麻木迟钝,遇事都没有反应了。经过一番考虑,我决定去信给住在约克郡的阿诺德家。

她从小就认识这家人,他们都是朴实、热诚、好客的。我把信投进邮袋,然后告诉她我所作的安排。这时如果她表示反对,那反而会给我一种安慰。但是,不,她只说:“我愿意跟着你到任何地方去,玛丽安。也许,你的主意是对的吧;也许,换一个环境会对我有好处吧。”

十四日——我写了一封信给吉尔摩先生,说现在看来真的就要举行这令人懊丧的婚礼了,还提到我打算换一个环境,希望这样会给劳娜带来好处。现在我无心去叙述那些细节。好在我们到今年年底以前还有充分的时间去谈它们。

十五日——我收到三封信。第一封是阿诺德家寄来的,他们听说即将见到劳娜和我,都非常高兴。第二封是我托他为沃尔特·哈特赖特找工作的那位先生寄来的,说他恰巧碰上一个机会,已将我所托的事情办妥。第三封是沃尔特本人寄来的,他(这个可怜的人)说我让他有机会离他的家、他的祖国、他的朋友,他要向我表示衷心感谢。私人组织的一支去中美洲发掘某些古城遗迹的考察队,看来将从利物浦出发,一位已经约好同行的绘图员,后来胆怯起来,在启程前夕退出了考察队,于是沃尔特就填补了他的空缺。他的聘期,从洪都拉斯登陆之日计算起,至少为期六个月,而如果发掘工作进行顺利,经费充裕,可以将聘期再延长一年。他在信中最后说,等到和考察队一起上了船,领港员离开了他们,那时候他还要给我一封道别的信。我只能热诚地希望和祈祷,他和我为这件事所出的力将会收到良好的效果。我一想到他采取这样严重的步骤,就感到惊愕。然而,考虑到他这样不幸的处境,我又怎能指望他,或者希望他留在故乡呢?

十六日——马车已经停在门口。我和劳娜今天动身到阿诺德家去了。

……

约克郡波尔斯迪安别墅

二十三日——一星期以来,我们换了新的环境,到了这些善良的人们当中,她收到了良好的效果——虽然不及我所期望的那样好。我决定至少再在这里多住一星期。现在回利默里奇庄园没意思,还是等到绝对需要回去的时候再走吧。

二十四日——今天早晨的邮件带来了一条愁人的消息。去中美洲的考察队已于二十一日启航。我们离别了一位正直的人士;我们失去了一位忠实的朋友。沃尔特·哈特赖特离开英国了。

二十五日——昨天收到的是愁人的音信;今天获得的又是不祥的消息。珀西瓦尔·格莱德爵士去信给费尔利先生;于是费尔利先生写信通知劳娜和我,要我们立即回利默里奇庄园。

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我们在外地的时候,婚期已经选定了不成?

利默里奇庄园

十一月二十七日——我预料到的事情实现了。婚期已订为十二月二十二日。

大约,就在我们到波尔斯迪安别墅去的第二天,珀西瓦尔爵士去信给费尔利先生,说他汉普郡房子的装修工程需比原先设想的多花很多时间。全部施工预算会尽早交给他;如果能够知道举行婚礼的确切日期,他和工人作具体安排时就可以更加方便。那样他也可以考虑一切与时间有关的问题,并且可以写信给一些朋友表示必要的歉意,因为他们曾经约好要在那个冬天去他家作客,而装修房屋期间当然无法接待客人。

费尔利先生在回信中请珀西瓦尔爵士自己选一个日子,他作为监护人愿意代为效劳,去征得费尔利小姐的同意。下一班的邮件带来了珀西瓦尔爵士的复信,他建议(仍旧是按照他最初的意思)将婚期安排在十二月的下半月里——是否可以选二十二日,或者二十四日,或者小姐和她的监护人认为更合适的某一天。既然当时小姐不在家,无法由她本人发表意见,她的监护人就代她作出了决定,在提出的日期中选了最早的那一天,也就是十二月二十二日,然后写信叫我们回利默里奇。

昨天费尔利先生单独和我谈话时说明了以上各点,而且十分精神地(对他说来是如此)要我今天就把这些事情谈妥。想到劳娜不曾授权给我,我无法拒绝这件事,只好答应去跟她说,但同时声明,我绝不能勉强她同意珀西瓦尔的主张。费尔利先生夸奖我“认真的态度非常好”,有如我们出去散步的时候他夸奖我“身体非常好”一样,到现在为止,他好像十分满意,因为他又一次把家长的责任从自己的肩上推到了我的肩上。

由于已经答应了他,今天早晨我就去把这些话转告了劳娜。自从珀西瓦尔爵士走后,她一直是那样奇怪地强作镇静,几乎可以说对一切无动于衷,但这时听到了我的话,也不禁为之震动。她脸色煞白,剧烈地颤抖起来。

“不能这么早呀!”她央告。“哦,玛丽安,不能这么早呀!”

哪怕她只作出些微的暗示,我已经明白她的意思。我站起来要走,准备立即为她的事去跟费尔利先生力争。

我刚拉着门把手,她就紧揪住我的衣服,拉住了我。

“让我去!”我说,“我一定要去跟你叔叔说,不能全都按照他和珀西瓦尔爵士的主意办。”

她沉痛地叹了口气,仍旧揪着我的衣服。

“不!”她声音微弱地说,“这太晚了,玛丽安,这已经太晚了!”

“一点儿也不晚,”我回答说,“时间问题是由咱们决定的问题——相信我,劳娜,咱们完全可以利用妇女的地位。”

说到这里,我掰开了她揪着我衣服的手,但这时她抽回双臂,搂住了我的腰,更紧地抱住我。

“这样只会给咱们招来更多麻烦,带来更多纠纷,”她说。“这样会使你和我叔叔更加不和,会让珀西瓦尔爵士再来埋怨——”

“这样只有更好!”我愤慨地大喊,“谁去理睬他的埋怨?难道你情愿自己伤心,让他高兴不成。世上没有一个男人值得我们妇女为他作出这样的牺牲。男人!他们破坏了我们的纯洁,害得我们不能安宁——他们强迫我们离开了自己慈祥的父母和友爱的姊妹——他们占有了我们的整个身体和灵魂,使我们的生活完全受他们的支配,好像把一只狗拴在它的窝里。他们最多又能给我们什么报酬呢?让我去,劳娜——想到这里,我要疯了!”

泪水——妇女在烦恼愤怒中表示软弱可怜的泪水——迷住了我的眼睛。她露出苦笑,把她的手捂在我的脸上,为我遮住了我无意中流露的软弱,因为她知道,软弱虽然是其他妇女常有的,但却是我最鄙视的。

“哦,玛丽安!”她说,“怎么你也哭了!如果我换了你的地位,如果我流下这些眼泪,你会对我说什么呀?任凭你多么友爱、勇敢、热心,你也改变不了迟早必然要发生的事啊。就让我叔叔照着他的意思去做吧。我情愿作出任何牺牲,只求别给咱们招来更多麻烦和气恼。答应我,玛丽安:我结婚后,你要和我住在一起。其他的事都不必谈了。”

但是我仍旧要谈。我忍住羞人的眼泪,眼泪不能使我感到舒畅,只会加深她的痛苦;我竭力冷静地向她说理解释。然而,没有用。她两次叫我重复我应允的话:她结婚后,我要和她住在一起。接着,她忽然提出了一个问题,使我一时忘了悲哀,忘了对她的同情。

“咱们在波尔斯迪安的时候,”她说,“你收到过一封信,玛丽安——”

她改变了口气,突然把眼光避开,把脸伏在我肩上,没把话问完,就吞吞吐吐地不再往下说:这一切很清楚地向我表明,她没问完的那句话指的是谁。

“我原来以为,劳娜,你和我永远不会再提到他了,”我温和地说。

“你收到他的信了吗?”她只顾问下去。

“收到了,”我回答,“既然你一定要知道这件事。”

“你打算再给他写信吗?”

我开始犹豫,我原来不敢告诉她:他已经离开英国,他这次走又是怎样由我设法促成的。但是,叫我如何回答呢?他去的那个地方,岂但几个月内,也许几年内也无法把信寄到。

“就算我准备再给他写信,”我终于挣出这么一句。“那又怎样呢,劳娜?”

她紧挨着我脖子的那张脸变得火热,她战抖着的手臂把我搂得更紧了。

“别向他提到二十二日那个日期,”她悄声说。“答应我,玛丽安——请答应我,你下次写信给他,连我的名字都别提起。”

我答应了。没法用言语形容我答应时有多么悲哀。她立刻从我腰里松开手臂,走到窗口,背对着我朝外面看。停了一会儿,她又说话了,但并不转过身,完全不让我看见她的脸。

“这会儿你到我叔叔屋子里去吗?”她问。“你就说,不论他认为怎样安排最合适我都同意。你尽管离开我吧,玛丽安。最好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

我出去了。刚走到过道里我就想:如果举起一个手指就能把费尔利先生和珀西瓦尔·格莱德爵士远远打发到海角天边,那我会毫不犹豫地举起那个①手指。这一次倒多亏了我那倒霉的火性子帮忙。要不是因为怒火烧干了我的泪水,这时候我会完全无法控制自己,我会忍不住痛哭一场。一阵怒火中烧,我冲进了费尔利先生的屋子,声音尽量粗暴地向他大喊:“劳娜同意二十二日”,然后,也不等他回答,又冲了出来。我随手砰地碰上了那扇门,我要让费尔利先生的神经系统受伤,要让它当天一直无法恢复。

二十八日——从昨天起我就开始怀疑,把可怜的哈特赖特出国的事瞒过劳娜这一做法是不是适当,于是今天早晨我又读了他那封告别的信。

经过考虑,我仍旧认为这一做法是适当的。他信中提到去中美洲的考察队如何进行准备,这说明领队人知道这是一次冒险的长征。连我考虑到这一①“神的手指”象征他的威力,据说它举起时可以创造奇迹,驱除鬼魔,见《旧约·出埃及记》第八章,又

见《新约·路加福音》第十一章。——译者注

层都感到不安,换了她又会怎样呢?令人惋惜的是,想到他走了以后,万一有一天我们到了孤立无援的境地需要帮助,就少了一位可以信赖的朋友。更令人惋惜的是,知道他离开了我们会遇到种种危险:如恶劣的气候,蛮荒的异乡,凶悍的土著等。如果没有迫切和绝对的需要,就把这些事告诉劳娜,那未免直率得不近人情了吧?

我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否应该立刻把那封信也给烧了,因为担心它有一天会落在坏人手里。信中不但提到了劳娜,说了那些只有写信人和我可以知道的话,而且一再重申他的疑虑(讲得那么确凿,那么离奇,又是那么惊人),说什么,自从离开利默里奇,他就被人暗中监视。他说曾看见两个面生的人在伦敦街头跟踪他,在利物浦围观考察队上船的人群当中注视他;他还言之凿凿地说,上船时他听见后面有人提到安妮·凯瑟里克的名字。这里我引几句他说的话:“这些事是有背景的,这些事肯定会导致什么后果。安妮·凯瑟里克的秘密还不曾查明。也许她永远不会再遇到我,但是,万一将来遇到了您,哈尔科姆小姐,您应当比我更好地利用那机会。我说这些话,因为我深深地这样相信——我恳求您记住我所说的话。”以上是他亲笔写的。要我忘了这些话是不可能的——凡是哈特赖特谈到有关安妮·凯瑟里克的事,我听了就会牢牢记住。然而,让我保留着这封信却很危险。只要碰到一件意外的事,它就会落到外人手中。可能我生病;可能我死了。还是立刻烧了它吧,这样可以少去为一件事担心。

信被烧了!他告别的信,可能是他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只在炉边上留下了一点黑色灰烬。这就是那个悲哀故事的结束吗?哦,不是结束——肯定,肯定它不会就这样结束了!

二十九日——婚礼的准备工作已经开始。裁缝已来听候她的吩咐。对所有与妇女终身大事有关的这些问题,劳娜都显得绝对地漠不关心、毫不在意。她把一切都交给了我和裁缝去办。如果是可怜的哈特赖特当上了从男爵,做了她父亲给她选定的未婚夫,那她的情景就会和现在完全两样啦!她就会变得遇事挑剔,而且是主意不定,即使手艺最巧的裁缝也很难使她满意啊!

三十日——我们每天都收到珀西瓦尔爵士的来信。最后的一条消息是,他府邸里的装修工程需要四个月到半年的时候才能大致结束。如果油漆匠、裱糊匠和家具商不但能把屋子装饰得华丽,而且能使生活过得幸福,那我一定会关心他们在劳娜未来住宅中的工作进展情形。但既然事实并非如此,所以,在珀西瓦尔爵士最后一封信中,只有新婚旅行一事使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对他的一切筹划漠不关心。他说,因为劳娜身体娇弱,今年冬天又可能非常寒冷,所以要陪她一同去罗马,准备在意大利待到明年初夏。如果我们不同意这个办法,他就准备到伦敦去过冬,虽然那里没有自己的公馆,但他将尽力想办法找到设备最合适的寓所。

既然不考虑到我本人的感情(这是我应尽的责任,而且,我已尽了这项责任),我当然认为在这两个提议中应该采取第一个。但无论用哪一个办法,我跟劳娜势必分离。如果他们是出国,而不是留在伦敦,那分离的时间就要更久一些——这样虽然对我们不便,但对劳娜却很有益,因为她可以在气候温暖的地方过冬,而且,她生平第一次去世界上最有趣的国家旅行,单是新奇的见闻和兴奋的情绪,就可以大大地帮助她振作起精神,适应她的新生活。她是生性不喜欢在伦敦寻找那些世俗的误乐和刺激的,那些活动只能加重这次不幸的婚事已经带给他的痛苦。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我如何为她的新生活-----------------------Page110

的开始忧心忡忡;但是,如果她不是留在家里,而是出外旅行,那我多少还可以为她抱一些希望。

多么奇怪啊,现在再回过去看我最后记的这些日记,只觉得那样叙述劳娜的婚事,以及她和我分别时的情景,就好像是在叙述一件无可挽回的事情。每逢展望未来,我都显得冷漠麻木,口气已经是那么无情地冷静。但是,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办法呢?现在日期已经离得这么近了。再过一个月,她就是他的劳娜,再不是我的劳娜了!是他的劳娜!我简直无法理解这两个字的涵义,我的头脑几乎变得迟钝糊涂了,我这样记述她的结婚,就好像是在记述她的丧事一样啊。

十二月一日——一个悲伤的,非常悲伤的日子;这一天里我再也没有心思去多写日记了。今天早晨我必须告诉她珀西瓦尔爵士有关新婚旅行的建议,由于没有勇气,我暂时搁下了这件事情。

可怜的孩子(她在许多方面仍旧是一个孩子),她满以为无论走到哪里都有我在一起,想到要去看佛罗伦萨、罗马和那不勒斯的奇景,几乎是兴高采烈。所以现在必须使她打破幻想,面对无情的现实时,我的一颗心差点儿碎了。我不得不对她说明,一个做丈夫的,不管以后如何,至少在刚结婚时是不能容忍另一个人(哪怕那是一个女人)争夺他妻子的爱情的。我不得不警告她:我以后能否永远住在她家,那完全要看我以一个严守他妻子的秘密的人的身份,在他们新婚时置身于他们之间,能否不引起珀西瓦尔爵士的妒忌和猜疑。我把那些世俗经验中的痛苦点点滴滴灌输到那天真纯洁的心灵中,同时我思想中那些美好的成分正在这件痛苦的任务前减退。现在一切都完了。她吸取了痛苦的、必然要受到的教训。她童年中的天真幻想已经消失,那是我亲手将它们打破的。由我来打破,这总要比让他打破更好——我只能这样自宽自解——由我来打破,这总要比让他打破更好啊。

于是我们采纳了第一个建议。新婚夫妇将去意大利;我将在珀西瓦尔爵士的允许下,等他们回到英国,安排如何和他们住在一起。换一句话说,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必须请求一个人照顾,而这人又是我最不愿意领他情的人。管它呢!为了劳娜,即使比这更难堪的事我也要做。

二日——重新翻看前面的日记,我发现,以前每提到珀西瓦尔爵士,我总要用一些轻蔑的词语。现在既然形势已经改观,我必须,而且也愿意消除我对他怀抱的偏见。我想不起,我最初怎么会有这种偏见。早先它肯定是没有的。

是不是因为劳娜不愿嫁他,所以才引起了我对他的反感呢?是不是因为哈特赖特那些全凭想象构成的偏见感染了我,我不知不觉地受了它们的影响呢?是不是因为安妮·凯瑟里克的信在我脑海中留下了疑窦,虽然珀西瓦尔作了解释,而且我已掌握事实的证明,但那些疑窦仍旧不能消失呢?我无法说明我的心情: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我有责任,现在倍加有责任不去胡乱怀疑和冤屈珀西瓦尔爵士。如果以前一向用贬抑的口气描写他,已经成为我的习惯,那么,现在我必须,也愿意终止这种不良的倾向,哪怕这样做时需要我在举行婚礼前停止记日记!我对自己感到非常不满——我今天不再写日记了。

……

十二月十六日——整整两星期过去了;我一次也没打开这本日记簿。我已经很久不记日记,希望现在再记时,至少是提到珀西瓦尔爵士时,我在情-----------------------Page111

绪上会比较健康愉快。

过去两星期中,没有什么值得记的事。衣服差不多都已制好;新买的旅行箱已从伦敦运到。可怜的劳娜几乎整天不离开我;昨晚,我们俩都睡不着,她就走进房来,悄悄地钻到我被窝里和我谈心。“我就要和你分离了,玛丽安,”她说,“所以我要尽可能多和你待在一块儿。”

他们将在利默里奇村教堂举行婚礼;谢天谢地,邻近的人一个也不准备邀请来参加典礼。我们家老朋友阿诺德先生是唯一的客人,他将从波尔斯迪安赶来,代女方做劳娜的主婚人;劳娜的叔父身体太弱,现在这样严寒天气不敢出门。如果我不曾下定决心,要从今天起只看到我们前途的光明面,那么,逢到劳娜一生中这个最重要的时刻,看到没有一个男性亲属参加婚礼这种凄凉情景,我是会对她的未来感到非常忧郁和非常担心的。然而,我已排除一切忧郁与疑虑,也就是说,我不再把这一切写在我日记里了。

珀西瓦尔爵士明天到。他曾经表示,如果我们要按严格的礼法接待他,他就准备写信给我们村里的牧师,请让他婚前在利默里奇村短暂的时期内借住区教长的房子。考虑到目前的情况,费尔利先生和我都认为,我们根本无需拘守那些繁文缛节。在我们这一带荒野地方,在我们这所屋广人稀的住宅里,我们尽可不必计较其他地方人墨守的那些无聊的俗套。于是我去信给珀西瓦尔爵士,感谢他礼貌周到的建议,请他仍像往常那样下榻于利默里奇庄园他从前住的屋子里。

十七日——他今天到了,看来显得有点儿疲倦和焦急,但谈笑时仍像情绪极好。他带来了一份珍贵的礼物——一些珠宝,劳娜接受时态度落落大方,而且,至少在外表上显得十分镇定。我只从一个地方看出她在这考验的时刻为保持面子而花了极大的气力,那就是她突然表示不愿意身边没有别人。她不肯像平时那样回到自己屋子里,仿佛害怕到那里去。今天午饭后,我上楼戴好围巾帽准备出去散步,她就自动地要跟我一起去;晚饭前,她又敞开了我们两间屋子当中那扇门,让我们可以在换衣服的时候谈话。“总得让我有一些事情做,”她说,“总得让我和什么人在一起。别让我转念头,我现在就要做到这一点,玛丽安,别让我转念头。”

她这一可悲的改变,反而增强了她对珀西瓦尔爵士的吸引力。我看得出,他把这一切都往好里想。她脸上泛开了病态的红晕,眼中闪出了病态的光芒,而他却高兴地认为她又变得像从前一样美丽和精神了。今天晚餐时,她谈起话来又高兴又随便,但却显得那么虚伪,那么惊人地一反常态,我见了只想阻止她别往下说,只想带着她走开。珀西瓦尔爵士那份快乐和惊讶是无法形容的。我注意到,他刚来时那副焦虑的神情完全消失了;我甚至觉得他比他实际年龄整整年轻了十岁。

毫无疑问(然而由于一种莫名其妙的偏见,我以前竟然没注意到),毫无疑问,劳娜的未婚夫是一位非常漂亮的男人。首先,端正的五官是仪容的优点,而他有的就是这样的五官。无论男女,炯炯有神的褐色眼睛都具有极大的吸引力,而他有的就是这样的眼睛。甚至他那秃顶,由于只秃了近前额的一部分,这反比没秃的更好,因为它使脑门子向上展阔,给面部平添了一种聪明的神气。举止从容大方,处处精神饱满,而且机敏,随和,健谈:这一切无疑都是优点,而这些优点他肯定都是具备的。吉尔摩先生不知道劳娜的隐情,又怎能对她的悔婚不感到惊讶呢?不论换了什么人,他也会和我们这位忠实的老友抱有同感啊。如果这时有人要我明确地指出珀西瓦尔爵士的-----------------------Page112

缺点,那我只能举出两个。一是他永远坐立不定和容易激动,这当然是由于精力异常旺盛的原故。二是他对仆人说话时非常急促暴躁,这大概也只是一种不好的习惯而已。不,我不能否认,也不愿否认珀西瓦尔爵士是非常漂亮、非常知趣的。瞧我终于写下了这一句!我很高兴,这说明我对他存的那点芥蒂已经消释了。

十八日——今天早晨感到消沉郁闷,于是由魏茜太太陪着劳娜,中午我独自出去很快地散散步,我近来很久没有这样散步了。我走的是荒原上通托德家角的那条干燥空阔的路。刚走了半小时,我非常惊讶,看见珀西瓦尔爵士正从农庄那面向我走来。他挥动着手杖走得很快,仍像往常那样扬起了头,猎衣迎风敞开着。我们刚彼此走近跟前,他没等我提问就抢着告诉我,说他曾去农庄上打听,托德先生和夫人在他上次来利默里奇后可曾获得安妮·凯瑟里克的消息。

“您肯定是听说他们没得到什么消息吧?”我问。

“毫无消息,”他回答。“我非常担心咱们此后再也打听不出她的下落了。您可知道,”他接下去说,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那位画家,那位哈特赖特先生,还能为我们提供一些情报吗?”

“他自从离开坎伯兰,就再没有看见她,也没有听到她的消息,”我回答。

“多么遗憾”,珀西瓦尔爵士说这话时像是表示失望,但是,说也奇怪,同时又好像露出宽慰的神情。“很难说这个可怜的女人没遭到不幸的事。我已经竭尽全力,想让她重新受到她迫切需要的照顾,可是,没用嘛,这真叫人感到说不出的烦恼。”

这时他真的显得很烦恼。我宽慰了他几句,然后,在归途中,我们谈到其他的事。我这次在荒原里和他偶然相遇,不是又发现了他的一个优良品质吗?在结婚前夕,本来可以陪着劳娜,那该是有趣得多,他却这样关心安妮·凯瑟里克,一路赶到托德家角去打听她的下落,这不正说明他多么不顾及自己只体贴别人吗?想到他做这些事只可能是出于慈善的动机,这就说明他心地特别忠厚,值得我们高度赞扬。可不是,我除了高度赞扬他,还有什么说的呢?

十九日——珀西瓦尔爵士的优良品质真是多得叫你发掘不尽。

今天我试探着和他商量,说等他们回到英国后,我想和劳娜住在一起。我刚在这方面露出了一点意思,他就亲切地拉住我的手,说我这一建议正是他本人急于要向我提出的。他十分恳切地希望最好能有我去陪伴他的妻子;他请我相信,如果我肯像劳娜婚前那样跟她住在一起,那对他将是莫大的恩惠。

见他这样热情照顾我和劳娜,我就代表我们俩向他致谢,然后,我和他谈到新婚旅行的事,谈到将在罗马给劳娜介绍的英国朋友。他列举了今年冬天可能在国外遇到的一些友好。据我记得,他们都是英国人,其中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福斯科伯爵。

听到了伯爵的名字,并且知道伯爵夫妇可能在大陆上会见新娘新郎,我首次想到劳娜的婚事会带来显然是很好的影响。它可能愈合一家人一度不和留下的创伤。直到现在,由于极端恼恨已故的费尔利先生处理遗产不当,福斯科夫人仍旧不肯承认自己是劳娜的姑母。但是这一来她不能再赌气了。既然珀西瓦尔爵士和福斯科伯爵是多年的知交,他们的妻子就必须以礼相见。

福斯科夫人没出阁前是我见到的一个最不讲理的妇女,她喜怒无常,遇事挑剔,虚荣到了荒谬可笑的程度。如果她丈夫能把她管教好了,那么我们全家人都要感谢他,我首先要感谢他。

我非常想认识这位伯爵。由于他是劳娜的丈夫最要好的朋友,我就对他十分感兴趣。劳娜和我以前都没见过他。有关他的事我只知道以下两点:许多年前,在罗马三圣山教堂的台阶上,有人企图抢劫和刺杀珀西瓦尔爵士,当时已经砍伤他的手,正要一刀刺进他的胸膛,就在那危险关头,多亏伯爵偶然来到,救他脱了险。我还记得,已故的费尔利先生无理反对他妹妹的婚事,伯爵曾就此事写给他一封措词极为委婉得体的信,但是,说来也惭愧,后来费尔利先生竟没给他答复。以上是我对珀西瓦尔爵士的这位朋友所了解的一切。我不知道,他会来英国吗?我不知道,我会喜欢他这个人吗?

我这里写着写着就陷入空想。让我回到清醒的现实中吧。可以肯定地说一句,珀西瓦尔爵士答应我这种非分的要求,允许我和他妻子住在一起,这不仅是出于一片好心,而且几乎是充满深情。我相信,只要我能够维持开始时的关系,以后劳娜的丈夫是不会对我不满的。我前面已经说过,他仪容俊美,讨人喜欢,对身世不幸的人满怀同情,对我表示好感。说真的,我几乎完全改变了原先的态度,已经成了珀西瓦尔爵士最要好的朋友。

二十日——我恨珀西瓦尔爵士!我全部否定了他好看的外表。我认为他明明是一个脾气暴躁、惹人厌恶、完全缺乏善意与同情的人。昨晚新夫妇的名片送到了。劳娜打开包裹,首次看见卡片上印的她将来的姓名。珀西瓦尔爵士狎昵地够过了她的肩头去瞧那名片,看到它上面已经把“费尔利小姐”改为“格莱德夫人”,就露出十分讨厌的得意微笑,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几句什么。我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话(劳娜后来不肯对我讲),但是,当时我只见她脸色变得惨白,我以为她就要晕倒了。他不去理会她的脸变了色:他显得那么冷酷无情,根本没注意到他说的话给她带来了痛苦。一刹那间,我以前对他的一切反感又涌上心头,此后久久不能消散。这一来我对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武断,偏见也更加深了。我的态度可以归结为三个字(这几个字我写时一挥而就!),这三个字是:我恨他!

二十一日——是不是在这些令人担心的日子里,种种焦心的事终于使我感到有点心绪不宁呢?前些日子,我还那样口气轻松地记着日记,天知道,写出了那些并非出自衷肠的话,现在再回过去看日记里写的,我真感到惊奇。

也许,最近一星期来,劳娜那种强烈的激动感染了我吧。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狂热消逝后,我自然会有一种极其奇特的心情。从昨晚起,我总是不由自主地转到一个念头,希望还会发生一桩意外事故,最后阻止这件婚事。瞧我怎么会这样想入非非?这是间接由于我为劳娜的将来担心吗?或者,是由于婚期一天天临近,珀西瓦尔爵士越来越坐立不安,更加容易动怒,而我肯定注意到了这一切,于是就不知不觉地存有这样的想法呢?我无法解释。我只知道自己有这种想法(肯定是妇女在这种情况下最荒诞的想法吧?),然而,无论如何分析,我怎么也不能找出它的原因。

最后的这一天只使人感到混乱和苦恼。我还有什么心思去记日记呢?然而,我必须记日记。无论做什么事,总比被忧郁的思想纠缠着更好。

慈祥的魏茜太太,近来太不被人注意,已被我们忘怀,她自己没想到今儿一早就扰乱了大家的情绪。几个月来,她一直在偷着给她心爱的学生结一-----------------------Page114

①条防寒的设得兰围巾——真想不到,像她这样年龄和习惯的妇女,竟能做出这样美丽的活计。礼物今天早晨拿出来了;这位自从劳娜幼年丧母后就一直怜爱她的老友和监护人,得意地把围巾披在她肩上,可怜的多情的劳娜,完全被感动得无法自持了。我还没来得及把她们俩安慰好,甚至没来得及擦干自己的眼泪,费尔利先生已经派人来唤我;为了举行婚礼的那一天能让他保持安静,他向我唠唠叨叨地数说了一大串他作出的安排。

“亲爱的劳娜”将接受他的贺礼——那是一只怪难看的戒指,上面嵌的不是什么宝石,而是她亲爱的叔父的头发,里边用法文镌有一句干巴巴的格言,赞美融洽的感情与永恒的友谊;“亲爱的劳娜”必须立刻从我手中接受这件情意深厚的礼物,这样,在她去见费尔利先生之前,可以有充份的时间恢复镇静。“亲爱的劳娜”将在那天傍晚和他进行短时间会晤,最好是不要情感激动。“亲爱的劳娜”第二天早晨将穿好她的结婚礼服再度和他进行短时间会晤,最好也不要情感激动。“亲爱的劳娜”将在临行前第三次见他一面,但是不必说出她是什么时候走,也不要流泪,以免惹他伤心——“亲爱的玛丽安,为了怜惜他,为了表示最亲切,最能体贴自家人,最能娴静可爱地克制自己,千万不要流泪!”看到费尔利先生这种卑鄙可耻的自私表现,我大为愤怒,要不是因为阿诺德先生从波尔斯迪安来到,需要我下楼去张罗一些事,我准会用他生平从未听过的最严酷粗野的话刺激他一下。

以后那一整天是无法形容的。我相信,一家人谁也不真正知道那一天是怎样度过的。琐碎的事纷至沓来,全都汇聚到一起,把大家都给闹昏了。一些衣服被忘记了,这时候又送来了;一些箱子,有的要捆扎,有的要打开,有的要重新捆扎;礼物有的是从远地寄到的,有的是从附近送来的;送礼的朋友有的是地位高贵的,有的是身份卑微的。我们都不必要地忙乱着;都紧张地期待着明天。珀西瓦尔爵士现在尤其是坐立不安,停留在一个地方的时间总不超过五分钟。他那急促的咳嗽更加困扰着他。他整天里跑出跑进,而且好像突然变得十分好奇,对那些为了一些小事来到庄园里的陌生人也要盘问几句。除了上述的纷扰,劳娜和我还时刻想到我们明天就要分离;再有那种扰人的恐惧,我们虽然谁都不肯表示出来,但随时都被它纠缠着,老是想到这件可恨的婚事可能已为她的一生铸成不可补救的大错,给我带来无法宽解的悲哀。我们多年来一向是亲密无间的,但现在第一次几乎是故意避而不看对方的脸;我们一致同意,整个傍晚不单独谈话。我不能再往下写了,不管将来还会有什么悲哀的遭遇,我总要把这个十二月二十一日看作是一生中最不愉快、最为愁苦的一天。

时间早已过午夜,我独个儿在自己屋子里记日记;我刚回来,方才我偷偷地去看了一次劳娜,她睡在从小就一直睡的那张精致的白漆小床上。

她躺在那里,没察觉我在看她——她是那样安详,比我所能期望的更为安详,但是并未睡着。借着通宵点燃的蜡烛的微光,我看见她眼睛半闭着:睫毛间留有闪亮的泪痕。我的小纪念物(只有那么一枚胸针)放在她床前的桌上,旁边摆的是她的祈祷书和她去任何地方都随身携带的父亲的小像。我等了一会儿,从她床头的枕后俯看下去,她睡在下面,一只手臂放在雪白的被单上,那么安稳,那么舒坦地呼吸着,连睡衣的褶边都一动不动——我等在那里望着她,记得以前曾无数次看见她这样睡着,想到以后再看不到她这①用苏格兰北面设得兰群岛出产的羊毛线编结的围巾。——译者注-----------------------Page115

样了,然后悄悄地回到我屋子里。我心爱的呀!虽然你是这么富有,这么美丽,然而,你连一个朋友也没有啊!唯一情愿为你献出自己宝贵生命的那个人如今不在了;这样一个风涛险恶的夜里,他正在可怕的大海上被巨浪颠簸着。你现在身边还有谁呢?没有父亲,没有兄长,没有其他人,只有这样一个无能为力、毫无用途的妇女在写这些悲伤的日记,在你近旁等候着天明,怀着无法减轻的悲哀、无法消释的疑虑。哦,她明天将把多么大的希望寄托在那个人身上啊!万一他辜负了她的希望呢;万一他欺侮她呢!

十二月二十二日七点钟——这是一个嘈杂混乱的早晨。她刚起身,显得比昨天更安详和镇静,时间已经到了。

十点钟——她装扮好了。我们彼此吻别,互相保证不要气馁。我到自己房间里去了一会儿。一阵思想混乱,我只觉得脑海里仍旧萦绕着那个离奇的念头,希望还会发生一件意外事故,阻止这件婚事。是不是他的脑海里也萦绕着这个念头呢?我从窗里看见,他在门口几辆马车当中心神不安地走来走去。——瞧我怎么会写出这样愚蠢的话!婚事已成定局。再过不到半小时,我们就要去教堂了。

十一点钟——一切都完了。他们结婚了。

下午三点钟——他们走了!我哭得被泪水迷住了眼睛——我再也写不下去了……

〔故事的第一个时期到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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