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像被发现犯了罪似的退缩着。老天爷,他们毕竟打赢了呀!这个愚蠢的战线竟然呆着不走并成为胜利者。他能听见欢呼声。

他踮起脚尖往战斗的方向看去。一团黄色烟雾在树梢上翻腾,从下面响起步枪嗒嗒嗒的声音。嘶哑的叫喊表明部队在前进。

他吃惊而愤怒地转过身,感到自己被冤枉了。

他心想自己之所以逃跑,是由于就要被消灭。作为部队里小小的一员,他很好地进行了自救。他说,他曾考虑到在那样的时刻,假如可能每个小小的一员都应该自救,随后军官们才能把一个个小兵重新组合起来,展开一场正面作战。而假如在那种时刻没有一个小兵十分明智地进行自救,摆脱迅速降临的死神,那么,唉,哪儿还会有部队呢?显而易见他是根据非常正确、值得赞扬的准则采取行动的。他那样做颇有远见,富有策略。只有了不起的人才会那样跑开。

他想到战友们。那条脆弱的蓝色战线却抵挡住了打击并取得胜利,他为此越来越痛苦。好象一个个小兵的盲目无知背叛了他。他们坚守阵地,缺乏理性,以此将他推翻粉碎,而假如明智地考虑一下他们就会相信要坚守阵地是不可能的。他作为一个在暗中看得很远的开明人,是因为有了出众的理解与知识才逃跑的。他对战友们大为气愤,明白可以证明他们个个是傻瓜。

他不知随后自己出现在营地里时他们会怎样议论。他在心里听见大声的嘲笑。愚钝的他们无法理解他那更加敏锐的观点。

他开始深深地可怜自己。他受到了不好的待遇,被一种无情的不公正行为踩在脚下。他曾怀着天底下最正当的动机明智地采取行动,结果只是被可恨的环境挫败。

他对于战友们那种麻木的动物般的反抗,抽象的战争,命运,这些东西在他心中膨胀。他低头拖着脚步向前走去,大脑一片混乱,充满了痛苦和绝望。他阴沉地抬头望着,每听到什么声音都会颤抖,这时眼睛便会流露出一个罪犯的那种表情来——觉得自己罪大恶极,将受到严惩,知道自己无话可说。

他从一片片田野钻进密林里,似乎决心将自己埋葬。他希望远离听得见发出啪啪枪声的地方,仿佛它们是人说话的声音。

地上是杂乱的藤蔓和灌木,树子越来越密,像一簇簇花束遍布各处。他不得不弄出很大响声一步步向前。那些攀缘植物被他两腿钩住时发出刺耳的声音,好象它们的小枝被从树皮上扯掉一样。他无法博得这片林子的欢心,在他向前移动时它总是发出抗议。他把相互缠绕的树和藤蔓分开时,被扰乱了的叶子便挥动它们臂一般的枝条,转过来面对着他。他唯恐这些嘈杂的动作和声音引来士兵看他,所以他寻找着黑暗错杂的地方走得远远的。

一会儿后步枪的射击声渐渐减弱,大炮在远处隆隆作响。忽然间太阳显现出来,林中充满了光辉。昆虫发出有节奏的声音,好象在齐声磨着牙齿。一只啄木鸟冒失地将头在树上碰着,一只鸟儿愉快地飞去。

死神的隆隆声消失了。大自然此时仿佛没有了听觉。

这片景色给了他自信。这是一个拥有生命的美丽旷野,是和平之地。假如她那羞怯的眼睛不得不见到鲜血她就会死去。他觉得大自然就是一个女人,对于悲惨的场面极其厌恶。

他向一只快乐的松鼠投去一颗松树果,它害怕地啁啾着跑开,在高高的树梢上停住,小心翼翼从一根树枝后面探出头来,露出恐惧的神色往下看。

此种现象使青年感到欣喜。这便是自然规律,他说。大自然已给了他一个信号。那只松鼠一旦意识到危险就立即跑掉。它才不迟钝地站在那儿把毛茸茸的肚皮给子弹露开,仰望着富有同情的天空死去。与此相反,它能跑多快就跑多快,而它也不过是一只普通的松鼠呀——无疑根本不是同类里像哲人一样镇定自若的松鼠。青年漫步着,感到大自然与他心心相印,用存在于阳光下的证据加强了他的论点。

一次他发现自己几乎陷入一片沼泽地里,不得不在丛生的植物上行走,注意着别让脚触到油滑的泥潭。有一会儿他停下看看周围,发现有只小动物突然跳进一片阴暗的水里,随即捉到一条光亮的鱼冒出水面。

青年又钻进密林。树枝被拂开时发出的杂音使他听不见了大炮的声音。他往前走着,钻进有可能是越来越阴暗的地方。

最后他来到一个地方,这儿一些高高的拱形树枝形成小礼拜堂。他轻轻推开呈绿色的门走进去。松针像柔软的褐色地毯铺在地上。光线如修道院里的一般半明半暗。

他在离门口不远处停下,看见一个东西时惊恐万分。

一个坐在那儿背靠一根柱子般的树的死人正盯住他。尸体身上的制服一度是蓝色,现在已呈绿色了,让人悲哀。它的眼睛直盯着青年,已经变成在死鱼身上可见到的那种暗淡的色泽。它的嘴张开,原来红润的色泽已黄得惊人。苍白的脸上爬着一些小蚂蚁,有一只正沿上嘴皮推着一包什么东西。

遇见这东西时青年尖叫起来,一时在它面前呆若木鸡。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双似乎明亮的眼睛。死者与生者久久地交换着眼神。然后青年小心地把一只手放到身后,摸到一棵树,并靠着它一步步后退,脸始终对着那东西。他害怕如果自己转过身尸体会一下跳起来悄悄跟在他后面。

一根根树枝碰着他,威胁着要把他推到尸体身上去。他的脚也漫无目标地乱踩,被荆棘缠得很紧,他从这一切微微得到一种要他碰一下尸体的暗示。想到自己的手碰到它上面他就浑身发抖。

终于他猛然摆脱把他与此处束缚的镣铐,迅速逃离,全然不顾下层丛林。他老想到在那张苍白的脸上贪婪地拥挤着、并可怕地胆敢向那双眼睛爬去的黑蚂蚁,这一情景跟着他不放。

过了一段时间他停下来,气喘吁吁地倾听着。他想象某种奇异的声音会从死者的咽喉里发出,叫着向他可怕地进行威胁。

礼拜堂入口附近的树在和风里沙沙作响。这座守卫中的小建筑笼罩在一种令人忧伤的寂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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