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音乐,从前的回音

“从前”……将从前与今天彻底分开大概是不可能的,那也许是一种亵渎。我想说的是,德·波利尼亚克王妃希望我们尤其不要提起王子,哪怕是一个字。在莎士比亚的悲剧中,赫瑞修说:“哈姆莱特王子是个好王子。”“晚安吧,好王子,让成群的天使唱着歌伴随你安睡。”可惜的是,德·波利尼亚克亲王早在两年前就永远安息了,毫无疑问,天使们唱着他最心爱的那些不可言喻的圣歌伴随他安睡。

他是一个好王子,一个才智出众的人,一个能力超凡的音乐家。他的宗教音乐和乐曲如今深受高雅人士的赞赏。他的音乐之所以不为大众所知,原因在于演奏起来难度极高……音乐厅让他感到恐惧。露天演奏更适合于他。树林里的音乐在他看来十分优美。维克多·雨果曾经说过:

……一支看不见的长笛

在果园里的叹息。

最平静安详的歌

是牧羊人的歌。

德·波利尼亚克亲王也这样说过:“我的音乐座右铭就是:旷野(Pleins champs),”他却没有将之写做:“plain chant(意即:单声圣歌)”。格雷福勒伯爵夫人的朋友们还记得,为了让人听到王子的音乐,她曾经打算在瓦朗热维尔的树林里举办一次晚会

在宁静的月光染蓝的树林底下,

在那里

乐曲还有片刻的延续。

人们也许还记得,德·波利尼亚克亲王的超前思想不仅表现在文学艺术方面,而且还表现在政治方面,他甚至比最超前的年轻人的思想更加超前,很难想象他就是查理十世的那个反动部长的儿子,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他父亲曾经签署过著名的法令,一八三〇年被监禁在汉姆。埃德蒙亲王就是在这一时期在这个地方出生的。让种族传承却又无法料知个性的老天爷给了他瘦长的身材,军人和朝臣的刚毅而又精明的面庞。埃德蒙·德·波利尼亚克亲王身上驻守的精神之火逐渐按照他的思想铸造他的面容。然而,他的容貌特征依然秉承了他的祖先,覆盖在他充满个性的心灵的外表。他的身材和他的面容就好像由废弃的城堡主塔改建的图书馆。我还记得在教堂里举行他的葬礼的那个悲伤日子,巨幅的黑色布单上方是鲜红的帽形王冠,上面只有一个字母P。他的个性消失不见了,他重又回到了自己的家族。

他只能是一个波利尼亚克。

他的后人也许会发现他很像他的祖先和他的兄弟,然而,他们之中的某个人,与他的心灵更加相通的某个人,也许会在他的肖像前面停留更久,仿佛眼前的这位兄弟是他从前似曾相识的知音。他并不蔑视贵族,可他却把精神上的贵族看得高于一切。一天晚上,斯温伯恩(在布鲁克夫人家中,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对他说:“我真心认为我的家族与您的家族有那么一点血缘关系,我对此深感荣幸,”王子带着发自内心深处的真诚回答他说:“要知道,在这两个家族的亲戚中,最尊贵的人就是我!”

在生活中永远向往最崇高,可以说怀着最虔诚的目标的这个男人有时也会孩子气十足地疯狂放松,那些“凄惨倒霉”的高尚人士却认为这个伟大的高尚人士不惜屈尊的这些消遣粗俗不堪。然而,当他同时运用言语和音乐即兴表演讽刺晚会的节目时,他又是那么的滑稽可笑。他手指底下源源不断地流泻出华尔兹舞曲,此时此刻,看门人在通报每位来宾。

“请问您尊姓大名,先生?”

“居谢瓦尔先生。”

“不,先生,我在向您请教您的尊姓大名?”

“无礼!居谢瓦尔先生。”

于是,看门人去请示主人:

“男爵先生,这位先生说他叫居谢瓦尔先生,还要通报吗?”

“真见鬼,怎么办才好呢?稍等片刻,我去问问男爵夫人。”

继而是一阵骚乱:刚才通报的是里科尔医生。

“原来是您呀,医生,对不起,请您稍候……”

“不行,我的朋友,在这里不行,你心里明白……”

“我们可以去小客厅待一会儿。”

“不,不,不要利口酒,不要烟卷,不要……”

华尔兹舞曲越来越欢快,人们依稀可以听见一对男女互相指责的对话:“混蛋,昨天我在植物园的猴子前面等了你一个小时。”用如此冷漠的方式演绎出来的这些疯狂不再让我们发笑,它们已经一去不复返……一如他那样。

夏季,他有时去昂菲翁,住在德·布朗科旺公主家;有时去博内塔布勒,住在德·杜多维尔公爵家;有几次去肖蒙,住在阿梅代·德·布罗格利公主家。他在枫丹白露有一处漂亮的府邸,那里的森林风景启迪他写出了好几首乐曲。在他的住处演奏这些乐曲时,仿佛有摄自森林和经过无穷放大的照片在乐池背后流光溢彩。如今的所有创新,音乐与映画相结合,念白加音乐伴奏,他就是这方面的倡导者之一。然而,无论接踵而来的演变或模仿会是什么,科唐贝尔街公馆的装饰依然十分“新潮”,尽管它并不总是那么协调。在他最后的那些年里,他尤其喜欢阿姆斯特丹和威尼斯,他擅长色彩的眼光和音乐家的耳朵在这两座城市之间找到了光线与安宁的双重亲缘关系。他最终在威尼斯买下一座漂亮的宫殿,他说过,唯有在这座城市里,人们可以打开窗户跟人交谈而无须提高嗓音。

十多年前,王子与森热小姐结婚的时候,一年一度的绘画沙龙通常会收到或奖赏为数可观的展品。王子是音乐家,王妃也是音乐家,两个人都对各种形式的才识感觉敏锐。唯一不同的是,王妃总是怕热,而王子总是非常怕冷。他也知道置身于科唐贝尔街的画室接连不断和人为造成的穿堂风之中的后果。他尽量想方设法地保暖,始终裹着格子花呢长巾和旅行毛毯。

“您还想怎么样?”他对嘲笑他这身奇异装束的那些人说,“阿那克萨哥拉曾经说过,生活就是旅行。”

嫁给王子的森热小姐曾经生活在一个充满艺术气息的优雅环境之中,她的姊妹嫁给了德卡兹公爵,她与拉罗什富科、克鲁伊、吕伊纳和贡托—比隆家族有密切的亲缘关系。德·波利尼亚克亲王的一个姊妹是德·杜多维尔公爵的第一任妻子。德·波利尼亚克王妃因此成为出生在拉罗什富科家族的德·吕伊纳公爵夫人的姑母,出生在于泽家族的德·吕伊纳公爵夫人和德·诺阿耶公爵夫人的姑婆。德·波利尼亚克亲王又通过马伊—内尔家族与埃梅雷·德·拉罗什富科伯爵夫人和德·凯尔圣伯爵夫人有了更加密切的亲缘关系。可以说,从音乐的角度来看,科唐贝尔街大厅的音乐表演水准始终是一流的,在那里,时而可以听到演奏完美的古典音乐,比如《达耳达诺斯》,时而是对福莱刚刚创作的所有乐曲,福莱的奏鸣曲,勃拉姆斯的舞曲的独特而又热烈的诠释,用上流社会编年史的语言来说,那是“一种至高无上的风雅”。这些盛会往往在白天举行,透过玻璃门窗的棱柱透射进来的太阳光照亮了画室,闪耀出千万道光芒,眼看着王子引领着容光焕发而又面带微笑的格雷福勒伯爵夫人入座真是一大快事,伯爵夫人是容貌出众的大美人和品位良好的鉴赏家,她也是王子的狂热支持者。她敏捷而又礼貌地挽着王子的手臂在汹涌而来的窃窃私语声中穿过画室,她的出现引起了众人的艳羡,当音乐响起之时,她专注地聆听着,神情急切而又温顺,美丽的眼睛凝视着听到的旋律,犹如

从远处窥视自己猎物的一只金色大鸟。

王子以恰到好处而又和蔼可亲的周全礼数接待他的所有来宾,两位无与伦比的少妇走了进来,他的脸上(那是我们所见过的最精美的面容)洋溢着慈父般的喜悦和温情,在这里我们只想提一下她们的芳名,详情留待日后赘述,马蒂厄·德·诺阿耶伯爵夫人和亚历山大·德·卡拉芒—希梅王妃,她们与生俱来的卓越才华已经让王子惊为天人。这两个名字意味着文学荣耀与绝色美貌并举的双重权威,如今已经成为每个有思想的人仰慕的巅峰。多么美妙的时辰!充沛的阳光照亮了克洛德·莫奈的《荷兰哈勒姆附近的郁金香花圃》,据我所知,那是他最美的画作。王子在结婚之前的一次拍卖中曾经觊觎这幅画。他曾经说:“太气人了!一个美国女人竟然从我手中将这幅画夺走了,我诅咒讨厌这个名字。几年之后,我要娶那个美国女人为妻,这样一来,我就能重新占有这幅画了!”这些美妙的时辰,这些风雅和艺术的盛会终将重现。届时出席的宾客不会有任何改变。拉罗什富科、吕伊纳、利涅、克鲁伊、波利尼亚克、马伊—内尔、诺阿耶、奥利昂松家族会让德·波利尼亚克王妃置身于挚爱之中,王子的死丝毫没有改变这份挚爱,可以说,她给王子带来的美好年华反而又为这样的挚爱增添了一层深深的感激,她非常理解王子,在他生前对他一往情深,在他死后对他虔诚恭敬,正是她实现了王子的艺术梦想。从前欢快的家庭舞会中使用的同样音乐也许还会重新在大厅中回荡,然而,这些音乐与人们听惯了的巴赫的奏鸣曲或贝多芬的四重奏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王妃会敦促埃德华·德·拉罗什富科伯爵的几位朋友去跳沙龙舞,好让她的孙侄们也参加到跳舞的行列,科唐贝尔街的大厅对这些舞客非常熟悉,从维尔德—德利尔先生到贝尔特朗·德·阿拉蒙伯爵和德·阿尔比费拉侯爵(人们不久就再也不能称他为舞客了,因为他在准备撰写他的土耳其行记的其中一卷,整理第一帝国的一位著名元帅未曾发表过的令人惊心动魄的回忆录,只有梯也尔先生见识过这些回忆录,他在撰写《执政府与帝国》时不失时机地利用过其中的资料)。然而,致力于艺术和快乐,或严肃或琐碎的这些难忘时光即使能够美妙无比地重新再现,某种不可取代的东西也会改变。我们再也看不见思想家、艺术家、精神上美轮美奂、多情而又善良的埃德蒙·德·波利尼亚克亲王了。当然,他是“一个好王子”,正如赫瑞修所说的那样。我们也像赫瑞修那样,对如此喜爱天使的歌,听着这些歌声永远安睡的已故王子再说一遍:“晚安,好王子,让成群的天使唱着歌伴随你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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