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一行沉默的人坐上雷恩先生的车子,离开哈姆雷特山庄。佩辛斯想,竟然才星期六。佩辛斯的跑车留下来。年轻的罗威先生左臂悬吊在脖子上,赌气地坐在雷恩和佩辛斯之间,皱着眉头,拒绝说话。雷恩满腹心思,佩辛斯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过了一会儿,老绅士说:“亲爱的孩子,别怪自己怪得那么苦!这不是你的错。让你碰上这么大的危险跑到这里,我还不能原谅自己。”

“可是我把信纸搞丢了。”佩辛斯呜咽地说。

“那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我想那东西丢了,我们还是有办法的。”

罗威忽然说:“那你为什么要打电报呢?”

雷恩叹了一口气:“我想到一件事。”他说完又陷入沉思。

德罗米欧在马提尼大夫的房子前停车,医生一言不发地爬进后座加入他们。他敏捷快速地检查年轻人受伤的手臂,然后点头,往后靠,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他们进入市区时,雷恩先生自己打起精神:“高登,我看我们最好先送你回家。”

“家?”罗威先生痛苦地说。

“德罗米欧,到萨森公馆……看马提尼,睡得那么熟。”老人吃吃一笑,“孩子,心地纯洁的人才做得到。如果你没有扮演佩辛斯这个朱丽叶的罗密欧……”

萨森大宅和平常一样门禁森严,一样荒凉冷漠。美腮鬓的管家再度感到抱歉。萨森太太“出门了”。看见罗威包着绷带的手臂,他顽石般的眼睛稍微扩张了几分,一瞬之间,他看起来有些像个人了。

然而老克拉伯显然以为年轻人手臂上的子弹是个笑话,因为瞪视过后,他不以为然地说:“真是瞎闹!是谁打烂了你的手臂?小鬼。”同时眼角一直瞄着雷恩冷静的脸和马提尼医生沉着的神情。

罗威涨红了脸,握紧没有受伤的拳头。

雷恩先生赶忙说:“克拉伯先生,我们想看看萨森图书馆的信笺。”

“什么?又要看?”

“麻烦你了。”

克拉伯耸耸肩,踩着碎步离开,很快从图书馆拿了一张空白的信纸回来。

“这看起来和另一张一模一样。”雷恩认克拉伯手中拿过信纸,喃喃对马提尼说,“你看呢?”

医生忖度地仔细摸摸信纸,然后走到接待室的一扇窗下,把沉重的窗帘拉到一边,眯着眼睛检查信纸。他把信纸放在离眼睛一英尺的距离,又把信纸放到离眼睛两英寸的地方……然后把窗帘拉回原处,把灰色的信纸放在桌子上,安静地说:“没错,你的怀疑很可能是真的。”

“啊!”雷恩的音调很奇怪。

“我说过,对于你所怀疑的事,我们的了解非常有限,这一定是极端少见的情况。我倒想见见他。”

“我也想。”雷恩喃喃说,“我也想,马提尼。好!”他眼睛亮了一下,看看年轻的一对,“我们可以走了吗?高登,再会了。”

“不。”罗威先生说,“我跟你们一道走。”他的下颚非常帅气地往前一挺。

佩辛斯说:“我看你最好不要吧!小睡一下。”但是她又迷惑地看着马提尼医生。

“天啊!”克拉伯搓着双手,“女性的占有欲!罗威,小心点……雷恩先生,可不可以告诉我,这些无聊罗嗦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是,老绅士慈爱地看着佩辛斯和罗威,因为大家都知道他的耳疾,他只是喃喃说:“我想该去看看巡官。大夫,我让车子送你回去。叫德罗米欧来。孩子,我们搭计程车去下城……啊,克拉伯先生,打扰你了,谢谢,再见。”

巡官拥抱女儿,女儿也回抱他。他问罗威:“你怎么了?”

“挡子弹,先生。”

“喔,对了。佩蒂昨天晚上说过了。”萨姆咧嘴笑笑,“这可以让你以后少管闲事了吧!年轻人。好,大家都坐下吧!哼,打劫?天,真希望我人在那里。”

“你会去挡子弹的。”罗威生气地说。

“嗯,佩蒂,有没有想到那家伙是谁呢?”

佩辛斯叹息说:“他脸都蒙起来了,爸爸。而且当时我也没心情观察——当时高登躺在路上流血。”

“他的声音呢?你说他问你要信封的。”

“装的。我只能猜出这么多。”

“朝你开枪。”巡官倒回椅背做梦似的,“这更像一回事。他已经露脸了,很好,我喜欢。”然后又叹了口气,“可是我恐怕不能再和这码子事纠缠太久了。这件珠宝抢劫案把我搞得团团转。”

雷恩问:“你查过失踪人口的名单了吗?其实我来的目的就是为了那件事,巡官。”

萨姆拿起打字机打好的一叠厚厚的纸,丢到桌子另一端:“找不到半个和一本书或两本书有关的遇害或失踪人口。”

老绅士自己察看名单:“奇怪了,”他咕哝地说,“这是事件最奇怪的一点。可是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记得吗?我也是那么觉得的。我准备要罢手了,这实在太深太脏了。”

外面前厅的电话响了。可以听到白朗黛小姐哭调的声音正在哀求对方提供消息。接着巡官的电话也响了,他拿起话筒。

“喂!喔……什么?”

萨姆花岗岩般的脸因生气而发红,好像警笛骤然响起。他的眼睛暴突,其他人大惑不解地看着他。

“马上就来!”他摔下电话,从椅子上跳起来。

“怎么了?爸。那是谁?”佩辛斯乖巧地问。

“博物馆的乔特!”萨姆大叫,“那边出了事,他要我们立刻过去!”

“现在又怎么了?”罗威说着也站起来,“这简直是疯狂透顶!”

老绅士慢慢地起身,他的眼睛透露出精明的光彩:“这真古怪得可以,如果……”

“如果什么?”佩辛斯问,一行人正匆匆走向电梯。

雷恩耸耸肩,“席勒说每件事情都是上帝的判决。我们等着看吧!孩子,我对上天安排的秩序有十足的信心。”

佩辛斯静静地和大伙儿一起走进电梯,然后说:“马提尼先生检查萨森信纸的用意到底是什么呢?我一直在想……”

“佩辛斯,别想了。他做的事很有趣,只是作个参考,但在这个阶段没有什么关系。有一天——谁知道呢——也许用得着。”

他们感觉到不列颠博物馆沉浸在激动的情绪之中。乔特博士的山羊胡子凌乱横翘,他在莎士比亚的铜头后面迎接他们,气急败坏:“真高兴你们来了。今天实在是很令人懊恼……罗威,你的手臂怎么了?意外吗……请进,请进。”

他急急忙忙带他们穿过接待室到他的办公室。结果他们看见一伙奇怪的人。高高的赛得拉博士的瘦削的脸庞涨得挺红,皱着眉头踱方步;一个壮硕的警察稳稳地站在一把椅子后面,手上握着一根警棍;椅子上坐着一个高大黝黑拉丁血统的家伙,悲惨的眼睛潜伏着恐惧的恶魔。他的衣服凌乱,好像挣扎过,一顶灰白软帽丢脸地躺在他的脚边。

“这在搞什么鬼?”萨姆巡官停在门口低声说,然后嘴角挂上狠狠的笑容,慢慢地说,“瞧瞧这是谁来着!”

同时有两个人深深吸了口气,一个是高登·罗威,一个是坐在椅子上的意大利佬。

“柯本,你好!”巡官亲切地问候椅子后面的警察,“还在街上巡逻呀?”

警察的眼睛大亮:“萨姆巡官!几百年没见了。”他笑着打招呼。

“是啊,好久啦!”巡官愉快地回答。他走上前去,在椅子前三英尺的地方站好。椅子上的人低着头,凄惨地垂下眼睑,“唉呀呀,乔,你在博物馆里做什么?从下九流毕业啦?别告诉我你进了大学!上次我看见你时,你正在偷皮货。我跟你讲话时,给我站起来!”这些话敲敲打打,效果非凡,意大利佬从椅子上跳起来,整顿歪斜的领带,研究巡官的鞋子。

乔特博士的声音充满恼火:“这个人几分钟前跑进博物馆,他在萨森室翻箱倒柜,被赛得拉博士逮个正着。”

“真的?”哲瑞·雷恩先生喃喃说着,走进房间。

“我们叫来这位警官,可是这个人拒绝说出自己是谁,如何闯进馆内,或在找什么。”馆长抱怨说,“天啊,真不知道我们到底出了什么事?”

雷恩问:“赛得拉博士,你在萨森室逮到他时,他当时到底在做什么?”

英国人咳了一声:“最令人吃惊的事,雷恩先生。你可以说——呃——恁他这种知识水平的人,怎么可能追探善本书呢?可是我确定他想要偷东西。就如乔特博士形容的,他在翻箱倒柜。”

“贾格的柜子?”雷恩厉声地问。

“对。”

“不肯报出姓名,嘿?”巡官嘴巴咧得很大,“哼,乔,这点我们可以帮得上忙,对吗?这个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家伙叫做乔·伟拉先生,我所认识最好的扒手,平常就是偷、扒,吃监狱饭,坏事做绝。对吗?乔。”

“我什么事也没做。”意大利佬哀嚎说。

“乔,你怎么进来的?”

沉默——“这有什么好处?谁叫你来的?你那个叫做菜花的脑袋不可能想出这把戏玩的。”

那人舔舔嘴唇,他的小黑眼从每个人身上溜过,然后激动地叫道:“没有人差遣我做这件事。我,我就进来了,就这样,就是进来逛逛而已。”

“来看书,嘿!”萨姆吃吃一笑,“你知道这小子,对不?柯本。”

警察羞红着脸:“噢,巡官,不太清楚。我……我想自从你离开局里后,他就没有嚣张过了。”

“啧啧啧,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了?”巡官伤心地说,“好,乔,你最好把话说清楚,否则就带你去总局,让你尝尝挨训的滋味。”

“又没做什么。”伟拉不悦地咕哝,可是脸色开始发白。

高登·罗威往前走过去,他受伤的手臂晃了一下。他冷静地说:“巡官,我看我帮得上忙。”伟拉飞快地看他一眼,他好像很困惑,然后拼命研读罗威的脸,好像在寻找熟悉的典故,“1599年的贾格被偷当天,他就在访问博物馆的老师当中!”

“高登,你确定吗?”佩辛斯叫道。

“确信无误。我一走进这个房间,就认出他来了。”

“高登,”雷恩说,“他是哪一个?”

“先生,我不知道,可是他就在那一群人当中。我发誓,那天就在博物馆里面。”

赛得拉博士研究着伟拉,好像他是显微镜底下的实验标本,然后退开去,面对着大窗的窗帘。

“乔,说话。”萨姆阴沉地说,“你和那群老先生、老太太在这里做什么?别说你有执照可以在印第安纳州教书混饭吃!”伟拉薄唇紧闭,“好,臭小子。乔特博士,借用一下你的电话。”

“你想怎么样?”伟拉忽然问。

“查一查你。”萨姆拨了一个号码,“提欧弗先生?我姓萨姆,萨姆侦探社的萨姆巡官。乔治·费雪在吗……好极了。你的发车员巴比呢?乖乖做事吗?能不能把他们借给我半个小时……好,立刻叫他们到第五大道和六十五街的不列颠博物馆来。”

司机乔治·费雪和红脸的发车员颇为慌张地赶来。他们加入沉默的一群人,两个人同时把注意力集中在蜷伏在椅子上的人。

巡官说:“费雪,你认得出这个人渣吗?”

“当然认得出来。”费雪说,“他就是和那群老师一起车的两个人之一。”

伟拉怒吼:“胡说!你们设好了圈套!”

“乔,闭嘴!费雪,是哪一个?”

费雪耸耸肩,懊恼地说:“不记得了,老板。”

巡官走到巴比面前。发车员很紧张,一双手不停地搓下巴:“你应该知道的,巴比。你一定和这个黄鼠狼说过话。他就是贿赂你,叫你让他们上巴士的两个人中间的一个,对不对?”

伟拉恶毒地瞪着发车员。巴比支支吾吾地说:“对,对,我想是吧!”

“你想是吧!到底是或不是?”

“是,先生,他就是。”

“哪一个?”

“第二个。”

“第十九个人!”佩辛斯悄悄对罗威说。

“确信?没搞错?”

巴比往前冲去,伟拉黑黑的喉咙挤出一声尖叫。大家一下子都呆住了,看着两人纠缠不清,然后,警察加入战局,后来萨姆也伸手去解围。

巡官端着气说:“皇天老子,你疯了?巴比。有什么大不了的?”

柯本抓紧扒手的领子,狠狠用力往后扯了三次。那家伙的舌头吐出很长,四肢顿时瘫痪。巴比抓住伟拉病黄的左手,用力扭着,伟拉黄褐色的皮抽搐了一下。

“戒指!”巴比喘息说,“戒指!”

伟拉左手的小指上有一个奇怪的白金环,上面有个同样是金属的马蹄戒面,镶着闪烁的碎钻。

伟拉舔舔干燥的嘴唇,惨淡地说:“让你逮着了,我就是那个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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