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开始轻轻唱出黄昏之歌。太阳西沉,最后将斜斜的青铜色光线投到林里。昆虫停止了鸣叫,好象它们低头在专心休息。除了树子在不断合唱外这里一片寂静。

接着,就在这一片寂静当中,突然一次次暴发出剧烈声响。从远处传来充满血腥味的咆哮。

青年停住,他被这所有杂乱的噪音惊呆了,好象整个世界被劈开一般。步枪发出狂叫,大炮传来猛烈的爆炸声。

他产生各种各样的想法,觉得两军彼此就像黑豹一般扑向对方。他倾听了片刻,然后朝着战斗的方向跑去。他发现自己这样向刚才极力避开的地方冲,真是一件让人啼笑皆非的事。但他心想,实际上假如地球和月亮就要相撞,很多人无疑都会打算爬上房顶去目睹发生时的情景。

他跑着时意识到这片树林停止了音乐,似乎它终于能听见异样的声音。树子安静下来,一动不动。一切好象都在听着噼啪声、卡嗒声和震耳欲聋的轰隆声。此种大合唱响彻在平静的大地上空。

青年忽然想到,他曾参加的战斗毕竟只是敷衍草率的零星射击而已,在听到眼前这种混杂猛烈的声音久久不止后,他便怀疑自己先前是否见到过真正的战场。隆隆的喧嚣说明天上进行着一场战斗,大量的队伍正翻腾着在空中拼搏。

他沉思着,看出在最近的遭遇战中他本人及战友们的看法都有点滑稽可笑。他们曾相当认真地对待自己和敌人,以为他们正决定着这场战争。每个人一定曾认为他们正把自己的名字深深刻在永恒的黄铜匾额上,或者让他们的荣誉永远铭记在同胞们心里,而事实上呢,这样的事件只会被印在报告里,并冠以一个微不足道的标题。但他说不错的是自己也看出,在战斗中除了敢死队员之类的人外每个人都必然会跑的。

他快速向前,希望来到树林边窥探一下。

他在快速行进的时候,脑子里出现了激烈的战斗场面。他对这样的问题想得越来越多,以此构想出了各种情景。那嘈杂的声音像是一个善于雄辩的人在说话,对他进行描述。

有时荆棘像镣铐似的阻止他回去。树子见到他便伸出双臂不让他通过。先前树林对他怀着敌意,现在再次阻止他,使他充满了一种巨大的酸楚。大自然似乎并不很愿意要他的命。

但他顽强地迂回前进,不久来到一个地方,这儿可看见从战线上升起的如墙体般灰暗的长长烟雾。大炮的声音震动着他,步枪在不停地狂射,把他的耳朵都震聋了。他站在那儿注视片刻,露出敬畏的眼色。他呆呆地望着战斗的方向。

一会儿后他继续往前走。这场战斗在他看来像是一台庞大可怕的机器在磨擦着一般,它如此复杂,威力巨大,无情地运行着。他必须走近看看它是如何产出尸体的。

他来到一个围栏翻了过去。在较远一边的地上乱堆着一些衣物和枪支。一张折叠的报纸搁在污泥里。一个死去的士兵摊在地上,脸被胳膊遮住。再过去一些有四五具尸体可悲地挨在一起。炎热的太阳曾照耀着这个地方。

青年觉得他在这里成了一个入侵者。这个被遗忘的战场是属于死者们的,他匆忙离开,隐隐担忧其中一具肿胀的尸体会站起来让他滚开。

他最后来到一条路上,从此处可以看见远处不得安稳的、黑压压的部队,其周围冒着硝烟。身上沾满血迹的人群向后方涌去。伤员们在诅咒、呻吟和悲叹。空中老是响着巨大的声音,好象能把大地摇动。大炮在勇敢地发话,步枪也恶狠狠地说着,其中混杂着热烈的欢呼。从那片喧嚣的地点源源不断过来许多伤员。

有一个伤员脚上流了不少血,他像个玩游戏的小学男生用单足跳着,歇斯底里地笑起来。

有一人在诅咒,说他胳膊上挨了一枪都是因为指挥官对部队指挥不善。另一人则大步行进着,那样子象是在模仿某位卓越的乐队指挥,脸上显得既欢喜又痛苦,真不相称。他边走边用颤动的声音高唱着一首打油诗:

“唱一首胜利之歌呀,

衣袋里装满子弹啦,

25个死去的人,

被烘烤在--馅饼之中吧。”

队伍中一部分人跛着脚摇摇晃晃地合着调子。

有一人脸上已经留下死神苍白的印记,他的嘴唇狠狠地扭曲着,牙齿紧紧咬住。他两手曾按在伤口上,沾满鲜血。他好象等待着一头向前冲去的时刻,像个士兵的幽灵悄悄行进,两眼放光,直盯住未知的世界。

有些人则闷闷不乐地走着,为自己受了伤满怀愤怒,随时准备向任何莫名其妙的事发火。

有一军官被两个二等兵一路抬着,脾气暴躁。“别这样摇来摇去,你这个傻瓜,”他叫喊道。“以为我的腿是铁做的吗?如果不能好好抬着就把我放下,让别人来抬。”

他朝挡在路上的人吼道,他们蹒跚着让抬他的人无法走得很快。“喂,你让开不行吗?让开,真该死dickens take it all。”

他们郁郁不乐地分开,让到路边,在他被抬过去时他们便对他说三道四。他气愤地作出回答和威胁,他们又说他该死。

一个拖着沉重步子抬担架的人,肩膀猛然撞到那个直盯住未知世界的幽灵般的士兵。

青年加入到这群人里面与之同行。这些遍体鳞伤的人像可怕的机器,个个显得机械呆板。

传令官和通讯员时时从人群中穿过,让伤员们分散到道路两边,然后骑着马飞奔而去,身后传来阵阵怒吼。这支阴沉的行军队伍不断被送信的人扰乱,有时又是熙熙攘攘、左右摇摆着向他们隆隆驶来的炮兵连,只听军官们在大声命令他们让开。

有一个衣服破烂的人,他浑身是尘土,从头到脚都沾有血迹和粉尘。他拖着步子静静走在青年旁边,热切而十分谦卑地听着一个满脸胡子的军士描述什么耸人听闻的事。他瘦削的面容现出一种敬畏的表情,像乡下店铺里的某个人正在倾听别人讲述奇妙的故事,店里到处搁着糖桶。他带着无法形容的惊奇盯住讲故事的人,犹如庄稼汉那样发呆地张开嘴。

军士注意到他,暂时停止讲述精心想出的故事,讽刺地说道:“小心点,宝贝儿,你会碰到苍蝇的。”

衣服破烂的人窘迫地退缩回去。

一会儿后他又悄悄向青年靠近,以不同的方式极力与青年交朋友。他的声音像姑娘的一般温和,露出恳求的眼神。青年意外地看到这个士兵身上有两处伤,一处在头部,用浸透了血的破布包住;另一处在胳膊,这支胳膊因此像断了的树枝一样摆动着。

两人一起走了片刻后,衣服破烂的人鼓起足够勇气开口。“打得很不错,是吧?”他腼腆地说。青年正陷入沉思,这时抬头看一下这个沾有血迹、坚强不屈、眼神温和的人。“什么?”

“打得很不错,是吧?”

“嗯,”青年简短地回答,加快了步子。

但是对方又蹒跚着紧紧跟上。他现出歉意的样子,不过显然觉得自己只需要谈谈,认为青年会发现他是个热诚而让人感到亲切的人。

“打得很不错,是吧?”他又低声说道,然后又勇敢地说下去。“我可从没见过打得那么好的人。上帝啊,他们打得真漂亮!我就知道这些小伙子一旦有了报仇的机会就会那样。他们先前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罢了,可这次他们让人看到了自己是啥样的人。我就知道结果会这样。这些小伙子是打不败的。真的,先生!他们是英勇的战士。”

他谦卑地赞赏着深深吸了一口气,几次看着青年希望得到鼓励。但他毫无收获,不过似乎渐渐地沉浸在自己的话题中。

“我曾和警戒哨那边的一个士兵谈过,那个小伙子从佐治亚州来。他说,‘你们这些家伙一听到枪声就会拼命逃跑。’‘也许吧,’我说,‘但我并不相信咱们有谁会那样。哎呀,’我反驳道,‘也许你们那些家伙一听到枪声才会拼命逃跑呢。’他笑起来。瞧,他们那天并没有逃跑,是吧,嗨?没有,先生!他们打呀,打呀,打呀。”

他朴实的脸上流露一种对部队满怀热爱的光彩——在他看来部队包含了一切既美好又强大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他转向青年,亲切地问道:“你是在哪儿打的仗,朋友?”

这个问题立即使青年感到惊慌,尽管最初它并没对他产生足够的影响。

“什么?”他问。

“你是在哪儿打的仗?”衣服破烂的士兵重复道。

“唉,”青年开口说,“我——我——就是说——唉——我——”

他忽然转身从人群中溜过去,满脸通红,用手指紧张不安地拔弄着一个钮扣。他低下头,一心盯住那颗钮扣,好象它有点毛病似的。

衣服破烂的士兵吃惊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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