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德莱娜·勒梅尔夫人的沙龙

如果巴尔扎克活到今天,他也许会用这番话作为一篇小说的开头:

“从梅西纳大街到库塞尔街或豪斯曼林荫大道,蒙索街是必经之途,那是以一七八九年革命前的一位爵爷命名的一条街道,过去的私家花园如今变成了公园,摩登时代显然会让他羡慕不已,诋毁过去而不是尽量理解过去,这样的习惯已经不再是如今所谓的才智超凡的思想家不可救药的怪癖,我是说,沿着蒙索街,穿过横贯的梅西纳大街来到弗里德朗大街,人们会情不自禁被一处古意盎然的别致景象和一处遗迹所打动,用生理学家的语言来说,艺术家会为之欢欣鼓舞,工程师则会大失所望。其实,蒙索街靠近库塞尔街的地方让人赏心悦目,某个地势低矮的小公馆根本无视任何行路规则,朝着街上的人行道纵深推进一尺半,好让这个地方有足够宽敞的空间停泊许多车辆,带着某种傲慢的卖弄越过街沿,交通因此变得十分艰难,这种机关职员和布尔乔亚的典型做派恰恰就是鉴赏家和画家所深恶痛绝的。小公馆的体积不大,两层楼的建筑毫无遮拦地伸向街道,一个镶有玻璃门窗的大厅坐落在丁香树丛之中,丁香花从四月份开始吐露的浓郁芬芳就引来行人驻足,让人立即感觉到丁香的主人肯定是具有奇异力量的能人,所有的权势都会在这样的兴致或习惯面前俯首称臣,警察局的法令和市镇议会的裁决对这种人等于废纸一张。”等等。

然而,这种并不属于我们的叙述方法有着很大的弊端,如果我们在通篇文章中都采用这种手法,赋予这篇文章以一卷书的冗长篇幅,这在《费加罗报》是绝对行不通的。我们还是长话短说吧,街道上的这座公馆是一处住宅,坐落在花园中的这个大厅实际上是某个奇异能人的画室,这个人在海外和巴黎都同样大名鼎鼎,一幅水彩画的下方签着这个人的名字,这幅水彩画因此比其他任何画家的水彩画都更加炙手可热,印着这个人名字的一封请柬可贵的程度超过了其他任何女主人的邀请:

我说的这个人就是玛德莱娜·勒梅尔。在这里,我要谈论的不是那位伟大的女艺术家,我不记得哪位作家说她是“继上帝之后创作玫瑰花最多的人”。她也画过风景、教堂和人物,因为她的非凡才华遍及各种体裁。我想尽快追溯这段独一无二的沙龙历史,再现和回顾这个沙龙的魅力。

起初那并不是沙龙。刚开始的时候,玛德莱娜·勒梅尔夫人与她的几位同行和友人在她的画室中聚会;最早被获准进入这个画室的只有让·贝鲁、皮维斯·德·夏瓦纳、埃德华·德塔伊、莱昂·博纳、乔治·克拉兰,他们前来观赏一幅画上的一朵玫瑰花渐渐地——而且很快地——呈现出生活中深浅浓淡的苍白或鲜红。当德·加尔公主、德国皇后、瑞典国王、比利时王后造访巴黎时,她们要求前往画室参观,勒梅尔夫人不敢贸贸然将他们拒之门外。她的女友玛蒂尔德公主和她的学生德·阿伦贝尔公主也不时来到画室。人们逐渐地了解到,这个画室中举行过几次小型聚会,在这种没有任何准备,没有任何意图的“晚会”中,每位宾客都“各尽所长”,各显其能,知己之间的小小欢聚引起的轰动胜过了最引人注目的“盛会”。偶尔在此露面的雷雅纳曾经希望与同时到来的科克兰和巴尔泰在这里上演一出独幕剧,马斯内和圣桑在这里演奏过钢琴,莫里甚至在这里跳过舞。

整个巴黎都想削尖脑袋钻进这个画室,却又无法一下子挤进去。在晚会即将举行之际,女主人的每位友人都身负使命,前来为自己的朋友索取一张请柬,勒梅尔夫人五月份的每个星期二都会来这里,蒙索街、伦勃朗街、库塞尔街的车辆几乎无法通行,她的不少宾客难免要留在花园里绽放的丁香花下,因为他们不可能全部留在即使是如此宽敞的画室内,那里的晚会刚刚开始。刚刚开始的晚会就在水彩画家停止作画的间歇举行,画家将于翌日大清早继续加工这件作品,精美而简洁的画面已经清晰可见,栩栩如生的硕大玫瑰仍然“摆放”在盛满水的花瓶中,在画好的玫瑰前面,它们的复制品也同样栩栩如生,与它们相映成趣。玫瑰花旁边,基南夫人的一幅肖像刚刚开头,却已经逼真得让人叫绝,另一幅肖像画的是德·拉谢弗里埃尔夫人的儿子,他出生在塞居耶家族,那是勒梅尔夫人应德·奥松维尔夫人的请求而作的,这两幅肖像吸引了大家的关注。晚会刚刚开始,勒梅尔夫人就向她的女儿投去担忧的一瞥:一张空椅子也没有了!而在别人家里,这正是搬出扶手椅的时候;陆续进来的有前众议院议长保尔·德夏内尔先生和现任众议院议长莱昂·布尔热瓦先生,意大利、德国和俄国大使,格雷福尔伯爵夫人,加斯东·卡尔梅特先生,弗拉迪米尔女大公爵和阿岱奥梅·德·舍维涅伯爵夫人,德·吕伊公爵暨公爵夫人,德·拉斯泰里伯爵暨伯爵夫人、遗孀德·于泽公爵夫人、德·于泽公爵暨公爵夫人、德·布里萨克公爵暨公爵夫人、阿纳托尔·法朗士先生、儒勒·勒梅特尔先生、德·奥松维尔伯爵暨伯爵夫人、埃德蒙·德·普塔莱斯伯爵夫人、福兰先生、拉夫当先生、大获成功的《韦尔吉》的杰出作者罗贝尔·德·弗莱尔和加斯东·德·卡亚韦先生和他们可爱的妻子;旺达尔先生、亨利·罗什福尔先生、弗雷德里克·德·马德拉佐先生、让·德·卡斯泰拉纳伯爵夫人、德·布里耶伯爵夫人、德·圣约瑟男爵夫人、德·卡萨—菲埃特侯爵夫人、格拉齐奥利公爵夫人、波尼·德·卡斯特拉纳伯爵暨伯爵夫人。宾客源源而至,没有片刻的停息,那些新来乍到、没有希望找到座位的客人围绕着花园兜圈子,他们占据了餐厅台阶的位置或者干脆直挺挺地站在前厅的椅子上。习惯于霸占最佳景观座位的居斯塔夫·德·罗特希尔德男爵夫人失望地在一条搁脚凳上弯着身子,她爬上凳子是为了看见在钢琴前就座的雷纳尔多·阿恩。另一个向来惯于安逸的百万富翁德·卡斯泰拉纳伯爵很不舒服地站在一张长沙发上。勒梅尔夫人的座右铭好像来自《福音书》:“那在前的将要在后了,”换句话说,后来的就是那些最后来到的客人,无论他们是法兰西院士还是公爵夫人。然而,勒梅尔夫人表情丰富地用她的漂亮眼睛和美丽微笑向远处的德·卡斯泰拉纳先生示意,为他没有得到妥善的安排而致歉。因为她也跟大家一样,对他青眼有加。他“年轻、可爱,牵走了所有人的心”,勇敢、善良,阔绰而又不狂妄,讲究而又不张扬,他的拥戴者为他如痴如醉,他平息了对手的怨恨(我们是指他政治上的对手,因为以他的个性,他只有朋友)。他对待自己年轻的妻子十分敬重,担心勒梅尔夫人为了让客人进来不发出声音而半开半掩的花园大门中透进来的冷风会吹到她身上。他严肃认真地研究与他的行政区有关的实际问题,这让跟他交谈的格罗克洛德先生感到惊讶,对于一个只顾自己享受的男人来说,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看到布律热尔将军也站在那里,勒梅尔夫人更是深感不安,因为她始终对军队怀有某种偏爱。当她看到让·贝鲁甚至无法挤进大厅时,那就不再是小有不快的烦恼了;这一回她再也忍不住了,她拨开堵住进口的人群,隆重迎接这位光彩照人的年轻大师,受到新老社交界一致推崇的艺术家,整个社会界求之不得的可爱人物。更何况让·贝鲁还是一个最风趣幽默的人,一路上,每个人都会让他停下来交谈片刻,眼看着她无法将他从所有这些妨碍他前往为他保留的专座的崇拜者手里争夺过来,勒梅尔夫人无可奈何地做了一个滑稽好笑的失望姿势,重新回到钢琴旁边,雷纳尔多·阿恩正在那里准备开始唱歌,他在等待喧闹声平息下来。一个尚且年轻而又附庸风雅的谄媚文人正在钢琴旁边同德·吕伊纳公爵亲热地交谈。德·吕伊纳公爵是个精明却又不失可爱的男人,能够同他交谈自然会让这个文人深感荣幸。可他尤其醉心于在众人面前显摆他在同一位公爵交谈。我忍不住对我的邻座说:“在这两个人中间,好像他才是‘尊贵的(honoré)’那一位。”读者显然会忽略这个同音异字文字游戏的含义,他们也许不知道,德·吕伊纳公爵的姓氏“凑巧”就是奥诺雷(Honoré是尊贵的意思——译者注),正如看门人所说的那样。然而,随着教育的进步和知识的传播,即使存在着这样的读者,他们也只不过是微不足道而又无关紧要的一小撮,人们有资格这样认为。

保尔·德夏内尔先生就马其顿的问题询问罗马尼亚公使馆秘书安托万·比贝斯科亲王。所有那些说这位年轻的“王子”外交官将来前程远大的人仿佛变身为拉辛笔下的人物,因为他那神话般的外貌令人联想起阿喀琉斯或忒修斯。此时此刻与他交谈的梅齐耶尔先生看上去就像一个正在请教阿波罗的大祭司。然而,这个普卢塔克的语言纯洁主义者号称,达芙妮的神谕是用非常拙劣的语言编撰出来的,虽然如此,人们却不能如此形容王子的答复。他的话语仿佛插上了飞快的翅膀,酝酿出美味的蜂蜜,来自故乡伊米托斯山的蜜蜂,却又带着蜇刺。

勒梅尔夫人在每年的同一时期(绘画沙龙对外开放,女主人工作不太繁忙的时期)举办的这些晚会似乎总是选在万象更新和丁香盛开的花季,一踏进画室的门口,就能闻到从窗口袭来的丁香花沁人馨香,年复一年,周而复始,以往的美好去了又来,只是重现的美好无法替代我们从往日香消玉殒和备受爱戴的姊妹身上得到的所有美好,还有伴随这种美好而来的忧伤。多少年来,我们曾经领略过勒梅尔夫人举办的无数次盛会,五月——温暖和煦、香气袭人的五月永远冻结在今天——星期二的这些盛会让我们想到,画室里的这些晚会有点类似于我们的春天,这些散发着芳香的春天如今已经远去。我们经常匆匆赶赴画室举行的晚会,因为生活中掺杂着美好,也许我们去那里不仅是为了观赏绘画和聆听音乐。我们在宁静的夜晚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行色匆匆,夏季的这些飘逸而又温煦的阵雨有时在水珠中夹杂着花瓣。在这个充满回忆的画室,如此这般的美好先是让我们心旷神怡,继而又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消失,虚幻的谎言和不真实的假象相继浮出水面。在如此这般的盛会中,也许会缔结爱情的最初姻缘,继而就只能带给我们重复的背叛,最终演变为一种敌视。现如今,回首往事,我们可以一个季节接着一个季节地历数我们的创伤,埋葬我们的死者。因此,每当我在颤抖和褪色的记忆深处追忆往事,审视其中的一次盛会,有过可能却又从此无法实现的赏心悦事如今让我深感郁闷,我似乎听到它用诗人的口吻对我说:“请看着我的脸,尽可能面对面地凝视我的脸;我回想起从前可能发生的事情,从前可能发生却又不曾发生的事情。”

弗拉迪米尔女大公爵坐在第一排,介于格雷福勒伯爵夫人与德·舍维涅伯爵夫人之间。她离开画室尽头搭建的小舞台只有一小段距离,所有的人都必须从她前面经过,无论是络绎不绝前来向她致意的人,还是重新回到自己座位上的人,亚历山大·德·加布里亚克伯爵、德·于泽公爵、维泰莱希侯爵和博尔杰斯亲王在沿着面对殿下的长凳经过时,表现出他们的良好教养和机智灵活,在朝着舞台方向后退时向她深鞠躬致意,从未回头哪怕是往他们身后瞥一眼,以便估算有没有后退的空间。即便如此,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走错过一步,既没有滑倒或者跌倒在地,也没有踩到女公爵的脚,更何况任何笨拙的举止都会造成最难堪的后果,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所有的目光都转向如此精致优雅的女主人勒梅尔小姐,她的美雅令人羡慕,她正在忘我地微笑着倾听那位迷人可爱的格罗克洛德。就在我打算描摹一位著名幽默作家和探险家的肖像的时候,雷纳尔多·阿恩已经开始演奏《墓地》开头的那些音符,我不得不把《一周快事》作者的剪影重新放进我的下一个“沙龙”,从此之后,这个人去了马达加斯加,他在那里宣示福音而且成就斐然。

《墓地》开头的那些音符一下子就征服了最浮躁、最叛逆的听众。自从舒曼以来,音乐刻画的痛苦、温情和面对大自然的宁静具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人性真实,一种前所未有的绝对美。每个音符都是一句话语——或一声呐喊!这个名叫雷纳尔多·阿恩的“天才乐器”脑袋稍微后仰,忧郁伤感和有点倨傲的嘴里流泻出最优美、最忧伤、最温暖而又富于节奏的滚滚声涛,他紧紧扣住了所有人的心弦,湿润了所有的眼睛,我们在他传向远方的令人倾倒的震颤中瑟瑟发抖,相继倒伏,犹如风吹之下悄无声息而又无比庄严地起伏的麦浪。接着,阿洛德·博埃先生热情洋溢地演奏起勃拉姆斯的舞曲。然后,是莫纳—絮利的诗歌朗诵,最后,德·索里亚先生唱起了歌。然而,不止一个人还会难以忘怀地回想起昂贝里欧墓地的那些“草丛中的玫瑰”。玛德莱娜·勒梅尔夫人让人打断了有点拔高声调与一位贵妇闲聊的弗朗西斯·德·克鲁瓦塞,后者似乎并不明白这是在向她的交谈对象下达禁令。德·圣保罗男爵夫人答应送给加布里埃尔·克劳斯夫人一把她亲自绘制的扇子,作为交换,克劳斯夫人答应某个星期四前往尼托街演唱“我已经原谅”。关系比较疏远的客人渐渐离去。那些与勒梅尔夫人关系最密切的客人还在继续这场由于范围缩小而变得更加美妙的晚会,半空的大厅可以让人离钢琴更近,更加专注、更加集中地聆听雷纳尔多·阿恩为姗姗来迟的乔治·德·波托—里什再次演奏的一支乐曲。“您的音乐中有某种美妙(似乎在挥手之间甩出这个形容词)和痛苦(似乎在再次挥手之间又甩出这个形容词)的东西让我感到无比快乐。”《往昔》的作者逐个地向他吐出每个形容词,仿佛他能从中感觉到美雅。

他似乎在用幸福的声音讲述这些词语,用微笑陪伴它们的美,用性感的漫不经心从嘴角里吐出这些词语,犹如点燃一支喜爱的香烟冒出来的轻烟,他右手并拢的手指之间仿佛正夹着这样一支烟。“然后,一切都归于平静,盛会的火把熄灭了,音乐戛然而止,”勒梅尔夫人对她的朋友们说,“你们下个星期二早点来吧,我已经邀请了塔玛尼奥和雷泽凯。”她尽管放心。届时人们会早早光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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