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幢屋子被留下了,被遗弃了。它就像沙丘中一片没有生命的贝壳,积满了干燥的盐粒。漫漫长夜似乎已经开始;轻浮的海风在轻轻啮咬,湿冷的空气在上下翻滚,好像它们已经取得了胜利。铁锅已经生锈,草席已经朽烂。癞蛤蟆小心翼翼地爬了进来。那摇曳的纱巾懒洋洋地、无目的地来回飘荡。一片蓟草伸进了食品贮藏室的瓦片之间。燕子在客厅里做窝;地板上撒满了稻草;石灰大片地剥落;屋椽已经裸露;老鼠把东西弄到板壁后面去啃。鳖甲蝴蝶从茧子里钻出来,啪哒啪哒拼命往窗玻璃上撞。罂粟在大利花圃中播下了种子;长长的野草在草坪上波浪起伏;巨大的朝鲜蓟屹立在玫瑰丛中;一朵带穗的石竹在白菜畦里开了花;在冬天的夜晚,野草轻轻地拍打窗扉的声音变成了茁壮的树木发出的隆隆鼓声,在夏天,带刺的野蔷薇使整个房间里一片葱翠。

现在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挡那种繁殖能力,那大自然漫不经心的生育力呢?麦克奈布夫人还在梦想着一位夫人、一个孩子、一盆奶油汤,这梦想能够阻挡大自然的繁殖力吗?那幻影像一点阳光,颤动着越过墙壁,就消失了。她锁上了门;她走开了。她说,那屋子不是一个女人照管得了的。他们从不派人来。他们也从不来信。不少东西在抽屉里霉烂——这样把它们糟蹋掉是可耻的,她说。那地方已经破败不堪了。只有灯塔的光柱在那些房间里照耀片刻,它在寒冬的黑夜中突然凝视着床铺和墙壁,平静地瞅着那蓟草和燕子,老鼠和稻草。现在没有任何东西来抵挡它们;没有任何东西来对它们说个不字。就让海风吹拂,让罂粟自由播种,让石竹与白菜结伴吧。让燕子在客厅里筑巢,蓟叶推开了瓦片,蝴蝶在褪色的花布椅垫上晒太阳。让玻璃和瓷器的碎片躺在外面的草坪上,被纠缠在一起的青草和野莓覆盖了吧。

那个时刻已经来临,这是黑夜已经终止、黎明还在哆嗦的犹豫不决的时刻,如果一片羽毛降落到天平上,也会把一边的秤盘给压下去的。只要一片羽毛,这幢正在沉沦、坍塌的房屋就会翻身投入黑暗的深渊。在坍圮的房间里,来野餐的游客会生火煮水;情人们来这儿寻求荫蔽,躺在油漆剥蚀的地板上;牧羊人把他的午餐放在砖块上;流浪者睡在那儿,把外套裹在身上御寒。然后,屋顶会坍下来,荆棘和铁杉会遮蔽小径、石阶和窗户;它们会参差不齐地拼命生长,覆盖住那个小丘,直到迷路者闯入这块地方,只能根据荨麻丛中一根火红色的铁栅栏或者铁杉林中的一片瓷器,来判断这儿曾经有人住过,曾经有过一幢房子。

如果那片羽毛落了下来,把天平的一端轻轻捺了下去,整幢房子就会陷入深渊,躺在湮没无闻的沙滩上。但是,有一股力量在起作用;那是某种并不自觉的力量,某个斜眼瘸腿的身影,某种并非在庄重的宗教仪式和庄严的教堂钟声鼓舞之下进行工作的力量。麦克奈布太太在哼哼哈哈地抱怨;贝茨太太在吱吱嘎嘎地走动。她们老了,肢体僵硬,腰酸腿疼。她们终于带着扫帚和水桶来了;她们开始干活。麦克奈布太太突然接到那些年轻小姐中某一位的来信:请她把屋子打扫干净;把这个准备好;把那个准备好;真是匆匆忙忙。他们可能要来避暑;他们到最后曾经把一切都留了下来;现在他们盼望能见到一切都保持原状,和他们离开时一模一样。麦克奈布太太和贝茨太太缓慢而吃力地使用扫帚和水桶,扫抹冲刷,把腐朽和霉烂的过程抑制住了:她们从时间的深渊中打捞起一只即将淹没的脸盆,又抢救出一只快要沉没的碗橱;有一天早晨,她们从湮没的尘土中捡起了全套威佛利小说和一套茶具;那天下午,她们找出了一架黄铜的壁炉围栅和一副钢铁的火炉用具,把它们拿出来暴晒通风。贝茨太太的儿子乔治来捕鼠、割草。她们又请来了工匠。他们擦洗吱吱嘎嘎的铰链和生锈的插销,整修潮湿发胀、匉匉匐匐关不上门的木器家具。这两个女人弯下腰去,直起身来,哼着,唱着,噼呖啪啦掸着灰,砰的一声关上门,一会儿跑到楼上,一会儿钻进地窖,整幢房子就像正在经历一种极其艰难费劲的分娩过程。噢,她们说,这活儿可真是够呛!

有时她们在卧室或书房里喝茶,午休片刻;她们的脸上带着污垢,她们年老的双手因为扫帚握得太久,手指痉挛着舒展不开。她们噗的一声瘫倒在椅子里,一会儿想到她们了不起地征服了那些水龙头和那个洗澡间;一会儿又想起对于那一排排书籍更加艰难的、局部的胜利,这些书曾经是乌黑闪亮的,现在都染上了白斑,长出了淡色的霉菌,隐藏着鬼鬼祟祟的蜘蛛。她觉得喝下去的热茶使得她浑身暖洋洋的,那回忆往事的望远镜又自动举到麦克奈布太太眼前,于是在那圆形的光环中,她又看见了那位年迈的绅士,像一支钉耙一般瘦削挺直,当她带着洗好的衣服走过来时,他在摇着头,她猜想他必定是在那儿草坪上喃喃自语。他从来没注意过她。有人说他死了;也有人说夫人死了。究竟是哪一位死了呢?贝茨太太也拿不准。那位少爷死了,那她是肯定无疑的。她曾在报纸上的阵亡将士名单中看到过他的姓名。

现在那个厨娘又浮现在眼前了,玛德蕾特?玛丽安娜?反正她有这么个名字——一个红头发的女人,像所有和她同类的女人一样性格急躁,但是心地却很善良,如果你了解她的脾气的话。有多少次,她们曾经在一起开怀大笑啊。她总是给麦琪【3】留一盆汤;有时还有一片火腿,或者剩下来的随便什么东西。那年月,她们的日子可过得挺美。她们所需要的东西什么也不缺(她把热气腾腾的茶喝下肚去,就变得口齿伶俐、心情舒畅,她坐在育儿室栅栏旁边的柳条椅子里,她记忆的线索就像一球绒线似地拉开了)。那时总有许多活儿要干,有时屋子里住了二十个人,她洗衣服一直洗到深更半夜。

贝茨太太(她从来就不认识那些人,当时她还住在格拉斯哥)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她觉得奇怪:为什么他们把那只野兽的头颅挂在那儿?那一定是他们在国外什么地方打猎时被射杀的。

很可能是这样,麦克奈布太太说,他们在东方国家有些朋友;她的回忆飘忽不定地继续下去:先生们就待在那儿,夫人们穿着夜礼服;有一次,她从餐厅门口看到他们全都坐在那儿吃饭,有二十来人,她敢说太太们都佩戴着珠宝首饰,她被留下来帮着洗涤餐具,也许一直干到午夜以后。

啊,贝茨夫人说,他们会发现这地方已经变了样啦。她凭窗眺望,瞅着她的儿子乔治在那儿刈草。他们很可能会问:这片草地曾经整理过吗?看到原来掌管草地的老园丁肯尼迪已经多么老态龙钟,而且自从他从大车上摔下来之后他的腿又多么不便,他们会想:也许整年没一个人,或者一年的大部分时间没人来照管这块草坪;还有大卫·麦克唐奈在这儿,花种可能已经寄来了,可是谁又说得准它们究竟有没有被种上呢?他们一定会发现,这块地方已经改变了模样啦。

她瞧着她的儿子割草。他干起活来可是把好手——他是个静静地埋头干活的人。嗯,她猜想工匠们正在继续修理那碗橱。他们却自动停工了。

她们在室内辛苦打扫,在室外刈草挖沟,忙了几天之后,最后用鸡毛掸帚轻拂窗扉,把窗子都关上,把整幢房子的门都用钥匙锁起来,再把前面的大门砰地一声关上:大功告成了。

现在似乎响起了刚才被洗、刷、割、刈的声音所淹没了的隐约可闻的旋律,那一部分被耳朵所捕捉但随即任其消逝的间歇的乐声:一阵犬吠,一声羊咩,毫无规则、断断续续,然而似乎又有些关联;一只昆虫嗡嗡叫,刈下的青草在颤动,那彼此分开的声音,似乎又有些相互归属;金龟子的鸣声、辚辚的车轮声,一高一低,但又有着神秘的联系;耳朵紧张地把这些声音汇合在一起,并且差不多达到了和谐协调的程度,但却从来没有听得清清楚楚,也从来没有达到充分的和谐,最后,在黄昏时分,这些声音终于一个接着一个消逝了,那和谐的旋律结结巴巴地中断了,寂静终于降临了。夕阳西下,清晰的轮廓消失了,寂静像雾霭一般袅袅上升、弥漫扩散,风停树静,整个世界松弛地摇晃着躺下来安睡了,在这儿黑黝黝地没一点光亮,只有透过树叶间隙洒下来的一片绿色的幽光,或者被玻璃窗反射到花床中白色花瓣上的苍白的月色。

(在九月的一个黄昏,莉丽·布里斯库叫人把她的行李搬到这幢屋子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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